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瑞鵬
合成生物學被認為是繼DNA 雙螺旋結構的發現和人類基因組測序計劃之后以基因組設計合成為標志的第三次生命科學革命,給生物技術產業帶來了空前的變革,為解決人類面臨的全球性問題(如能源、食品、藥物和疫苗、環境保護等)提供了新的前景。但合成生物學自誕生以來就不斷被施以“扮演上帝”“顛覆人與自然關系”等批判性評價。然而學界對于什么是合成生物學仍然存在爭議,并未達成共識。歐盟對合成生物學的科學定義進行了全面研究,提出了合成生物學的操作定義(operational definition):“合成生物學是科學、技術和工程學的應用,目的是促進和加速活的有機體中遺傳物質的設計、制造或修飾。”[1](5)合成生物學不同于通過解剖生命體研究內在構造的傳統生物學,也不同于通過拼接技術重組DNA 的基因工程,它的最后目標是要致力于“從頭開始”“從無到有”地一步步自下而上組裝出自然界原本不存在的生物有機體和人工生物系統[2](449-453)。如果說傳統生物學的任務是描述生命現象,基因工程的任務是編輯和修飾生命,合成生物學則致力于編寫生命軟件,設計和制造新的生命形態,實現生物學從“讀”到“寫”的轉變[3](45)。這種轉變是革命性的,它使得人類不僅僅能夠認識生物、操縱生物,還能夠工程化制造出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具有嶄新功能的生物,給傳統的生命觀帶來了巨大挑戰,包括生命究竟是什么的本體論問題,如何認識生命的認識論問題,以及合成生物學是否擁有倫理上的可辯護性和可接受性的倫理學問題。雖然,所有生物學上的突破性發展都會引起哲學/倫理學爭議,但由于合成生物學代表著從“操縱”生命到“創造”生命的顛覆性轉變,它自誕生以來就伴隨著強烈的質疑、爭論甚至反對,這極大地影響了合成生物學本身的正當性,其中影響最廣泛的兩個反對論證為“扮演上帝”的論證和“顛覆人與自然關系”的論證。其中,“扮演上帝”的論證我們已撰寫了專文進行批判,本文專為批判反對合成生物學研究和應用的訴諸自然的論證。
通過訴諸自然的論證否定合成生物學的正當性,主要集中在設計、制造和使用生命有機體是否從根本上改變或顛覆了人與自然的關系。這些論證包括:合成生物學合成的有機體(synthetic organisms)是不自然的,是人造品,自然的東西與人造的東西之間存在道德意義上的區別;合成生物學犯了形而上學上的錯誤,使得人在宇宙中處于一個不合適的位置;合成生物學犯了倫理學上的錯誤,它貶低生命,過高估計了人類的行動能力;合成生物學損害或很可能導致損害自然。我們先簡單介紹一下這些訴諸自然的論證,然后加以分析批判。
一些人認為在自然界存在著兩類事物,一類是自然的,另一類是人造的或非/不自然的,二者之間存在著道德意義上的區別。合成有機體是“不自然”的,因而是不好的,應該遭到拒斥。環境倫理學中有一種規范性共識:自然之物的價值高于人造之物的價值[4](23-39)。因此,不自然的、人造的東西價值低甚至沒有價值,應該遭到拒斥。這一觀點在民眾中也普遍存在,人們總是排斥不自然的東西,比如歐洲人稱轉基因食品為“弗蘭肯斯坦”食物,人們對將豬的心臟移植到人體內感到“惡心”和恐懼等。反之,人們總是更加青睞自然的東西,認為它們才是正常的、安全的、智慧的、神圣的,比如人們普遍認為自然懷孕比輔助受孕更好,農家肥比化肥更好等。總而言之,在他們看來自然的東西比人工的東西更加優越、更值得追求,這就賦予了自然以規范性意義:合乎自然的行為就是有價值的、道德的,不合乎自然的行為就是沒有價值的、不道德的[5](96)。按照這一邏輯,科學家從最基本的生物磚開始自下而上構建出具有嶄新功能的歷史上不存在的合成有機體,用價值較低的人工制品取代價值較高的自然有機體,比以往任何生物技術都更加“不自然”,因而是不道德的,必須加以反對。在當今科學技術已經十分先進的時代,人類也已經經歷了數千年的文明史,我們將周圍的事物嚴格區分為“自然的”與“人造的”(或非/不自然的)似乎已經不大可能,而“自然的”與“人造的”之間即使有區別,這種區別也沒有道德上的意義。這一方面的問題我們已經在《有關自然性的觀念和論證》[5](94-97)一文中討論過,這里不再重復。
