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撲打過來。落葉松的葉針,在陽光的篩子里漏下,枯落,鋪在山道上,一層新葉蓋住一層舊葉。山道細長,通往山頂,也通往山下。山道忙忙碌碌,永無休止,重復著一件事:把要上山的人引上去,把山上的人引下來,把迷失方向的人,引入途中。
山道緊貼山巖,纏繞,延伸,跳躍,像草書的行筆。握筆的神人,在天地之間隱去真容,駕著霧嵐,筆走龍蛇,掀起的風云彌漫,翻卷出一團一團的山巒。山巒似蓮花,蓮開八瓣,聯袂并肩,八峰趺坐于另一座高聳的大山面前。這一峰突起,身披丹霞的山脊,像??吭谏徎▍仓械囊恢恍误w龐大的航船,飽滿圓融的船身泛著赭紅色。
山背對著我們,涼風從豁口處穿過來,吹動人的衣衫,站在路口的人,擦著汗,扶著腰背,大口喘氣。鐘罄聲漫過來,一層一層浸透進心里。
腳下是懸崖,石巖裸露,有野樹從巖石縫里伸出來,直指天空。沒有草的遮蔽,山勢顯得更加玄妙,溝壑深不可測。往下看,深谷間有更細小的路,是山里砍柴的人、背水的人走出來的,人縮成一些黑點,慢悠悠移動著。我們一行人,在沙石路上走得戰戰兢兢,也像是天地間的一些黑點。有恐高的人,想起從前,他說小時候放牛,在深山里走,懸崖上走,也沒有絲毫的畏懼。我說小時候不怕的事,長大后怎么又怕了呢。大家都沉默,無人應聲。山風呼啦啦,吹過來又吹過去。把一些話題吹遠了。還有許多話都隱藏在心底,最終誰也沒有說出來。
峰回路轉,人忽然站在山的側面,有小路從崖壁上伸過來,路兩側的草稀稀疏疏的,有的已枯黃,有的還綠著,草給小路鑲出邊子。細長的路容納著不同的腳,沿著巖壁通向一道木門,木門緊閉,門上有大鎖,門兩側有青石門墩。門前有碑刻,是工整的楷體:八峰崖石窟。一道鎖閉的門,經常會擋住一些人,把人與神隔開。不是所有的廟宇都有門,不是所有的門都能進入。
拿著鑰匙的人,匆忙趕來,汗珠在赤紅的面部垂掛著。一身對襟的青藍色粗布衣衫,衣衫有些舊,背部已褪色,一雙黑布底鞋,也是舊的。他的穿著很鄉土,很隨心,卻有幾分古意。很奇怪,他身上透著一些特殊的氣質,是什么呢?我一時說不清。他伸手開鎖,一邊咧嘴笑一邊絮叨:剛才下山背水。背一回水,夠吃三天。一回背七十斤左右。問他年齡,他又笑著說,七十三了。他身材清瘦端直,頭發只白了少量,不像過了七十歲的人。豪爽干硬的笑聲,打破山間的岑寂。吱呀一聲,門打開了。他走在最前面,好似一個領路人。一腳跨過門檻,人群就來到絕壁上。
一道門關起一座廟宇。廟宇似從天外而來,鑲嵌在山巖峭壁之上。廟宇下的洞窟原本懸空而建,露天開鑿,后世為了保護,衍生出一些外在建筑,修筑防雨頂,加固欄桿,安裝玻璃通道。為了讓更多的人見到造像的尊容,仿照古代棧道的修筑技術,在巖壁上打孔,用鋼筋水泥澆筑起方形柱子,在洞窟前撐出一條路。這些增加出來的部分,像一個樓層憑空伸出的露臺,懸在空中。露臺上筑好水泥防護欄桿,上部架椽蓋瓦,一截一截短短的屋瓦廊檐,長筒瓦密密覆蓋,與巖壁無縫對接,為雨水留出行走的渠道,鑲嵌在巖壁上的幾截瓦蓋,規整美觀,讓山崖穿了一件遮風擋雨的外套,塑像被嚴嚴實實地包裝起來。瓦上長著一層不知名的草,開出淡紫的小花,在風里搖擺。來來往往的人群在洞窟里行走觀瞻,對身處萬丈懸崖渾然不覺,并不知道自己的雙腳站在凌空的地方。洞窟里保存著的是魏晉以來的一些造像和壁畫。天長日久,千年時光,這些神靈在絕壁上沉睡,蘇醒,打坐,在山巒如濤的地方,看盡人間悲喜。
