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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

2023-02-01 11:43:19高金娥
滿族文學 2023年6期

高金娥

那晚的月亮大如明盤,瀑下滿世界的白月光,遠山與天際相接,邈遠遼闊,堆砌出黑白山水畫的起伏與褶皺。場院巨牛一樣蟄伏在那里,囤著秋收的玉米和雜糧,升騰著捂褓褓的熱氣。此時村里燈光閃爍,人聲、雞鳴犬吠,都稀薄地緲在樹蔭里。

村口的這條下坡陡長,我推著破二八自行車攏閘緩行。那天我應該比平時回家晚,晚的原因卻怎么都不記得了。

從場院插滿荊棘的院墻里跳出一個人。走近了,我看到是長斧。這些年,他長得越來越人如其名。他身上塞得鼓鼓囊囊的,手里抱著一捆帶秧花生,匆匆的。看到我,他停了下來。青青,你剛放學?我說嗯。他說,我幫你推車。我說不用,我自己推。他蔫耷耷向前走去,突然回頭,用他習慣的怔忪表情站在那里,說,青青,你爸不是壞人,你……你……你還沒回家吧?他天生腦袋不夠用,說話顛三倒四。我說,你趕緊回家吧,我一會兒就到家了。他從褲兜里、上衣口袋里掏出些花生,硬塞進我書包里,又把手里的花生捆夾在我自行車后座上。他自顧自說,以后搭個伴兒走,你和一楊搭伴走。

長斧曾是我的同學,他本來上學已經夠晚,我讀一年級的時候,他還在讀第五個一年級,我讀三年級的時候,他結束了六個一年級的學業,長成了一根笨拙的樹樁子,呆頭呆腦地回村里放牛了。我一年級就是班長,老師把成績最差但是無限熱愛學校生活的長斧同學派給我坐同位,我輔導了他一年,他依然沒有學會十個數以內的加減法,但是可以寫自己名字,還學會了“朋友”兩個字。為了促進他的學習,我把自己少得可憐的零花錢都買了糖塊,對他實施糖衣炮彈加小人書管制,玩的時候也帶著他。所以與我同學那一年,他表現得最好,我與他因此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長得大,會幫我牽牛,割草,會幫我把大柴捆挑回家。我小學畢業的時候,他在放學的路上堵住我,認真地問我:青青,我們是朋友嗎?我想了想,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雖說一個堡子住著,七連八扯的我得叫他小叔,但是屯子里的孩子都直接叫他傻子長斧。我不希望看他熱盼盼的眼睛暗淡,就點點頭:是。他咧出滿口板牙笑了,劣馬一樣跳躍著跑了。

長斧錯過回自己家的路口,一直跟著我,我說,你回家吧。他踟躕著,最后還是轉身叉歪叉歪地走了,又回過頭,說,青青,有人欺負你就告訴我,我打他們。

我在大門口就嗅到了滿院子的惶恐不安,家里擠滿了人,人聲嘈雜。母親看見我回來,把臉扭過去,對著墻壁,無聲地啜泣著。三姑厲聲說,哭有什么用,青青你以后別上學了,下來干活幫你媽養家。我說,家里出什么事了?母親說,這事不用你們管,我就是砸鍋賣鐵也把她書供下來。

我們家禍從天降,父親被警車拷走,同時被抄家,據說還在柜子里搜出一些錢。這些五雷轟頂的信息,都是在一個瞬間,劈頭蓋腦砸向我。我茫茫然站在屋子里,一屋子嘈雜的聲音,像突然砸了馬蜂窩,嚶嚶嗡嗡蜇著每一寸肌膚。弟弟妹妹們,悄悄地靠過來,臉上都臟兮兮地掛著淚,悄悄地扯著我的衣襟。我拉著他們繞開大人們,到外間屋給他們洗了臉,小弟安安輕聲說,姐,我餓。碗箱里有一盤咸菜,半盤中午吃剩下的土豆絲。

沒有飯,我讓二妹小松和小妹閑閑幫我燒火,熬了一鍋玉米粥,火候沒掌握好,很稀。給弟弟妹妹一人盛了一碗稀粥,放到西屋炕沿上,把剩菜端過去,我說,你們悄悄吃飯,吃完飯就在這個屋待著,別出去。

小妹輕聲說,姐,爸爸會不會死?

我摸摸她腦袋,不會的。我不知道父親所犯何事,我也不知道結果會怎樣,我和弟弟妹妹一樣,一進門就踏入了無限的恐慌之中。關上西屋的門,我站在廚房,聽著東屋親戚們各種不得要領焦慮的爭吵。我兌了兩瓢豬食把豬喂了,把雞鴨擋欄里。白月光明輝萬里,但今夜之后,我家里,一切都不一樣了,我感覺到自己拔節一樣地成長,每個骨縫都疼,身體的角角落落里都擠滿了淚水。它們洶涌得不管不顧,從頭到腳泄了出來。小狗七米輕輕地蹭過來,貼著我的腳面,擠擠挨挨地躺下了。我抱起它,緊貼著它身上那一點溫熱。

我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時候走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炕上。早晨睜開眼,首先看到了母親,稀薄的光線中,她像一段木樁坐在炕頭,灰褐的麻條披在頭發上,她搖著擺錘子,機械地抽著麻條打著麻繩。母親應該是坐著打了一宿的麻,她的身邊盤著磨盤大一圈麻繩。她整個人也一夜之間褪去花色變成粗麻,頭發披散面色如土目光呆滯。我把身邊橫七豎八的弟弟妹妹放躺好,小心地挪到她身邊,把她頭上的麻絲拿下來。把麻繩搬到地上,我說,歇一會兒吧。她呆呆地看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一激靈,說,幾點了?你該遲到了。她忙著去給我做飯,她的背影,是那樣單薄,好幾次,我把眼淚忍下去,沒流出來。她給我裝好飯盒,說,你好好念書,你們都好好念書。你爸沒做缺德事。我說我不想上學了。她說,不準再說這個話。你不念書你能干什么?你長大了還想像你媽這樣爬地壟嗎?她給我背上書包:你爭氣了,你媽你爸才能要回這個臉。

學校還是那個學校,但是踏進教室,就有男生尖叫:何青青她爸是壞蛋,被警察抓走了。所有的目光,齊刷刷,鞭子一樣抽向我。平時最好的幾個小伙伴,此時全用書擋住臉,不肯看我一眼。

下課的時候,所有同學都避開我,我經過的地方,所有人自動避讓,我傳染病源一樣,讓大家躲之不及。外班同學擠到我們班門口,嘰嘰喳喳指指點點諷刺挖苦。我把腦袋使勁低著,幾乎低到桌子底下。我不說話不出門。我跟自己說,我不哭,我要讀書,不哭。

我的班主任是數學老師,叫申金銀,他一堂課一臉嫌棄地提問了我四次,我四次都沒有答上來,我壓根兒就聽不到老師講了什么。老師說,站著。我就只能站著,盡量表現出恬不知恥的木然。

不哭,我對自己說,不讓別人看我笑話。那節課我幾乎從頭站到尾。好在下一堂課是語文課,語文老師講作文,對我的作文大加贊賞,老師說,我從來就沒讀到這么好的作文,何青青,如果有一天你成為作家,記得老師今天的話:你有作家的潛質。語文老師眉眼帶笑,很親切,他是三班的班主任,我看著他高高吊起的褲腿、兩只截然不同的襪子和一盤散沙的課堂紀律,悲哀地想:他如果是被學生敬愛的老師該多好。

那段時光,學校專門開了大會,傳達上面文件精神:加大力度,嚴厲打擊經濟領域的犯罪分子。校長把事件引申到我父親身上,強調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教育我們要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我們班的男生撕我的書,偷剪我的辮子,在我的白襯衫上潑墨,倒我的飯盒,我起初反抗,跟他們打,班主任申金銀就讓我站到操場中間,一站一下午。亮晃晃的秋陽,鐵鋸一樣剌在身上,汗水混雜著淚水滔滔地流下來。我就想,太陽把我曬化了吧,像雪一樣化進土里,那樣,我也毋需日復一日被這般恥辱地晾曬著。

放學的路上,我看到長斧,他在道旁的山坡上放牛,每個傍晚他都把牛趕到這邊坡上放一會兒,所以我總能看見他。看到我,他遠遠地跑過來,雙手叉腰,把我堵在道上:青青,有沒有人欺負你?我說,沒有。我騎著自行車走遠,他站在那里遠遠地喊:有人欺負你就告訴我,我去打他們。他長得高大,卻笨得要命,我見過一楊三下兩下就把他扳弄倒了。

家里的境況與我在學校大同小異。我爺爺,拄著木棍在村子里轉了一圈,兩句話:孽子無德愧對列祖列宗啊,家有賢妻不招外鬼呀!然后,我爺爺在我們家大門口,用拐棍劃拉一條線,眾目睽睽之下義正詞嚴:沒有花過孽障兒子一分不義之財,從此與兒子這份子人家老死不相往來。爺爺的一刀兩斷,先于法院之前,把父親的罪名給坐實了,把我們血肉模糊地拋了出來。我們家徹底地從村莊的血緣關系中被割裂開來。

我們家在遼南的一個大山溝里,四周群山起伏連綿,山明水秀風光優美,村子傍山依水而建,民風樸素,我們村叫碑上村,村口至今還矗著大清道光年間立的一塊貞節牌坊,村名也由此而來。父親何英豪這一年三十六歲,在這之前是我們縣第二重型機械廠的書記兼廠長,是我們村子里出來的最大的能人,也是這些年唯一蹲了大牢的人。