一些人認為合成生物學顛覆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因為它提出了一個錯誤的形而上主張。在他們看來,大自然本身或神性的創造者(上帝)已經給宇宙做好了安排,有些領域人類是不應該進入的。例如斯坦福大學生物醫學倫理學研究中心米爾德里德·曹(Mildred Cho)及其同事認為,合成生物學通過用DNA 來定義生命,將生命歸結為簡單的生物學特性,從而威脅到了將生命視為擁有特殊性的觀點。合成生物學被指責利用還原論消除了生命的特殊性[6](2087-2090)。德國學者約阿希姆·博爾特(Joachim Boldt)和奧利弗·穆勒(Oliver Müller)認為合成生物學使人類從自然生命的“描述者”“操縱者”變為“創造者”,“這種從‘操縱’(manipulatio)已存在之物到‘創造本不存在之物’(creatio ex existendo)的轉變是決定性的,因為它涉及我們對待自然的方式的根本變化”[7](387-389)。合成生物學似乎在倡導一種新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人類可以控制自然使其適應人類的需要,而不是人類必須適應自然。這會導致人類對待自然的方式改變——人們不再尊重和敬畏自然,而是將其當作一張白紙肆意揮灑,自然淪為人類宰制的對象[7](387-389)。英國環境倫理學家李基覺(Keekok Lee)明確地說:“從長遠來看,現代科技令人擔憂的事情可能不是由于其污染效應威脅地球上的生命,而是它最終能使自然的一切人化(humanized)。大自然作為‘他者’(the Other)將被消除。”為了避免這種結局,“自然之物的本體論范疇必須與人工制品劃分清楚,不受它們的侵犯”[8](4)。在這個意義上,合成生物學犯了誤解和破壞生命所屬范疇的錯誤,人通過成為創造者對屬于這個范疇的生命做了不合適的事情。
合成生物學產生了一種關于人類與自然關系的觀點,它與道德實踐的基本概念相沖突。博爾特等認為,合成生物學將有機體描述為機器般的人工制品,對“生命”與“價值”兩者之間的聯系提出了挑戰,最后可能導致削弱社會對更高生命形態的尊重[7](387-389)。他們認為合成生物學改變了人們關于生命和人在宇宙中角色的概念,這是不符合道德的。美國神學家吉拉爾德麥肯尼(Gerald McKenny)在《生物技術倫理學》(The Ethics of Biotechnology)一文中提出,“自然為賜,自然為導,自然為類:回歸自然。既然自然是有價值的、道德的,我們應該對自然保持敬畏、謙卑、感恩和驚嘆之心”[9](152-177)。
合成生物學引起人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倫理關注,是由于它可能損害環境。這類關注的基石是,環境學家都認為,環境應該被保護,不僅要確保環境有益于人,而且也要由人來保護環境。為此,人類對自然之物應懷有敬畏和感激的態度。美國環境哲學家克里斯多福普雷斯頓(Christopher Preston)就是沿著這條路線反對合成生物學的。他認為合成生物學破壞了自然之物與人造之物之間的界限,而傳統的分子生物技術則沒有,二者的區別在于:傳統的生物技術總是從一個現存的有機體基因組開始,通過刪除或添加基因來修改它;相比之下,合成生物學的目標是“創造一個全新的有機體”。因此,合成生物學越過了一條對環保主義者來說最基本、最寶貴的界線:它背離了達爾文進化論的基本原則,即通過修改來延續[4](23-39)。
