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扣艷
內容提要 元宇宙是人類關于未來智能社會形態的技術想象,標志著人類社會的數字生產力水平發展到更加高級階段。當前,社會各界關于元宇宙發展前景的認識主要包括技術空想論、技術中介論、技術統治論等,體現出對數字化社會發展前景的擔憂。基于技術與社會之間的矛盾沖突與互動共進關系,元宇宙的智能技術架構將深度改寫人與世界、人與社會、人與信息、人與自我的關系,既可以促進人類解放,也可能使人困于技術囚籠之中。面向未來,元宇宙及其智能技術架構治理的關鍵在于,盡快確立起一種對人類未來負責的責任倫理,推進數字技術“負責任創新”,避免技術對人作惡,捍衛人的獨特性和主體性地位,確保未來智能社會的一切技術創新始終朝著有利于人類安全和解放的方向發展。
元宇宙是人類社會的數字生產力水平發展到更加高級階段的產物,表征著人類社會將產生新的數字文明。作為一種對數字化未來的技術暢想,元宇宙是否會成為人人向往的數字烏托邦尚未可知,但人類社會的數字化發展已是勢在必行。回溯人類社會發展史,技術革新和社會發展存在密切關聯。人類歷史發展的背后都是以新技術為驅動力的工具革新在起作用,同時,新技術與原有社會生產關系之間的沖突也給社會發展帶來了負面效應。在元宇宙所塑造的智能社會里,高度發達的數字智能技術與社會生活雙向互構,深度改寫了人與世界、人與社會、人與信息、人與自我的關系。為了使元宇宙在“技術向善”和造福人類的軌道上發展,需要在技術哲學層面對它的技術邏輯進行前瞻性反思與建設性批判,進一步思考人與數字智能技術的關系,探究數字智能技術如何更好地造福人類,人類如何負責任地開發和應用數字智能技術,促進人類社會有序邁向數字化未來。
人類對于數字技術的關注和想象經歷了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早在二十世紀中葉,人們最初探索信息科學時就展現出對技術社會的美好愿景。信息論的奠基人香農首次提出理解技術社會的基礎概念——信息,將信息的本質概括為“能夠減少或消除‘不確定性’的東西”①。但實際上,由于互聯網迅猛發展所帶來的信息爆炸使人們被卷入雜亂無緒的信息洪流之中,人們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信息過載的焦慮。網絡信息生產具有便捷性,卻也加劇了多源信息的沖突,極大提升了信息的不確定性。上世紀九十年代,數字烏托邦主義者對計算機網絡亦表現出技術樂觀主義態度。尼葛洛龐蒂的著作《數字化生存》以新自由主義為基調,暢想了未來人類在虛擬空間中生存的景象,成為數字化未來的啟示錄。吊詭的是,互聯網的技術賦權并沒有給人們帶來一個更加平權、自由和民主的理想世界,個體試圖通過網絡虛擬空間擺脫現實社會種種秩序規制的愿望也化為泡影。
進入二十一世紀,人類生活與數字技術前所未有地緊密結合。互聯網廣泛普及,成為一種技術“座駕”內嵌于人們的社會生活②。隨著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興起,大數據、AI(人工智能)、VR(虛擬現實)、AR(增強現實)、MR(混合現實)、XR(擴展現實)、ER(擬真現實)、BCI(腦機接口)、物聯網、區塊鏈等新一代數字技術正在與移動互聯網融合,推動人類社會向智能社會形態轉型。在此背景下,“賽博”一詞的內涵發生嬗變。它延續了傳統數字技術對信息控制的想象和對技術賦權的期待,將人們對數字化未來的關注從網絡虛擬空間轉移到虛擬和現實相互交織的數字化生存空間之中,重新設想了一種虛實平行的新的數字烏托邦形態。2021年,世界第一社交媒體巨頭Facebook正式改名為Meta,計劃轉型為元宇宙公司。它的發展愿景是構建虛實平行的超級數字場景,“建立一個沉浸式的、有形的元宇宙所需的基礎硬件和軟件”。③這個超級數字場景是“賽博空間與現實空間日益結合為整體性的CPS(賽博—物理—社會)空間”④,決定了未來世界將是虛擬和現實高度融合的智能社會形態。
