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家
開篇,那美猴王出世后,便在花果山上享樂。
有一日,他卻好端端地墮下淚來。這是何故?原來,他憂慮起了自己的未來。美猴王道:“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嚴(yán),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內(nèi)?”
這是美猴王第一次直面死亡問題。未來就是死亡,沒有什么奔頭。
這是全書的開端——是解脫生死的開端,那釋迦牟尼也是在看到人間的生老病死后才開始參悟生死之途,最終撥云見日,成了佛祖。
死亡是一個終點,但在佛祖和美猴王那里,卻是一個亮烈的開端,這一處實在是本書的大關(guān)鍵。
不論后面美猴王還有多少神通游戲,其實都是他知道人之必死后的諸多果實,而他日后成佛,亦是死亡對于他的一種訓(xùn)誡。
這訓(xùn)誡如在冰雪中行,可勘破鏡花水月,也可放大光明,得大自在。
唐僧過通天河時,看見那些買賣人不顧生死地在冰面上行走,只為過河獲利。這時,唐僧說了一句極老實的話,他說:“世間事惟名利最重。似他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為名,與他能差幾何?”唐僧承認(rèn)自己為名而已,與為利一樣,兩者不存在本質(zhì)的差別。

唐僧了不起,更了不起的是吳承恩——他在一部取經(jīng)的小說里寫主人公取經(jīng)的自私,竟自私得如此光明磊落。
他真的敢下筆,以我為鏡,而識人性,而重英雄。
行至隱霧山折岳連環(huán)洞,豹子精抓了唐僧,騙悟空說自己已吃了唐僧肉,并扔出一個人頭,說是唐僧的人頭。孫悟空、八戒、沙僧都信了,將人頭埋葬。孫悟空悲憤交加,去找妖怪報仇。
進妖洞時,悟空原本打算變個水蛇進去,后想到變個水蛇兒恐師父的陰靈知道,怪他本是出家人,變蛇纏長。又想變個螃蟹進去,也覺得不好,恐師父怪他這個出家人腳多。悟空在洞口竟然拿不定主意。讀到這里,我十分感動。
悟空以為唐僧已死,此時他能夠舍身進洞為師父報仇就是恩義了,怎么還管唐僧的陰靈見得見不得他的變化呢!悟空要對唐僧有多么深刻的敬愛,才會這樣婆婆媽媽啊!
進洞后,悟空發(fā)現(xiàn)唐僧未死,他興高采烈到了極致。他一會兒想解開被捆的師父,再打妖怪;一會兒又想打了妖怪,再來解開被捆的師父。書中形容他如此者兩三番,“卻才跳跳舞舞的到園里”。“跳跳舞舞”這個詞,如此天真瘋狂、喜悅無比。
唐僧見悟空這般欣喜,悲中作喜道:“猴兒,想是看見我不曾傷命,所以歡喜得沒是處,故這等作跳舞也?”
孫悟空是個情圣,他的愛與真感天動地——這愛與真,當(dāng)是孩子般的愛與真。
看孫悟空一路降妖伏魔,我頂服氣他的火眼金睛。
尸魔三戲唐僧的時候,他對著那妖精說:“你瞞了諸人,瞞不過我!我認(rèn)得你是個妖精!”這番話令我驚動。孫悟空最厲害之處不是打殺的本領(lǐng),而是這個“認(rèn)得出”。
因尸魔的緣故,唐僧驅(qū)逐孫悟空。三番五次,孫悟空有口難辯,被唐僧錯認(rèn)為濫殺無辜的歹徒。臨走,悟空要拜一拜師父,他說:“師父,我也是跟你一場,又蒙菩薩指教,今日半途而廢,不曾成得功果。你請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轉(zhuǎn)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噥噥道:“我是個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禮!”悟空施法術(shù),變出三個行者,連同本身,圍住唐僧,還是強拜了。別了唐僧,悟空回花果山的途中,遇東洋大海的潮聲,竟想起了黑白不分的師父,情難自控,灑下了熱淚。
悟空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
悟空有火眼金睛的本事,一心為師父保駕,卻不被師父信任——悟空苦于認(rèn)得出卻辯不清。他說自己已經(jīng)五百年不走此路了,這句話里飽含滄海桑田之感,有幾多青春與白骨,又有幾多空空的歡喜!不敢想。
而妖精與妖精相比,可謂天壤之別。
取經(jīng)路上,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妖精,為奎木狼。以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來看,奎木狼當(dāng)然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妖魔鬼怪。這妖精曾與披香殿侍香的玉女私通,竟然“不負前期”,變成了黃袍怪來凡間作惡,只為與那下界的玉女配作十三年夫妻。奎木狼的愛情事跡,亦可嘆可敬。
世間因情而生的義無反顧,皆因“不負前期”。我讀奎木狼被玉帝審問一節(jié),他自認(rèn)死罪,但無半分悔意,真乃大情種本色,是一條好漢!