自然的概念是一個多元的有嚴重歧義的概念,根據這一多義的概念形成一個有效的倫理論證,是不可能的。合成生物學的目的是擴展或更改有機體的行為,并把它們設計制造出來以執行新的任務,它或者用原料制造有機體,或者用有機體中已經找到的部件制造有機體。在《自然》雜志中發表的一篇并非反對合成生物學的文章中這樣表述合成生物學:首先“利用非自然分子復制自然生物學中本來沒有的行為以創造人工生命,其次是“從自然生物學中尋找可互換的部件,組裝成具有非自然功能的系統”[10](533-543)①著重號為作者所加。。這兩位作者一下子把原先生物學的“自然性”與合成生物學的“非自然性”對立了起來。這就使一些人認為,合成生物學是在性質上而不是在程度上區別于自然的生物學。后者是為了人的特殊目的而利用遺傳材料,如發酵、動物飼養和農業。但合成生物學是為了人的目的合成活的遺傳物質的一種新的努力。于是,它就很容易被認為超越了僅僅修改或重組自然給予物(natural givens)而另辟蹊徑去創造活的有機體,從而被指責為模糊了有機體與人造物、有機物與合成物、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界限[11](22-42)。
然而,訴諸“自然”和“自然的”概念來形成一個論據,主張對既往的生物技術與合成生物學采取不同的政策,即因為合成生物學致力于制造“非/不自然的”有機體而認為合成生物學與傳統的生物技術有性質的不同,而不予批準合成生物學的研究和應用則存在嚴重的困難。
因為“自然”這個概念是多元、多義的,許多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都競相參與制定他們認為合適的“自然”概念,一些學者希望能在“自然”這種多元意義上統一起來,形成一個有效的論證來反對合成生物學的研究和應用。例如,美國環境學家詹姆斯·普羅克特(James Proctor)總結了關于自然的五種觀點:作為進化的自然、作為突現的自然、作為可塑的自然、作為文化的自然以及作為神圣的自然。普羅克特觀察到,前兩種觀點出現在物理、生命和行為科學之中;最后兩種觀點出現在社會科學、人文學科和神學之中,而可塑的自然則橫跨于科學和人文學科之間[12](6)。實際上關于自然的觀點比普羅克特列舉的要多得多。各種有關訴諸“自然”或“自然的”觀點都是事實與信念、描述與規定、情感與直覺的復雜混合物。那么,是否可以使來自不同學科的專家坐下來,形成大家一致同意的“自然”概念以及“自然”的道德意義,從而形成有效的倫理學論證,將合成生物學與傳統生物學加以區分,對它們采取不同的政策?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有資格作為決策根據的倫理論證,必須經得住分析的考驗。然而,訴諸自然和“自然的”論證難以接受精確的分析。理由是一個人對自然的看法往往包含了一大堆難以孤立和單獨分析的問題,尤其是當它們主要在直覺和情感層面上發揮作用時。此外,對訴諸自然有多大說服力的判斷必須考慮到歷史和跨傳統的各種解釋。對于自然和自然的特定觀點,在傳統的范圍內和跨傳統的范圍之間,往往存在著激烈的爭論。而且傳統上被稱為“是/應該問題”的哲學挑戰使得運用訴諸自然的論據來對合成生物學作出道德判斷的努力歸于無效。道德判斷不能僅僅從對世界的描述中得出。在日常生活中,描述和評價活動是不容易分離的。從斯多葛學派起,自然曾被看作普遍秩序的原點,為道德選擇和行動提供辯護。然而,哲學和科學的發展對混淆經驗與道德的做法提出了質疑,這體現在休謨對毫無理由地從描述到規定的論證的批評之中。例如在自然界中既有弱肉強食,又有互惠共生,那么哪一個應該成為我們的道德指南呢?因此在作出道德決定時,我們必然會訴諸一種超越自然的規范性標準,否則就陷入了“自然主義的謬誤”(naturalist fallacy)。