我不知道因為嫉惡如仇或從眾心理,還是母親在事情處理上的缺失,我們家一下子被推進了眾矢之的。父母長期以來樹立的仁義、友善、勤勞、智慧的口碑瞬間坍塌,我們走在村道上都擋了別人的路,會無緣無故被呵責,屯子里曾經與母親親厚的嬸子大娘,躲瘟疫一樣躲著她,母親的各種不是被編排了三條長街,跟隨她的都是冷嘲熱諷冷言冷語。眾口一詞:咱們這么窮,吃不上穿不上,孩子過年連個白面餑餑都沒有,現在知道咱們的細米細糧都哪去了。有一次四姑和四叔在村道上跟人解釋,大意是,父親是冤枉的,父親的貪污也不是他們理解的那樣:貪了她們的鍋中米缸里肉。屯里一群年輕人圍著四姑四叔,后來不知誰先揮起了拳頭,轉化成一場群毆。屯子里的幾個老鰥夫,也敢頻繁地在我們家門口轉悠。長斧有時候也來我家門前轉悠,我知道他和別人不一樣,他不是來看我們笑話的。人都是越長越聰明,他是越長越傻,別人給他兩句好話,他就像頭驢一樣給人家干活。給他一個餅子半個地瓜,他就呼哧呼哧幫人把水缸挑滿。他本性又疲懶,哪天就把牛群扔了不管,又哪天會把牛角掰下來,理由是公牛欺負了他喜歡的小母牛。反正長斧就是村里的笑話簍子,真的假的故事裝滿了我們平常單調的生活。我們家現在是村里茶余飯后另一個話題吧,類似長斧的,羞恥的被取笑消遣的話題。一個棚上兩個瓜,他是苦瓜我們是癩瓜。我看到長斧的時候經常會難過,他一定不愿意自己長成這樣,是誰把他造化成這樣?偶爾我會跟他說,你不讓別人欺負你。這種時候他會瞪著牛一樣的眼睛問我:誰欺負我了,告訴我,我去打他。

結冰的時候,屯里一匹老馬跌進冰河,折了腿不能干活了,屯里人趕個禮拜天含淚宰老馬,敲鐘宣布每家三斤馬肉,去碾盤那兒領。母親塞給二妹小松一個鐵盆,你去拿吧,我和你姐洗衣服。北風颼颼刮著,小妹拉著弟弟顛顛兒跟去了。我甚至可以想象母親會把三斤肉安排得怎樣細水長流。二妹一會兒回來:他們說不給。母親說,他們說什么了?小松說,他們就是不給。

我一股血頂上腦門,拿起缽子,一口氣跑到碾盤那里,村里幾個長輩在分馬肉,老馬肉,紋理粗筋膜薄,被分割成幾片攤在碾盤上,碾磙子上晾著馬皮,地上一灘猩紅的血水。一家一家排隊在領,我讓自己看起來平靜,自動排隊。輪到我時,有人說,這是老馬,肉又硬又艮,你家里稀罕吃呀?

你家里偷著吃香的喝辣的時候,咱們可是沒看見一口啊。

解馬的是村里的屠夫胡衍宏大爺,他說,她爸的事兒歸她爸,跟她個孩子說得著嗎?旁邊立馬有人扯了長聲,你是看上她媽了吧?人群哄笑。大爺說,媽拉巴子的,她爹她媽我都能生出來。大爺生氣,扔了刀走了。有人把我擠到一邊,先稱了,把稱的、切肉的,心照不宣地把我晾到一邊。我一遍一遍跟自己說,不能跑,家里有弟弟妹妹,我不能讓母親再被羞辱。

所有的肉很快都分完了,剩下兩根骨頭,也被別人扛走了。我訕訕地站在碾盤旁邊,人們像看不到我似的,四散著都走了,我仰著頭,看著天,我要把淚水憋回去。大雁南飛,變換著雁陣,被雁群丟棄的大雁,會是什么命運?回家的時候,我說,不夠分,沒有咱家里的了。母親沒有繼續問。弟弟妹妹也沒有提想吃肉的事。

母親現在出門干活都用頭巾包著臉,挑水也趕在早晚兩頭沒人的時候。二妹小松十歲,讀小學二年級,身體不怎么好,天天上課睡覺。人聰明,成績一直前三名。我問她,你同學有沒有欺負你?她瞪著一雙小馬一樣干凈的大眼睛,我包里裝著石頭,他們不敢。

我摸摸她的頭,她使勁一甩,瞪我一眼,說,你別被欺負就好,不用你管我,轉頭跑了。

那年雪多,一場跟著一場,這場雪還沒有融化,下一場雪就捂了下來,我和母親把院子里的雪推到大街上,雞鴨鵝才有個溜腿兒的地方,但是還是不斷地有公雞母雞丟失——鉆進哪個雪窩就撲棱不出來了。四姑父是和四姑一起踏著厚厚的積雪一起來的。四姑父捎回來一份父親的判決書,父親犯貪污受賄罪,判有期徒刑三年。他們是奶奶門唯一跟我們家還有來往的親屬。四姑父在銀行工作,他給父親找的律師,并參加了父親案件的庭審,他說,律師和他都是一個意見,父親是被別的案子牽進去的,罪名是貪污。父親在庭審現場鏗鏘有詞,他說他從未貪污。巧的是,在我們家搜出了一萬塊錢,父親交代,那一萬塊錢,是他從村工業做供銷員起十余年跑供銷的各種積累及與母親家庭生產勞動所得,被駁回。四姑看著母親,閃爍其詞,你們家能有一萬塊錢,確實讓人驚掉下巴。母親看著四姑,目光堅定,說,你哥不是壞人。有些事我不懂,反正他不是壞人。

不久,就有一幫警察開著拖斗車上門了,他們先是給母親看判決書,講其中罰金的意思,告訴母親家中財產要抵頂罰金。家里的新家具被裝上了車,圈里的兩頭肥豬和牛犢也要被牽走。母親哭了,她也不說話,就站在那里哭,眼淚像泉眼里的水,一直在流,看著兩頭肥豬鬼哭狼嚎地被裝進車里。

圈里現在只剩下兩頭嗷嗷叫著皮包骨的小克朗豬。

大門口黑壓壓擠滿了人,村里人都來看熱鬧,有人說,活該,這就叫好日子到頭了,善惡有報。也有人悄聲說,太過分了,怎么也得讓這家人能活下去呀。老梁大媽說,干壞事的是她家男人,這娘五個讓他們喝西北風呀?警察牽牛犢的時候,小松瘋了似的撲過去,這頭牛犢,一直是她在喂養的,她嚎啕大哭緊緊抱著牛犢不讓拉走,警察怎么都掰不開她,有個年輕警察拎起警棍,胡衍宏大爺喊,你們今天敢打這個孩子,你們的車都走不出這個村,她才多大的孩子,你們敢下死手。長斧從人堆里甩著長胳膊長腿沖出來,去奪警察的警棍,被一棍子悶進雪窩里,他嗷嗷怪叫著在雪堆里撲騰,怎么都爬不起來。母親抱住小松:你們不準碰我的孩子!幾個警察一起撲過去拖母親,母親抱著小松,不撒手,小松抱著牛犢不撒手,我們往外拽警察,我們家的七米張開了獠牙,直接咬住了一個警察的手,那個小警察,甩沙包一樣,把我們一個一個甩到雪窩里,一個窩心腳,把母親踢到一邊,然后一掌把小松敲昏,抱起牛犢,上了拖斗車,一干人揚長而去。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須臾之間,大街上的眾人還在目瞪口呆的時候,母親嗚嗚哭著爬起來,抱起小松,鎖上大門,把我們領回家,關上屋門,把一大街的人,一大街的議論和目光,全關在門外。

小松醒過來,嗚嗚哭,母親給她洗了臉,把大鐵鍋添上水,灶里加了兩根杠子頭,把我們叫到炕上,在她身邊坐下,母親說,不管別人怎么看咱們,你們都要知道,你們的父親不是壞人。

今天,我要跟你們說說你們的父親。

母親說,我和你父親二十一歲結婚,婚后十四年,有了你們姐弟四個,這么些年,這個家底,都是你們父母一錛子一斧子一分一厘攢下的,你們父親不是壞人,錢的事情,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父親日后會自己給你們交代,現在這個錢國家也收去了,他就算犯了錯誤,也是為了你們,他現在也被國家處罰了,出來也是個清白的人。我和你父親剛結婚的時候,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你父親到糧庫扛糧包,別人一次扛一百斤,你父親一次扛二百斤,又從后山打石頭摳豬槽子摳石磨,拖一身外債買下這個房子。后來又到工業當翻砂工,咱們家孩子多,你們姐弟四個,吃得上飯,穿得上衣,沒有赤腳露蹄,都因為你們父親比別人干得多吃的苦多。你爸在村里做了六年副書記兩年一把手書記,沒有做過欺男霸女吃拿卡要任何壞事。她說,本來村書記做得好好的,去什么機械廠,才去一年半就出事。

我們一定是睡著了,我被咣當咣當風拍屋門的聲音驚醒,母親依然維持著那個姿態,頭枕在炕沿上,身體蜷成一團。這樣的母親讓我有些恍惚,她看起來那么悲涼又破舊。她已經睡著了,發出軟弱的鼾聲,弟弟和妹妹們趴在母親的身上,腿上,也都那樣橫七豎八地睡著了。我悄悄地下到廚房。一股硬風撲上身體,我打了個激靈,上下牙不聽話地磕碰著。外屋門不知道什么時候被風蕩開了,不斷地撞擊著,拍打著門框。我趕緊把門關上,發現灶里的火已經熄滅了。家里又沒有柴草。我回屋套上棉襖,去柴禾剁撈了一捆干柴。一彎冷月蕭瑟地掛在中天,雪地暗淡地散射著灰暗的光,原野的風卷起地上的雪糾纏著肆虐著,發出尖嘯的憤怒的聲音。這是一個冰冷的世界,什么都可能最終以冰柱的形式結束,河流、騾馬、月牙,包括人。