民間傳說,石窟古寺原本建在山根下,有一年發大水,山間土屋被洪水卷走,寺廟也只剩下殘跡。洪水過后,人們發現,八峰崖絕壁上,那座古寺未損絲毫,懸在那里。
人群來了又走了,常年留在懸崖上的,除了打坐的神靈,就是這位老人了。
絕壁上居住著神靈,神靈看護著人世。絕壁上居住著老人,老人看護這些神靈。
老人姓盧,人們稱他盧師傅。
盧師傅領著人群,從狹窄逼仄的走廊進入,打手勢示意我們勿喧鬧,勿拍照,勿擁擠。他指著墻上的壁畫和佛龕上的塑像,做著超出我想象的生動介紹。一絲光從頭頂的巖縫里擠進來,在地面透射出一個明亮的光斑,也因此更加重了廟宇里光線的暗影。光束里是野馬般浮動翻騰的塵埃,在佛陀面前,人和塵埃一同翻騰。與眾多的廟宇所不同的是,這里的佛龕前不允許燒香點紙,也不面向普通游人和信眾開放,不打著神佛的幌子算命占卜,當然也就不接受功德箱里的錢財。一座廟宇,管理者讓它熱鬧它一定會變得熱鬧,管理者讓它安靜它一定也能回歸安寧。大地上的廟宇有很多很多,但安靜的廟宇畢竟太少,大多數廟宇都承擔著與廟宇無關的職責,演繹著異乎尋常的繁華,悖逆了神靈的本意。神靈被綁架在神龕上,看透了這個幻象叢生的人世,很累很煩,卻束手無策。不光廟宇,塵世的許多事,都在一些幌子后面進行著花樣翻新的多重加工,我常常想起“標榜”這個詞,它貼在高處,招搖過市,掩飾許多蠅營狗茍,標榜的背后,真相被層層包裹起來。
讓人能看到的不用來標榜的事物已經很少很少了。
洞窟內安靜肅穆,是神佛所喜歡的,不然它為什么要選擇這處幽僻的絕崖呢。盧師傅一定也是個喜歡安寧的人,不然他怎么會選擇守在沉默的神佛身邊,牢牢把控著一方安寧呢。盧師傅說,光線和濕度都會影響壁畫的色彩。石窟經歷了地震的損毀,許多塑像和壁畫都是修復過的,有一些后世描上去的色彩,但盧師傅依然在保護細節上特別注意。他說,在千年的時間里,一代一代傳下來,保存得這么好,我不敢有懈怠啊。洞窟上方吊著一只白熾燈,落滿灰塵,散出昏黃的光。人來時,燈亮了,人走了,燈滅了。我們的眼睛,常年在白晝般的燈具下工作,已不能適應一盞黃燈泡發出來的光。皺眉、瞇眼,讓目光聚焦,也沒有看清壁畫的內容。神佛在角落里沉默著,有的面部始終保持微笑,有的出奇地平靜肅穆。桌上一截殘燭一燈如豆。一燈能照千年暗,內心的燈一直亮著,不需要外在的光,看人世,是徹天徹底的光芒。神靈靜靜地坐在暗處,看著黑暗里和光亮里的萬事,一盞燈和一百盞燈的燈光聚集在一起,一點也不擁擠。
