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株銀杏

○張云帆（湖北）

1

經歷了三年多的相處，梁大志決定向孟安可正式求婚了。

梁大志是典型的“鳳凰男”，就是那種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男人。大學畢業后，梁大志在這家外企出色的表現不光贏得了領導的贊許，還收獲了文員孟安可的友誼。孟安可吃飯、逛街時經常喊著他同行。時間一長，大家都笑稱，他們仿佛嗅到了“檸檬”的味道。可玩笑歸玩笑，梁大志一想到未來買房還貸的婚后生活，感覺恐懼得很。更重要的是，孟安可的追求者很多，其中還有經理的公子，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勝算，所以內向的他一直將兩人維系在朋友關系上。他能等，可老家的父母急得眼都紅了。尤其是最近，攢著首付連新房都不蓋了，三天兩頭地催問，他實在無法再推辭了。

傍晚，梁大志提前來到綠地公園旁邊的西餐廳，神色未免有點緊張。他設計的求婚儀式縱然驚世駭俗不了，但頗有幾分創意。半小時后，孟安可儀態萬方地走了進來。吃完甜品，梁大志提起放在腳邊的小鐵鏟，鼓起勇氣說：“安可，我們去公園散散步吧。”

望著梁大志手里突然出現的“鐵家伙”，孟安可有些害怕了：“大志，你不會是想對本小姐圖謀不軌吧？”

梁大志不禁苦笑，只得把小鐵鏟遞給她,學著宮廷劇里的樣子說道：“小主，我要是真有那念頭，您先把老奴干掉。”

孟安可嬌嗔道：“這還差不多。”

兩人來到了公園深處的銀杏林。由于林區的入口被門栓鎖著進不去，孟安可準備原路返回。只見梁大志躡手躡腳地跑到了鐵門前，在孟安可吃驚的眼神下，梁大志麻利地翻過圍欄，打開門栓并示意孟安可趕緊進來。這里栽種的銀杏樹有些年頭了，棵棵都有水桶般粗。天慢慢黑了，梁大志先是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接著目光轉向靜謐的路口，心里暗自竊喜，認為時機和氛圍都剛剛好。走到第八株銀杏樹前時，梁大志停下腳步，自顧自地說：“安可，你知道嗎？銀杏的葉子是心的形狀，代表著兩顆相愛的心連在一起，所以銀杏樹又稱為愛情樹呢！”

孟安可的臉上先是困惑，隨即透露出嬌羞：“你，你想跟我表達什么？”

梁大志的聲調開始變了：“安可，在我們相處的時光里，有些話我一直藏在心里，只能在沒人的時候向這棵銀杏樹傾訴，日積月累。有一天，這棵樹告訴我說，它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現在，我想將這份禮物送給你。”說著，梁大志接過她手里的小鐵鏟，費力地干起活來。不一會兒，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皮盒子就呈現在他們面前。

雖然知道這都是假的，孟安可還是好奇，她并沒注意到梁大志疑惑的表情，而是雙手捧起盒子，緩緩打開。頓時，映入眼簾的東西讓她忍不住驚呼起來。盒子里放著個纏著彩線的繡花荷包，荷包里是幾件彌漫著溫潤綠光的首飾，共有耳墜、戒指和手鐲。孟安可對金玉寶石懂得些皮毛，她一看，驚呼一聲：“祖母綠！”

這下，梁大志倒是蒙了。他感覺自己真是進入了童話世界，明明埋的是鉆石戒指，怎么變成了祖母綠這種幾輩子都買不起的東西？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孟安可警惕地盯著他：“大志，這些首飾是你的嗎？”

梁大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將錯就錯地說：“是，當然是我的，本來想給你個驚喜哩。”

“撒謊！這套首飾最起碼值十幾萬，以你們家的情況，根本就買不起！我們的事兒以后再說吧。現在已經不早了，回去吧，首飾先放在我這兒，明天你來幫我找找失主。”說完，孟安可揉了揉太陽穴，徑直離開了。

梁大志不知是怎么和孟安可分的手，他頓時從天堂回到了人間。梁大志明白，他的求婚算是搞砸了，不過，這套首飾是哪來的？難道自己真撞上鬼了？

2

正當梁大志恍恍惚惚時，冷風倒把他吹醒了。是啊，朗朗乾坤，哪有鬼怪？經過觀察，梁大志禁不住笑了。原來，剛才自己太緊張了，再加上光線昏暗，所以就把埋寶的地方記錯了。沒過多久，梁大志便挖出了自己的那枚鉆石戒指。這樣一來，如何處理那套首飾成了問題。他不是貪財的人，但原物奉還他真有些舍不得。思來想去，他還是認為應該還給人家，況且孟安可如果知道他是這樣的人，估計不會再和他交往了。

星期天的一大早，梁大志的手機響了。那邊的孟安可焦急地喊道：“大志，你死哪去了？快來，我有重大發現！”趕到公寓后，孟安可狐疑地望著梁大志：“你不會去聯系買主了吧？告訴你，這套首飾可能是文物，買賣是違法的。”

