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創意之后怎么辦？
——讀舒吾小說《酸魚》

○賈若萱

賈若萱，1996 年生于河北保定。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湘江文藝》《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著有短篇小說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入選2017 年度河北小說排行榜，獲第六屆西部文學獎、首屆《湘江文藝》雙年新人獎。現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晉中信息學院創意寫作教師。

寫作的時候當然需要創意的點子。我用“點子”這個詞，是指一個新奇的概念、想法，或者一個觸發點。之前的時候寫過，追求獵奇是人類的本能，因為刺激和夸張與我們的日常生活大相徑庭。但是如果在小說中過于獵奇，反而會造成不好的效果。所以我覺得，尋找一個好的點子，并且把這個點子變成小說并不容易。

很多人在開始寫作的時候都會有這樣的階段：我有了一個好的點子。但是實際上那個點子并不是那么值得寫。首先，這個點子不能太奇怪，不能離日常生活太遠，太遠的話不好寫，收不住，就成了奇幻或者科幻。然后，這個點子最好有一定的現實意義，也許和人物相關，也許和命運相關，也許和情節相關。

我不得不提到卡夫卡的《變形記》，或許用創意來概括這篇偉大的小說太過輕率，但是也許我們可以試著分析，這篇小說是如何完成的，然后我們可以談一談舒吾的《酸魚》（《山西文學》2022 年第11 期）。另外，卡夫卡是舒吾最愛的作家，也許可以找到相關的部分。

我們都知道，格里高爾變成了甲蟲，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點子，小說就由此開始。但是變成蟲子之后怎么辦呢？因為這不是一個真實的事情，甚至可以說，在現實生活中完全不可能發生。可能有的人會期待，卡夫卡在接下來的敘述中依然加入不可能發生的事，比如甲蟲又變成鳥飛走了，格里高爾的家人也變成其他生物了，開始一場刺激的較量等等。這當然也是可以的，但是卡夫卡沒有這么做，而是讓這個故事又回到了現實。人變成蟲子之后，周圍的人是什么樣的反應？有哪些變化？這些人的反應無比真實和細膩。

如果不寫格里高爾變成蟲子，寫他生病了，動不了了，不能去上班了，這樣可不可以？當然也是可以的。我認為，他變成蟲子和生病不能動彈，在小說中起到的作用是一樣的，都是由這個事情引發一系列的反應，比如家庭關系的改變等等——這一部分是卡夫卡真正想寫的。但是卡夫卡讓格里高爾變成了蟲子，這就是一個非常好的創意，一般作家還真想不出來。讓他變成蟲子了，這個小說就不再僅僅是現實主義層面，還有另一個維度——想象的維度，這樣一來，《變形記》的層次就和其他現實主義小說完全不同了。

卡夫卡的小說很多都是這樣，擁有不同的維度。因為如此，所以卡夫卡很難復制。他也是一個偉大的開創者，那時，誰能想到讓人變成蟲子呢？卡夫卡影響了非常多的作家，比如法國女作家瑪麗·達里厄塞克的小說《母豬女郎》，讓漂亮女人變成豬。

舒吾的《酸魚》也有一個創意的點子，那就是在小說中反復尋找的不明生物“酸魚”。這篇小說的結構很清晰，是一個尋找的小說，也基本是按著時間的線性順序來發展的，讀者勢必要跟著她的敘述，一步步經歷這場冒險。但是這不是一篇冒險小說，因為舒吾沒有把它寫得跌宕起伏，而是用一種很平淡的筆調，重心放在了這對夫妻的關系上。“我”愛上了前同事張磊的遺孀米米，兩人在一起了。而張磊的死是因為外出尋找一個新物種時意外墜崖身亡，留下的筆記本讓米米產生了尋找的興趣，便邀請“我”同往。“我們”終于在深山中找到了這個新物種：生活在和胃酸差不多的湖水中的酸魚。“我們”試圖帶走它，但離了這環境，酸魚就會全部溶解消失。最終“我”采取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偷偷吃下酸魚，也讓米米偷偷吃下酸魚，而“我”胃中的酸魚隨著糞便一起排出，米米的卻留在體內，讓她的身體日漸消瘦。三年之后，我按捺不住沖動，剖開米米的肚子，找到了那條魚。

在舒吾的創作談中，她說道：“很多奇異的故事都來自假設。”我猜想，這篇小說的創作源頭便是這樣一個假設：如果真的存在一種魚可以在人的體內存活呢？注意，是人的體內，不是抹香鯨的體內，也不是其他生物的體內。因為人是復雜的，并且難以預測。所以舒吾也會在這篇小說中探尋人的復雜性。“酸魚”依然是一個引子，是想象的成分，而真正要處理的，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不管是失去、愈合、救贖還是毀滅。

舒吾把敘述重心放在這對不那么合適的夫妻上，他們在一步步尋找的過程中，“我”意識到橫亙在“我們”之間的痛苦到底是什么，而張磊像幽靈一樣時不時出現，注視著“我們”。舒吾很擅長處理心理活動，用一種不那么具體但是感受性很強的語言去描述，所以作為讀者，自然而然能夠感受到這對夫妻之間的微妙之處。但是在這里就會出現一個問題，那就是小說的真實性問題。比如《變形記》中，讀者在讀的時候會覺得格里高爾變成蟲子這件事是真實的，也就是說，讀者被卡夫卡說服了，而這種說服是通過無數個細節建構起來的。但是《酸魚》中的想象部分，在細節的處理上還不夠。比如尋找的過程中，如果增加更具體的地點描寫，或者在闡述這對夫妻的時候，更具體地交代工作背景、相處細節，以及過去的故事，我相信會讓這篇小說的想象部分更加真實。

所以有了創意之后，我們應該怎么辦？那就是把這樣的創意，這樣的奇異想象帶到現實生活中去，帶到更多、更詳細的細節中去，來豐滿這個創意，來加深這個想象的真實性。這樣看來，想出一個創意是靈感的迸發，而完成這個點子卻是需要下功夫的。我們必須先找到素材，找到現實層面我們真正想寫的東西，然后在書寫的過程中一點點找到可以傳達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