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巍
趙姐是我家的鐘點工,每天上午九點來,簡單地打掃衛生,做頓午飯,十一點半走,周一到周五,刮風下雨、暴曬暴雪都沒有間斷過,八年了。
認識趙姐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虛弱得不得了,站著都費勁,趙姐本來就不愿意給病人家幫工,但是看我家實在是需要人,就答應了,她心腸很軟,也很容易妥協。我當時其實也沒啥大毛病,就是風濕、全身關節痛,游走性的,今天胳膊肘、明天膝蓋窩、后天指關節。我也時不時地會發燒,食欲很差,心情也不好,病人,哪里會有好心情?這些趙姐也都理解,幾年了,她都是順著我,真像照顧個病人。我是在中介找到的她。我的身體不允許我走太遠的地方,我就在家附近的一家中介說了我的要求,他們就給趙姐打電話,趙姐最開始不太愿意,因為她下午有一份兒活兒,收入可以,她不需要那么辛苦,她女兒大學畢業工作了,不需要打幾份工來養家。但中介很會說,說這個主家看起來知書識禮,家里也沒有老人和孩子,沒有人糟踐房子,活兒應該不重,你可以先試試。于是趙姐騎著自行車就來了,北方三九的天氣,西北風很硬,那天還飄著米粒子一樣的輕雪花,很冷,但是趙姐圍了一條紅色的圍巾,看起來很喜慶,也似乎讓我看見了生活的希望。趙姐個子不高,就顯得自行車有些大而笨重,后來也就是這輛車成了她重要的交通工具,她曾不惜重金把車的零部件換了又換要騎著順手,呵呵,這是后話。趙姐長得也很陽光,寬寬的額頭、大大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我提的要求她都點頭,沒有啥異議,后來我回憶,其實當時有些話說得很重,比如錢多錢少,在不在我家吃飯啥的,但趙姐都沒說個“不”字。于是約好了時間、地點,交換了聯系方式,她第二天就上工了。我還記得跟趙姐加微信后她發給我一個笑臉。
怎么說呢,八年了,要是我不搬家,趙姐可能在我家還能繼續做下去,因為我們實在是相處得很好,就像電影里演的,我們還說不定能把對方送走。這八年,她和我都經歷了人生的一些變故,她失去了幾位親人,我得了幾場重病。有一次我都要交待后事了,趙姐硬是打120給我搶救了過來。
趙姐來我家的時候才四十七歲,作為小時工來說,很年輕。趙姐愛唱歌,常常是排油煙機一打開就唱,因為她以為排油煙機的聲音大,我在別的房間看書是聽不到歌聲的,這就算不上打擾我。但其實她唱歌的聲音更大,高亢、婉轉,唱的都是振奮人心的革命歌曲,《我的祖國》《紅梅贊》《萬疆》等,滿滿的正能量,我也很愛聽,因為這些歌聽了就有干勁兒。趙姐也常常使用一些唱歌的APP,在上面發布一些自己唱歌的音頻、視頻,有時候為了錄音、錄像,趙姐會問我借用我上課用的降噪耳機、比較重要的場合用的化妝品啥的,很重視的樣子。如果她在APP 中發布的哪個作品有陌生人點贊、送花,她就非常高興。我有時候為了逗她,就假裝陌生人,在留言中夸她唱得好、人也漂亮,她于是很受用,拿著手機向我炫耀,我也就順水送個人情,說,看見沒,還是你唱得好,要不咋會有這么多粉絲?她就會高興好多天。這可真應了那句話,被不知道的人暗戀是最幸福的一件事。
趙姐也非常愛笑,她的笑很治愈,很有感染力,常常是,我有很多的煩心事,她一笑,也就都過去了,我有時就故意逗她笑。有一次,我家來了兩個小客人,在那里一邊玩一邊嘮嗑。
男孩對女孩說,“我爸得了闌尾炎,要手術,我有點擔心。”
女孩說,“重不重?”