雖然訴諸自然有深厚的歷史根基,我們需要考慮其中可能的道德意義,然而自然概念的復雜性,以及對自然的許多不同思路之間的緊張關系,也引起了人們對在有關合成生物學的政策審議中訴諸自然的論證有效性的關注。很難看到訴諸自然能夠發揮論證的作用,從而為全面禁止甚至嚴重限制合成生物學發展的政策提供基礎。對具體研究項目的政策判斷,必須根據馬克思主義所提倡的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來作出適當的決定,例如考量風險和受益、對社會和人類的福祉、對環境的影響、公平可及等,而不可能依賴不清楚的、模糊的、復雜的、爭論不休的自然概念來作出應該鼓勵、允許還是禁止合成生物學研究和應用的決策。
基于以上討論,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第一,訴諸“自然”和“自然的”論證努力,雖然包含一些倫理關注,但對技術決策不能作出決定性的判斷,至多僅是某種觀點的直覺表達。由于訴諸自然的定義繁多,所以我們不可能提煉出一組有效的原則和合乎理性的論證為支持或反對合成生物學的政策進行辯護。
第二,雖然一些批評者認為合成生物學與涉及基因工程的其他生物技術有本質不同,但這種區別在概念上是模糊不清的。因為從種群生物學的研究中可以明顯看出,自然給予物(natural givens)與人類文化和技術活動之間的相互作用至少從農業時代就開始了,這就很難在描述當今的自然界時不考慮人與自然的這種相互作用。
第三,考慮一下合成生物學是否更類似于其他形態的文化塑造和控制,也是有益的。人們對于后者并無爭議。人類文化本身是人類行動能力的自然表現,而人類文化日益增加的技術和科學特性本身似乎并沒有在概念上或規范上提出挑戰。我們越來越意識到文化活動已經塑造和重塑了人類生物學。例如,讀寫能力對人腦的發育和結構有可觀的效應,鋼琴演奏家和出租車司機的腦會因他們的工作而發生相當大的改變。因此,文化和自然相互作用的事實,已經使試圖把文化與自然兩個概念完全隔離起來的努力變得徒勞無益。如上述李基覺的建議,要防止自然“人化”,要將自然之物與人工之物決然分開,恐怕難以實現。
第四,自然概念的多元性提示,使用自然概念的論證只能擁有修辭的目的,而禁不住分析。人們在使用自然這個術語時,其中既包含許多描述性的意義,又有許多規定性的含義。自然既是“上帝榮耀的劇場”,也是因亞當的墮落而變得混亂不堪的領地。自然是值得尊重和保護的荒野,也是造福人類的源泉。這一概念的多元性反映了自然本身既豐富多產,同時又具有不確定性。
第五,為了作出道德判斷或政策選擇而去確定自然概念意義的努力是徒勞的。我們不能指望如此復雜而歧義的自然概念能夠成為一個意義清晰的論證,支持我們對合成生物學采取適宜的政策。試圖去規定其意義如此復雜的“自然”概念的努力將不可避免地引起更多的混亂,需要作更多的澄清。我們對自然界的改變或增添不要以零和的方式來看待。“自然”并沒有被人類的創造力削弱,它既是構成我們自己的,又是脫離我們自己的。合成生物學提出的問題需要我們認真解決,但我們不能囿于自然/人、自然/超自然、自然/非自然的傳統二元性而去阻撓如此有前途的合成生物學的發展[12][13](312-336)。
