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陳世慶
安慶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字學博士
內容提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絹本《竹山連句帖》中許多字的筆畫形態、結構形態與顏真卿楷書的風格特征大相徑庭,不是顏真卿所書。其正文、夾注文字采用鉤廓、畫骨、填墨等方法摹寫而成。后紙上所謂的米友仁題跋亦非真跡。
《竹山連句帖》(圖1、圖2),傳為唐大歷九年(774)顏真卿在湖州吳興所書,墨跡,絹本,楷書,正文共298字?,F為冊頁,15開,各開縱28.2cm、橫13.7cm不等。帖后有米友仁、鐵保、姚鼐、葉公綽等題跋。鈐有“紹興”“緝熙敬止”“晉府書畫之印”“晉府圖書”“御府之印”“容齋清玩”等36方鑒藏印。曾經明王世懋以及清梁清標、安岐、鐵保等遞藏,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清康熙年間(1662—1722),梁清標將其刻入《秋碧堂法書》,嘉慶二十三年(1818)錢泳將其刻入《述德堂帖》。
圖1 竹山連句帖(局部一)
圖2 竹山連句帖(局部二)
關于此帖的真偽,歷來爭論不斷。學界或從其書法的美丑、結銜是否錯記、用字是否規范、流傳是否有緒等角度來研討歷史上流傳的《竹山連句帖》(以下簡稱“《竹》帖”)的真偽。王世貞、詹景鳳、安岐、鐵保、錢泳、楊仁愷認為此帖為顏真卿真跡[1-5],李躍林認為“《竹》是顏書下真跡一等的妙跡,真實地反映、代表了顏氏楷書沒有經過刻手修飾的書法特色”[6]。而翁方綱、張伯英、岑仲勉、朱關田等認為此帖“非魯公書”[7-10]。
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筆者認為《竹》帖中許多字的筆畫形態、結構形態與顏真卿傳世楷書有很大的區別,不是顏真卿所書。其正文、夾注文字可能采用鉤廓、畫骨、填墨等方法摹寫而成。其后紙上所謂的米友仁跋語亦系涂描而成,并非米友仁真跡。
我們將《竹》帖298個字編號排譜,按構件分類,并將其與顏氏29件傳世楷書作品(從顏真卿33歲所書的《王琳墓志》,到77歲所書的《移蔡帖》)的相關字作比較,特別注重與顏真卿60歲以后楷書作品的比較。(表1)
大歷三年(768),顏真卿60歲,謫守撫州。大歷七年(772),顏真卿64歲,拜湖州刺州。大歷十二年(777),顏真卿69歲,入朝擔任刑部尚書、吏部尚書等職。60歲時,顏真卿的楷書進入了成熟期和高產期。盡管成熟期的每一碑顏楷各具特色,但他以“寬博通達”為基本特征的鮮明書風已經形成,結體平正,外拓內擫,中宮疏朗,“蠶頭燕尾”,轉若屈金,篆隸味兼融。這種“寬博通達”的楷書特征,是他作為一個長期執著于政務的儒者對佛教、道教有著深切的人生體驗而在世界觀、藝術觀的曲折反映[11]。
大歷九年(774)三月,正處于顏真卿“謫守撫湖”的中間節點,如果顏真卿真的書寫了《竹》帖,那么《竹》帖的筆畫形態特征、結構形態特征和書寫習慣必定與這一時期的楷書特點相近似,《竹》帖也必定具有顏真卿楷書成熟期的基本特征。(表1)