到家之后我趕緊把里外兩層的門都關緊,插上門。自己使勁搓搓手跺跺腳,僵硬的手指活泛了,我生上火,慢慢引旺,架上粗柴。在火光中慢慢烤著自己,一會兒,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弟弟過來了,說,大姐,我冷,我找了個小凳子讓他坐在灶口。他又說,我餓。我拿個涼地瓜,用筷子穿上,在火上烤熱乎了,給他吃。五歲的安安弟弟是個非常好看的小孩,面面團團的,大眼睛黑葡萄一樣,幽幽的亮亮的。他吃著地瓜,突然說,姐,爸不是壞人。

他很清晰地說,波子他們都說,咱爸是勞改犯是大壞蛋。

我說,你以后不跟他們玩。

我不斷地打著寒戰,一個接一個打著噴嚏。我跟他說,你以后沒事不要出門,跟你三姐在家玩。他說,波子剛子知道咱爸不是壞人,就跟我玩了,就不會再罵我了。我說,你如果肯聽話,姐姐有錢就給你買糖吃。他噘著嘴,你又沒有錢。他突然開心起來,你給我講故事,我就愛聽故事。我說好。我繼續誘敵深入:媽媽不希望你跟他們玩,媽媽希望你就在家里玩,等爸爸回來。他說,三年是多長,幾個墻長?我說,你就看月亮,月亮圓三十三次,爸爸就回來了。他已經識數,能數到五十了,他很開心地大口吃地瓜。

半夜里母親醒來,不斷地要喝水,喝完了水,她想起來我們都沒有吃晚飯,要下地做飯,大頭朝下攮栽地上,頭頂的血直流。弟弟嚇得哇哇大哭,二妹和小妹也醒過來,我找了條干凈毛巾,把母親額頭捂上。我們幫著把母親挪上炕,母親迷迷糊糊的,我心里非常怕,但是不敢哭,妹妹弟弟已經哭成一團了。母親渾身滾燙,她說青青你爸回來了,你去開門。我去酸菜缸剝了兩片帶冰碴的菜幫子,給母親貼在腦門上。

二妹說,我也要。我摸摸她腦門,又摸摸自己,差不多,不很熱。我說她,別鬧,照顧弟弟和小妹。她自己跳下去,赤腳去酸菜缸撈出一碗菜幫子,貼一片自己腦門上,舒舒服服找個姿勢躺下了。母親迷迷糊糊中拉住我的手,握了一下,說,你歇會兒吧。

過了一會兒,又說,你爸快到家了,你聽,七米先聽到了,去給你爸開門。她一邊說一邊往外推我。我挪開幾步,沒有動,小妹突然哇哇大哭起來,爸爸一定是回來了,媽媽說爸爸回來了。她爬下炕,一邊嗚嗚哭著,一邊趿拉著母親的布鞋跑出去,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雪地里,對著漆黑的夜嚎啕大哭。原野只有風雪在絞殺,下雪了,風雪遮蓋了最后一鐮窄月,狂天野地只剩下黑暗,無邊的肅殺與陰森恐懼。我去抱小妹回家,她使勁甩開我,大聲哭喊:爸爸你快回家,快回家來啊,我看見你了。四野茫茫,連個人影都沒有,我還是跑去大街上看了看,連一條野狗的影子都沒有。我的眼淚都凍在臉上,不顧她掙扎狂叫,把她拖回家,把門插上。她跺著腳仰著臉使勁哭,我抱住她,任她把眼淚都抹在我衣服上,她不斷地說,大姐我怕,大姐我們怎么辦?

為了有效的保證小型水電站發電機組在工作運行的過程之中發揮出其應有的功效,就需要在工作運行的過程之中做到以下幾個方面:

夜半,母親繼續喊著給父親留門,說他走岔路了,一會兒就回家,弟弟妹妹哭累了喊累了,睡的沒睡的,都安靜下來,母親額頭上的血不流了,血痂粘在頭發上,黏稠的發出腥甜的味道。

我往灶里又添上一根杠子頭,關上灶門,也爬上炕。頭木脹地痛,二妹的一碗酸菜幫化出水,軟軟的,我撈出一根貼腦門上,舒服了一些,恍惚中,我也看見父親,他就在家附近轉悠,天太黑,風雨雪,他找不到家門。

我去找他,但是隔著一層若有若無的雪霧,我就是走不近他,我哭,我喊,父親置若罔聞,他在與我隔離的世界里心急如焚狂躁不安。白月亮筆直地照下來,籠罩出一個透明的世界,我看得到我自己,看得到父親,但是他看不到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開始嘔吐,我知道自己開始嘔吐。

我聽到弟弟妹妹的哭聲,但是都被什么東西厚厚地屏蔽了,那些聲音,都細弱遙遠,也不真切,與外邊的風聲攪在一起,仿佛風雪在廝打獰笑。

我又與一群豬糾纏在一起,它們扛起我在原野呼呼地飛,撞擊得我渾身每一塊皮膚都如蛇蟲啃咬,后來豬們把我扔在一堆爛泥里,我如入蒸籠,如入冰窖,時日漫長,我就在這一堆爛泥里滾著,折騰著。

一股溫糯清甜的米粥的香氣慢慢撐開了我的眼皮,炕上擺著飯桌,我的弟弟妹妹圍著桌子,喝著粥,粳米粥,就著一碟咸蘿卜瓜子。我被母親抱在懷里,一個女人在給我喂水,我揉揉眼睛,長斧的母親,后街的何厚德家的二奶奶。看到我睜開眼睛,母親竟然哭了。二奶奶是個咋咋呼呼的人,她一下子把我攬住,青青啊,二奶奶以為你這孩子交代了。母親說,不高燒了,先喝點米湯吧。半碗米湯下肚,我就像被狂風急雨打蔫了的南瓜花,照了一個太陽就昂起了頭。雪停了,窗外的陽光照耀著一片干凈的白茫茫大地。二奶奶說,今天上午,她出門挑水,發現我們家大雪堵門,門窗緊閉。她從我們家門口來來回回好幾趟,屯子里的雪路已經打開,我們家依然沒有絲毫動靜。她把水缸挑滿,在家又干了點活兒,總覺心里有事,徑自來我們家喊門。據說是我小弟弟安安開的門。用她日后的話說:家里橫七豎八病了一屋子,嘔吐得炕上地下被子上衣服上到處都是,人都下不去腳。二奶奶幫我們簡單地把家里清理了一下,在我們家翻箱倒柜劃拉不出一粒米,二奶奶回到自己家里,端來半瓢碎大米,給我們熬了一鍋大米粥。

根據村里流傳的說法,那場史上最大的一場雪,我們母子集體生病,兩天兩夜沒吃沒喝。那場雪救了我們,二奶奶根據我們家雪后沒有一個腳印的院子看出端倪,冒著被全屯人唾罵的危險,親自上門探看,救了我們一家人。二奶奶這個人,用村里人的話說,也有點短,缺根筋,但是還能正常過日子。這種人往往句句大實話:何英豪三年后回家,如果老婆孩子死了,他不會放過咱們村的人。

我十三歲冬天的那場雪經久不化,也一直堵在我的世界里,帶給我堅冰一樣的徹骨的寒冷。那場雪沒有凍死我們,我們像那些從石頭縫里長出來的蒲公英,卑微卻倔強地挺起了腰身。母親要求我們,不要到任何人家里去,更不要去爺爺家。不要到人堆里去,不要跟人閑話。她說,你們父親回來就好了,三年,咱們熬過去就好了。那之后,我看到屯子里的人就一低頭過去,不跟任何人主動打招呼,我不再去探究他們目光里是嘲諷還是冷漠或是同情。我把所有的羞辱壓成鐵板背在心上。我在我們家西屋溫暖的火炕上,帶著弟弟妹妹們學習,我嚴厲地要求和管束他們。我給弟弟找來我們看過的小人書,讓小妹閑閑把里邊的故事講給他聽,講孟母三遷,講岳母刺字講岳家軍楊家將,也應他要求,把一塊紅布系在棍子上給他當長槍。

臘月里村子上空飄逸著殺年豬特有的香氣和歡騰。我們圈里的豬,怎么養都養不成肥豬過年殺肉。母親有時候會想念她的那兩頭被牽走的豬,養到現在加一起能有七百斤了,有了那兩頭豬,家里的日子一定油汪汪的。但是現下這不夠一百斤的豬,劈扒完除了骨頭沒有幾斤肉。她自己在猶豫著這年豬還要不要殺。何厚德家二奶奶自從蹬開了我們家的大門,就三天兩頭咋咋呼呼地來,有時候也沒有什么事,就是來看看,左鄰右舍的,陸陸續續有人上門來了,西院四奶奶隔著墻頭給我們一塊高粱米糕,老梁大媽給送來二斤豬肉,還有一塑料編織筐凍蘋果,東鄰三奶奶送來一方豆腐,長寶大嬸給母親做了一雙鞋,鄰里鄉親的態度,我們開始有點無所適從,送來的東西,母親開始是堅決拒絕的,人家就說,給孩子的。母親只能都收了,一家一家一條一條都記在本子上,她說,你們長大了,也要記住這些人對咱們的好。