元宇宙是一個未來時態的社會形態敘事,承載了人們關于數字化未來的最新想象。通過對元宇宙所描繪的智能社會圖景展開討論,人們進一步思考人類未來社會在新一代數字技術影響下將會發生哪些變化,并重新認識人、技術與世界的關系。一段時間以來,由Facebook 更名所引發的“元宇宙熱”現象體現了人們對數字化未來的關注。由于相關技術的開發和應用仍存在很多未知性風險,社會各界關于元宇宙的態度褒貶不一。人們對于元宇宙是否可行、元宇宙應用在社會能否實現等問題均有較大爭議,體現出對數字技術驅動下元宇宙發展前景的憂慮。整體而言,當前人們關于元宇宙發展前景的認識主要包括以下三種態度。
第一,技術空想論。該觀點源于科幻文學和影視作品中對于未來生活世界的技術想象,認為元宇宙僅是藝術創作過程中的技術想象,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上世紀末,科幻作家斯蒂芬森在小說《雪崩》中首次提出“元宇宙”(Metaverse)一詞,“在一個由電腦生成的世界里:電腦將這片天地描繪在他的目鏡上,將聲音送入他的耳機中”⑤。他將元宇宙設定為一個和現實世界相互平行但又密切聯系的虛擬實境。人們借助于Avatar(數字替身)生活,“數字人”成為人的全新存在形態。好萊塢電影《阿凡達》以具象化的方式呈現了Avatar 概念,在我國引發了一場關于“數字替身是否可以實現”的社會大討論。斯皮爾伯格在他導演的電影《頭號玩家》中塑造了一個名為“綠洲”的虛擬實境,實質上也是對元宇宙的一種具象化展現。這些影視作品所呈現的技術想象,也隨著人類社會的數字生產力水平提升而不斷更新和完善。同時,元宇宙所具備的深度沉浸式體驗,以及通過Avatar 進行社會交往所帶來的數字身份被盜用、數字身份認同等問題,在上述影片的文本敘事中也有體現。盡管如此,仍有不少人認為,斯蒂芬森和斯皮爾伯格塑造的元宇宙要求具備高度發達的數字生產力水平,而這一數字生產力水平短期內無法實現,因此元宇宙只能是一種技術空想。
第二,技術中介論。該觀點主要來源于技術現象學的解釋路徑,認為元宇宙中的多種數字技術不僅僅是一種功能性工具,更是調節人與世界關系的中介。美國技術哲學家伊德將人和技術的關系概括為四種類型:具身關系、解釋關系、它異關系和背景關系。⑥具身關系認為技術是人類身體的延伸。技術本身具有自我隱蔽的特點,在它作為手段發揮作用時通常是不被認識到的。人們在使用VR 眼鏡觀察外部世界時,沒有覺察到VR 眼鏡“本身”的存在,但它卻被融入人類的身體經驗,影響著人類對外部世界的認識。解釋關系認為人類通過“解讀”數據來認識外部世界。比如,醫療元宇宙以醫療數據為基礎建立起人與客觀世界的聯系,使用者不是直接從中感知身體健康狀況的知覺經驗,而是獲取到有待詮釋的醫療數據。通過“解讀”醫療數據,人們可以獲得自身健康狀況的知覺意義。它異關系將人類和技術視為對立面。技術具有自主性,成為與人類相對的“他者”。元宇宙的人工智能以指數級的速度迭代升級,遠超人類智能,對人類構成威脅。背景關系認為技術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人們經常使用卻又經常忘記其存在的技術物與社會生活融為一體,成為人類生活的宏觀背景。在未來的元宇宙中,AI、VR、AR、MR、XR、ER、BCI 等技術充斥在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
第三,技術統治論。該觀點源自牛頓的機械決定論傳統,“科學技術是萬能的” 這一思想導致了技術濫用,由此產生了技術統治之下的各種危機。當前,產業界關于元宇宙技術設想的第一個重要特征是用戶生成內容(UGC)。技術設計者認為,用戶在超級數字場景中生成信息內容的實踐是持續性的。數據成為元宇宙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人造資源。值得警惕的是,盡管UGC 源源不斷地產生數據,但這些數據反過來卻記錄“數據足跡”,導致人類成為被追蹤、觀測和分析的對象。正如庫普曼提出的“我們的數據就是我們之所是的一部分”⑦那般,移動社交媒體、智能手機、可穿戴設備等數字化技術和設備將記錄下人的一切行為數據,使人們在線上和線下的行為被一覽無余。法國哲學家福柯提出“全景敞視主義”觀點,認為“有上千只眼睛分布在各處,流動的注意力總是保持著警覺,有一個龐大的等級網絡。”