玉帝則判得好,只貶他隨太上老君燒火,這著實是個好差呢。
孫悟空淚灑東洋大海,開口即說出五百年時日,這是詩人的氣象,一腔熱血。認(rèn)得出妖精的孫悟空終究沒有打死奎木狼,非老孫的能耐不夠大,而是這妖怪本不該死。
佛也是多情種。不知三公主百花羞在寂寞人間里可曾想起那奎木狼——昔日郎君喚出的那一聲聲“渾家”,喚得甚是親愛哩!
在西天,阿儺和迦葉向唐僧索賄。
唐僧不曾備有財物,這兩個尊者就給了他無字的經(jīng)書。這是為何?尊者難道也這般勢利?非也。這是讓唐僧要先舍得,才會有愛惜。后來,唐僧給了阿儺一個紫金缽盂,阿儺才給唐僧拿出真經(jīng)。佛傳經(jīng),也要有個寶貝作抵押,才可信任那取經(jīng)之人。
凡事都不能僅憑一張嘴,就輕信。
憑什么佛就信你?先舍出你的寶貝吧!
唐僧師徒過通天河,因老黿的緣故,經(jīng)書掉入河里。后在高崖上晾曬經(jīng)書,收拾經(jīng)書時把《佛本行經(jīng)》沾住了幾卷,從此殘缺。唐僧極為懊悔。悟空笑道:“不在此!不在此!蓋天地不全。這經(jīng)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應(yīng)不全之奧妙也,豈人力所能與耶!”
在取經(jīng)路的后半程,悟空的覺悟漸高漸深,常在唐僧迷惑時予以解惑和棒喝。經(jīng)書損毀,唐僧只是懊悔,悟空卻悟出那天地之理:人世之不全,也是大全之理。
天地不全之理,說來說去都是對于人世的恒愛,都是不滅的熱忱,都是要咬住牙——人要活下去。
第一百回,唐僧師徒回到了東土,功德圓滿。
唐太宗宴請他們后,唐僧等歸于洪福寺。此時——“八戒也不嚷茶飯,也不弄喧頭。行者、沙僧,個個穩(wěn)重。只因道果完成,自然安靜。當(dāng)晚睡了。”
這段文字簡靜而踏實,似乎說的是眾人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終究可以安心睡一覺了,但發(fā)散開去,卻如同四海之內(nèi)皆目明氣和,甚至就連那云氣也不曾沾上衣衫,真正是無有牽掛。
我讀《西游記》,如讀圣書。
其中第九回的漁樵閑話,我視為全書的“文眼”。也就是說,我認(rèn)為這整本書大概如同漁樵二人的言笑,但這雞犬桑麻里卻大有寄托——此中有真意,似火里有蓮花。
令我感動的還有女兒國一回。這一回的文字并不多,我卻以為,它有著史詩般的氣度。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說:“母權(quán)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幸運的是,在東方的《西游記》里,吳承恩保存了那母權(quán)制的一點點骨血。
《西游記》是圣書,是大書,卻也像知己間的一番夜談。談到最后,說的都是肝膽相照的私房話,反之無非是裝死、諂媚和翻臉。而人生說到底也是一番捉弄,就在最后一回里,孫悟空早恨透了金箍兒,便對唐僧說道:“趁早兒念個松箍兒咒,脫下來,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么菩薩再去捉弄他人。”
還是孫悟空看得透徹,這人生不過是一場捉弄、一場折騰。但他有慈悲心在,所以要打碎它,不讓它再去捉弄他人。而孫悟空的身體卻萬分堅固,因為他本質(zhì)上是一塊石頭——《紅樓夢》里的賈寶玉也是一塊石頭。
真?zhèn)€是打鼓弄琵琶,相逢兩會家,那石兄如果見到了這石兄,會怎么樣呢?
我想即使如此——
即使喜相逢,兩個人也只能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本來如此——大家都是赤裸裸的,哪有什么立足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