表1 顏真卿60歲—77歲的主要存世楷書作品一覽表
顏真卿成熟期的楷書,絕大部分從“口”“日”“田”“目”“頁”的字,有兩個明顯的特征:一是這些構件外廓偏圓,“鉤筆轉角,折鋒輕過”[12],“勒、努、趯聯成一筆的,往往是橫行部分微微向上凸出,豎行部分微微向右凸出,以取圓勢。這微妙處在此本《連句》中不但看不出,且有的字轉折筆畫反而向內凹入”[13]。二是這些構件左上角或下右角大都“開竅”“行氣”。而《竹》帖中的“日”“田”“因”“園”“顏”“頡”“須”“顓”等字所從“口”構件全部封實,與顏字迥然有別?,F擇要分析如下:
第一,傳世顏楷有“日”字45例、“田”字10例。除《竹》帖“日”“田”字外,絕大多數“口”不封實。
第二,傳世顏楷有“顏”字36例、“頡”字5例。除《竹》帖“顏”“頡”字外,其他所從“頁”的中間的“目”形構件不封實。而《竹》帖“顏”“頡”二字的“目”形構件全部封實,“”形構件不圓勁且右肩凸聳。(圖3)
圖3 《竹》帖“日”“田”“顏”“頡”與傳世顏楷對比①
《竹》帖確有顏楷某些方面的特征,但它又有完全不同于顏楷的獨特基因。這種基因是成體系、有規律的,可以被明顯感知和歸類分析出來,主要表現在:一是使用外拓筆法時,字左方的點畫、字右邊“”的構件“包圓”失當,字下邊的“辶”的捺畫呈鋸齒狀,這說明《竹》帖的書手模仿顏真卿外拓筆法只得皮毛而未得真味。二是字的左上肩銳聳,傾側取媚,具有宋字特征。翁方綱《跋竹山聯句》認為《竹》帖“乃宋以后不講正楷者之所為,必非魯公書也”。這個判斷很有見識?,F擇要分析如下:
第一,《竹》帖所有涉及“宀”“雨”“尚”“冖”形的構件,左起點(豎)的尾端向右回彎,而顏楷的左起點(豎)均不向右回彎。這是《竹》帖與顏楷最大的、最明顯的區別?!吨瘛诽杏杏蛇@些構件構成的字共21例,如“容”“云”“堂”“帶”等。(圖4)
圖4 《竹》帖“容”“云”“堂”“帶”與傳世顏楷對比
圖5 《竹》帖“陸”“郡”“司”“風”與傳世顏楷對比
第三,《竹》帖中所有從“辶”的字(“連”“遙”“道”“近”“遠”“還”等共8例),其“辶”旁均施以行書,快速而油滑,不像其他顏楷“辶”旁書寫那樣嚴謹,中鋒在結束處出鋒呈“燕尾”。對于“辶”這樣的“敗筆”,徐無聞認為:“在所有的顏書中都找不出來。前重后輕或輕重不分,說明作偽者不懂筆法,更無肘腕力量;筆畫下邊呈鋸齒狀,是行筆時筆鋒偏斜,沒有勁健的中鋒?!盵13]其論甚是。(圖6)
圖6 《竹》帖“連”“遙”“道”“近”與傳世顏楷對比
朱關田、徐無聞列舉《竹》帖中諸多異體字、俗體字、訛誤字來論證《竹》不是既是書法家又是音韻學者、正字學者顏真卿的真跡。李躍林認為這些異體字、俗體字及“書寫異常的字”大多見于古代字書、古文字材料,因此一定是既是書法家又是“有寫奇字癖好”的顏真卿的“漫不經心”之作,這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我們同意朱關田、徐無聞的基本看法,同時還認為應該從筆跡學角度來研究《竹》帖“書寫異常的字”(有的是錯寫而未引起學界的注意,有的是筆畫、結構形態的怪異),它們不見于傳世顏楷作品,不應為顏真卿所書。