⑧現代人正身處在“監禁的社會” 之中,盡管個體可以自由地在社會中行走,但實際上每個人都在被一種不可見的權力規訓著。個體成為了“透明人”,他們的身份、財富等隱私數據可以輕易地被記錄甚至被竊取。產業界關于元宇宙技術設想的第二個重要特征是超現實。在元宇宙的超級數字場景中,超現實的信息和意象生產將給人們帶來深度沉浸式體驗。人類借助智能感知設備與虛擬環境中的物體發生交互作用,從中獲得等同于親臨真實環境的感覺。屆時,在高度發達的數字生產力水平驅動下,人工智能的水平將更加成熟。或許,庫茲韋爾所預言的技術“奇點”即將來臨。⑨一旦人工智能超越人類智能,變得比人類更加聰明,那么,人工智能將會對人類友好抑或是損害人類福祉? 是否會像科幻影片里所呈現的那樣反叛、奴役甚至最終消滅人類?對于上述問題的憂慮體現出人們在期待數字化未來的同時也擔心技術統治將帶來危機。
總之,社會各界關于元宇宙發展前景的爭議呈現出人們對于數字化未來的技術想象。不難想象,在高度發達的數字生產力水平支持和推動下,元宇宙將給人類社會生活帶來巨大變革。盡管它仍是一個關于未來社會形態的敘事,但我們可以從唯物史觀關于技術革新和社會發展的辯證關系中把握它的發展規律。
在人類社會變遷的過程中,存在著一種客觀的物質技術架構,影響并推動著人類社會發展。從古至今,物質技術架構總體上經歷了幾次轉變,即從傳統的農業技術架構、工業技術架構再到當下的信息技術架構的轉變。不同的技術架構決定了人類社會交往和行為方式的差異,影響著人類理解社會的觀念和態度。如何理解技術在人類歷史中扮演的角色? 如何理解人類一直不斷改進和革新技術的動機?縱覽人類文明史,每一次重大技術革新都帶來了社會文明演進。新技術在革新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同時,也沖擊了既有的社會秩序。在這個意義上,技術與社會存在著辯證關系,二者既有矛盾沖突,亦有互動共進。
人類的文明史始終與工具存在密切關聯。德國哲學家卡普指出,“如果人類的歷史可以被精確地進行研究的話,那么它從頭到尾就是改善工具的歷史。”⑩在人類文明演進的過程中,工具一直扮演著極度重要的角色。可以說,技術的進化史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部人類文明的更替史和演進史。馬克思認為科學技術是推動歷史發展的火車頭,在人類歷史發展的背后,由技術進步所推動的工具革新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主張在具體的歷史條件下看待技術問題,認為任何歷史條件都可以還原成技術條件。他在解釋社會革命的起因時就以工具為分析視角,指出社會革命在根本上是由工具革新產生的社會效應。“火藥、指南針、印刷術——這是預告資產階級社會到來的三大發明。火藥把騎士階層炸得粉碎,指南針打開了世界市場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術則變成新教的工具,總的來說變成科學復興的手段,變成對精神發展創造必要前提的最強大的杠桿。”?隨著馬鞍、挽具、馬鐙等工具出現,就產生了騎士階層。騎士階層是封建制度的堅定擁護者,而火藥技術卻把這個階層粉碎了。火藥技術是封建制度的掘墓人,也是推動社會制度進步的重要力量。工具革新必然會帶來社會革新,新的技術將創造新的歷史。馬克思將生產工具的制造和使用作為劃分人類社會不同發展階段的標志,在不同歷史時期,人類社會對改造自然的需求不同,也就產生了不同的技術。“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的社會”?,“從手工場向工廠過渡,標志著技術的根本變革。這一變革推翻了幾百年積累起來的工匠手藝。”?在社會生活中,一項起主導作用的重大技術革新必將帶來相應的社會制度改變。技術不是獨立于社會之外而存在,它的發展主要取決于人類社會在不同歷史時期對改造自然的需求,推動人類歷史不斷向更加高級階段過渡。