梁大志明白，家境殷實的孟安可不會動貪念的，連忙解釋道：“想哪去了？我正想跟你商量，不如把它交給警察吧。”

“那多沒意思啊，要不，咱們自己去找？實在不行再說唄。”一向愛玩的她當然不肯錯過尋寶這種刺激的游戲，“你看，這種荷包做工精致，定是大戶人家持有的。而且背面還繡著‘英姑’二字，想來是女主人的名字了。縣城的大戶人家很少，去圖書館查查縣志，一定能找到她。”

“還有，我們可以在微博和朋友圈里發個啟事，人多力量大嘛。”梁大志的腦筋也跟著好使起來，隨聲附和道。

兩人先是通過詢問，知道荷包大約是20世紀20年代的產物。根據縣志記載，當時縣城里比較富裕的莫過于城南的陸家了。接著，借助網絡和地圖，他們終于查出陸家大院坐落于現在的吉慶巷10號。看來，荷包十有八九是那陸家主人的。

吉慶巷狹窄細長。用麻石板鋪就的巷道，伴隨著墻角的青苔延伸到里面。巷子兩邊的建筑古樸荒涼，被圈在高高的院墻內。兩人都是第一次來，渺無人煙的氣氛使得他們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良久，他們走到了10號門前，輕輕地敲響了兩扇厚重的木門。須臾，一個老太太出來了，目光和善。

“您好，我們是游客，想向您了解些情況。”孟安可隨便找了個理由。

老太太把兩人迎進院內。院子很大，里面種滿花草，秋天的菊花開得正艷。院內回廊石階，曲徑通幽。兩人驚呆了，在現代都市的高樓大廈下，竟然藏著這樣的深居大院。

梁大志開門見山地說：“婆婆，請問您多大了？”

老太太一笑：“都八十三了，光在外面就住了五十多年哩。”

“那您的名字是叫英姑嗎？”

“英姑？呵呵，很久沒人喊這個名字了。這還是老身未出嫁時，家里給取的哩。”

梁大志抑制住激動的心，暗自向孟安可比了個勝利的手勢。微笑著說：“是這樣的。前幾天我們發現個鐵皮盒子，通過里面的荷包，我們認為這是您遺失的東西，您看看是您的嗎？”

沒想到，老太太雙手顫巍巍地舉起荷包，眼睛里竟漸漸流出淚來。突然，她將盒子扔給兩人，憤怒地說道：“是那個陳小手派你們來的吧？回去告訴他，當年的事做得那樣絕，現在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有用嗎？”說著，老太太很快將兩人趕出院子，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孟安可和梁大志愣住了，他們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面。就在這時，梁大志的好友打來電話：“大志，快登錄微博，你那篇尋物啟事有人回復了。”

3

梁大志登錄一瞧,下面簡短地留著幾句話：

你好，你手里的盒子是我父親的。電話里說不清楚，我們見面談吧，地址在幸福巷8號。

孟安可的心跳加速：“越來越有意思了。我敢肯定，老婆婆有事瞞著我們。走吧，就當是旅游了。”梁大志不禁苦笑，他沒想到還個盒子都這么麻煩。

兩人坐車來到目的地。和那個雕梁畫棟的大院不同，這里是很小的玉器店，不過二十多平方米的地方，貨架、展臺都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首飾。他們剛踏進店門，店主便迎面說道：“您是梁先生吧，父親在樓上等候多時了。”

閣樓上坐著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一見面，老人先咧嘴笑了：“唉，都六十多年了，想不到這玩意兒還在那兒。”

梁大志實在忍不住了：“老先生，這首飾如果是您的，那為何荷包上繡著英姑呢？”

老人嘆了一口氣，對他們緩緩說出了六十年前的往事。

老人是玉匠出身。當年，老人跟隨師傅來到陸家做嫁妝。他正值十九，不僅人長得俊俏，而且他那雙手細小，伸出來就像十根蔥白，雕起花活來更是栩栩如生，活靈活現。陸家有個女兒叫英姑，年方十六，整天圍著他轉，邊唱著小調邊看他做工。

半年后，老人要離開陸家時，英姑堅決要嫁給他。英姑的父母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因為他們給英姑配的夫家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少爺，他們指望兩家能實現聯姻。英姑準備在家以絕食來換取父母妥協。可在這時，老人突然退縮了，他向英姑的父母提出，只要他們允許英姑能收下他最后一樣東西，他就帶著金銀離開。傷心欲絕的英姑同意了婚事，但在臨走前，她想讓老人親自來送。

陸家為避免節外生枝，不讓老人前去，但答應他會將東西送到。老人本以為英姑收到信物，會明白他的意思。沒想到，老人在那株銀杏樹前等了很久，還是沒見到英姑。直到那時，老人才明白，英姑是真的遠嫁了。后來，老人將英姑送給自己的那三樣首飾和荷包埋在了樹下，同時埋進了自己的癡情，另外找人成家了。