如上所述,約阿希姆·博爾特和奧利弗·穆勒認為合成生物學使人類從自然生命的“描述者”“操縱者”變為“創造者”,“這種從‘操縱’(manipulatio)已經存在之物到‘創造本不存在之物’(creatio ex existendo)的轉變是決定性的,因為它涉及我們對待自然方式的根本變化”[7](387-389)。批評者認為,宇宙本有秩序,不管這個秩序是大自然本身安排的還是由神性的上帝在造物時安排的,這個既定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不容破壞。且不說達爾文的進化論早已經排除了這種自然或上帝安排的秩序,這些批評者實際上認為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存在一個閾,超過這個閾就會破壞人與自然的關系。例如他們認為傳統的生物技術沒有超過這個閾,而合成生物學則超過了。那么根據什么說,合成生物學的設計、制造和使用活的有機體超過了這個閾,從而從根本上改變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了呢?我們發現,在合成生物學的語境下沒有一個批評者能將他們的這種關注說得非常清晰,反而往往使人難以捉摸。例如反對合成生物學的人提出的理由是合成生物學顯示的對生命的某種形而上學的理解是錯誤的,尤其是他們爭辯說,合成生物學通過將生命還原為一種純粹物質現象(如生物化學現象),進而認為一個活的有機體只是各種組成成分的復雜組合,這破壞了生命的特殊性。例如在合成生物學倫理問題的第一篇學術文章中,作者們認為,合成生物學通過用DNA 來定義生命將生命歸結為簡單的生物學特性,從而威脅到了將生命視為擁有特殊性的觀點[6](2087-2090)。但海斯廷斯研究中心研究員格里戈利·凱布尼克(Gregory Kaebnick)指出[14](60-75),從邏輯上講,在實驗室創造一個活的有機體并不意味著它沒有任何特殊的性質,因為可以用其他方式賦予它特殊性。如果有一個上帝能賦予沼澤里的生物這種特殊性,那么他也能將這種特殊性賦予在實驗室里產生的生物。從某種意義上說,科學家長期以來一直在創造活的有機體。在體外受精時,每次配子在試管中結合形成胚胎,生命就誕生了。每一次動物交配成功,生命就誕生了。想必上帝(假定他存在)一直在跟隨他們(或它們)。合成生物學改變的是“創造”(或造物)的方法,而不是出現一個新的生命這一基本事實。因此,我們通常在微生物生命中發現的任何特性,也可以在合成微生物的生命中發現。問題在于生命是否有特殊性,這是一個本體論問題,而我們該不該支持合成生物學,那是一個倫理學問題。這是屬于兩個不同范疇的問題。即使認為合成生物學使人如上所述從生命操縱者變成生命創造者,那也說明人在宇宙中的角色有了變化,而人這種形而上學的地位發生改變是否在形而上學方面犯了錯誤,對此眾說紛紜,但生命創造者(或“扮演上帝”)這個標簽只是提示,人類正在跨出他們在宇宙中的既定角色以外。人在既定宇宙秩序中的位置應該是什么是一個本體論或形而上學問題,而人應該做什么(如支持還是反對合成生物學)則是一個倫理學問題。這是兩個不同范疇的問題。
如上所述,約阿希姆·博爾特和奧利弗·穆勒認為合成生物學使人類從自然生命的“描述者”“操縱者”變為“創造者”[7](387-389),產生了一種與道德實踐的基礎概念相沖突的人與自然關系的觀點。按照這種觀點,將有機體描述為機器般的人工制品,挑戰了“生命”與“價值”兩者之間的聯系,貶低了生命的價值,最終導致弱化社會對更高生命形態——人的尊重;而且合成生物學可能會改變人類關于人的行動能力(human agency)的概念,人類不再僅僅是自然的操縱者,而變成創造或改造自然的人,導致人的過度自信。