人類依靠技術革新帶來的工具改進,不斷加深對自然的認知和改造,并在此過程中創造出輝煌絢爛的文明形態。縱覽整個人類的技術史,大致經歷了前工業社會、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三個階段。?在前工業社會,傳統的農業文明主要依靠人力來改造自然,機械尚處于萌芽階段。人們還意識不到技術的重要性,并且當時的技術水平也不足以使人們產生解放雙手開展勞動的想象。到了工業社會,蒸汽機的發明和應用引發了第一次工業革命,人類歷史正式進入工業文明時代。蒸汽機促進了手工業工具的機械化,在棉紡織業的帶動下,毛紡、麻紡、絲織以及造紙、印刷等輕工業部門逐漸從工廠手工業向機器大工業過渡。發電機的發明引發了第二次工業革命,推動人類歷史向工業文明的更高階段演進。電力被廣泛地應用到社會生活中,極大地改變了社會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各種新技術、新發明層出不窮,并且同工業生產緊密地結合起來。科學技術在推動生產力發展方面所起到的作用更加重要,其規模也更加廣泛,已超過一國范圍而波及全球。資本主義逐步確立起對世界的統治,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爭奪市場經濟和世界霸權的斗爭更加激烈。世界日趨成為一個整體,人們的活動范圍擴大,加強了不同國家文明之間的交流。進入后工業社會,信息科學與技術得到充分發展,電子信息產業發展迅猛,人類社會開啟了信息文明時代。在這一階段,技術以知識為最高表現形式,對人類社會產生更加深刻的影響。知識成為稀缺資源,是驅動社會創新和指導社會變革的決定力量。隨著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到來,信息、生物、新材料以及新能源等重大顛覆性技術創新創造了新的產業形態。大數據、區塊鏈、云計算等新一代信息技術和智能制造技術的融合程度更深,為人類社會的數字生產力變革和新的數字文明發展提供了相對成熟的技術條件。
在未來,元宇宙所表征的智能社會形態即是人類社會數字生產力發展到高度發達水平的產物,也是人類社會數字文明發展到更加高級階段的標志。到那時,元宇宙將是信息技術、數字技術、仿真技術和大數據技術等多種智能技術的聚合體,這些技術彼此嵌套在一起,形成超級強大的智能技術架構,推動并制約著人類發展。智能技術架構將成為繼農業技術架構、工業技術架構、信息技術架構之后,人類社會所存在的客觀物質技術架構的基本形態。
當然,技術革新在帶來社會進步的過程中也會產生一系列矛盾沖突。其中,最顯著的一個問題就是既定社會秩序框架及其規范不適應新技術的發展要求。馬克思和恩格斯基于唯物史觀提出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的二元劃分,并闡明了二者之間的關系。社會存在是第一性的東西,而社會意識則是第二性的東西。歸根結底,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人們的意識,隨著人們的生活條件、人們的社會關系、人們的社會存在的改變而改變”?。盡管如此,社會意識與社會存在的變化并不總是完全同步的。這種不完全同步的特征主要表現為兩種情況:一是超前性,即社會意識有時可能會超前于社會存在的變化。人類關于數字化未來的無限暢想成為推動社會技術革新和人類數字文明變革的先導,對現有的社會存在產生巨大影響。這些都是社會意識能動作用的彰顯,也是社會意識與社會存在并不總是同步的一個表現。二是滯后性,即社會意識有時可能會滯后于社會存在的變化。每一次技術革新都會帶來社會意識的變化,諸如道德、法律等社會秩序和規范都會作出相應調整。但是,相較于數字技術的創新發展速度,社會秩序和規范的變化通常較為遲鈍,并且它的變化和完善程度總是落后于技術發展要求。