聽完老人的講述。兩人不禁感嘆，小小的盒子竟然藏著這樣的故事。孟安可隨口說道：“原來您就是陳小手，難怪我們去找那位老婆婆時，她會那樣激動。”

老人眼睛一亮：“你，你們找到英姑了？英，英姑真的回來了？老天哪，想不到我陳小手在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英姑！”突然，老人全身狠命地發顫，很快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兩人嚇壞了，連忙叫來救護車。在店主和護士的幫助下，將老人送到醫院。急救室外，眾人都提心吊膽地等待著。店主是老人的兒子，在了解過事情的原委后，并沒有過多指責他們，孟安可和梁大志都感覺臉火辣辣的疼。

過了幾天，梁大志和孟安可再一次來到吉慶巷10號。老太太見兩人都戴著黑紗，先是愣了半天，隨即顫著聲音問道：“陳，陳小手怎么了？”

梁大志悲愴地說：“老人家前幾天，走了……”

還未等梁大志說完，老太太淚如泉涌地罵道：“你個死鬼，活著的時候傷我的心，現在連死了都還不放過我！”

接著，兩人從老太太的哭聲里知道了當年的隱情。

4

當年，英姑只是假裝答應了婚事。她讓陳小手來送她的真正目的，其實是想和他逃往東洋。英姑的夫家在上海。那天，同一時間，碼頭上還有一班游輪，是開往東洋的，她偷偷地買了兩張票。可是，她在碼頭等了半天，陳小手只是托人給她送來了幾片銀杏葉，人卻沒有來，她只好登上了前往上海的游輪。后來，丈夫隨潰敗的國民黨政府遷往臺灣，沒過多久就去世了，她在那邊舉目無親，一過就是半個多世紀。直到去年，娘家的外甥把她接回了大陸，她便住在了這祖上傳下的房子里。

哭著哭著，老太太緩緩說道：“小手，當年你為何不來？你這一走，我想知道答案，只能等下輩子了。”

“咳，英姑，不用再等到下輩子了。畢竟，咱們都等了六十多年了。”說著，門口走來一推輪椅的中年男人，正是老人和他的兒子。

老太太哭得更厲害了，破口大罵道：“老東西，幾十年未見，竟敢騙我！”

老人望著梁大志，嘿嘿一笑：“年輕人，鬼點子真多，像我以前的樣子。”梁大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英姑，還記得咱們第一次是在哪里認識的嗎？”老人氣若游絲，說話變得認真起來。

英姑的思緒仿佛回到了從前。那天，她故意支走丫鬟，一個人跑到東門的花園里游玩，誰知，她在摘花的時候被蛇咬了。心急如焚的她大聲呼救，剛好，被路過的陳小手發現了。陳小手是農家娃，先是幫她把毒擠出來，接著飛快地躥上那株銀杏樹，摘下幾片樹葉揉碎，按在傷口。從那以后，英姑便對這個小玉匠產生了好感。

“英姑，我明白給你的信物太過明顯，你的父母就會生疑。我這是偷偷地約你，在你出嫁的那天，來到那株銀杏樹前，一起逃回故鄉啊。自你走后，我整天盼著你回來，直到成家，才慢慢撫平傷痛。”

老太太喃喃說道：“原來，竟是我恨錯了。你，你怎么這么傻？”說罷，兩位老人捧著那三樣首飾，相擁而泣……

回去的路上，梁大志和孟安可都沉默不語。良久，孟安可首先打破氣氛：“大志，我有個疑惑。你說老人家的那些首飾為何幾十年來都沒有被人發現過？”

梁大志忍不住笑了：“因為那里種植著大量珍稀的銀杏樹，所以解放后就被列為了自然保護區，有人負責看管，平時是進不去的，就連我都還是趁晚上沒人的時候摸進去的。”說著說著，梁大志意識到自己露餡了，趕緊捂住了嘴。

孟安可假裝生氣地說道：“難怪你這家伙當時非要黑燈瞎火地跟我求婚，原來是怕被逮進公安局啊！”

梁大志安慰地說道：“安可，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不過，我也有個疑惑。英姑和陳小手在一起的時間還沒一年，為何就能想念他幾十年？”

孟安可咬著牙說：“你們這些男人都是木頭哪，哪懂得一個女人，哪怕見上一面心愛的男人，一生到死都舍不了。想來挺神奇的，那株銀杏樹冥冥之中竟然替他們的愛情記載了半個多世紀的光陰。”

路過公園的銀杏林時，梁大志突然停住了。

“安可，經歷了這件事，我懂得個道理。愛情其實不需要漫長的海誓山盟，最珍貴的只是此時此刻。安可，我其實想對你說，我梁大志真心愛你，你愿意給我個機會，讓我陪你走過漫長的歲月嗎？”梁大志取出鉆戒，鄭重其事地說道。

孟安可一臉幸福地讓他將鉆戒戴在了自己的無名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