就合成生命會貶低生命而言,我們可首先指出,沒有理由假定探索生命的科學研究將迫使我們貶低生命。在實驗室里創造有機體這一事實并不能因此就降低其價值,認為它的價值低于自然產生的有機體。正如美國生命倫理學家亞瑟·卡普蘭(Arthur Caplan)所說,在宣布合成真菌分枝桿菌之后,其生命的價值并不會因有可能它的功能被理解而受損和貶低[15]。對細菌生命持還原論的觀點也不一定導致貶低更高生命形態。當我們合成生命時,合成的生命就會顯示生命特有的特性或能力,這并不僅僅是化學變化,也不可能使人們貶低生命的價值。一項關于公眾對合成生物學態度的研究提示,人們并不對創造和修改單細胞有機體感到煩惱,即使合成生物學有可能創造和修改更高級生命的形態[16](28)。而且對單細胞生命的態度與對最高生命形態人的態度的聯系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人們過去曾視動物為機器,這在道德上沒有引起任何問題,也沒有因此貶低人類生命的價值[14](60-75)。
就生命不同于無生命物體而具有價值而言,需要對“生命具有價值”這種說法作進一步的哲學分析。不同于無生命物體,所有生命形態具有自組織、新陳代謝、生存、繁殖和進化的特性或能力。但這些特性或能力不足以使生命本身具有價值。這里的價值應該是指自身內在的或固有的價值,而不是僅僅指外在的工具性的價值。這里的價值也許最好用“道德地位”加以表述,這樣能使我們更好地看清“生命具有價值”這種籠統說法存在的問題。當我們說在所有生命形態中人擁有最高道德地位(最高價值)時,這決定于人擁有他們特有的自我意識、理性和情感、社會關系等能力。當我們說有感受能力(sentient)的動物有不同程度的道德地位(不同程度的價值)時,這決定于它們擁有的感受痛苦和快樂的能力,其中一些動物還擁有比人程度低的自我意識、理性和情感、社會關系等能力。然而,自組織、新陳代謝、生存、繁殖和進化的特性或能力本身不能決定生命具有價值或道德地位,除非你允許生命的價值或道德地位可以是負值的。例如我們能說引致疾病大流行的艾滋病病毒、SARS 病毒、禽流感病毒、新冠肺炎病毒,甚或傳播寨卡、登革熱、瘧疾的埃及伊蚊是有價值或道德地位的嗎?顯然不能。因此,我們殺滅這些病毒或埃及伊蚊顯然不存在道德問題。
就合成生物學會使人類過分自信,即高估我們理解和改變世界的能力而言,這似乎本身并不是一個倫理問題,而至多是一個美德問題(謙遜是美德)。一個人過分自信并高估自己的能力,不一定就會作出違反倫理規范的行動。但我們可以說,如果你過分自信,你可能會不顧一切地使用你的能力,最終你的行動可能導致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不良后果。如果我們關注的是過分自信可能造成的不良后果,那么這是一個與行動后果有關的道德問題,與有關合成生物學如何可能改變我們對自然態度的特殊論證無關。但如果合成生物學家狂妄自大,不但合成單細胞有機體,而且企圖合成有感受痛苦和快樂能力的動物以及具有理性和情感能力的人,那就要受到公眾的譴責和監管部門的禁止。那時的倫理問題是,我們應該不應該合成有感受痛苦和快樂能力的動物以及具有理性和情感能力的人,這不僅是狂妄自大的問題。如果科學家滿足于在實驗室或工廠進行合成生物的研究,那么他們的狂妄自大就不一定會引起倫理關注。
然而,必須指出的是,科學往往會挑戰有關生命以及我們在宇宙中角色的觀點。如哥白尼使人不再是宇宙的中心,達爾文消除了人與動物之間的截然劃分,德國化學家弗里德利希·維勒(Friedrich W?hler)合成尿素使“活力”(vital force)失去了地位。他們沒有使道德淪喪,反之,他們因此而使人類在道德上邁進了一大步[14](60-75)。