技術與社會之間是矛盾沖突和互動共進的關系,它們彼此之間總是保持著必要的、適度的張力。不難想見,在人類社會朝著數字化未來邁進的過程中,傳統社會秩序和規范的適用性問題將變得越來越突出,關于元宇宙的社會秩序建構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倫理反射弧”?,相關法律和倫理道德規范的更新速度會比技術革新更慢一些。一些法律規定、倫理原則和道德規范可能會失效,甚至在某些領域出現價值規范的真空。反過來,這也將倒逼人類開展更加深刻的技術倫理省思,修正已有的社會秩序和規范,進一步建構起適應未來元宇宙時代智能技術架構的社會秩序和規范體系。不過,社會秩序和規范體系的調整和完善是一個相對緩慢的過程,人們很難在一瞬間就接受某項價值規范的改變。面對未來一系列重大數字技術革新所帶來的價值失序挑戰,人類無法運用現有的社會秩序和規范加以應對,但也只能在具體的技術實踐中逐漸構建起相應的倫理反射弧,不斷完善各項剛性和柔性規范。審視未來元宇宙的發展前景,人類應摒棄盲目樂觀或過度悲觀態度,既要對元宇宙的智能技術架構可能帶來的社會副作用、倫理沖突保持必要的警醒,也要為這項有爭議的技術革新保留適度空間。
技術烏托邦主義關于技術以及數字化未來的想象總是美好的,憧憬著數字技術能夠促進實現人類解放,給人類社會形態重塑和數字文明變遷帶來光明前景。但是,技術的發展并不總是完全在人類所預想的軌道上運行。法國社會學家埃呂爾認為,技術能夠獨立于社會干預而自我決定,并以技術的自主性為中心對技術展開反思和批判。在他看來,技術在社會實踐中的參與度越高,人的自主性就越少。“現代技術已經形成了復雜的‘技術系統’,它按照自身規律自主地發展,并且現在的社會實際上是‘技術社會’,技術主宰了科學、經濟與政治,技術實際上已經演化為人與自然的中介,要想使技術不再消弭人類的自由就必須限制技術力量的擴張”,?擺脫技術對人類思想和行為的限制。現代技術成果創造了一個精彩絕倫的人工世界,但也給人們編織了一個牢固的技術囚籠,將人們推向了異化甚至是災難的深淵。元宇宙的智能技術架構將深刻改寫人與世界、人與社會、人與信息、人與自我的關系,需要對此展開技術批判和風險審度。
第一,人與世界的關系。到了未來的元宇宙時代,智能技術架構將成為社會物質技術架構的基本形態。屆時,AI、VR、AR 等技術的復雜程度不斷提高,為創建超級數字場景提供技術和算力支持。在這個超級數字場景中,現實和虛擬的邊界已被抹平,超現實甚至比現實還要真實,形成了一種超真實主義的技術潮流。虛擬現實是對人的感知與行為的數據化仿真和擬像,為人類營造出真假難辨的知覺印象。人類不僅能獲得身臨其境的現場感,還會獲得超真實主義的感受和體驗,不斷滿足自己的主觀意愿。仿真和擬像改變了傳統摹本對原型的再現關系,它們不再是對現實的客觀反映,而是一種數據化的知覺情境構建。現實被想象所替代,傳統哲學意義上的“實在”“事實”和“真假”等概念均在一定程度上被解構。個體生活在現實生活世界中,通常需要借助一定的時間提示物來感知周圍環境。當個體長期沉浸在超級數字場景中,他們將以自身對時間的主觀體認作為標準。一旦這種時間感退化了,他們原有的時間標準也會消失,在虛擬現實營造的超真實主義感覺和體驗中忘記時間的流逝。此時,就容易發生信息沉溺現象。雖然虛擬現實技術的超現實特征能使人暫時拋卻日常時間標準的程式化苦惱,自由地在數字空間中徜徉,但也會使人產生脫離現實生活世界的時間幻滅感。
第二,人與社會的關系。在元宇宙的智能社會架構之下,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將社會生活的計算思維放大到極致,計算思維成為人類應對社會問題的主要方式。數據、程序和算法受到極大推崇,人們主要依靠編程和計算來定義和解決問題。“但凡既定的問題皆可通過計算加以解決,甚至主張不論是哪種實際的社會問題,總可以用相應的應用程序加以解決。”?這種技術解決主義的思想雖然認識到了未來數字技術將給人類生活帶來深刻影響,但過度放大數據、程序和算法等對社會治理的重要性,將數據、程序等作為處理和解決社會問題的首要標準,很可能會遮蔽人的真實需求,導致出現數據中心主義、數據至上主義等后果。當代認知信息計算主義在把人視為是機器的同時,又把機器等同于是有生命和思維能力的人。盡管機器在某些機械運算方面超過了人的能力,到了未來的元宇宙時代,或許計算機可以處理任何程序化的信息,但是“真實世界的意外事件、人類世界知識的復雜性以及自然語言中詞語的開放結構,都與枯燥的計算機程序以及邏輯哲學格格不入”?。技術解決主義將數據、程序和算法作為理解物理世界的基礎,將物理世界視為一種機械化的計算過程網絡,忽視了人類社會生活的復雜性。就未來社會的治理思路而言,從量的角度認識和把握事物的特征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忽視它們的質的特征,畢竟后者才是決定事物差異的根本因素。