男孩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挺重。”
女孩就不依不饒地問,“我就問你是早期還是晚期……”
趙姐當時在他倆旁邊干活,憋不住笑了出來,闌尾炎能有多重?她到書房悄悄地把這段對話學給我,然后說,“這倆孩子,非得給他爸說沒……”我倆于是哈哈大笑,趙姐笑的時候喜歡跺腳,都不是眉開眼笑那個級別,是手舞足蹈的高興,就像咱東北的天氣,刮風下雨,痛快淋漓。
我有時候故意逗她笑,想讓她開心點,我就編排學生的趣事給她聽,誰跟誰戀愛了又分手了,誰考上了公務員、事業編,誰在城里買房了把父母接來了啥的,趙姐也樂得跟我分享孩子們的成長,她善良,希望人人都過得好,特別是我的學生們,他們有了出息,趙姐就像自己家的孩子有了好事一樣高興。有一次我讓我的一個女學生去找一個男學生辦點事,男生看師妹形象、氣質都不錯,就合計著想處對象,但女生并不樂意,也就沒啥下文。我當時打電話可能被趙姐聽見了,這件事兒過去了好幾年,男生女生都畢業了。有一次趙姐突然問我,后來咋樣啊?我告訴她,沒有啥后來,人家那女孩兒都生孩子了,跟我們不認識的人,呵呵,趙姐自己傻樂呵,咧開嘴,說:“我還以為你促成了一段姻緣呢。”她也在我跟學生的聊天里獲得了很多趣味。這幾年疫情,我上網課,她一邊干活一邊跟我聽課,聽的是211院校的本科、碩士、博士的課程,覺得實在是賺到了。她也會在課間問我,你講的啥,我都聽不懂,但學生的回答可太流利了,口才真好,說話聲音也好聽。其實,我是教中文的,我講的好多內容她能聽懂,她的字也寫得很好看。要不是被家庭耽誤了,趙姐或許會考師范院校,那她現在會是個非常好的班主任,就教語文,她那么有責任感,還喜歡孩子。她早年間念書的時候愛學語文,她也悄悄地跟我說,她非常喜歡季羨林,喜歡舒婷,喜歡當代的散文詩歌啥的。可是我講的文學理論過于抽象,好多人名,像什克洛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啥的,她根本叫不上來。聽她說出季羨林我就很驚訝,于是我就在講課的時候故意舉一些當代文學的例子,好讓趙姐聽到,最好是能聽懂。有一次,是那個學期的最后一次課,一共就四個博士,他們輪流對別人的作業發表意見,說得不留情面。我覺得這其實是非常好的教學實踐,有問題早解決,總比論文寫成了再提意見要好。可趙姐聽不過去,在旁邊嘀咕,這孩子,人家管咋的寫了一萬字,咋被說成這樣,不是欺負人嘛……還有一次,一個學期的課上完了,換了一屆學生,趙姐就問我,那誰誰誰那批學生畢業了?哈哈哈。一茬又一茬,學生們來了又走,趙姐笑了笑,畢業了好啊,掙錢了,該結婚生孩子了。
趙姐做飯非常好吃,而且特別講原則,就像做人一樣。白菜必須炒木耳,換成蘑菇啥的就不行,尖椒配干豆腐,酸菜配五花肉,我要是打算在配料里做點兒文章,比如說拿白醋換米醋、啤酒換料酒、花椒面換掉花椒粒啥的,趙姐肯定不能同意。趙姐干活兒也非常利索,她有她的程序,不能亂。進了門先忙活廚房的一些活計,把中午飯的配料打理好,然后就打掃衛生,一個房間一個房間來,兩個半小時,她總能把這些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這可能是別人四個小時的活兒。我記得在趙姐之前的一個小時工,干活兒就很不利索,她要是哪天包餃子,肯定就不能打掃衛生——忙不過來嘛。這就看出趙姐的優勢了。
趙姐不僅愛笑,也愛哭,她好像是把煩心事放在心里憋著,可她的心像蓄水池,不定啥時候觸發了她的心事,眼淚就像水龍頭一樣打開了,嘩啦嘩啦地往外淌,這邊還擦著地,那邊淚水就砸在地上了。她的煩心事挺多的,她的父母、孩子、老公都讓她很不省心,心里就好像有許多的貓爪子在撓,這個停了,那個又開始動彈,心里很難受,停不下來。每到我難過的時候,哭天抹淚,趙姐就勸我,你有啥上火的?你有工資,有愛人,愁啥?我可沒啥想不開的,我可沒活夠,我還要吃肉呢。趙姐樂觀,天大的事,晚上喝點兒小酒也就過去了。她跟我說,她怎么難,晚上都要炒幾個菜,喝三兩散白酒,那是她一天之中最快樂的時候,好像每天都盼著天黑,好能喝點兒,然后睡覺,啥都忘了。