與上述普雷斯頓斷言合成生物學損害自然的指責相反,合成生物學若干成功的案例都不存在或至少沒有發現有嚴重而不可逆地損害自然的問題。例如合成青蒿素使全世界數千萬瘧疾病人擺脫病魔,并沒有發現對環境有明顯的損害效應,而且有幫助種植青蒿素植物的地方擺脫作物單一、恢復作物多樣性的有益于環境的效應[17](940-943)。需要我們制定相應的公共政策來應對的人—自然關系問題往往涉及對自然界有可定量的損害,尤其是嚴重而不可逆的損害。例如將旅鴿(passenger pigeon)殺光了,這一物種就被消滅了;而創造一個有機體不一定起損害作用,尤其是創造出來的有機體留在實驗室或工廠、養殖場,我們周圍的自然界并沒有受影響。實際上,合成生物學有利于環境的改善。例如我們可以恢復旅鴿這一物種,如果我們能夠合成旅鴿的基因組,然后將它置于起代理作用的卵中。更不要說,我們可以通過合成生物學讓細菌生產干凈的能源,生產消除環境污染或吸收二氧化碳的物質,從而減少污染和延緩氣候變暖了。
然而,反對合成生物學的學者會進一步說,雖然合成生物學本身不一定損害環境,但它助長了一種損害人與自然關系的觀點,即要求自然調整得滿足人類需要,而不是使人適應自然。對合成生物學的這一反對意見不能成立,因為人們可以責備所有技術都可能有這種傾向。調整自然適合于人與調整人適合于自然,這二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反對合成生物學的這一論證本身不能成立,除非合成生物學使環境更糟。需要指出的是,目前石油燃料生產和消費的問題是如此巨大且嚴重,即使我們研究和應用合成生物學產生新的干凈的能源,也仍然需要改變人類的行為以適應自然現實。在調整自然以適應人類行為和調整人類行為以適應自然之間不存在二擇一的問題。
合成生物學的研究和應用可能對環境有潛在風險,這與研發其他技術沒有性質上的不同。例如利用合成藻類生產燃料,有可能從生態系統中取走營養源,減少環境中動植物的多樣性;將本地藻類或微生物種群淘汰或使其受到不利影響,改變水生生態系統及其食物網動力學;將合成或經修飾的遺傳物質轉移入其他有機體,引起某一藻類微生物株變成對非人有機體致病,觸發對環境有害的藻類猛長,產生未知的或新型的與轉基因有關的毒素等[18](177-184)。我們對這些可能的環境影響都要進行仔細評估,并采取種種措施避免這些負面影響,并使其最小化。這與我們研究和應用其他技術時要評估其環境影響沒有什么不同。因此,這些環境影響不是一個反對合成生物學的理由,而更可能是在研究和應用合成生物學時如何更好地進行環境風險評估和管理的理由。
對于一個新興的科技領域或學科,我們必須采取適宜的政策。而采取什么樣的政策必須立足于有效的倫理論證。本文著重分析了比較普遍且影響廣泛的訴諸自然的論證,指出它不能成為反對合成生物學的有效倫理學論證,根據這個論證來反對合成生物學,否認它的正當性是無效的,不能成立的。
在我們看來,合成生物學的某些領域可能會產生深遠的影響。鑒于此,第一,合成生物學必須專注于比較簡單的有機體,它引起的生物學變化至少比較簡單。第二,這些比較簡單的有機體完全沒有感受能力,更沒有意識和自我意識,進行研究不需要它們的知情同意,這樣就不存在對研究的監管障礙,從而可加快研究的步伐。
我們認為,在研究新興科技的倫理治理問題時,應該有兩個規范性要求:一是我們必須遵循“實踐—理論—實踐”的研究路徑,即從科研實踐中鑒定出要解決的規范性或倫理學問題——我們應該做什么和應該如何做的倫理問題,然后在哲學/倫理學層面進行研究,繼而提出解決這些倫理問題的辦法,這是毛澤東在《實踐論》[19](259-273)中指引我們的辦法;二是我們要了解每一門新興科技的特殊性,具體情況具體分析[19](274-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