第三,人與信息的關系。進入元宇宙時代,人類的思維認知將實現前所未有的解放。在超級強大的智能技術架構支持下,個體可以突破現有社會條件束縛,通過充分占有和支配自己的社會時間,進一步促進自身的全面發展。馬克思認為,“個性得到自由發展,因此,并不是為了獲得剩余勞動而縮減必要勞動時間,而是直接把社會必要勞動縮減到最低限度,那時,與此相適應,由于給所有的人騰出了時間和創造了手段,個人會在藝術、科學等等方面得到發展”?。在他看來,要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必須推翻資本主義社會制度,保證個體能夠真正占有和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進入智能社會,數字技術的數據生成和存儲功能將形成強大的信息資源庫。個體可以結合自己的個性化成長需要獲取信息,不斷提升自己的知覺能力、判斷能力和思維能力。同時,龐雜的信息資源也可能會過度消耗人的注意力,侵占個體的自由時間。面對各式各樣的信息,人類受到獵奇感和休閑心理的驅動很可能會被一些無用信息所吸引,從而忽視那些自己真正需要的信息。個體淹沒在“信息煙塵”之中,導致了人與信息的關系異化。個體越是想有效駕馭信息,就越是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接收并占有更多的信息。但是,人的注意力畢竟是有限的,對于信息內容的理解也需要一定的時間。這種對于信息占有的理想和現實之間的鮮明落差,會使人產生挫敗感,從而陷入信息焦慮。
第四,人與自我的關系。在智能社會里,人類開展社會交往的中介是數字替身。個體通過數字替身參與公共生活,真實肉身和虛擬身份融合,改變了對于自我和存在的認知。元宇宙改寫了人的身心關系,“人類給自然宇宙安裝了一顆宇宙大腦,或者說人類借助于信息技術手段給物質宇宙建造了一顆數據之心”?。人類的自我意識由此改變,出現了“由數字自我為主導的,以物質自我為生理基礎,以社會自我為連接紐帶,以精神自我為意義歸宿的新的整體自我樣態”?。在傳統社會里,人的肉身由于受到時空限制而被視為是阻礙遠距離傳播的因素。數字技術改變了這一局面,智能手機等中介工具將人們連接起來,身體的“不在場”成為常態。仿真身體、腦機接口等智能交互設備相繼出現,加劇了人類肉身的身體危機。長期依靠數字替身開展社會交往,人類肉身的符號意義將無法展現。身體“不在場”的虛擬互動雖然便捷,卻失去了肉身面對面交往的溫度。智能交互設備營造的超真實情境畢竟不是現實,當肉身的感知被指尖的機械操作所代替,人類對于自我的認識將陷入虛無。個體對自我的認識是在社會共同體中獲得的,通過他人評價形成對自我的認識。當數字化生存成為社會生活的日常圖景,個體試圖在超級數字場景中探尋存在的意義和歸屬感。他們依據自身喜好建立新的虛擬社交關系,然而,由于超級數字場景中的社交連接缺乏權利和義務的規制,個體的流動性更強,難以形成穩定的群體歸屬感,無法為數字自我提供穩定的他者期待,不免使人產生“無自我的”恐懼。
作為人類對未來數字社會的新形態設想,元宇宙尚屬于一種未來時狀態。盡管如此,關于元宇宙的技術哲學思考是非常必要的。正如人們在關于元宇宙的數字化未來想象中所展現出來的那樣,元宇宙的智能技術架構并非總是“善”的,技術的飛速發展和顛覆性革新也會帶來一系列危機。當代科學哲學家富勒指出,人類在面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時通常會遵循兩種原則。?一是預防性原則,強調要充分預計到最嚴重的后果,并審慎地作出選擇。二是主動性原則,強調要以最樂觀的態度面對一切情況,認為事物終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應該主動迎接風險和挑戰,促進事物朝著理想的狀態過渡。無論數字技術發展到何種程度,確保技術朝著有利于人類安全和解放的方向發展,是元宇宙的價值旨歸。
