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塑造
——讀遲遲小說《浮生》

○李葦子

李葦子，2007 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散見于《當代》《花城》《大家》《青年文學》《鴨綠江》《西湖》《山西文學》《黃河》《湖南文學》等純文學刊物。有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海外文摘》《視野》《教師博覽》等雜志轉載。著有小說集《歸址》。晉中信息學院創意寫作教師。

典型人物是19 世紀現實主義文學對人類最偉大的貢獻之一，基本上，中國讀者耳熟能詳的文學人物都是這一階段的產物，像于連、簡·愛、高老頭、安娜、愛瑪、拉斯柯爾尼科夫……假如將其全部羅列下來，那將如《看不見的城市》一樣沒有盡頭。提供一個或多個典型人物是嚴肅小說的核心任務，這是自19 世紀以來的兩個多世紀里，大部分現實主義長篇小說作者的共識。然而，通過對傳統的顛覆來確立自身主體性的現代主義文學以及它們的作者打破了這一創作規律，他們筆下的很多人物甚至呈現出扁平化的特征，這一特征在短篇小說中的表現尤甚。實際上，短篇小說到底要不要塑造圓形人物一直是個眾說紛紜的話題。這并非受限于篇幅，畢竟，契訶夫就做到了在三千字內將見風使舵的巡警奧楚蔑洛夫刻畫得栩栩如生，成為文學史上永恒的人物形象，更重要的原因取決于每個階段的文學在整體文學史中的位置和意義，它不是孤立于時代而存在的，它必須、也只能和同時代的文化、政治、經濟、審美等同頻共振，要知道，小說永遠是在表達某一時代人類的存在狀態。

關于現代短篇小說的人物塑造，我們可以拿幾位愛爾蘭當代作家的作品進行參照，無論在技術層面，還是藝術層面，又或是思想層面，威廉·特雷弗、科爾姆·托賓、克萊爾·吉根都是這個時代的佼佼者，但是，通讀完他們的小說集后我們腦海中留下來的是什么？在有些篇章里是單個人物，有些篇章中是人和人的關系以及互動過程，在另外一些篇章中，則僅僅是人物的心緒流動，是意識的世界。由此可見，現代小說的人物塑造手法是多元的，有沒有典型的人物形象不再是判斷小說好壞的標準。

間生生了一張小圓臉，一雙眼睛中有一只是斜視的，與人說話時常常使人弄不清楚他看的是人還是別處，如果正看著人也不明白他看的是這人的嘴還是眼，或是臉上的其他什么部位。捉摸不透就多了一層神秘，一層可怖?？此娜艘部偧m結于他究竟在看哪里，在想什么，而無視他的臉的其他部位透露的情緒，比如鼻梁皺了一下、眉尖挑了一下、兩頰泛紅了或是黃了。

這是女作家遲遲的短篇小說《浮生》（《山西文學》2022 年第11 期）開篇第一段文字。盡管小說有千百種開頭，概括起來，無非以下幾種，從環境交代開始，如《巴黎圣母院》《長恨歌》等；從一段哲理性文字開始，如《安娜卡列尼娜》《雙城記》等；從一段概括性文字開始（概括人物生活、心理狀態、故事等），如短篇小說《南極》《調音師的妻子們》等；從故事開始（卡佛的很多小說都是）；從一個和人物有關的畫面開始，如《一位女士的畫像》等?；谶@一概括，《浮生》該歸類于“從一個和人物相關的畫面開始”的類型吧。

這段文字是對男主角間生的外貌刻畫，和古典文學中人物塑造手法不同的是，作者不再面面俱到去寫外貌，而是從外貌中選取最傳神、最與眾不同的那個點，正如魯迅在《祝福》中，按照人物命運變化，分階段刻畫人物眼睛一樣，遲遲也用眼睛作突破口，但這眼睛是非正常的，因為斜視。而這一“非正常”恰恰是該人物在家庭中不正常位置的寫照。斜視最可怕之處在于，你完全搞不懂他是在看你還是看著別處，看你的時候是看你的嘴巴還是眼睛。言外之意，我們很難通過眼睛這扇門和他建立關系。他是半封閉式的孤絕。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作者不僅僅是客觀描述男主角的眼睛，還從側面描寫斜視引起他者的心理感受反過來塑造該人物，角度的變化讓這段文字顯出了厚度。

接下去，遲遲是通過“間生”這一名字和哥哥、妹妹的名字進行對比來突顯其在家庭中的尷尬位置的。哥哥叫“守生”，妹妹叫“婉生”，而他因介于哥哥和妹妹之間所以叫“間生”。這名字一直到他讀書的時候才有，在這之前，父母都懶得為其取名，直接用了哥哥妹妹名字的邊角料——“生”，他們管哥哥叫“生孩兒”，管妹妹叫“生娃兒”，二者后面還會加上一個“吆”，既顯示正兒八經，更顯示一種親密，而他只有一個簡陋的“生”，干脆果決。間生的反應是什么呢？

他回應“嗯”，也是極其短促，輕微的一下子，仿佛是對那個極其簡單的稱呼的報復，不拖一點音，也不少一點音。

倘若這里還不夠確定的話，下面這段心理活動便能說明一切問題了——間生雖然有點兒不正常（斜視），卻并非情感遲鈍之輩。

他也想過，母親若喚自己生寶貝兒喲，或生疙蛋兒喲，他肯定會報以一個又響又長的回應。

這段心理刻畫使得間生的人物形象進一步豐滿。

接下去，遲遲繼續渲染間生在家庭里的尷尬位置，學習成績不及哥哥，可愛程度不及妹妹，從來得不到父母的禮物，對此，父母畫的大餅是——等你下次考了第一，也給你買好的。這句話的虛妄之處無異于對斜視的人說，等你眼睛能正視了，我把太陽摘下來給你。可怕的是，有好事情的時候絕對想不到間生，有家務要干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他，因為哥哥要學習，妹妹要玩。間生的對策是，裝聽不見，直到父母用武力解決，他一邊嘟噥著“不公平”，一邊接受命運的不公平。

就是這么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在這種尷尬位置上進化出了獨特的生存技能，察言觀色、揣摩心思、做小伏低，最可怕的還不是擇偶時的攀龍附鳳，而是拜高踩低。當然，他還有一種清醒的自我認知——靠自己的努力，這輩子都不會超過哥哥和妹妹。這種生存之道給他人生帶來的好處是，他娶了一個家世最好的女同學，以及在單位謀求到了好位置。

這便是小說前三分之一的內容，因為時間跨度長，敘述節奏過快。后面三分之二才是這篇小說的故事所在，節奏也慢了下來。關于這個故事其實沒什么好說的，是一個看到開頭就能猜到結局的故事，自作聰明的間生打算安插一個自己的親信在局長辦公室，最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石頭”是一個女版間生。高手過招，都是殺人不見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無論如何，“男間生”被“女間生”打敗了。

當然，在嚴肅小說中，故事的目的從來都不是故事。間生的人物形象在故事中進一步清晰、豐富、厚重起來。我們看到了職場上的間生，領導面前的間生，下屬面前的間生，女人面前的間生，這些側面的間生組成了一個血肉飽滿的間生，我們稱其為文學人物形象。

無論是古典小說還是現代小說，人物都是一步步被建立起來的，而不同于類型小說，故事開始前，人物已經定型了。嚴肅小說中，人物是隨著情節的推進而生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