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半墻

◎ 姜偉婧

歸有光的文字，我最喜歡《項脊軒志》，淡而有味的娓娓敘述，寫出一個人的心靈世界的豐盈自在。

“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只有內心澄澈的人，才能在靜謐的月夜里，從容端坐，放空自己。放空是為了接納，自然萬物輕微的絮語才有可能走入心中，它們也許是風吹竹林颯颯作響，也許是小鳥啄食的啁啾歡鳴，又或者是果墜湖中的叮咚清音……心思敏銳而細膩的人，才能接收到它們，感知世界、生命的律動。如若內心喧囂，被煩擾填滿，這不過又是一個輾轉難眠的夜。

你是否細究過，白天湖水的色澤，和夜晚是不一樣的？白天湖水晶瑩剔透如綠翡翠，夜晚幽深沉寂如黑曜石。你注意到過么，《紅樓夢》里，香菱的名字會讓人想起菱角花的香味，不獨菱角花，就是荷葉、蓮蓬都有一股清香。只是要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仔細聞才能聞到。而且菱角、雞頭米、葦葉、蘆根若得了風露，那種清香會更令人心神爽快。你未曾細究，可是香菱留心過，她說出這些時，眼角眉梢都是悠然心會的歡欣。恰如明月半墻，是我們需要停下來，認真去看一看，聽一聽的一方天地。

所以，讀歸有光的文字，我們不可能真正回到當時當地的場景，但，可以體味那種與萬物同在的心境。

說到底，真正讓我們快樂的，也不過就是一輪皎潔明月，照在半截墻壁上。

自然不是沒有愁緒。

歸有光并不諱言早年生活的困頓，從那勉強修葺的小閣樓往下望，終究只能見到明月照在半截墻壁。更大的庭院里，他目睹家族從祖上榮耀到分崩離析，他承載長輩重振家業的殷殷期望，他也是一個孤獨敏感的少年，一腔心事，都付予這明月半墻，萬籟有聲，庭階寂寂。

可是足夠了，對一個十幾歲的讀書少年來說，一方閣樓雖小，心靈世界卻可以無限廣袤。在此讀書，習字，長嘯，觀景，嘈雜人事關在門外，寂寞的青春被妥帖安放。這一方明月半墻，成了歸有光的詩意棲居地。

莊子言：“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這一方樹枝，是陶淵明“審容膝之易安”的書齋，是劉禹錫“何陋之有”的陋室，也是歸有光“珊珊可愛”的項脊軒，皎皎明月照在半截墻壁。

世界紛繁闊大，然而我們也是天地間的鷦鷯，若能認定屬于自己的一方樹枝、半墻明月，就可不困于心，不亂于情，涵養豐盈自足的生命姿態。

（常朔摘自《揚子晚報》2022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