趙姐來的時候就跟我說,她的女兒有些不正常,跟別的女孩兒不太一樣。頭發剪得特別短,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穿男式拖鞋和短褲。我原以為她女兒就是不想談戀愛、不想結婚、不想生孩子——其實這樣的女孩有很多,在這個時代攤上了,就見怪不怪吧。其實,遠比這嚴重,趙姐比我們都了解她女兒,她應該是同性戀,現在她女兒還在跟別的女孩子同住呢。那段日子,每當說到這里,趙姐的眼圈兒都會紅,覺得活著沒啥奔頭,她這么辛苦地工作、掙錢,攢錢是為啥呢?自己啥時候能當上姥姥啊?胳膊肘里啥時候能有個孩子抱抱呢?幾年過去了,趙姐沒少跟她女兒吵架,苦口婆心地給她女兒找心理醫生,介紹對象啥的,都沒啥效果。她女兒不在沈陽工作,杭州、成都、北京、深圳等地四處跑,跟女伴合租房子,工作一個又一個地換,沒見她安定下來,也沒見她有結婚生子的想法。趙姐反而釋然了,提到女兒也不那么尷尬了,對老街坊、老工友那些不了解的人就只是說,孩子的事,咱也管不了啊!愛啥時候結婚就等啥時候吧,時間哪,真是太好的良藥,再尷尬的事,糾結一個時期也就過去了,如果這個人不鉆牛角尖的話。但我知道,趙姐為了養大這個孩子,付出了多少。孩子念大學的時候,趙姐辦了助學貸款,但這也不夠,當時趙姐仗著年輕,每天打好幾份工,早上做家政、下午去給人家擦玻璃,晚上去賣炸雞,周末還時不時地去醫院干陪護,能掙多少掙多少,好讓女兒的大學生活過得體面一些。趙姐是個好強的人,就這樣,算是供女兒念完了大學。當然,女兒對這些也都記在心上,趙姐的女兒很隨媽媽,不愿意欠別人的,不管是人情還是金錢,也不管被欠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親媽。女兒剛工作賺錢的時候,在北京打工,她于是特意請媽媽去了趟首都,就住在她的出租屋里。那個周末絕對是趙姐度過的節奏最快的幾天:周五晚上上火車。趙姐第一次坐臥鋪,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跟那么多陌生人一起睡覺,煙味兒、汗味兒、泡方便面的味道和燒雞白酒的味道都夾雜在一個車廂里;周六早上到北京,已經錯過了升旗的時間,那是趙姐第一次去天安門,因為個子小,越發顯得天安門雄壯,幾乎啥都沒看到,只是感受到了國歌和護衛隊的莊嚴,天安門廣場那個大啊;周六下午趙姐第一次爬長城,人山人海,累得直喘,也差不多啥都沒看見,就是人擠人的后腦勺兒。這些行程被她女兒都安排在一天,可真是充實,晚上趙姐躺在女兒的床上倒頭就睡,啥都顧不上了。第二天是周日,孩子起得很遲。一大早上,趙姐就起來給女兒包餃子。頭一天晚上睡得沉,啥都沒準備,第二天現上早市買的韭菜、青蝦、笨雞蛋啥的,從早市回來還很費了趙姐一番周折,一個小區的高樓都長一個樣兒,不刻意記個標志還真找不回來。她想著,來一回,咋都得讓女兒吃頓媽親手包的餃子啊。趙姐大早上開始忙活,洗韭菜、剁蝦仁,心里高興啊,想著女兒醒了就能吃上三鮮餡兒餃子了,那一刻,趙姐把天安門、長城、頭一天的疲乏都忘了,就想著餃子……可女兒卻從床上起來了,蓬頭垢面地從屋里出來沖著廚房喊:“媽,大周末的,昨天又那么累,我好不容易可以多睡會兒,你先別折騰了。”當媽的,就是這么卑微,趙姐于是愣住了,放下手里的活兒,呆呆地坐在那里,一邊看日出,一邊讓孩子回去睡覺,她就在那里等孩子醒透再剁餡。那趟行程的后半程,媽媽和女兒都小心翼翼地沒說出傷人的話,也親熱得很生疏,時不時禮貌地擁抱。所以周一回來,趙姐見到我就說,玩得倒是挺好,一點兒時間都沒耽誤,孩子長大了,很能干,趙姐嘆了口氣。只是打那以后,趙姐沒再去女兒打工的城市玩過,女兒也好像沒再邀請過她,但總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給趙姐買禮物,洗衣機、洗碗機啥的,都是趙姐平時舍不得買的一些小電器,也算盡了孝心。過兩天孩子過生日,趙姐準備好了一份厚禮,五萬元的銀行卡,趙姐說,閨女三十了,這就是我能拿出來的全部了,她管我叫了三十年媽,我要對得起她,她愛咋地咋地吧……
