顏真卿的《乞米帖》

文_陳良

顏真卿行書信札《乞米帖》拓本

唐永泰元年（765 年）冬天，西京長安天寒地凍、霜風(fēng)刺骨，安史之亂平息后剛剛兩年，到處還是一派民生凋敝慘象，百姓啼饑號寒。就連書法大家、當(dāng)朝重臣顏真卿的家里也是一片蕭索：幾個月來，顏真卿舉家以粥充饑，一家老小面黃肌瘦，在饑寒交迫中煎熬。更揪心的是祿米即將告罄，近日來粥越煮越稀，眼看就要斷炊。

作為一家之主，顏真卿面對如此窘境，心中五味雜陳，既為自家清貧悲憫，更為大唐衰敗悲哀。開元時期的盛景記憶猶新，那時候到處一派興旺景象，天下富饒，倉廩充實，物價低廉；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yè)。而比自己小三歲的杜甫有同樣經(jīng)歷，去年所寫的《憶昔》詩廣為傳頌：“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可惜，玄宗后期沉湎享樂，聽任李林甫、楊國忠等佞臣弄權(quán)，以致釀成安史之亂。歷時八年的動亂雖然平息，但天下元氣大傷，難以再現(xiàn)昔日輝煌。默誦杜詩，今昔對比，真是恍如隔世。眼下食不果腹，一家老小瀕臨絕境；想要活命，就得找米下鍋。

顏真卿左思右想，除了向友人求救，別無他法。于是，他平心靜氣，端坐案頭，揮筆寫道：

“拙于生事，舉家食粥，來已數(shù)月，今又罄竭，只益憂煎，輒恃深情，故令投告，惠及少米，實濟艱勤，仍恕干煩也。真卿狀。”

這便是著名的《乞米帖》，投送求助的對象為李光進。李光進系名將李光弼之弟，兄弟二人俱是英勇善戰(zhàn)、屢建奇功，頗得皇上看重。李光弼鎮(zhèn)守徐州，皇上“迎其母至長安，厚加供給，使其弟光進掌禁兵，遇之加厚”。此時李光進官拜左驍衛(wèi)將軍、太子太保，與顏真卿素有交往，情誼深厚。

這不是顏真卿第一次向李光進求助。前些日子，顏真卿夫人韋氏患病，郎中開的藥方有一味鹿脯，比較昂貴，也難買得。顏真卿夫婦成婚三十余載，風(fēng)雨同舟，相濡以沫。安史之亂期間，顏真卿在前線征戰(zhàn)，夫人在后方持家，含辛茹苦又擔(dān)驚受怕；如今顏真卿在朝為官，生活卻并沒有改善，時常捉襟見肘。想到無力為夫人買藥治病，顏真卿備感愧疚，心焦意亂。萬般無奈，他只好給李光進發(fā)帖求助：“病妻服藥，要少鹿肉干脯，有新好者，望惠少許，幸甚幸甚！”李光進收到帖子，很快派人送來鹿脯。夫人食用，病情好轉(zhuǎn)，顏真卿感激不已。

現(xiàn)在又向好友乞米，顏真卿感到很不好意思。“仍恕干煩”——又添麻煩了，還望諒解。簡短四字，蘊含多少歉意與無奈，又體現(xiàn)多么高貴的人格品性。寫好帖子，顏真卿打發(fā)家人送往李府，心中忐忑，焦急等待。

李光進讀罷《乞米帖》，禁不住搖頭嘆息，憐惜與敬佩之情油然生起：顏兄性情剛烈，不到山窮水盡境地，絕不會發(fā)帖乞米。去年兄長李光弼病逝，請他撰寫神道碑，他二話不說，欣然應(yīng)諾。成碑字體雄健，厚重樸實，大氣磅礴。送給潤筆酬謝，卻被他婉拒。顏兄官拜刑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別說位高權(quán)重易于生財，僅憑獨步天下的“顏體字”，也能獲取豐厚的潤筆。所謂拙于理財，乃是品性使然，像他這樣嚴(yán)守法度的君子，是恥于以權(quán)謀私的。顏兄字清臣，果然為官至清，假若百官皆如顏清臣，天下何愁不興盛！

李光進不愧為知己，當(dāng)即叫家人張羅糧食，迅速送往顏家；此外，他還將《乞米帖》作為墨寶珍藏，使之得以傳世。李光進雪中送炭，既緩解顏家的燃眉之急，又確保顏家明春果腹無憂，令顏真卿如釋重負，對家人的愧疚感驟然減輕。

發(fā)帖子乞米，或許會招當(dāng)朝權(quán)貴嘲笑。但顏真卿并不覺得丟臉，因為他并不以貧為恥。魏征、岑文本、溫彥博、戴冑等貞觀時期大臣都很清貧，他們身居陋室，布衣疏食；姚崇在開元時期官居宰相，以不貪為寶，買不起京城大宅，只好借住寺廟。正是因為這些大臣擁有“我瘦天下肥”的情懷，才能成就“貞觀之治” “開元盛世”。上述前賢，既是顏真卿清正為官的典范，也是他清廉自守的慰藉。

