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葦

河邊,一位女孩在洗衣服
陽光如手指,撫摸著她曲線未滿的身體
河的另一岸是我,在一棵柳樹下
假裝摸魚。身影被照得彎彎曲曲
這是十六年前的一個下午
我尚年少,女孩還未成為母親
但它符合我所有對幸福的想象
天高,云淡,兩岸的野花含苞欲放
河水湛藍
常常對人說起,寫作如種地
就像謊言重復一千次
就變成真理,有一天我驚奇地發現
我竟然也對自己的這句謊言
深信不疑。而事實是我已經有十多年
不曾下地勞動。我只是將父母
置身于想象的荒山野嶺間
將鄉親,安放在虛構的日升月落里
我曾經贊美過的苦難
大地和豐收,已經被一撥又一撥的
務工大潮代替。還能說什么呢
當我終于回到了故鄉
我發現,在一排排的新農村面前
我早已沒有了故鄉
多年來,我寫壞了那么多的句子
傷害了那么多的詞語。我只是在等待
等待一個春天。而春天來了
那些辛勞的種子,又該撒向哪里
或許,和那些早就失去了靈魂的稻草人一樣
我不該再執著于某一塊麥地
我決定,在這個春天,將我的羊群
和暮色一起趕進大海
并以此詩為證,刪除我之前所有的比喻
一覺醒來,電腦還開著
那個叫四郎的人
還在講解著昨天的那盤殘棋
擺放在茶幾上的玻璃杯子,煙灰缸,近視眼鏡
還待在昨天的位置。只是鐘表的指針
明顯指向了今天的時刻
不記得有多長時間了,不想撕下日歷
新的一頁,不想知道身在何處
不想記住發生過什么。我大概是真的老了
多次醒來,就連睡覺的姿勢,都不曾變過
當然,老的證據還有很多
譬如:一個人走著走著
就不知不覺來到了那棵歪脖子柳樹下
幾個人喝著喝著,突然就止不住獨自老淚縱橫
年輕的朋友勸我要調整心態,我不置可否
卻也從不反駁。我也年輕過
但年華易逝,沒有誰能重新來過
我還有愛,鍵盤敲不出來
還有遺憾,無法帶進棺材
我常常在午夜準時醒來,不知所措
我常常想象在清晨離開,仿佛從你的夢中回來
在農人的家譜中
永遠是力量與堅韌的結合
忠貞與耐心的化身
能站著犁地開荒
也可以跪著飲水拉車
它的肉可食,角可以做祭祀的喇叭
皮毛可以做上好的衣物
甚至膽結石,也可以作為治病的良藥
但是,如果你在路上或課本上遇見了它
慢騰騰行走或靜靜望著遠處
請不要驚擾它,更不要贊美它
作為一頭牛,它的一生
是沉默的一生
更是飽受贊美的一生
因為贊美,它不能逃跑,發怒,甚至呻吟
因為贊美,它夜夜反芻著鞭子和刀子
并將一柄碩大的鐵錘,時刻懸在命運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