大道化開能跑騾馬的時候,姥爺帶著三個舅舅和小姨來了,姥姥家跟我們同鄉不同村,騾馬的腳力需三十分鐘的路程。我的舅舅們都高大英俊,再破的衣服套在身上也都是玉樹臨風的樣子。舅舅們的好貌相遺傳自姥爺,此時舅舅們上山給我們砍柴,小姨把帶來的糖塊給我們分,姥爺把我們家的荒涼的頂棚拆了,用他帶來的蝴蝶紙裱起一頂粉色的棚子。姥爺是老八路,參加過解放戰爭,復員后回鄉當了多年村長,當年我奶奶上趕著托媒求親,就是要娶鄰村家風淳樸的老村長一個閨女。我姥爺曾經德高望重,但是姥爺現在老了,早已從村長位置退了下來,他系著大圍裙,挑著糞筐,在村道上跟著豬跟在雞鴨后邊拾糞的時候,曾經的老戰士跟村里那些糟老頭子別無二致。裱完了棚子,鏟凈了院子里的雪,姥爺把三舅舅留在我們家看家,把我們娘兒五個裝進馬車,帶回姥姥家。

姥姥家在我們回去的時候把年豬殺了,新鮮的血腸和醇香的豬肉端上桌,姥姥說,回家了可勁兒吃。我們在姥姥家待了三天,姥姥和舅媽們不讓我們干活,把過年的凍梨和地瓜干都掏出來給我們吃,姥姥家的火炕一直都燒得熱熱乎乎的,吃飽了,我們就在火炕上酣睡。

第四天午后,姥姥把五個舅舅都找來家,一起送我們回村。母親說,不用了,傍年了,家里都有事,我自己帶孩子回去就行了。姥姥沒有接她的話茬,說,瘦得都看見骨頭了,回去好好照顧孩子,你是有娘家有兄弟的人。我的五個舅舅,有兩個已經結婚了,他們人高馬大,五個往一起一站,就像五虎上將。這次姥爺沒有來,大舅趕著馬車來送我們,在村口,舅舅們就下了車,跟著馬車逶迤著慢慢走,跟每一個遇到的人謙遜禮貌地打著招呼。把我們送來家,舅舅們把缸里水挑滿,豬圈糞出了,把柴劈了,把煙道疏通了,接上三舅,天黑了才回家。

從姥姥家回來,母親就開始辦置過年。家里的豬,屠戶胡衍宏大爺來給看了,實在殺不上手,就沒殺豬。其它其實也沒有什么可辦置的,四姑給我們送來半袋白面五斤大米,二姑姑捎來一壇米酒,何厚德二奶奶送來一只大鵝。母親蒸了一鍋供桌餑餑,用大鵝燉了一盆酸菜,殺了一只雞,用姥姥給的豬肉包了兩頓有肉星兒的餃子,放了一盤小鞭,我們的年,就倉促地過去了。

我是1968 年出生,父親出事那一年我十三歲,我記得那時候還有生產隊,我放學的時候經常看見生產隊的勞力們說說笑笑集體收工。但是也是父親坐牢那三年,生產隊改為村民小組,土地和牲畜都包產到戶。我們家原來只有一畝二分菜地。父親走后轉過年,我們家一下子分到了十六畝地。面對著突然多出來的十幾畝地,母親有些茫然,她要一個人來對付六口之家的生產勞動。

姥姥家村里也把土地承包到戶,舅舅們格外承包了一套騾馬犁杖,我的三個正當年的舅舅,因為家里窮,都沒娶上媳婦,指望騾馬犁杖給他們添丁進口。谷雨種大田。幫我們把地趟上,母親就攆他們走了,母親說,點種子讓工夫,我們能自己做好,別人家預定的拉糞趟地可不能給耽誤了。她第一次,提出讓我請兩天假,在家里幫忙把地種上。

我們村是典型的遼南丘陵地貌,你站在山坡上向下看,整個村莊包括視線所及的地方,就是一鍋大大小小的玉米面窩頭,一個山包挨著一個山包,擠擠挨挨。我們村沒有水田,只有旱田,只能種玉米土豆和雜糧。

太陽照著新翻的土地,有翻涌的煦暖的味道,深埋的草根的味道,有去年的雪水的味道,還有遠處河流睡了半年舒展的味道。這個味道讓人沉醉迷離。太陽照著后背,暖洋洋的,面朝黃土背朝天,對喜歡土地的人來說,就是福氣。

母親領著我們家的播種小隊,有條不紊地播種玉米,我刨坑,小妹跟著我點種,二妹施肥,母親培土。我教妹妹們唱學會的新歌《茉莉花》,小妹總錯音,她自己就使勁地笑,笑得都直不起腰來。母親說,別笑齁了。她們終歸是一些小孩子,十幾畝的地壟量下來都是漫長的工程,為了讓她們跟上我的步伐,我給她們講故事,給她們許諾以后講故事的頻率,我答應小妹,以后我有好吃的,就分一半給她。我夸她和二妹都是好孩子,能幫媽媽和姐姐干活了,姐姐和媽媽因為她們減輕了很多負擔,并且不會太辛苦。

這時候已經六歲的弟弟自己在地頭玩,和小狗七米一起守著我們的水壺和餡餅,我們給他撿了一堆石塊,他自己在玩跑馬打仗。餡餅是玉米面夾酸菜餡,母親在鍋里用油烙過了,有一層薄薄的鍋巴,脆香。母親說,種完這一壟,咱們就開飯,就去吃餅。但是已經力竭,我的胳膊已經揮不起來了,手中的鋤頭有千斤重。母親與我幾番換工,我現在不僅胳膊抬不起來,腿也抬不起來。

這是我們村最大的一塊地,也是最肥沃的土地,所以很多家都有地在這里,但是沒有了生產隊勞動的大幫頭,散落在土地上的人,還是顯得寂寥。我們家在這里共有十六壟地,一上午,我們種了四壟,按著這個進度,我們家的十六畝地,半個月也種不完。按著母親的計劃,我和二妹請兩天假,把大田種上,小塊田,她帶著弟弟和小妹種。

我們的午飯就在地頭吃,酸菜餡餅就白水,餡餅冷了,但是水是熱的,噴香的誘惑了我一早晨的餡餅,此時我一點吃它的欲望都沒有,我就想閉上眼睛睡一覺。母親說,青青不能睡,不能在野地睡,嘴會歪的。地頭的大石頭被曬得被窩一樣暖烘烘的,像一只巨大慈愛的手,化解你所有的疲勞與憂傷,擦掉你所有的眼淚,收納你,包容你,愛惜你心疼你鼓勵你,大地啊母親,就是這個意思。老菇花迎春花已經悄悄地開了,草也探出寸把長的胳膊腿兒,風帶來的氣息里都是生長的味道,山雀兒和七米在嬉戲,一只壁虎和安安一起玩,遠處地頭歇晌的人們快樂地唱著勞動的歌曲。哦,生活。父親不在家的日子,也是蠻好的。父親脾氣急性子爆,這一上午如果是他帶著我們干活,不知會罵多少遍人。手欠,不知我們哪個會挨罵挨揍。我為自己生出這樣的想法羞愧又自責,父親現在不知在監獄里遭多少罪吃多少苦呢。我還是堅持吃完一個餡餅,胳膊腿都酸疼,二妹站在那兒扭腰,她說,這胳膊這腿兒,怎么都不像自己的了,怎么都像是安安的。閑閑問,為什么像是安安的?小松說,安安身上的都是懶肉。安安自己先嘎嘎笑起來。閑閑推他一下,他就勢滾到媽媽懷里,使勁笑。他四仰八叉的樣子,就像年畫里抱大魚的娃娃,小妹就胳肢他,他倆滾成一團。母親一直木然地坐在我們身邊,木然地看著遠方。這塊大地中間有一條車馬道,通向鄉里,我上學、爸爸之前上班,都走這條路。

我們下午的效率遠遠低于我的預期,兩個妹妹干一會兒就干不動了,不斷地需要坐在壟臺上歇歇。小弟安安被我們哄來點種,五個人的戰力,與上午的四個人比起來依舊相距甚遠,我看著綿延的無限長的地壟,內心無限蒼涼,我們家的地,可能就要撂荒了。撂荒,是多么恥辱的事情呀。到第二天日落西山,我們家的大田玉米只種上十二壟,還有四壟地沒種,按目前人困馬乏的速度,再有一天也未必種完,因為只有我和母親尚可堅持,但是我們還要照顧他們三個的吃喝拉撒,還有家里的畜禽。

遠遠地,我看到長斧在山坡上放牛,我說,我去找長斧幫我們個忙。母親厲聲說,你以后離他遠點,我聽說他經常在道上堵你,他現在省人事了,邪性得很,看女人就盯著人家胸脯,還直流口水,有一次被后街幾個老娘們扒了褲子扔到臭水坑里。你以后能離他多遠離多遠。看我愣在那兒,母親說,你聽懂了吧?你能聽懂吧。當然能,只是中午吃的酸菜餡餅,開始在胃里翻攪。