趙姐的女兒長得不好看,小眼睛、尖下巴,個子矮,還很瘦,也就八十多斤,沒有啥女性的魅力,趙姐總說,女兒的長相隨她爸隨得太多,老黃家基因太強大。趙姐的老公姓黃,咱們都隨著趙姐管他叫老黃。趙姐年輕的時候找對象找得有點著急,就怕被剩下,因為知道自己個子矮,家里還有三個弟弟,也不富裕,有個男的同意跟自己結婚,馬上就答應了。老黃跟趙姐沒見過幾次面,就覺得這姑娘不錯,心眼兒好使,還會做飯做菜,也沒提彩禮的事。老黃于是上趙姐家串門,帶了一袋面粉,那個年代,能給人送那么貴重的東西,估計就是定情信物了。趙姐的媽媽現在都老年癡呆了,還記著女婿當初給她家帶的那袋面。但是趙姐在結婚之前對老黃家有六個女兒這件事沒有啥心理預期,總是想著她對別人好,別人也就會對她好。誰知道這三個大姑姐三個小姑子都不是那么好惹的,誰和誰湊一塊兒都夠喝一壺的,熱鬧是熱鬧,是非也多,也挺鬧心。更何況,趙姐嫁過去,還是跟公婆同住一間小平房,委曲求全是肯定的。就像趙姐說的,她從來都沒敢在家穿過裙子,也沒敢把內衣內褲晾在家里的晾衣繩上,都是偷偷摸摸地晾在她跟老黃的床腳。直到公公婆婆去世,她才算是當家做主了,才敢在自己的家里為所欲為,想吃米飯吃米飯、想吃饅頭吃饅頭。老黃是典型的北方男人,熱情、仗義、豪爽,缺點嘛,就是不太愛干活,游手好閑、吃不下苦,總是期盼天上能掉餡餅。老黃家就這么一個男孩,好吃懶做就是被慣出來的。趙姐太能干,總是恨家不起,這么多年跟老黃干了好多小買賣,開麻將社、送礦泉水、開小超市……但她總覺得老黃拆臺,心不跟她一塊兒擰勁兒,干麻將社就總想打麻將,送水又總挑肥揀瘦,不是嫌樓層高就是嫌天太冷,開小超市又嫌時間點兒太長,覺不夠睡。就這樣,幾次三番折騰下來,趙姐決定不跟老黃合作了,自己干自己的,掙工資,出來打工總會是旱澇保收吧。她于是開始干家政,老黃去駕校當了教練。
但其實,老黃還是很以趙姐為重的,出事了,他還是會第一個給趙姐打電話,至親哪,差不多也就是這一個了。有一個下大雨的早晨,夏天汛期的大暴雨,我記得那天的雨很大很急,趙姐給我打電話,說晚點到,或者那天就不過來了,家里有點事。我說好,你辦你的事,我這邊不用惦記。但我知道,要不是萬不得已,趙姐是不會請假的。果不其然,趙姐那天到我這里都快十一點了,她著急忙慌地說,我只能給你做頓飯了,老黃出了車禍……我這才知道,她家出了這么大的事!老黃騎電動車,過火車道的時候跟一個送外賣的撞上了,雨太大,視線不好,兩個人又都著急,騎得很快。這一撞,把老黃的鼻梁給撞塌了,血流了一地……事兒倒是不大,就是嚇人。老黃第一個就給趙姐打了電話,求救,趙姐本來正準備出門來我家,于是趕緊冒雨去了事故現場,離她家不遠,傷勢也不是很嚴重,但是雨水和著血水,老黃又疼得厲害,旁邊還站著穿雨衣的警察,那陣勢容易把人嚇著,趙姐于是就聯系附近醫院的急診,換了好幾家,人家都不愛收,說是臉上的傷,要用美容針……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把老黃安頓了,趙姐才顧得上來我家。后來,可有老黃疼的,正經恢復了個把月呢。然后就是漫長而熬人的打官司過程,趙姐不是訛人的人,對方也是老實人,但也是窮人,一方太需要錢:看病、吃飯、誤工,哪里都沒有錢;另一方也實在沒錢,打工掙的辛苦錢,賠償金應該給但也實在是給不了多少,警察只能是調節,最后也只能是雙方各自退一步吧,六千塊錢就將官司了了,都認自己的錯吧!
