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肖 遙

至今,我媽提及我第一天進幼兒園的模樣還會哭笑不得:她抱著我走進嘰嘰喳喳的班級,本來還有說有笑的我,剛剛被放在地上,就像一只忽然被投進一鍋沸水的青蛙,撲通一聲,又跳起來躥回媽媽的懷里,死死扯著她的衣領(lǐng)不放手。一位高個子阿姨走過來接住我,我一只手拽著我媽的衣領(lǐng),一只手不知怎的,掛在阿姨脖子上,整個人就像一個怎么給也給不出去的包裹,幾個回合下來,終于被塞進阿姨懷里。
一個在黃土高坡上任性撒歡兒慣了的小孩,忽然被“關(guān)”進幼兒園,不適感是非常強烈的:周圍的一切都令人恐懼,我就像一頭驚恐的、憤憤不平的、氣急敗壞的小獸,仿佛只剩下一件事可做,那就是一分一秒地挨,一分一秒地等待,等我媽再次出現(xiàn)。我絞盡腦汁給自己加戲,想象著自己趁老師背過身,箭一般沖出院子,沖下坡,跑到菜市場,穿過球場,就到了我媽所在的圖書館……在我的小腦袋瓜里,我規(guī)劃了無數(shù)條逃跑路線。
我完全看不到周圍的一切,或者說,每看一眼,我都要再次哭出來。周圍的小孩們,有的交頭接耳,有的呆呆地坐著,有的百無聊賴地玩弄自己的頭發(fā)或手指,還有兩個小孩不知為何撕扯起對方的頭發(fā),被接住我的阿姨拉開,在一邊罰站。因此我相信,我要是逃跑未遂,也會被罰站在墻角,所有人的目光都刺向我,那時候,我就更沒法兒跑了,無論是靈魂,還是身體。
我之所以沒有采取行動,是因為旁邊的小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襟,說:“別哭了,一會兒媽媽就來接你了。如果你媽沒來,我讓我媽把你接出去!”我一聽見“媽媽”兩個字,又忍不住要哭。這個叫小輝的孩子趕緊把手里的一顆扣子塞到我手里,我攥著這顆扣子才停止了啜泣。從此,他會把手里拿的任何東西,比如,一把爆米花、一塊糖,都分給我一半。排隊的時候,他會拉上我;跑圈的時候,他也停下等我。不過,小輝最喜歡的一個動作是食指擋在嘴巴上,“噓——”當(dāng)我忘乎所以地大聲講話的時候,他會迅疾地看一眼阿姨的方向,手放在嘴上提醒我,我就趕緊放低聲音。
幼兒園里的時光很奇怪,在我眼巴巴地等我媽的時候,時間就像被粘住的知了,聲嘶力竭地叫,飛不起、逃不脫;在小輝跟我說話的時候,時光就像迅疾飛起的燕子,倏忽而去。
小輝的媽媽果然是第一個來幼兒園接小孩的。當(dāng)小輝叫了一聲“媽媽”,從座位上彈簧一般跳起來,撲向他媽媽的時候,我也跟了上去。小輝雖然看上去情緒穩(wěn)定,像個小大人一樣,是我們幾個的主心骨,可他見了他媽媽,一秒回到小寶寶的狀態(tài),表情甜膩得像一塊正在融化的糖。小輝抱住他媽媽的一條腿,看到我抱住了另一條,小輝才反應(yīng)過來,求他媽媽把我也一起接出去。小輝媽媽蹲下來,問我的名字,跟我說,我媽媽就在她后面,馬上就到……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就被阿姨像拎小雞一樣拎回到座位上。我狼狽地坐下來,繼續(xù)靈魂出竅和望眼欲穿,這種事在第一天發(fā)生了好幾次。第二天,我又把燕子的媽媽當(dāng)成我媽撲了上去,因為她們都穿格子衣服。走近了一看,她的格子衣服確實和我媽的很像,但我媽梳著兩條大辮子,燕子媽媽是短頭發(fā)。我窘得面紅耳赤,眼巴巴看著燕子與我擦肩而過,被她媽媽領(lǐng)出去。燕子同情地回頭看著我又被阿姨拉回座位,但她也成了我的好朋友。