有收工的人家唱起了日落西山紅霞飛。他們到地頭收拾東西的時候,看到哭泣的安安和哭著安慰他的閑閑,他倆又冷又餓,但是我們在地的那頭,看不見他們。有人給安安喝水,有人把剩的半拉餅子給他吃,他們看著蒼茫大地上孱弱的母子,看著月光下無限延伸的地壟,或許,他們同時悲憫地看到了我們同為螻蟻的人生。他們嘆口氣,有人走到我們地頭,拿起種子化肥,刨窩點種施肥培土。都是莊稼把式,他們種地行云流水,仿佛不是在幫別人家干活,仿佛他們也沒有辛苦了一天。先是一家,然后是又一家,之后,又來了一家,最后,我發現我們家的地里多了十多個人,有的是近鄰,有的是平時幾乎不打交道的人,他們過來了就直接在我們家的地里干活,也不跟我們寒暄。一地亮堂堂的白月光,月光下,是余溫尚存的土地,和幫我們家種地的人們,他們的黑色的剪影長長地鋪在地上,像一些黑色的火焰,緩慢地移動著跳躍著,溫暖著。我們走,月亮跟著我們走,它一直在我們頭上。種完最后一壟地,他們淡定地跟母親告別,唱著打靶歸來,快樂地收工了,母親讓我們在地頭站成一排,集體,給他們鞠躬,其實他們都沒有回頭,也都沒有看到。

母親的春播持續了一個月,小的地塊,她帶著弟弟妹妹一起種,稍大的地塊,騾馬犁杖又磨不開地頭的,她要等到禮拜天我和二妹放假,帶著我們一起種,我們不僅種了大塊田地的玉米,還種了大豆糜子和高粱土豆紅薯和芋艿等等。我放假的時候,長斧把牛扔在山上,來我們家地里要幫忙。母親堅定地拒絕了,她說,我知道長斧是個好心人,你又是青青的小叔,你得幫著青青,看到誰欺負青青,你得幫想著,等她爸回來找那個人算賬。母親說,青青她爸是打勞役的人,他可什么都不怕。長斧偷看我一眼,縮手縮腳后退幾步,一轉身,跑了。其實我沒看出長斧有什么不同,長斧并不欺負我,他現在不在路上堵我了,偶爾他把榛子、山核桃、松子等,用骯臟的布包著,遠遠地扔給我,遠遠地咧開大嘴笑。他現在追逐著奇怪的審美:腰捆麻繩,別一把長柄寬斧,戴著自編的草帽,很有橫行霸道的樣子。看到孩子,他掐腰挺胸:帥不帥?孩子們看見他就像看見了狼,轉身就跑,再遠遠地向他扔石頭。

地種得越來越多,母親臉色活泛了,話也能多說幾句,她說,土地是人的命根子,哪朝哪代當官當將,你只要張嘴吃飯都離不開土地。在土地眼里,人沒有高低貴賤,你種什么收獲什么,你下多少力氣,就收獲多少,只要有土地只要有力氣,人就餓不死。等你爸回來,我要讓他看看,你們都長得壯實,她又說,等秋天,把多余的糧食賣了,帶你們去看看你爸爸去,營口也不遠。

父親服刑的地方在營口,這時候父親開始往家里寫信,隔半個月,我們就能收到一封父親的家書,他說在那邊挺好的,吃得也好,能吃到白面饅頭和大米飯,還能吃上菜包子。干的活兒也不累,管教對他也好,他讓母親把地送一部分給別人種,一家人能吃上飯就行,讓母親不要太辛苦。他說,母親熬不下去的時候,可以找四姑夫貸款生活,欠下了債,他回來還。他讓我們好好讀書,他說,如果他多讀幾年書,哪怕把小學讀完,有基本的法律常識,也不會跌到溝里。

母親說,咱們都爭口氣,不能讓人看不起,也不能讓你爸不放心。你們給你爸寫信,要報喜不報憂。但是,喜從何來?我們種那些小塊的地,母親拉犁,我扶犁,我的力氣不夠,有時候會扶歪,或犁杖會倒下來,她就說,咱歇一會兒。她這個春天比冬天還瘦,人已經伶仃,只剩下一個架子,衣服穿在身上兜滿了風,像旌旗。她的眼睛里和臉上都是塵土,她一直讓我恐懼著,或許哪一刻她就直接倒了下去,化為一堆泥土。我說,我扶不好,咱倆換一下,你扶犁,我拉。我咬著牙,就能把犁杖拉起來。她說,過了年,讓你舅舅給咱們打一副小犁杖。

開春的時候她孵了一些小雞,現在這些小雞也跟著它們的媽媽一起下地了,滿院子目空一切地溜達。院子里雞飛狗跳,母親置若罔聞,一心一意打理菜園,她支起一個冷棚,種上韭菜和芹菜,還扔進去一把水蘿卜菜籽。院邊,只要有一點地方,她就按下蕓豆和黃瓜種子,還在院墻外圍點了兩排玉米。她成天陀螺一樣轉著,看著豬一天一個樣地長著,小雞小鴨一天一個樣地長著,我們一天一個樣地長著。

其實她最煩惱的事情,就是我們一天一個樣地長著。有一天,她突然發現我的胸支棱著,她皺著眉,說,怎么這么大。然后說,束起來。她回家,從躺箱柜里翻出一塊白布,做了一個把我綁得透不過氣來的小兜子,胸前釘一排小白扣兒。我們家縫紉機好久沒響過了,安安看著小兜子垂涎三尺,媽媽你給我做新衣服嗎?閑閑說,給大姐做的,安安說,我也要新衣服。母親說,你也有,母親把她的衣服改給我,把我的衣服改給小松,小松的衣服改給閑閑,閑閑的小花褂子改給安安,改完了,讓我們試穿。弟弟安安把花衣服往炕上一扔,我不要這個,我要大姐新衣服,我穿正好。然后,我剛剛裁成的內衣,被他套在外衣上邊,一溜煙兒跑了。母親說,快去追回來,這種衣服怎么能讓外人看見。弟弟在前邊跑,我和小松在后邊追,安安一邊跑一邊嚷嚷,我不要三姐的花衣裳,我要大姐的新衣裳。有人看見他打趣:安安這是哪里來的新衣裳啊?他委屈地跟人說,我媽給我大姐做的,不給我做。人就說,別給你大姐了,你就穿,你穿好看。

安安說好,反正我不要三姐的花褂兒。六歲的安安小腿兒風快,我們兩個人也跑不過他。從前街追到后街,在后街,我們看到被一楊用兩條腿夾住的安安。一楊的臉紅著,說,快把安安帶回家吧。我低著頭不敢看一楊,把內衣從安安身上剝下來,轉身就走。

一楊是我的小學同學,上初中以后,他在三班,我在四班。我經常看見他帶著三班男生和我們班男生滾了死球地打仗,他是父親一個遠房表姐的兒子,比我大半年。從這個學期開始,有幾次放學,我都發現一楊跟在我后邊,幾米遠的距離,不跟我說話,不遠不近的,直到回村,各回各家,也不說話。開始我以為是偶遇,后來有幾次我放學后值日,等我打掃完衛生走出校門,發現一楊在大門口,兩條腿架在自行車上,看見我出來,哧溜,自行車一下子出溜出去好遠。原來他真是在等我。一楊的父親在城里當工人,一楊騎的是新車,是二六的,小,新,還好看,一楊平時穿的衣服也好,所以一楊從小到大就是我們村最好看的男孩,當然,學習也好,就比我差一點點。有時候,我想跟一楊說說話,一楊,終歸與別人不同,但是一楊不給我這樣的機會,他一直跟我保持著幾米遠的距離,不遠著,也不近著。

有幾次,要到家的時候,他往我車筐里放一個面包或兩塊水果糖。放完就跑,也不說一句話。在學校,一楊像不認識我似的,看見我就躲著。我漸漸發現,如果我們班哪個男生欺負我了,一天或兩天之后,就會被三班男生收拾個鼻青眼腫,當然,是其他的理由。這也使我本能地想躲著一楊,我不愿意這些事跟我有任何聯系,我希望是我想多了。特別累的時候,或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有時候會想起一楊,他像那一束從窗口瀉進來的白月光,干凈,明亮,沒有可觸摸的溫度,但是我覺得暖。

春脖子長,雖然有野菜可吃,但是人還是被湯溜得精瘦挺長。春播之后的一段空閑時間,母親打了幾席袼褙做鞋,做的都是父親的鞋,薄的厚的棉的單的,托四姑夫給父親寄去。她那一點一點的閑工夫,撿起擱置很久的繡花繃子,做起了繡品。母親手巧,絲線染得好,各種針法都會,繡出的花兒栩栩如生招蜂引蝶。我很喜歡看母親繡花,她專心致志的時候,眉頭是舒展的,沉迷于手中的花色,有暫短的由衷的歡喜。

有一次,繡花的時候,仿佛無意間,說到一楊,母親說,一楊是個好孩子,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又說,一楊媽媽,你表姑,心那么高,一楊將來的媳婦,一定是要找個吃商品糧的。我說哦,母親說,你姥姥村里就有一個了不起的女孩子,自己考上了師范,國家包分配回村里做了老師,轉了商品糧戶口,母親說,你要好好讀書。我說好。

母親用野菜兌補著糧食延挨著我們春天的日子,她磨了一些大碴子,烀爛了,用油炒一下,給我裝到飯盒里,帶到學校做午飯。油放得多,早晨爆炒出一屋香氣,弟弟經常在這時候爬起來,媽媽我要吃姐姐的飯。母親說,姐姐在學校一天,就中午這一盒飯,沒有你的。弟弟不鬧,沒有就沒有。晚上我放學的時候,他早早在路上等我,姐姐,你的飯剩了沒有。之后,每次,母親做好了飯,裝好了飯盒,我再偷著從飯盒里分出一小碗,藏到窗簾后邊,告訴他,等我走了之后偷偷吃,別讓母親看到。