趙姐跟老黃過了幾十年,吵架吵了無數次,最嚴重的應該就是那次吧,總歸是因為錢,跟天底下所有的貧賤夫妻一樣。舊歷年的年底,趙姐生氣,老黃快一年了,一分錢都沒往家里交過,趙姐就簡單地收拾了行李,搬到我家來住了。我本來是不贊成她這么做的,兩口子,有啥事不好商量,五十多歲了,還離家出走,趙姐也就是走到我這里,老黃閉著眼睛都能想到。但老黃也并沒有找她,我是外人,應該能想到,趙姐和老黃的房子寫的是老黃一個人的名字,也就是說,趙姐一直住著老黃的房子,老黃不給趙姐生活費也是有原因的。兩個人就這樣別扭了一個星期左右,誰也不給誰打電話,趙姐天天在我這里哭,說在家的時候,給老黃連筷子和勺子都拿到嘴邊兒,也不知道他這些天是咋過的,照顧他這么多年,一碗茶一碗湯的,也沒換來好;老黃呢,似乎也樂在其中,自在了好幾天沒人管,唱著歌去浴池泡澡兒,隨便在市場買口東西,喝點小酒,倒也不錯。直到年根底下,得跟家里的姐姐妹妹商量年夜飯的事兒了,老黃才不得不給趙姐打了電話,也是很大男子主義地說,你先回家來,啥事兒咱倆過完年再說……趙姐也就順著臺階下了,收拾行李,也就那幾件衣服,還差不多都是咱們這幾茬雇主給的,回去了。回去之后應該也少不了一頓大吵,兩個人還是各退一步,老黃在房證上加上了趙姐的名字,口頭答應每個月給她一千五百塊錢當生活費,估計兌現起來也難。趙姐也答應回來好好過日子,這次風波也就算過去了,我知道,那之后的日子跟那之前也不會兩樣,趙姐照舊地承擔下了所有家務和開銷,像養孩子似的養活老黃,老黃也照舊地不給趙姐錢,但兩個人還是在一起過日子,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其實,老黃對趙姐還是很不錯的,趙姐胳膊疼,老黃就拿出自己的醫保卡給她買藥。趙姐不愛吃飯,老黃也拿出私房錢給她買豬頭肉。特別是,趙姐的老媽得了小腦萎縮,老黃也滿世界地去找,找到了像孩子似的哭出了聲,六十歲的人了,不容易。趙姐還經常在家里招待她媽媽吃飯,給她侄子煎荷包蛋,這些,老黃都不說二話,很難得,他應該是記著趙姐對公婆的好,他也是個善良的人。
趙姐的爸爸走得很突然,心梗,吃著晚飯突然就頭一歪倒下了,120來的時候已經沒了呼吸,我們旁人私下里嘮嗑,覺得老人這樣走也是福分,沒遭罪。趙姐第一時間給我發微信,告訴我她近期不能來了,讓我自己做家務,她也是在請假,她說,我這幾天不能上班了,我爸走了,我得料理后事。收到信息我就跟我老公商量,咱倆去一趟吧,趙姐家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作為晚輩,咱倆不去是說不過去的。我們按照印象里的地址就去趙姐她老媽家了,很冷,風很硬,趙姐出來接我們,她看起來很慌亂,不知所措,好像還沒從這突然的打擊中緩過神來。我把裝著錢的信封硬塞進趙姐的手里,她推了幾次就不推了,反而握住了我的手,就像親人那樣,趙姐的手冰涼冰涼的,跟她父母家一樣,沒有一點兒熱乎氣。但其實,趙姐的老爸在那個夏天就已經從鬼門關走一次了,送到大醫院的急診室搶救,當時我老公就告訴她,盡人事、聽天命,再有這樣的情況就算了吧。趙姐當時眼淚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做兒女的,誰能甘心看著父母出事呢?