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

我的住房在三樓。單元門口,有一片小竹林。那些竹子的頂端,正好對著我書房的窗口,長竹梢都快觸到窗沿了。我隨時扭頭向窗外一瞥,都能看到一片或靜或搖曳的竹葉。竹叢高低起伏,像連綿不斷的山巒?!帮L動露滴瀝,月照影參差?!薄帮L驚曉葉如聞雨,月過春枝似帶煙?!惫湃苏嬗腥ぃ牭缴成车闹袢~聲,為何總想到下雨呢,我卻從不這樣想。翻書看到佳句,我常常忍不住讀出聲。我以為,窗外的那些竹,也是在淺吟低唱呢。要不,它們是認可了這些佳句,在輕聲附和、頷首叫絕。
夜晚的參差竹影,我很少見到,窗外那黑魆魆一片的“帶煙”,倒是每晚都能見著。我更喜歡在白天與窗外的那些竹,與樓下的小竹林來一次親密接觸,也算在讀書寫作久坐之余松松骨,解解乏。
出了單元門,走進那一片小竹林,要經過一段磚鋪的小徑。那小徑,很少曬到太陽,終年潮濕,兩側的竹都斜向小徑的中間生長,在小徑的上方交錯擁抱在一起,形成一道近似拱形的翠竹長廊?!扒鷱酵ㄓ奶帲U房花木深”,站在竹林邊,對面的樓棟都看不清,被茂密的竹遮擋了。
那些竹,總體一律向上,可它們并不是整齊地垂直,也有旁逸斜出、東倒西歪的。為什么會這樣呢?我不由得想到了冬天那場大雪。積雪壓彎了所有的竹,竹枝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白被子”。小區物業公司人員揮動長竹竿,一處一處地捅落那些積雪。他們擔心雪繼續下,雪越積越重,會壓斷那些竹,包括更多的樹枝樹杈。竹枝葉上的積雪被捅落的一瞬間,竹的主干有力地彈起,擊落了更多的雪,它們一時間還很難恢復最初的筆直腰桿,仍東倒西歪。我又想起了某一場大風。窗外的竹林,毛刷子一般左右搖擺,唰唰地刷了一夜。風停了,它們的枝葉、主干也凌亂了許多,一時舒展不開。竹林外圍的竹,似乎更容易向外傾斜,它們是在追求更多的陽光、雨露,追求自由嗎?這種可能性不大。“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竹子的品行是高尚的,我們無須以狹隘之心揣度。竹崇尚團結,從移栽它們的那一刻起,它們就被削去竹梢,攔腰用一根根竹竿橫著牢牢地捆綁連接在一起,它們相互支撐,讓風搖不動枝、撼不動根。因為團結,它們才得以存活;只要活著,它們都會團結。那些欹斜的竹,只是暫時失去了倚靠,它們終究還是竹林的一員。
竹林里的竹,高低粗細不一。高的必粗,細的必低。這樣的差異,跟它們的竹齡關系不大。也許跟它們天生的品質有關,如同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高的竹,有的主干嫩綠,竹節表層似乎還有白白的粉,大概是新生的。矮的竹,未必柔弱,有的主干表面偏黃偏黑,看上去即是質地堅韌的。少許的竹,被攀爬植物纏上了,被從根部一直螺旋纏繞到頂端,竹長它也長。這樣的竹,肯定活得很累、很艱難。它們也想修長,也想壯碩,卻無法擺脫被束縛、被困擾、被消耗的悲苦命運。
站在竹林邊,我時常感覺像在冷靜地觀察這個風云多變、復雜多樣的社會:每一種竹,就是不同的人生吧。
我又時常問自己:如果你是竹,你要長成哪一種?
我不一定要長成最高最粗的那一株,但我一定要長成最直最堅韌的那株?!扒トf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我愿做這樣的竹。
(臥龍摘自《溧陽日報》2022年7月13日/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