在創造新的數字文明、推進建設智能社會的過程中,元宇宙技術治理的關鍵在于避免技術對人作惡。多種數字技術匯聚,“不僅會把人機交互推向新階段,使人類對智能設備的依賴程度越來越高,而且會使人的技術化從身體的技術化拓展到精神的技術化乃至虛擬化,從而帶來更深層的嚴峻的倫理挑戰”。?面對可能出現的技術危機,對于所要尋找的新的社會秩序和規范而言,“預兇”比“預吉”更重要。責任倫理學家約納斯從“預兇”的基本立場出發,創造性地提出要發揮恐懼的震懾啟迪作用。他認為,人類的未來并不一定是美好的,也有可能是深淵。“只有當我們知道處在危險之中的時候,我們才認識到危險的事物”?。在災難還沒有出現的情況下,就要提前預想災難的嚴重程度和負面后果,并采取預防性措施阻止災難出現。不難發現,約納斯所強調的責任是一種“預防性”的責任,提倡人類要對技術之“惡”進行前瞻性反思和建設性批判。對于還未到來的未來,人類應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盡可能“壞”地設想自己當下的行為將在未來產生何種后果。唯有如此,人類才會對未來可能出現的負面后果感到擔心和恐懼。“我們應該培養這種態度,應教化靈魂,使之一想到子孫后代的可能命運和災難就顫栗,以便使未來的規劃不要僅僅給無用的好奇心或同樣無用的悲觀主義留下食糧。”?對于人類的社會行為而言,“恐懼”能夠對個體行為產生規范作用,倒逼人類遵循技術倫理,推動科技向“善”的方向發展。
元宇宙及其智能技術架構的倫理建構才剛起步,具有未完成性。一方面,元宇宙的技術手段由MR、XR、ER、BCI 多種新興技術綜合構成,它們的技術路線和使用方式都是未完全確定的。另一方面,人類在超級數字場景中的實踐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他們在這種全新生活方式中獲得的經驗和教訓將促使他們展開倫理反思。然而,由于元宇宙的智能社會形態還未到來,因此相關的技術反省只能是前瞻性和預防性的。反過來,這種前瞻性和預防性的倫理反省又會影響技術的設計和應用,按照人類的價值選擇不斷調節其發展方向。基于此,元宇宙的智能技術架構不僅在技術上是未完成的,在倫理上也是未完成的。元宇宙及其智能技術架構的倫理建構具有未完成性,它的倫理價值有待進一步建構和明晰。
下一階段,需要盡快為元宇宙的智能技術架構確立起對人類未來負責的責任倫理。在關于數字技術發展趨勢的討論中,“負責任創新”?是一個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理論主張。所謂“負責任創新”,即是倡導將以“責任”為關鍵維度的倫理價值嵌入到技術的創新實踐,確保技術創新的過程及其結果符合社會期待,促進技術良性發展。數字技術創新并不是價值無涉的,而是有其自身的價值旨歸。約納斯主張,應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進一步拓展倫理學的關涉范圍。人類應樹立長遠視角,關心自然、關心后代、關心未來的世界,對可能出現的后果負責。“與其說(責任)是當代人的行為領域,不如說是無限的未來,構成了責任的相應范圍——這就需要一種新的律令”?。責任倫理以一種前瞻性和預防性的倫理原則指導人類進行一切創新活動,盡可能地減少未來發展中的“惡”后果。為了能夠對人類的未來負責,需要按照一定的價值目標推進數字技術創新,將責任要素納入數字技術發展體系,推動元宇宙的智能技術架構符合“負責任”的要求。
推進“負責任創新”,要正確認識和處理好倫理與創新之間的關系。創新和倫理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關系,而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的協同關系,不能錯誤地把相對寬松的倫理環境片面理解為技術創新的“倫理優勢”。技術創新的應然狀態是技術和倫理價值相融合的復合創新,至于倫理價值是否應得到優先考慮,需結合不同場景中技術對人類負面影響的嚴重程度來判定。在推進“負責任創新”的同時,還要堅持敏捷治理原則,推動治理原則貫穿元宇宙的超級數字場景,在數字技術發展的過程中及時發現和解決可能存在的風險,確保元宇宙及其智能技術架構的一切技術創新始終朝著有利于人類安全和解放的方向發展。
