髯子

一封信有疆界、版圖。小路
曲折地找到村子
他們回到少年、童年
一封信有偏遠的角落。一個地址
字體中有勞作的人,筆畫中有
山坡、河流、梯田、牛羊、街巷和炊煙
推開豎著一排矛尖的鐵門
一臺水泥案子,乒乓聲飛過中線
那是一枚小球在他們之間模仿日升日落
一塊懸吊的鋼板敲響,那是他們以另一種聲音
告訴孩子們:白色的字,黑板不會忘記
一封信有背景和年代。那時日子緩慢
他們像節約時間的鐘表。多年過去
一天也沒有節省下來,但是
熄滅一盞燈,儲存的夜晚還在
翻開一本雜志,發表的愛情還在
打開一把鎖,默契還在排他性還在
一封信夾在一本書里,不對稱的折疊
使書中兩個人物之間的隔閡
多了兩層
而書中悲傷的氛圍,又使它
半邊陰半邊晴
一封信撕了。火爐上的壺水剛開
還未溢出去,放風箏的人
拉回飄飛的紙鳶,天空重歸與鳥和云
一封信撕了。愛情
像彈過的舊棉花,溫暖增大了幾倍
但他們承認,其中容易藏針
她由一對山村夫婦養大。知道真相后
她恨親生父母,恨那個叫她姐姐的男孩
直到婚后生孩子,在難以忍受的痛苦中
她才把親生母親叫了聲媽媽。那一刻
她和母親都在疼
她和她的孩子都在出生——
一個順產
另一個難產。卡在過去,三十年后
才從怨恨中爬出
但這一幕,她的親生父親沒有看見
那個肝硬化患者——我的同事
每天在肝上磨女兒這把生銹的剪刀
可惜的是,兩年前去世時
也沒有磨亮
鏡子破了,聲音
被寂靜瞬間吞沒,而碎片落了一地
我翻過一張照片,正面是一個人
孤獨的背影
——一個走在前面,為把一粒芝麻
送到天涯海角
而義無反顧的人
我翻過他的照片時
他仍然沒有轉過身來
“他的眼睛近視,卻一直緊盯著遠方”
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父親
已進入昏迷狀態,我們兄弟姐妹幾個
守在他的病床周圍,抓住他的手和腳
不敢松手,防止他產生幻覺時
有人要拽走他
零點一過,萬籟漸寂
真正的夜晚開始了,我們不由地
緊張起來
給父親數脈博,探鼻息
又在他耳畔說:雞叫頭遍了
雞叫二遍了……
我們想以鄉村古老的報時方式
把父親從死亡線上喚回來
讓他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
睜開眼辨認我們,辨認這個世界
這一夜,掛在墻上的石英鐘
把時間
一秒一秒地給我們零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