幾十年前,廠里幼兒園看孩子的阿姨都是廠里職工的家屬,她們只照管孩子們的安全,但不怎么會哄小孩,更不會唱歌、跳舞什么的,小孩子在幼兒園的多數(shù)時間,都是靜靜地坐著。有的班上偶爾會玩一下老鷹捉小雞之類的簡單游戲,有的班上允許小孩們說話,但大多數(shù)班上的阿姨就坐著織毛衣或者納鞋底,有小孩打架的話,就去把他們拉開;小孩們說話聲音大些,會被大聲制止。
天氣好的時候,幼兒園所有班級的孩子都坐在各班門口,面對一個小廣場,廣場上孤零零地放著一架滑梯。那架滑梯是幼兒園唯一的大型玩具,也是全院子小孩的目光焦點,簡直就像干旱的沙漠里的一小塊綠洲。然而這塊綠洲是無法接近的。記得有一次,一個班上的阿姨忽然大發(fā)慈悲,允許他們班的小孩子玩一會兒滑梯,那個班的小孩子們簡直自豪得飛起來,圍觀的其他孩子眼紅得要哭出來。我不明白,這近在咫尺的大玩具,為啥沒人走上前去玩一玩?有那么一陣子,我的靈魂有事兒干了,它脫離了身體,走向這個滑梯,我的靈魂快活地從滑梯上滑下來;我的身體坐在原地,羨慕地看著它。
終于又有了一次破例:一個班跑圈結(jié)束,繞著滑梯走回教室,幾個小孩鬼使神差地爬上滑梯,其他小孩像是被蜜餞吸引過去的螞蟻,頓時,滑梯上“粘”滿了孩子。那個班的阿姨手忙腳亂,按下葫蘆浮起瓢,孩子們一窩蜂撲向滑梯,阿姨索性揣著手站在下面哈哈笑。我們班永遠(yuǎn)也不會有這種情況發(fā)生,我們班的兩個阿姨都非常嚴(yán)厲,一見到我們就變得很嚴(yán)肅。不過我也不是沒見過她們笑,那是在她們扶著自己的孩子滑滑梯的時候。
偶爾有家長來接小孩,為了安慰哭泣的孩子,就把他放在滑梯上,小孩子滑下來,頓時破涕為笑。我也期盼著哪天我媽來接我,我也能滑幾下滑梯,可終于等到我媽出現(xiàn),我就會忘了滑梯的事,要多快就有多快地沖出幼兒園。
我終于玩上了滑梯。我發(fā)現(xiàn)只要是有哥哥姐姐來接的小孩,放學(xué)時都會在滑梯上瘋狂地玩一會兒,于是,我沒少跟我姐姐說讓她來接我,無奈小學(xué)放學(xué)總是比幼兒園晚得多。終于有一天,小學(xué)下午放假,我姐來了,還領(lǐng)了一幫她的同學(xué)。一幫大孩子簇?fù)碇⌒〉奈易呦蚧荨N铱匆娢覀儼嗄莻€兇巴巴的阿姨,一邊納著鞋底子,一邊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一邊躲避著她的目光,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了滑梯。
滑梯在我眼里很高,站在上面,就像站在一棟高樓的頂上,我能感受到所有院子里還沒被接走的孩子的眼光都投向了我,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的高光時刻。在那一刻,渺小的、膽怯的、瑟縮的我,忽然變成了世界的中心,所有目光都聚焦到我身上,我體驗到從未有過的復(fù)雜感受:羞澀又傲嬌,驚懼又激動,欣慰又歡喜。我聽見姐姐在滑梯下面喊我:“不怕,來,我接住你!”這是我聽過最悅耳動聽的聲音。
此后多年,我經(jīng)常會夢到那一刻:我從高高的滑梯上滑下來,分明看見我們班的小朋友都站起來歡呼,小輝、燕子,他們都舉起雙手沖我揮動,我站在滑梯上沖他們大喊:“我會來救你們的!”
那一刻,滑梯仿佛是一艘宇宙飛船,承載著所有被困的小小靈魂奔赴自由的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