果然,老爺子被搶救過來后的第一句話就是罵趙姐:“小兔崽子,你救我干啥?我活夠了,太遭罪了。”趙姐在旁邊陪著笑臉,一邊卻擦著眼淚,“對對對,爸你說得對,沒有下次了,沒有下次了……”其實趙姐心里明凈兒的,老爸再怎么罵,她跟幾個弟弟都得想辦法,畢竟,自己的命都是父母給的,自己掙錢,不就是為了遇到事兒的時候能沖上去嗎?這也就是做兒女的孝順吧,把錢花在刀刃上,也不知這刀刃是不是臨終前的搶救。趙姐說,我怎么能看著老人咽氣呢,那樣的話,以后的日子咋過啊?啥時候想起來心都會疼啊!
趙姐把她爸送走的好長一段時間,都覺得這是假的,她總想著她爸能回來。她正給老爸做疙瘩湯,老爺子笑呵呵地從外面走進來,說,閨女啊,給我臥個雞蛋,咸點兒,我這兩天汗出得多……可是并沒有,趙姐的老爸就這樣沒了,一句話都沒留下,一輩子。好在他走的時候小兒子和大女兒都在身邊。有一天趙姐來,跟我說,她昨天晚上回家陪她老媽睡覺,就躺在她爸的被窩里,臨睡之前她還默默念叨:“爸,給我托個夢,我就在你天天睡覺這兒呢,你有啥事還沒辦的,你告訴我一聲。”可是啥都沒發生,趙姐就那樣睡了一宿,到天亮也沒聽到她爸跟她說啥,這樣反復了幾次,趙姐也就認了,她說,看來我爸是沒啥事要交代了。但她知道,她爸最放不下的,還是她媽。
趙姐的爸爸是個地地道道的工人,她媽媽卻是知識分子,長得也好看,就是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才降低身段兒跟她爸結了婚,又接連給她爸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所以她爸這輩子活得很知足,也養成了一輩子聽她媽媽話的習慣。她媽讓他吃粥,他就絕對不敢吃面條。每一對夫婦都有他們的生活方式,外人看得慣看不慣都不是問題。趙姐試圖讓她媽對她爸好點兒,別老讓她爸吃剩菜,可說幾次就吵幾次,到頭來,她爸還是向著她媽那一面,告訴趙姐,算了,你別管了,我跟你媽這樣都一輩子了,要改也難……趙姐氣不過,直到她爸去世后好久,有一天,趙姐烙的糖餅,讓她老媽吃,她媽說,等會兒,我等你爸回來一起吧。趙姐一邊流眼淚一邊告訴她媽,你吃吧,我爸不回來了,也就是在那一刻,趙姐知道了,啥叫老伴兒,啥叫一輩子的恩愛與惦記。可能,就是一張餅,也得一起吃吧。
趙姐的媽媽原來就小腦萎縮,她爸走了之后,她一個人住,難免癡呆得更嚴重。最開始,趙姐還放心她一個人在家,因為她哪個孩子家都不去,她說,我自己的大房子,我自己舒服,我到別人家干啥?后來,趙姐給她媽的手機安裝了定位,好知道她媽走沒走丟,但效果也不咋好,因為她媽總也不帶手機。現在,實在沒招兒了,趙姐只能把她媽反鎖在屋里,到處都安裝了攝像頭,用手機的APP 看她媽的動向,心里很不舒服,但也沒啥太好的辦法——她媽走動得太厲害,分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也分不清天冷還是天熱,現在疫情這么重,趙姐只能出此下策了,她媽卻糊涂得越來越厲害。她媽最常見的一個姿勢就是,站在家門前,就盯著門看,一看就是幾小時,她還是盼著能來人啊,盡管來了她也不能認出來是誰。每到這時候,趙姐都要長長地嘆口氣,自言自語,媽你別怨我,我也沒辦法,我要打工掙錢啊!