如何保持人類的獨特性和創造性,促進人與智能機器和諧共處,是未來元宇宙的智能社會形態需要考慮的一個重大課題。在超級數字場景所塑造的新生活方式中,人的尊嚴和權利始終是技術創新的價值基點。必須認識到,人的獨特性和創造性才是人類文明進步和一切技術創新的根源。一直以來,人類對智能機器的態度就是極其矛盾的。一方面,人們期望智能機器可以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便捷;另一方面,智能機器也挑戰了人作為社會生活主體的權威,人類對此感到恐懼。人工智能水平呈爆炸式增長,一旦越過人類智能的技術奇點,人類是否會被機器奴役。為了防止出現這一后果,人類提出了“阿西莫夫三原則”?,為機器人嵌入了必須保護人類的倫理設定,要求確保機器人會善待人類。對于機器人而言,“三原則”不是某種建議,而是不可修改的倫理設定。達特茅斯會議召開以后,全球范圍內再次掀起了人工智能熱潮。機器人不再是一種簡單的機械,而是擁有無限接近于人類智能水平的人工智能體。它們具備了人的思考能力,可以根據任務需要自主作出方案選擇。當機器具備了人類的思維和情感,人類該如何對待它們? 哲學家們給出的答案是要始終捍衛人的獨特性。人類促進智能機器的研究和發展,最后卻削弱了人的主體性地位,那整個人類關于世界和自身的認知將被顛覆。一切技術的發展都要捍衛人的獨特性,確保技術革新能夠始終在促進社會發展和人類解放的軌道上運行。面向未來,元宇宙的數字技術發展如何阻止技術之“惡”,實現技術向“善”,關鍵是要正確認識人、技術與社會的關系,充分正視人在技術創造、發明和應用中的主體性地位,澄清人和智能機器的本質差異。同時,還要建立一種使人類和智能機器相互適應和信任的機制,確保智能機器可以更好地輔助人類的生產和生活,使數字技術向著有利于人類安全的方向發展。
注釋:
①李彬主編:《大眾傳播學》(修訂版),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4 頁。
②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下卷,孫周興譯,上海三聯出版社1996年版,第933 頁。
③陶力、王雨琪:《扎克伯格的至暗時刻》,《21世紀經濟報道》2022年2月14日,第010 版。
④?段偉文:《信息文明的倫理基礎》,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60、3 頁。
⑤尼爾·斯蒂芬斯:《雪崩》,郭澤譯,四川科技出版社2009年版,第22 頁。
⑥唐·伊德:《技術與生活世界》,韓連慶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12~113 頁。
⑦Colin Koopman,How We Become Our Data:A Genealogy of the Informational Person,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9,p.30.
⑧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240頁。
⑨雷·庫茲韋爾:《奇點臨近》,董振華、李慶誠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11年版,第11~15 頁。
⑩轉引自高一元:《恩斯特·卡普“器官投影說”探究》,東北師范大學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8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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