盧師傅的住處緊挨著洞窟。日日夜夜,他與神佛背靠著背。山崖恰到好處地在那里出現一個巨大的天然凹陷,凹進去的地方形成一個不規則的窯洞,這樣的洞像是巨人張開的嘴巴,把廟宇含在嘴里,把盧師傅含在嘴里。房子里,上顎為屋檐,下顎為臥榻。進入洞內,巖塊齜牙咧嘴,層層疊疊。在橫躺豎臥的石塊中,有稍平整的,便是盧師傅的天然石床,上面有疊放整齊的被子。石床周圍,大自然的手雕刻出來的坑坑洞洞,都沒有空著,被各式各樣的東西塞得滿滿當當。巖石上收納陳列著的是盧師傅的全部生活必需品?;鸩窈校瑹熷?,茶盒,茶罐,茶盅,中成藥丸,搪瓷缸子,土陶罐,碗,筷子,還有,就地取材手工編織的荊條籠子,木柴墩做成的小板凳……另一面斜坡一樣的巖層上,斜躺一雙泛黃的膠鞋,被黃泥裹著。稍高一些的巖縫里別著幾根木柴棒,洗過的灰布衫從木棍上垂下來,水滴把地上的一層灰塵沖刷干凈了,露出沙礫。一堆枯樹枝順著坡度堆砌成一面墻,斜面像是被刀切出來一樣整齊。靠近洞口,有一個爐子,是黃泥做的,圓鼓鼓的身形,蹲著,爐膛伸出舌頭,熄滅了的黑柴棒還躺在殘灰里,爐膛里尚有余溫。上面架著的一口鐵鍋,被熏得黑乎乎,不知道木蓋子下面扣著什么。另有一個火盆,火燒得旺,三齒的鐵架子上,有水壺,壺里的水呲呲響動著,有茶漬殘留在火盆的鐵邊上,是天長日久浸染上去的。煙火順著低矮的巖壁向上升,抬頭看,頂部的石壁受煙火熏烤,像一團團黑云垂在空中。黑云的縫隙里,有比較隱蔽的地方,藏著一截平整的崖壁,窄而長,恰好是一個橫幅的位置,那里藏著的宣紙發著白光,紙上藏著四個大字。湊近看,寫著“究竟清涼”。清秀規整的楷書,舒展灑脫,煙火里熏染,有幾分古意。究竟何人所書?落款和印章已看不清了。四個字仿佛一下子把洞內的暗照亮。坐在火旁煮茶的人,如果手持茶盅仰頭喝,恰好就在這個角度,眼睛剛好就看見這四個字。而煮茶的人如果向左側轉頭,望向洞外的方向,鋪展在面前的則是波濤一樣的山脊起伏,云霞浩蕩,水如絲帶,無涯無際。薄霧在松林間彌漫,峰巒如聚,松濤如嘯,鳥兒銜著霜嘰喳飛過。如果是冬天,群嶺寂寂,漫山皆白,草木肅穆,眼前將空無一物。一座藏在天地間的房子,遮風擋雨,盧師傅在房子里燒火做飯,焚香煮茶,把山月和清風都煮進素齋飯。他與山下所有的庸常之人一樣,食人間煙火,但他遠離了人世的諸多熱鬧,飯食里多了清風明月,心里一定有著不一樣的清涼之境。
出于對文字的敏感,崖壁上的四個字,讓我極其喜歡。我在心里默默念誦,一遍又一遍。字音的韻律,跳蕩悠長,如指尖在琴弦上不停地彈撥。波暈一樣散開的余音把人引向一個開闊自由之地。
“究竟”一詞來源于佛教。究竟,猶言至極,佛典里所指至高無上之境界,或對事物徹底極盡之意?!洞笾嵌日摗氛f:“究竟者,所謂諸法實相?!?/p>
“清涼”,就是不聽從于各類欲望驅動去做各種事情。不驚亦不怖,無所求亦無所不求。心無掛礙,安住一處。無煩惱,無嗔恨。心靜自然涼。
究竟清涼,是怎么樣的清涼?是至極的清涼,完全徹底的清涼。
清涼二字,讓我想起熱鬧二字。世間充滿了虛妄不實的事,物質的繁華讓我們的腦子整天跑馬一樣紛亂嘈雜,一個念頭又一個念頭,一個欲望又一個欲望,身心無時無刻處于熱鬧之中。世間的無邊熱鬧就是身心的無邊煩惱。
從前有一個修行人問老修行者,遠離煩惱求得解脫的方法。老修行說,誰綁著你呢?是的,誰綁著我們呢?我們的內心有太多的執念,房子是我的,車子是我的,地皮是我的,股份是我的,權位是我的……種種欲念大山一樣壓在我們心上,讓我們找不到自己。來人間一趟,是暫坐,是借住,有什么是自己的呢?
