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玨 王涵寒
一、基本案情
被害人李某某因經營公司資金周轉困難,急需將自己用比特幣抵押后借得的500萬個泰達幣兌換為人民幣使用。2021年3月16日,李某某向被告人陳某咨詢能否幫忙將200萬個泰達幣兌換為人民幣,陳某允諾。兩日后二人碰面,李某某將200萬個泰達幣(以當時牌價折合人民幣約1200萬元)轉入陳某的火幣網賬戶內并要求陳某在一周內兌換出來。同年3月18日至3月23日期間,陳某在明知自己沒有償還能力的情況下,仍將其中的150萬個泰達幣兌換成比特幣,以加杠桿的方式購買了大量比特幣期貨合約,后連續遭巨額虧損。陳某又將其余的50萬個泰達幣以場外交易的方式兌換為人民幣300余萬元,用于歸還自己部分抵押貸款及個人債務。與此同時,陳某虛構有買家需要大量買進泰達幣的事實,要求李某某繼續投入泰達幣。陳某還謊稱已將李某某先期投入的200萬個泰達幣全部賣出,但賣出后資金賬戶被外地警方凍結,故無法將錢款向李某某交付。為此,陳某偽造了相關的泰達幣交易記錄、賬戶余額以及與警方的電話錄音。
二、分歧意見
被告人陳某到案后堅稱自己買賣虛擬貨幣的行為不構成犯罪并否認自己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主觀故意,認為自己不構成詐騙罪。故本案爭議焦點在于被告人陳某非法占有他人虛擬貨幣的行為能否構成詐騙罪。
第一種意見認為,陳某不構成詐騙罪,應構成侵占罪。該意見認為我國禁止虛擬貨幣流通,虛擬貨幣也不受我國現行法律保護,因此虛擬貨幣不能成為詐騙罪的犯罪對象。況且陳某在取得泰達幣時沒有虛構事實和隱瞞真相的行為,其所實施的欺騙行為發生在取得之后,故陳某的行為非詐騙行為而是侵占行為。陳某的犯罪金額也不宜以人民幣1200萬元認定,最多將陳某實際變現所得的人民幣300萬元算作犯罪金額。
第二種意見認為,陳某具有非法占有虛擬貨幣的主觀故意,采取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應構成詐騙罪。該意見認為虛擬貨幣在我國不受法律保護的含義是指國家金融監管機構不保護因虛擬貨幣而產生的民事糾紛,不能因此忽略虛擬貨幣本身的財產屬性。虛擬貨幣同樣可以作為詐騙類犯罪的對象。結合陳某自身的財產狀況以及對泰達幣的處分方式,能夠認定陳某在明知自己沒有償還能力的情況下仍向被害人虛構事實,隱瞞真相,將被害人的虛擬貨幣投入虛擬貨幣期貨炒作,依法構成詐騙罪。
三、評析意見
筆者認為被告人陳某在明知自己沒有償還能力的前提下仍對被害人虛構事實、隱瞞真相,非法占有被害人財物且數額特別巨大,其行為構成詐騙罪。理由如下:
(一)虛擬貨幣具有財產屬性,可以作為詐騙罪的犯罪對象
首先,虛擬貨幣本身具有財產屬性。判斷某一事物是否具有財產屬性,主要基于其是否有一定的價值。根據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價值是指凝結在商品中無差別的人類勞動。虛擬貨幣并非憑空產生,其生成和獲得需要通過解密一堆復雜的計算機算法,在龐大的計算量中獲得特解,該過程是人類抽象腦力勞動的凝結,具有一定的價值性。同時諸如比特幣之類的虛擬貨幣可被自行交易,不受地域限制在民間流通使用,具有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1]虛擬貨幣的持有者通過私鑰對虛擬幣享有絕對的、排他性的所有權。如比特幣持有者將比特幣存放在比特幣“錢包”(即地址)內,每一個地址對應一個私鑰,不可刪除重置、交易數據很難篡改,獲得了地址和私鑰就等于控制了比特幣。另外,虛擬貨幣的持有者可以將所持有的虛擬貨幣轉化為現實的財富。比如比特幣不僅可在國外眾多交易平臺最終實現其與法定貨幣的兌換,只要交易雙方認可,亦可用比特幣購買虛擬或現實的商品及服務,零售商、公司可自愿將比特幣作為一種支付手段。[2]
其次,雖然我國禁止虛擬貨幣非法交易,但沒有否認虛擬貨幣的財產屬性。2013年11月,央行等五部委聯合發布《關于防范比特幣風險的通知》,明確了虛擬貨幣不具有與貨幣等同的法律地位,禁止虛擬貨幣作為貨幣在市場上流通使用。2017年9月央行聯合六部委發布了《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叫停各類代幣發行融資,并隨后宣布關停國內所有數字貨幣交易所。2021年9月央行等十部委聯合發布的《關于進一步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又再一次明確了虛擬貨幣和相關業務活動的本質屬性。正確解讀上述政策可知:一是否認虛擬貨幣的法定貨幣地位系因其沒有國家信用背書,并非因為其不具備價值;二是否認虛擬貨幣與人民幣具有同等地位,但并未否認其具有商品屬性;三是禁止金融機構和支付機構開展比特幣相關業務,但并未禁止其作為虛擬商品在民間自由交易。總之,我國出于確保人民幣法定貨幣地位以及防范金融風險等目的而對虛擬貨幣采取相應的金融監管措施,并不意味著虛擬貨幣的財產屬性在我國不受法律保護。