第一,傳世顏楷有“魯”字有28例,除《竹》帖“魯”字外,其“魚”字的中間一橫均不作“八”字,而“魯”是顏真卿結銜“魯郡公”的首字,顏真卿不會“一反常態”把“魯”寫得成連自己“都沒寫過”的樣子。
第二,傳世顏楷有“曉”字4例,除《竹》帖“曉”字外,其余3個“曉”字的“兀”中間未分開。
第三,傳世顏楷有“作”字20例,除《竹》帖“作”字外,其他19個“作”字的“乍”的右下部未有作“上”形的。(圖7)
圖7 《竹》帖“魯”“曉”“作”與傳世顏楷對比
孫鑛、杉村邦彥認為《竹》帖是顏楷臨品[14-15],李躍林認為《竹》帖是“雙鉤填墨本”[6]。我們認為,《竹》帖確實不是臨寫品,可能是粗劣的摹寫品。因為《竹》帖本身漏洞百出,比較充分地把摹寫者的技能、方法和步驟都暴露了出來。
李躍林在研究《竹》帖墨象時,運用計算機技術在“調整圖像亮度、對比度和色彩飽和度后,可以清楚地看到點畫外都有平滑的輪廓線”,認為“《竹》帖是雙鉤廓填的復制品,而絕非后人臨寫本”[6]。我們和印刷設計專家仔細研究,認為李躍林的這一說法是比較可信的。我們還進一步發現,《竹》帖字的輪廓線有如下特征:一是呈紫紅色,疑用細竹扦蘸紅勾描;二是出現在主要筆畫的轉折處、關鍵點,并非全部筆畫的輪廓;三是連同原帖破損之處(如“得”字所從之“寸”的筆畫殘損處)一并勾摹。(圖8)
圖8 調整《竹》帖“觴”“得”的亮度、對比度和飽和度,可清楚看見紫紅色的字的輪廓線
第一,《竹》帖“正文大字”背后隱藏的網格。《竹》帖中的“千”字左部有一塊墨斑,其寬度與“千”字豎畫的起始部分基本相等,形態也很相似。我們懷疑這塊墨斑可能是摹寫者的誤摹。借助計算機放大觀察可以發現,這塊墨斑有外廓,廓里有若干條縱線和橫線組成的網格。第二,《竹》帖“夾注小字”背后隱藏的網格。與“正文大字”相比,“夾注小字”的墨色要淺一些,摹寫更粗糙,“骨格”顯露更明顯,如“永”“梁”“釋”“顏”“顓”“會”等字。通過計算機放大觀察“永”字,我們可以比較清晰地發現此字的摹寫方法。(圖9)
圖9 《竹》帖“千”“永”(及其局部)的筆畫輪廓里的網格疑痕
摹寫書法作品,由于填墨不慎密往往會出現兩種低級錯誤:一是填墨過于大膽,墨跡與預先鉤畫的細線有出入,有時導致“交叉的筆畫輪廓線不暢”;二是粗心大意,本該填實的地方沒有描到,而把紙(絹)的底色露了出來(“露白”)。在《竹》帖中,這兩種低劣的錯誤都出現了。
第一,《竹》帖中“交叉的筆畫外廓線不暢”的字。橫畫不暢的字至少有9例,如“棋”“李”“縑”;豎畫不暢的字至少有13例,如“解”“曉”“郡”;撇畫不暢的字至少有7例,如“史”“春”等。(圖10)
圖10 《竹》帖“交叉的筆畫外廓線不暢”的字:“棋”“解”“史”(及其局部)
第二,《竹》帖中多處“露白”的字。一是在筆畫交叉處,如“柳”字所從“木”、“席”字所從“巾”的橫豎交叉處;二是在廓內邊角處,如“陸”字所從“阝”右上角、“棲”字所從“女”的起始筆端、“清”字所從“氵”;三是在筆畫的中鋒區域,如“李”所從“木”的捺畫、“傳”所從“寸”的豎鉤中鋒墨道。(圖11)
圖11 《竹》帖描摹“露白”的字:“柳”“席”“陸”“棲”“清”“李”