再次去石窟,是次年農歷三月,盧師傅不在,寺門緊鎖,無緣得見寺內的一切。山間松葉如針,草木勃發,站在懸崖邊,臨空俯瞰崖底,幾樹山桃花開得恣意爛漫,兩排瓦房被桃林圍在里面,排列得像臺階。房屋前后還堆著舊年的草垛,一些細長的路在林下歪歪扭扭,時隱時現,手臂一樣伸向四面的山梁。瓦房早已無人居住,老照片一樣,成了遺落在山間的一道幻景。梁峁溝岔間,樹枝正在努力生發一些新綠,去掩蓋舊年的枯枝。有人在近旁驚呼,以為見到了傳說中的桃源。
山巖依舊,只是不見盧師傅。
憶起盧師傅的鏗鏘語調和豪邁手勢,那是上次他在笑談中講述5·12地震發生時情景——在佛龕前低頭清掃的盧師傅,忽然感覺腳底下抖動起來,誤以為幻覺的他還來不及反應,整個洞窟內就訇然作響,那些鑲嵌起來的木門窗好似被一種巨大的外力強烈擠壓扭動,發出怪異的巨響。盧師傅小步跑出洞窟,他站在懸崖邊上,手扶著巖塊,腳下還在顛動,好似人在船上,船身遇到猛浪沖擊。他看見黃沙土霧從遠處的山后面升騰起來,翻卷涌動,山的骨架好像要散開,山下的村子淹沒在黃沙塵之中。他說,自己活了幾十年,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地動山搖,他才明白過來,是地震了。幾十秒過去了,劇烈的震動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盧師傅臉色變得煞白,他轉身沖進洞窟,舉起木槌,撞向廟里的大鐘。連擊三下,大鐘發出沉悶的響聲。他面對神佛的塑像,責難似的喊叫起來,“山下的眾生在受難,天塌地陷了,你為什么不睜開眼睛看看?再搖不得了,再搖不得了……”盧師傅說,“我也沒跪,我急了,就給佛發了火?!薄吧穹鸩槐S尤耍诉€敬他干啥?”盧師傅又笑起來。又幾十秒過去,山巖漸漸平靜下來了,佛龕前狼藉一片。盧師傅在灰塵里爬起……
時序交替,八峰崖也像多時不見的舊人,換了一件眼生的外衣。同行的人,已完全不同于上次。世間萬事,像山間四季的風景,不斷重新洗牌,不經意間,已然大變。
有砍柴的人告知,盧師傅已去。那人還說,盧師傅自五十歲發愿,上八峰崖守廟。在山上一住二十余年。一直到終了,無病無災。去年冬日大雪,天地皆白,盧師傅突然駕鶴歸西。農夫神色平靜,像講述一個老故事。
我再一次想起巖壁上的四個字,想打問那個題字的人,轉念,只字未提。盧師傅已遠去,題字者又能在何方?
還有,那天同行的人,都已各自走遠,再見時,有人消瘦許多,有人生出白發。不同的人又換上一件不同的衣裳。那一趟同行,如風吹散。
盧師傅,其名不詳,西和城郊盧水村人。老盧一生無兒無女無家室,在世時囑托別人,歸去之日,把自己的肉身葬在八峰崖。
人們遵其心愿,把他埋在石窟古廟身后的山間。
日升月落,他的墓土之上,秋風經過,把草吹黃,有雪落下來,裹著一片白茫茫。我知道,只有山野的那些空曠,才配得上人世的蒼涼。
【作者簡介】呂敏訥,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協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首屆自然資源系統作家研修班學員。散文作品見于《時代文學》《野草》《中國校園文學》《飛天》《散文百家》《朔方》《延河》《散文選刊》《石油文學》等,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轉載,入選《中國自然資源散文雙年選》 《中國年度散文詩》等年選,散文編入中學語文考試題。獲徐霞客詩歌散文獎。著有散文集《傾斜的瓦屋》《試燈與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