在我弟弟眼里不可多得的美食,在我的同學中是拿不出手的陋食,中午,我同位說,你怎么天天吃大碴子飯,我一聞你那大碴子味兒就想吐。她撥弄著自己飯盒里的雞蛋說我,你家里連個雞蛋都沒有嗎?雞蛋一定是有的,但是都賣錢了,家里有許多開銷,種子化肥農藥,人情來往也是需要錢的。父親走后,母親沒有領我們趕過禮坐過酒席,她把人情錢捎去,不去吃酒席。也不讓我們去。

春天的日子就這么稀湯寡水的流著。我們豬圈里那兩頭豬卻見風瘋長,整個漫長的春天,我的兩個妹妹領著小弟漫山遍野打豬草,那些苦菜子、野蒿、豬鬃草,一筐一筐往豬圈里倒,我們家呼呼長膘的兩只克朗豬,每日彪呼呼地吃,吃得屁股都滾圓了。小妹閑閑秋天也要上學了,母親說,你們的學費書本費都有了。

春天百草滋長,蚊蠅孽生,我們村這時節開始頻繁地丟東西,丟的大都是食物,鍋里的餅子地瓜、咸肉豬油,有時候還有雞鴨,還有狗,大街上原本滿街溜達的狗,三天兩頭地丟,剩下的全被拴在家里。村里人都說,小偷就是長斧,他現在又饞又懶,有人看見他偷東西。看見他偷人家鍋里的餅子地瓜,看見他月黑風高夜偷狗野炊。對于他的盜竊,村里人恨得咬牙切齒,我父親無辜做了靶子:長斧那個癡呆傻來日必與何英豪一樣蹲大牢。據母親說,村里有人報了警,警察也來我們屯調查好幾天,也來我們家問詢過,我說母親,沒有證據,就不能說是長斧偷的,咱不能給人栽贓。母親說,咱家什么都沒丟,我說的也是實話。母親又說,也不一定就是長斧,那個四川的老叫花,在南山的看山窩棚住下了。

老叫花高高瘦瘦,腰桿是挺的,衣服一層一層補丁都看不出本色,卻依然是干凈的樣子。他走村串屯地溜達,餓了就討一口吃的,多了也不要,不要糧食,不要錢。平時他的討飯缽子是空的,裝在搭肩里,整個人收拾得還干凈,沒有一般討飯人的腌臜。

街道上的狗沒了,逃荒的要飯的就成群結隊地來了。他們有些人說是安徽的,安徽水災,顆粒無收,也有說自己是山東的,山東也水災,也顆粒無收。之前,父親在家時候,每一次來要飯的,母親都會熱一碗殘湯剩飯給他們熱熱乎乎地吃下去,面對著父親的冷臉,她說,誰沒有個三災兩難。現在,她把我們家的大門也關上了。自己孩子都吃不飽,七米都沒吃的了,顧不上了。我清楚地記得是小妹生日那天,母親鍋里煮了兩個雞蛋,給妹妹一個,另一個,塞到我書包里,我說我不要。母親輕聲說,拿學校吃,別讓同學總看不起。其實學校的所有事情,我都沒有跟她說過。我鼻子發酸,打消了把雞蛋掏出來的想法。

我春天出門的時間是早晨五點半,天已經亮透了,遠遠地,就看見四川老叫花蹣跚在我的前邊,對著我向村子走來,他就在我的視線里綿軟地倒了下去。我趕緊下車跑過去,還好,不過就是昏了,我給他喝了口水,說,爺爺,你有沒有好一點?因為離得近,我看到他隱藏在頭發里的清楚的戒疤。

他說,孩子,你把我往屯子里送一段,我去討點吃的。我說,現在你可能要不到吃的了,家家都吃不飽,又這么早。你是餓昏的嗎?他有些羞愧地說,老了。他有我爺爺的年紀了。我把飯盒掏出來,我的午飯,已經掏給弟弟一小碗,不夠兩個人分了,我把飯全部倒進他的飯缽子里,說,你吃吧,吃飽了就好了。他沒有去看飯,一直看著我,你怎么辦?我說,我一頓飯不吃沒事。我把他扶到背風的地方,這樣一會兒太陽出來就能照到他,我把書包里的雞蛋也給了他,雞蛋還是熱的,我說,我妹妹生日,我媽今早煮了兩個蛋,背著弟弟妹妹給我一個,你吃了,有力氣了,就好了。他要推辭。我轉身跑了。我怕他餓死。

這個難耐的春天里,一些懷了孩子的女人,因為饑餓,沒有力氣把孩子生下來,胎死腹中一尸兩命,有的把孩子生下來了,養不活,干脆送人了。某一個早晨,我看到后街的一個大叔,抱著一領草席子匆匆地往東沙崗走去,后邊跟著他包著孕婦頭巾的女人,兩個人一臉的痛楚,但是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東沙崗有一個死嬰塋,那些死嬰,不起墳包,直接埋在土里,土里來土里去。或許是承接了太多母親的眼淚,死嬰塋地的野蒜在春天長得非常旺,村里人說那野蒜是死孩子頭發。

對有些人來說,生死都不是大事。長斧的嫂子,長寶大嬸在門口的歪脖樹上吊自殺了。至于死因,說是夫妻吵架,長寶大嬸性子烈,一時想不開。母親說,能死得起,誰還活著,真傻,就不能活出個樣兒,死能解決問題誰都別活了。

母親現在把我當成可以跟她說話的人,她說,你大叔對她也算有情有義,哭得都堆萎了,長寶也是不易,攤上這么個傻弟弟,村里人說前一天你大叔因為長斧偷東西,在后山差一點把他打死,把他攆出門去了。母親嘆口氣,長斧也是讓人作踐的,村里人都欺負這個半傻,他就越長越歪。現在沒人放牛了。

我感到深深的悲涼,生死,災難,呆傻,又有哪些是人可以做主的?比如長斧,不僅我們村里人欺負他,外村人也欺負他,外村幾個半大小子曾經捉去長斧,嚇唬他要把他閹了,玩夠了就把他扒光綁在樹上,村里人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被綁了兩天,身上爬滿了蟲子。

母親說,人命賤,跟雞鴨鵝狗差不多。但是生命,就如母親那一畦青韭,割了一茬,很快下一茬就長出來了,永遠油綠汪汪。我們家的兩頭豬長得肥滿外溢的時候,何騸子帶著收豬人來到我家,給了公道的價格把豬拉走了。何騸子是鄉畜牧站工作的出了五服的一個堂哥,堂哥其實跟父親同齡,輩份小,他家跟我家一樣,一窩孩子,不一樣的是都是閨女。他家嫂子性子懦,手腳還拙,孩子們吃不上穿不上,母親沒少接濟他,因為他會打防疫針還會閹豬,十里八村送其美名何騸子,何騸子排行二,我們叫他二哥,二哥是個親和的人,村里人打趣他,你讓豬斷子絕孫,老天讓你絕了后,二哥就苦笑,總得有個能養家的營生,身體又不好,傷了天理下輩做牛做馬還吧。二哥平素笑瞇瞇的,誰家有事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兩頭豬拉走豬圈就空了,何騸子二哥說母親,大嬸子你養兩頭母豬,再養兩頭克朗豬,克朗豬養了過年殺,母豬賣崽子。又說,養母豬得喝豆餅水,豆餅我幫你買。隔幾日,二哥就給我們家抱來四頭豬仔,兩母兩公,二哥把四頭豬做了技術處理,又給我們家的雞打了防疫針,他跟母親說,你家雞鴨隨便養,防疫什么的你都不用管,我都來給你處理,錢的事等我大叔回家我跟他算。賣了兩頭豬之后,家里的日子寬綽一些,母親去買了一大塊黑的卡布,給我們都做了一雙新鞋。

端午前后土豆下來了,吃了新鮮土豆,人們的臉逐漸圓潤豐滿起來,蹲了一冬天一春天墻根的那些木僵僵的老人們,也站起來,開始在大街上溜達了。風擺楊柳,燕雀翩飛,孩子們在追逐著嬉戲,那些大門鎖了一春天,人像影子一樣消失了的幾戶人家,也拖家帶口地回來了,村里有一個心照不宣的說法,他們都到更遠的地方討飯去了,討飯不討家門口,兔子不吃窩邊草,古訓。總之,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我爺爺,就是在這樣的日子在大道邊上堵住我,塞給我一只沉甸甸的口袋,說,這是爺爺自己開荒種的蕎麥,讓你媽媽給你們烙點餅吃。我爺爺貧雇農出身,一生對土地有著貪婪的感情,他有嚴重的氣管炎,咳得腰都幾乎貼上地皮,但是他長年累月在原野在山坡忙碌,只要能種出莊稼的地方,都被他開墾成小塊的地,有的能種大豆玉米,有的只能種幾棵南瓜,但是積少成多,也是不少的收獲。爺爺的墾田被集體回收過兩次,爺爺也樂呵呵的,地有人種著,不撂荒,就好。他跟我說,好好念書,之后,他嘆口氣,別學你爸爸不走正道。我說,我姑父都說了,我爸爸是冤枉的。我把已經拿在手里的半袋子蕎麥放到爺爺腳下,轉身就走。