有一次,趙姐好說歹說把她媽領到她家吃晚飯,很家常,米飯豆腐,白菜肉片,但老黃卻來了興致,看著丈母娘來了,就喝了兩盅,趙姐跟老媽先吃完,老太太要回家,趙姐送她,老黃一邊吃菜一邊說:“吃好了,媽,慢點走啊。”趙姐跟她媽關上家門她媽就說,剛才那個男的可能喝多了,要不咋管我叫媽呢?趙姐憋住笑,把老媽送回家,回來看老黃還在喝酒,就哈哈大笑著給他講,他也夸張得哈哈樂,這真是久違了的歡樂啊!
趙姐她媽很摳,摳到了骨頭縫兒里,趙姐說,她媽連塊豆腐都舍不得買,別說肉了、魚了啥的。趙姐有四個大侄子,可當奶奶的誰都沒給買過玩具。就這樣,趙姐的爸爸媽媽一點點從嘴里、從手里東挪西湊地攢下了七十多萬,那一張張存單記錄著歲月,記錄著父母的生活,趙姐在她爸去世后把她媽騙走,翻天覆地地從屋子里找,也不知道找得全不全,有的存單已經皺皴得不行了,那上面是父母省吃儉用的痕跡。趙姐的女兒過生日、上大學、找工作,她媽從來都沒上過禮。趙姐說,她最難受的就是孩子考上了大學,她兜里揣著兩千塊錢,到她媽家里去,她媽真的就啥都沒表示,她把錢揣回來,告訴老黃,這是我父母的一點心意,老黃很受用,說,當長輩的真是一點禮數都不落啊。只有趙姐知道,她這一切都是給她媽做的,做給公婆和老黃看的。趙姐其實也很摳,她的鄰居說起她,都說她舍不得花一分錯錢。她的頭發白了,自己染;二月二,自己剪劉海兒;冬天穿的毛衣自己織;想吃啥好吃的,自己做,她也總能琢磨出一些比較復雜的菜的做法,臭鱖魚啊、碟魚頭啊啥的,很能耐。她很少花錢捯飭自己,本來個子矮,長得算不上漂亮,又舍不得買好看的衣服,也難怪老黃不待見她。她還問過我,你說,我這么能干,這么能掙錢,老黃咋就看不上我呢?我心里暗笑,你也不打扮自己啊,男人都是視覺動物,飽暖思淫欲,在你解決了老黃的吃飯穿衣之后,他肯定會去看更好看的姑娘啊!
當然,趙姐也有缺點,做人哪,誰能沒個脾氣呢!趙姐太強勢,她認準的事情,誰說都不好使。但實際上,普通人過日子,大家在一起相處,太愛挑別人的毛病可能也是不行的,總要容得下別人。我活了這么多年,家務實在是不會做,常常是,想幫趙姐分擔一些,比如沒事可做的時候我也擦擦地,但趙姐就很不高興,以為是她做得不好我才親自動手的,況且我的掃帚啥的還總放錯地方……她也會嫌我不會切菜、不會炒菜、不會做面食,看著我犯各種各樣的錯誤,她就會笑得很開心——她總歸是太能干的人。
但是,我要搬家了,新的住處有些遠。趙姐不想去,她說郊區那邊還要坐地鐵,她年紀大了,折騰不起了,讓我再找別人吧。我也只能這樣,趙姐陪了我八年,這是我幾十年來最輕松的八年,除了工作,家里的事情我真的啥都不用想。但有時想想,也很失落,畢竟我一直把趙姐當成我家的一員,是至親!就這樣分開了,想聽她嘮嘮家常、聽她唱唱歌、樂一樂啥的也不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