最后,比特幣、泰達幣等虛擬貨幣的財產屬性為法秩序所認可。民法典第127條規定:“法律對數據、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痹撘幎o疑認可了網絡虛擬財產的財產屬性。對虛擬財產的保護方式不僅限于民法領域,更適用于整個法律體系,這是基于法秩序的統一性得出的必然結論。“所謂法秩序的統一性,是指由憲法、刑法、民法等多個法領域構成的法秩序之間互不矛盾,更為準確地說,在這些個別的法領域之間不應作出相互矛盾、沖突的解釋。例如,在某一法領域中被認為是合法的行為,在其他的法領域就不能認定為違法而加以禁止,或者不可能出現與之相反的事態?!保?]換言之,在法秩序統一性下,各部門法對行為的指引總體上應當具有一致性。即便有矛盾,也可通過上位法優于下位法、特別法優于一般法、新法優于舊法等原則予以解決。具體到本案,盡管刑法對于虛擬財產沒有明文規定,但刑法與其他部門法的規范指引應保持一致性。既然民法承認虛擬財產的財產屬性,刑法當然應將包括比特幣在內的虛擬財產列入財產犯罪的對象。再者,我國刑法第92條第4項以“其他財產”為現有刑法規定未能涵蓋到的財產類型留下了適用空間,將比特幣等虛擬財產納入“其他財產”之列沒有超出刑法對“財產”一詞的涵蓋范圍。根據2013年“兩高”《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第4款的規定,毒品等違禁品可成為盜竊罪的對象。刑法尚且承認違禁品的“財產”地位,更無外乎承認民法所保護的虛擬財產的“財產”地位。
(二)陳某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客觀上有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構成詐騙罪
辯護人提出,本案系李某某主動找到陳某并要求陳某在一周內將泰達幣兌換成人民幣,陳某在收取泰達幣時并沒有非法占有目的。在虛擬貨幣的交易過程中,陳某將泰達幣兌換成比特幣并購買相關比特幣期貨,是陳某想利用時間差“借雞生蛋”為自己牟利,并非意在侵吞李某某的財物。后因虛擬貨幣市場行情變化而造成的損失屬于意志以外的客觀因素,不能完全歸因于陳某。本文認為,陳某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要結合陳某具體行為來綜合評判。
首先,本案的起因系被害人主動要求陳某幫忙將泰達幣兌換為人民幣,陳某可能事先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但從陳某之后進行虛擬貨幣交易的過程可以推斷,其見有利可圖,為謀取個人利益即產生了非法占有目的。正因為陳某產生了非法占有目的,故私自變更交易方式,將被害人的泰達幣兌換為比特幣,還以加倍杠桿的方式進行“炒幣”,企圖獲取高額回報。本案涉及的200萬個泰達幣系與美元掛鉤且價格較為穩定,案發時可估值約人民幣1200萬元。而當時比特幣的市場價格波動劇烈,投資比特幣有較高的風險性和較大的不確定性。經查,陳某在收到李某某的泰達幣的當日及次日,即將泰達幣兌換成比特幣。在之后的一周內,陳某以“日加十倍杠桿”的方式頻繁買賣比特幣期貨合約,直至血本無歸。經陳某上述操作后,原本估值約為人民幣1200萬元的泰達幣剩下部分僅能估值約人民幣200萬元。
其次,陳某對被害人的損失不具備償還能力。陳某辯稱自己有多套房產和商鋪,即使比特幣期貨交易失敗也能彌補被害人的經濟損失。經調查,陳某的房產均處于抵押狀態,其個人及家庭債務也尚未清償完畢。綜合陳某的資產情況,其顯然無力補平“炒幣”的損失。
最后,陳某有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陳某在收到李某某轉入的200萬個泰達幣后,未按約定拋售并換回人民幣,而是隱瞞了其將上述150萬個泰達幣用作購買比特幣期貨合約以及將50萬個泰達幣兌換成人民幣用于歸還個人欠款的事實;還虛構自己找到了泰達幣買家并偽造交割單、銀行轉賬記錄,企圖讓被害人信以為真。后陳某又編造銀行賬戶被公安機關凍結等理由,試圖蒙騙被害人。
根據上述一系列行為,可以判定陳某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并采用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法非法占有被害人的財物,依法構成詐騙罪。
(三)陳某的詐騙金額應以本案所涉泰達幣全額予以認定
本案開庭時辯護人當庭提出,虛擬貨幣交易不受刑法保護,故陳某的犯罪金額不宜以200萬個泰達幣所折算的人民幣金額1200萬元計算,最多可以根據陳某已變現所得的人民幣300萬元予以認定。
筆者認為,本案詐騙金額應以上述200萬個泰達幣所折算的人民幣金額予以認定。一是被告人陳某始終未能償還被害人損失。司法實踐中,認定詐騙罪的具體詐騙金額以行為人實際詐騙數額計算,同時將案發前已歸還的數額扣除。本案被害人李某某將200萬個泰達幣打入陳某的賬戶,直至案發均未歸還,故應當將上述泰達幣予以全額認定并根據行為當時的人民幣兌換比率計算具體詐騙金額。二是陳某私自炒作虛擬貨幣系出于一種不計后果的賭徒心態而進行的博弈行為,該行為風險理應由陳某本人承擔。僅將陳某最終得以變現的人民幣300萬元認定為詐騙金額,顯然是把陳某所應該承擔的風險無故轉嫁給被害人,有違公平原則。
綜上,檢察機關指控被告人陳某的行為構成詐騙罪。2022年3月,法院全部采納檢察機關指控,以陳某構成詐騙罪判處其有期徒刑14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并處罰金人民幣30萬元,連同騙取貸款罪、挪用資金罪等其他罪名決定合并執行有期徒刑19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并處罰金人民幣80萬元。
* 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檢察院第一檢察部四級高級檢察官[200051]
**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檢察院第一檢察部四級檢察官[200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