與“夾注小字”色淺相反,“正文大字”卻“用墨如漆”[2],實際上這是二次填墨(但并不是臨寫)的效果。但同樣由于粗心大意,很多筆畫又把第一次所填的墨底露了出來。如“?!弊种髫Q起始處右上角、“草”字所從“十”的橫畫尾端、“山”字橫豎相交處的尾端,均出現這種“漏襯底”現象。(圖12)
圖12 《竹》帖二次填墨時“露襯底”的字:“?!薄安荨薄吧健保捌渚植浚?/p>
《竹》帖被認為是顏真卿真跡的核心證據,是其拖尾后紙上現有的“米友仁鑒定跋語”。此說早先見于明王世貞《弇州續稿》、詹景鳳《東圖玄覽編》[1-2],但王、詹二書并未提及米跋的內容。只是到了清初收藏家、古董商人安岐《墨緣匯觀錄》卷一“顏真卿潘氏竹山堂聯句冊”條才出現如下記載:“后紙米元暉題‘右顏真卿書竹山書堂詩真跡,臣米友仁鑒定恭跋’……”[3](圖13)
圖13 《竹》帖后紙中米友仁跋(傳)
對于這個題跋,學界質疑甚多。最早質疑的就是王世貞。王世貞《弇州續稿》“顏魯公書竹山潘氏堂聯句”條曰:“第《宣和書譜》實載之目錄,而考無祐陵御題及宣和瓢印,前僅冠以緝熙殿章而后有米元暉鑒定?!∶啄軇e書,不能別所以,或為諱其自?!嗉葧耍嘶蛐τ嘀碑斠园朔ǘㄕ孚I,不當瑣瑣出處,令后人目以為黃長睿也?!盵1]盡管這件東西被其弟王世懋(王敬美)收藏,王世貞還是自喻為黃長睿(黃伯思)“作法帖刊誤,專攻米公之失”,以“不當瑣瑣”之語,委婉而明確地表明自己的懷疑。張伯英認為,《竹》帖“肥重而乏勁氣。自宋以來均目為魯公真跡,經米友仁審定,然未可信”[8]。徐無聞感到米友仁題跋“字形雖似,但筆法有破綻。小米是學他老子‘刷字’的,但這兩行字卻看不出‘刷’的意味,而似乎是照著一個本子看一筆寫一筆地臨出來的”[13]。以上他們只是懷疑,但或因為歷史條件的限制拿不出來過硬的證據。
我們對照高清本仔細觀察,發現跋中每個字都是涂描出來的,其中“卿”“跋”“顏”“竹”“跡”等字涂描的痕跡尤其明顯。其作偽方式,可能是先用淡墨作雙鉤襯底,然后用濃墨臨寫。通過計算機技術放大后,濃墨筆畫與淡墨襯底的區別清晰可見,部分濃墨筆畫與淡墨襯底筆畫的筆勢不一致,如“卿”“跋”“跡”等字甚至連筆順都不對。(圖14)
圖14 米友仁跋(傳)中明顯經過涂描的字:“卿”“跋”“顏”“竹”“跡”
若干年前,由于研究資料缺乏和手段落后,學界大多從感覺、鑒賞或者某個方面、某個學科去研究顏真卿作品(包括《竹山連句帖》《自書告身》乃至《多寶塔碑》)真偽,得出的結論未免會出現偏頗。21世紀以來出版的《顏真卿字典》[16]、《新編顏真卿書法字典》,已經把顏真卿各階段碑帖的書法用字排列出來,人們很容易發現“米飯中的沙子”。特別是晚近發表的《竹山連句帖》高清本,把墨跡細節特征、裝裱作偽特征比較充分地展現在我們面前。因此我們相信,一個還“真”的顏真卿的時代已經到來。本文著重從《竹山連句帖》筆畫、結構形態特征和唐宋時期流傳的主要標志物入手,考證出《竹山連句帖》是一件非顏真卿所書的、粗劣的摹品。
注釋
①圖3—圖7各小圖右下角漢字為《竹》帖及傳世顏楷簡稱,見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