我們家的六月鮮玉米下來的時候,母親沒有拿去集市賣掉,她煮了一鍋給我們嘗鮮,剩下的,掰下裝進口袋里,全送給何騸子二哥家。二哥來我們家從來不進門,一口水都不喝。我在第二天早上的上學路上,等著一楊,遞給他一只鮮玉米。他這次沒有跑,站在我旁邊,大口吃著,看著他開心的樣子,我笑了。他臉上沾著玉米芯兒,說,青青,我看到了,你笑了。我臉一定是紅了,不理他,先走。他一手啃著苞米,一手扶著車把,攆上來,一塊石頭硌了車轱轆,一個顛簸,他沒穩住,直接把我別進溝里,我的腿被我的破二八車夾住了,疼得我眼淚直接出來了。他趕緊扔了玉米,把我扶起來,說,快看看腿有沒有事。腿應該是沒事,還能走,但是腳脖子腫了起來。他說,我帶你上學吧。他把我的破車鎖上,送到玉米地里,玉米已經起了青紗帳,能保證我的自行車安全。我坐上他的自行車后座,十四歲的少年,他的迎風而起的氣息,草木一樣清新。在學校門口,他問我,你還能走嗎?我說能,他說,那你自己慢慢走進教室,又說,放學在這里等我。他又翻出我的飯盒,說,今天咱倆換了吃。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發現他飯盒里是餃子。

晚上放學,我借口做作業,天暗下來我才走出教室。遠遠看見他安靜地倚在車把上看書,看見我出來,也不說話,把我放到后座上,他騎得很慢,回家的路有幾個陡坡,一個人還可能沖上去,兩個人,只能推著慢慢走。他已經高而瘦了,輪廓有了偉岸的趨勢,英朗之氣水落石出般慢慢浮現,我長大了,他說。我說,我們長大了。他說,賈寶玉遇到林黛玉的時候,是十三歲,還沒有我們大。我的臉騰一下紅了,定在那里,手足無措,還不能跑,腳不敢跑。他說,我們就算說定了。看我不吱聲,他說,你聽懂了嗎?少年的聲音在風里顫抖。我說,嗯。他說,我本來想等幾年說,但是我看不得你這樣,你這樣,我受不了。我心一凜,低著頭往前走,臉上的燒退去。我說,我要過了二十六歲,一定要等我過了二十六歲再說這個事。我說,我要好好讀書,我要有出息。

我倆青梅竹馬,他很小的時候,別人騙他:青青出嫁了。他赤著腳跑到我們家,看我在院子里玩,他就回家了,告訴別人,我媳婦在跳格子呢。他隨父親進城的時候買了紅色的頭繩,偷偷送給我,小學三年級,他把《紅樓夢》塞到我書包里。

我說,你要好好讀書。

我們去營口監獄探望父親的行期,因為家里賣了兩頭豬的意外收入,被提前到我的暑假。母親給父親新做了布鞋,里外新的衣服,把家里的雞蛋咸鴨蛋全部煮了,包了純肉餡的餃子,帶著我們姐弟四個,還有幾個姑姑叔叔和四姑父,我們一起去看父親。兩個帶警棍的警察押送著一個穿囚服光頭的人,從那個小門里出來,他向我們走過來,沖著我們笑。我眼淚唰一下出來了,若是走在大街上,斷認不出是我們的父親,人瘦了好幾圈,好像也矮了。父親在一個長條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眼里一直有眼淚在打轉,但是一直沒有讓眼淚掉下來。我們簇擁著父親,母親把安安塞到父親懷里,安安局促地聽任父親摸他的臉,他求助地看著母親,父親讓他感覺陌生。父親不斷地問著家里的事情,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的身體怎么樣了,兄弟姊妹是否都安好?一幫兄弟姊妹都問候過了,他拉過母親的手,母親的手掌,此時已如鋼鋸的鋸齒,安安從來不讓她摸,說媽媽的手長牙,咬人,父親拉著母親的手,摩挲著,兩滴淚,滾在上面。他看著母親,什么也沒有說。母親抽出手,給他整理著衣襟,說,都好,放心。父親讓我們在他面前一排站好,像他在家時候一樣,他先夸安安閑閑懂事,聽話,都是好孩子。跟我說,一定要好好讀書,你爸爸哪怕讀完了小學,能明白借條和收條的差別,也不至于栽這么大的跟頭,他讓我和二妹好好幫媽媽干活,照顧好弟弟妹妹,他已經在攢錢給我買一只手表,給二妹買一件花褂子,他說,你們下一個生日的時候都能收到。拿警棍的獄警,這時候走了過來,說,時間到了。父親站了起來,他把我們每個人都看了一遍,說,我在這里挺好,不用掛心。

從頭到尾,母親一個眼淚沒掉,她說,他這樣,我就放心了。

與父親的半小時會見,帶給我的感覺就是,哦,我原來背后一直是有樹可依的,只是暫時,我們的樹在遠方。我們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不斷強化相互補充,反復回味著與父親半小時的暫短會見,這使我們溫暖快樂并充滿力量感。小妹閑閑說,爸爸摸我頭發了,安安說,沒摸,我沒看到。閑閑說,爸爸的手跟媽媽的一樣,摸一下我的頭發都被勾起來,生疼,她說,爸爸待我跟安安一樣好,爸爸摸我頭發了。安安說,爸爸手太硬,抓得我肉疼。二妹說,爸爸說我再用一點功,我就能考第二名,但是現在也很好。我去河套洗衣服的路上看到了一楊,平時這種碰面,我們都只是互相看一眼,像普通男女同學那樣,連一句話都不多說,但是這一次,我站住了跟他說,我去看我爸爸了,他很好,他很快會給我買一只手表。他熱切地看著我,說,那真是太好了。我說我爸爸瘦了,他只能跟我們說半個小時的話,我媽媽沒哭,我哭了。他繼續說,那就好。我說,我要好好讀書,我爸爸讓我好好讀書,他這次,就是讀書少吃的虧。一楊靜靜地看著我,等著我說。我沒覺得我的眼淚已經淌了下來,他想伸出衣袖給我擦眼淚,但是四顧了一下,還是退了回去。他說,青青,我爸想給我轉到城里上學,我不想去。我還沒有從自己的情緒里轉換過來,說,哦。他說,我不想去。我說,那就不去。他喃喃說,我爸那倔脾氣,又哪里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但是他又說,反正我不去。我說,好。

我是初二的學生了。新學期不僅換了教室,還換了班主任,我的班主任老師叫都德斌,個子高高的,籃球打得好,開學第一天就在我們班組織了一支籃球隊,誓要打遍本校無敵手。下課了就擼著胳膊挽著褲腿領著我們班一群菜鳥男生,跟體育老師麾下的校籃球隊潰不成軍地廝殺。開學第一天他找了十個人分別談話,其中就有我,他跟我說:你是個聰明又堅強的學生,老師相信你將來會有出息,好好讀書,也記住老師今天的話,將來有成就了記得告訴老師。他遞給我一張表格,是一張減免學費申請表。那天我沒有帶午飯,母親給我兩毛錢讓我在小店買東西吃。中午的時候,我同位也要去買午飯,我把兩毛錢找給她,讓她給我捎根麻花回來。后排一男生伸手把錢搶了過去,旗幟一樣高舉著兩毛錢在教室轉了一圈,楊白勞控訴黃世仁式的表演:同學們請看,這兩毛錢是民脂民膏,是她爸那個蹲監獄的大貪污犯貪的錢,是老百姓的血,老百姓的汗。我站在教室里,我的汗順著頭頂滾下去,初一班的陰暗堅硬的處境,刷一下包裹了我,這樣的時光還要繼續多久?兩年?那么我的中學時光,就將是漫長的煎熬。我又生出烈日下陽光炙烤著操場上的孤獨的感覺,希望自己化成水,直接滲到土里,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所有的屈辱都會過去。喧鬧的班級突然靜了下來,我抬起頭,看見班主任都德斌老師走進來,他上來給了那男生兩耳光,把錢遞給我,說,以后,再讓我看到這種欺負同學的事,我會打得你滿地找牙。那男同學不服:老師你不知道吧,何青青她爸就是勞改犯。老師說,她爸是誰與你有關嗎?在老師這里,何青青同學是個優秀的學生,你有何青青成績好嗎?你能寫出來何青青那樣的作文嗎?我們班剛才還躲得遠遠的看熱鬧的女生,這時候全湊到我跟前,拉拉我手,有的輕聲安慰著我,老師說,何青青你聽著,以后你有任何困難都跟老師說,誰敢再欺負何青青,我直接一腳給踹操場旮旯呆著。我的眼淚,這一刻,傾盆而下。

晚上放學的時候,我沒有看見一楊。他一定是被什么事耽擱了。我在校門口等了很久,也沒有見他出來,我去他班看了一下,人走屋空,教室的門都鎖上了。或許今天他有事先走了吧。雖然有些郁郁,但是新老師帶給我的理解和尊重徹底改變了我在班級的地位,下課的時候有同學主動找我一起上廁所,操場上跳長繩的同學主動拉我跟她們一起玩,語文老師甚至欽點我做他的課代表。并且告訴我,本學年我的學費免了。那么多的快樂,我要找人分享,但是一楊不在我身邊。連續一周,我都沒有看見一楊,下課的時候看到他班女生,想問一聲,但是話到嘴邊我還是忍住了。我想起一楊說的,他父親讓他進城上學的事,那么一楊應該是拗不過父母,被強行帶走了,但是連跟我告別都不能夠嗎?