其實，顏家之所以陷于饑饉，除了顏真卿“拙于生事”（不善創(chuàng)收、謀利），還有諸多客觀原因：兄長顏杲卿、侄子顏季明在平亂中壯烈犧牲之后，整個家族生計就靠顏真卿一人維持，家大口闊，舉步維艱；安史之亂剛平定不久，吐蕃、黨項又相繼侵擾，干旱、蝗災(zāi)頻發(fā)，莊稼歉收，民生凋敝；此外，當(dāng)朝宰相元載推行“厚外官而薄京官”的俸祿制，極大降低了京官福利待遇，致使“京官不能自給，常從外官乞貨”。當(dāng)然，不能自給的京官只有兩種：要么沒有權(quán)勢，要么清廉正直，顏真卿無疑屬于后者。

當(dāng)時京官大都羨慕地方官，不僅明面俸祿高，而且暗面收入也多，日子過得滋潤。可是，對于顏真卿來說，即使補上“肥缺”，他也不會自肥。顏真卿多次擔(dān)任地方官，每到一處，就簡除徭役、罷黜貪官、勸課農(nóng)桑，頗有政聲。他曾任升州（今南京）刺史，離任回到長安時，卻沒有足夠的盤纏，困于金陵。幸好過去任饒州刺史時的僚屬蔡明遠、夏鎮(zhèn)聞知，“不遠數(shù)千里，冒涉江湖”，饋贈錢糧，才得以解憂。在回歸船上，顏真卿感慨盛贊，手書《與蔡明遠帖》，向友人致謝。

向往美好生活乃人之常情，顏真卿當(dāng)然也想過好日子。但在國家多難、民生艱辛之際，他心甘情愿拿“薄祿”過苦日子，陷入困境之時，寧愿向友人乞米，也決不突破底線以權(quán)謀私。患難見操守，顏真卿不愧為大教育家顏之推的后人，自幼熟讀《顏氏家訓(xùn)》，更在官宦生涯中，將家訓(xùn)內(nèi)化于心、外顯于行，真正做到“篤學(xué)修行，不墜門風(fēng)”。

當(dāng)時宰相元載推行“京官薄祿制”，說是為了節(jié)用，其實是欺世盜名，為自己網(wǎng)絡(luò)黨羽、招權(quán)納賄開方便之門。元載擅長弄權(quán)，為相期間獨攬朝政，凡是想求官仕進的，都必須向他的兒子、親信贈送厚禮。他讓京官拿“薄祿”，自己卻驕奢淫逸，在長安城南、北修建兩座豪華府邸，奴仆眾多，歌姬成群。后來元載倒臺時，從他家查抄出大量財寶，其中“鐘乳五百兩，胡椒八百石”。

顏真卿時任刑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地位雖不及元載，但也是握有實權(quán)的朝廷重臣。他若仿效元載搞權(quán)力尋租，想必也能財源廣進，富得流油。但顏真卿畢竟是顏真卿，不可能像元載那樣巧取豪奪。他一身正氣，兩袖清風(fēng)，剛正不阿。

元載、魚朝恩、郭英乂之流把持權(quán)柄，敗壞綱紀(jì)，朋黨為奸，排斥異己，為所欲為，以致朝政昏暗，士風(fēng)敗壞。大歷元年（766 年），元載為了專權(quán)，防止他人“攻訐其私”，推出“百官凡論事，皆先白長官，長官白宰相，然后奏聞”的舉措。顏真卿當(dāng)即挺身而出，向代宗皇帝上疏，指斥元載堵塞言路，認為“郎官、御史，陛下之耳目，今使論事者先白宰相，是自掩其耳目”。元載因此嫉恨顏真卿，在代宗面前進讒言，將顏真卿貶為峽州（今湖北宜昌及周邊地區(qū)）別駕。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世間滄桑，人生況味，究竟天壤之別。身為高官重臣，顏真卿本可以進入“朱門”行列；可他卻把日子過得清苦，為了免于饑寒，不得不向友人發(fā)乞米帖子。

《乞米帖》是在困境中不考慮工拙而寫成，隨性直書，誠樸脫俗，雖有求于人，卻不乏剛正之氣。米芾稱贊此帖：“最為杰思，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于此書。”的確，從書法藝術(shù)看，此帖實為別具一格的無價之寶；從人文歷史看，更堪稱彌足珍貴的精神遺產(chǎn)，因為它是顏真卿一身正氣、一塵不染、清廉自守、矢志不渝的真實寫照。

《乞米帖》是不朽的，我們用心觀賞，既能領(lǐng)略到顏真卿書法藝術(shù)的美妙，也能感受到顏真卿清正高潔的情操；它像一面鏡子，能照見我們心靈是否潔凈，能激勵我們“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