期間我看到過長斧一次,他頭戴草帽腰別板斧,氣勢洶洶地在村道上追逐著幾個向他扔石頭的男孩。滿目收斂不住的狂暴。我在河套洗衣服,記著母親的話,要避開他,不與他說話。他還是看到了我,那一瞬間,那種惡狠狠的眼神猶疑了片刻,暗淡了下來。他叉著腰,搖擺著走到我面前,拿出不可一世的派頭:有人欺負你沒有?有人欺負你就告訴我,我干他。我說,別去打人,他們還是些孩子。他眼珠轉了轉,沖遠遠觀望的孩子們揮揮手:滾吧,饒過你們了。孩子們跑了,他站到我上游洗腳,污水全流到我這邊,我看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腿上潰爛的傷口。我衣兜里有五毛錢,我掏給他,說,你自己去衛生所拿點藥擦一下。他沒有接我的錢,站到我面前,俯下身子,他黝黑的身影包住了我,我能聞到他的呼吸,他渾身上下有一股讓人惡心欲吐的腥臭,我控制住要嘔吐的欲望,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平靜。天色向晚,四周渺無人煙,巨大的恐懼扼住我的咽喉,我頭都不敢抬一下,機械地搓洗著衣服,我甚至看到長斧挨著我腦門的銅鈴樣的大眼珠子。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啪啪的走遠的水聲。長斧撩開大腳板,走了,我背上的汗已經透了。

周日瞅我在家的工夫,母親要修籬笆。西院四奶奶隔著一道院墻在園子里間菜,跟母親閑話,說四爺的病這段見強了。是母親主動找她搭話,母親與她原本淡薄相處,因四爺有病干不了活,四奶奶找了個拉幫套的男人,那男人是黑龍江的,收蘋果的季節會來,每年在四爺家住一個月,跟四爺稱兄道弟,給四奶奶一些錢,那一個月他們家會風平浪靜鶯歌燕舞,但是之后的所有時光,他們家都會廝打得瓢朝天碗朝地鬼哭狼嚎。父母親對他們家的事情不置評,也不準我們去他們家,也不準我們跟他們家的孩子玩。這次,也是母親主動跟四奶奶說,四叔干不了活兒,什么都得你干,也真是不容易。四奶奶說,我就這個命,攤上這個癆病鬼也不能跳大口井,身后一幫嘴等著吃等著喝,能生就得能養。又說,咱們怎么都比何厚德家的強,大兒媳婦被長斧那個傻子侮辱了上吊屈死了,大兒子把傻子打跑了,自己跑去打工了,那個傻子現在又跑回來,把她媽霸占了,何厚德也被那畜生打個半死。母親接著她的話說,那就是個畜生,他媽身上也全是傷。四奶奶說,家里有個傻子,真是造孽啊。母親說,我跟青青說,她還不信,那就是頭牲口。又說我,你以后看見他就遠遠躲著,有多遠躲多遠。我就覺得長斧那一身腥臭,隔著山水把我熏得頭暈目眩,我蹲到墻角,把自己吐干凈了,卻再沒有力氣爬起來。我坐在地壟上,我需土地給我力量。此時,大地上的玉米在結實,它們枝干粗壯籽粒滿漿,它們窸窸窣窣進行著生長的故事愛情的故事孕育的故事,美滿又驕傲。它們與我一樣,是依仗著土地生長的生命,它們也有我這樣的煩惱嗎?

四奶奶繼續說,咱們都沒有一楊他媽的命,細米白面吃得肥肥白白。母親不經意地掃了我一眼,說,一楊進城里上學了。四奶奶說,一楊不愿意去,他爸用繩子捆著把他扛走了。母親說,一楊是個懂事的好孩子,畢竟媽媽和妹妹弟弟還在村里,一楊又是大的,不放心家里。

這一天我做所有的事情都恍惚,把豬食當成臟水直接潑院坑里,把自己的飯當作狗食給七米吃了,傍晚,我看著大門口,竟然恍惚地以為看到了一楊。一楊徑直走過來,走向我,滿頭滿身滿臉的灰塵,牙齒閃亮目光灼灼。我想起我在院子里跳格子,無人的午后,樹影被陽光搖曳在格子上與我一起跳。一楊穿著小肚兜赤腳跑過來:青青,你會嫁給別人嗎?我說,我現在小,不會嫁人。他說,那就好。轉身一扭一扭跑了,光著腳板。那時候,他比安安還小。不知不覺中,我的眼淚流了一臉。母親迎了出來,說,一楊,你回來了。一楊看著我,回答母親的話:我爸把我綁到城里念書了,我不去,我要回來念書。又說,我偷著回來的,我走回來的,我爸不給我車費。母親給一楊掃去身上的灰塵,飛飛揚揚的,很多灰,說,你吃飯了嗎?一楊說,我早晨起來就開始走,連口水都沒有喝。母親給一楊拿過凳子,給他倒了一杯水,喊出弟弟妹妹和一楊哥哥玩,讓我回家幫她做飯。我們的晚飯已經做好,母親格外炒了四個雞蛋,說一楊,餓壞了吧,快吃飯吧。一楊狼吞虎咽地把飯吃完。母親問,一楊,你回家看你母親了嗎?一楊愣了一下,沒有。母親說,吃完飯,就回家吧,你母親要擔心的,再說了,一楊一直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斷沒有越了自己家門直接來看舅媽的道理。一楊面紅耳赤,雙手都沒有地方放。他看著我,不折不扣地說,我要回來念書。我說,媽我送送一楊。母親說,有話就在家里說。她把安安塞給我,自己帶著閑閑出去了。一楊熱騰騰地看著我,青青,在學校怎么樣?還有沒有人欺負你?我說,沒有人欺負我了,你現在怎么樣?城里的學校好嗎?一楊說學校還是很好的,是市重點初中,有體育場、實驗室,有專門的美術和音樂教室,英語老師是外語學院畢業的。不知不覺中,他的語氣里都是驕傲。但是他話鋒一轉,我要回來上學,我不走了。他說,把你自己放在這里我不放心。我壓制住內心的萬千情緒,你爸不會讓,你媽也不會讓。他說,我就不去,除非他們打死我。他們當然不會打死他,但是他們會把他打個皮開肉綻,還會繼續把他綁到城里上學,一楊還會繼續往回跑,兩相折騰沒完沒了。我說,我現在的班主任是都德斌老師,人非常好,再沒有人欺負我了,你放心我。我說一楊,你要在城里上學。這句話說完,我就覺得心里割裂一樣地疼,不僅是為了一楊,我們家,我母親,都禁不得更多的風雨了。我早就沒有了任性的權利。一楊,你好好讀書,我們一起考重點高中,還有兩年,你好好用功,高中時候我們就能看到了。我說,你成績不好,留在家鄉中學你考不上重點高中。他說,你真的這么想嗎?那你天天放學怎么辦?太晚了誰陪你回家?他說,長斧那個傻子現在瘋了,最危險的是你知道不?我說,別的女同學怎么回家,我就怎么回家,我不怕長斧。我說服了一楊,拒絕了他通信的要求,因為我們都不知道信會落到誰的手里。他說,以后,他也不能經常回來,但是只要回來,就會來看我。我說,你來給我送學習資料,我媽一定是很支持的。我說,你要加油,你要讓自己配得上我。二十七歲那年,我和一楊久別重逢,他說,就是我那句,你要配得上我,徹底把他趕進了城市,也間接導致了我們后來的一別經年。

我過十四歲生日的時候收到了父親寄給我的手表,他在信里說,爸爸想到你每天都能戴著爸爸給你買的手表上學,爸爸就覺得在看著你長大。我的生日是初冬,已經躥出一米六五的個頭,母親的衣服,只要收一下腰身,我就能穿了,但是這些衣服,不敢磕碰不敢撕扯,我會在與同學玩鬧中直接被拽掉半拉衣袖,被樹枝掛一下掉一片后背,蹲一下褲子就會屁股開花,我面對著母親不斷蹬響的縫紉機羞愧萬分,也時刻在擔心著自己隨時隨地會衣不蔽體。我的妹妹們境況與我大同小異,不同的是她們撿的是我的衣服,她們無限憎恨著我的舊衣服。母親把她自己的衣服改給我穿,她自己就撿父親的舊衣服穿,父親原來很胖,她穿父親的衣服,也不改,就那樣麻袋一樣咣咣蕩蕩地套在身上,她現在走路快,說話快干活也快,就像她穿的那些衣服一樣,像個男人。

這一年,我們家收成很好,母親把兩頭克朗豬都養到三百多斤,賣了一頭,殺了一頭,殺豬的時候,母親把姥姥門的親戚都叫來,把左鄰右舍都請了一遍,但是村里幾乎沒有人來,爺爺奶奶都沒有來。母親給平日幫過我們的人家每家都送了二斤肉,給爺爺奶奶送了一條豬腿和一條里脊,她帶著我去送的,放在門口,跟奶奶說,你兒子來信了,他挺好,記掛家里,記掛父母和兄弟姊妹。她沒有接受姑姑叔叔們的邀請進家里坐坐,拉著我走了。奶奶家十幾口人,殺一頭二百斤的豬,確實是少了點。我們走到大門口,我回頭看,奶奶在抹眼淚。母親又給姥姥家一條豬腿一片排骨,小松說她,你把肉都送人了,我們自己沒有了。母親說,沒有姥姥門,你們能吃上飯嗎?傍年了,母親拤了糕面子,磨了豆腐,釀了一小缸米酒,我們家的日子,跟父親在家時候幾乎沒有兩樣了。臘月二十三,包糖瓜送灶王爺上天言好事,臘月二十四掃塵,二十六蒸年糕,二十七是父親生日,包餃子吃長壽面,給父親寫信,我們每個人給父親寫一段話,小松寫著:爸爸答應我的新衣服不要忘了。安安讓我們給他寫:爸爸我要玩具車。母親寫的是:家里什么都挺好,放心吧,殺了三百斤的豬,我像往年一樣,給公公婆婆送了一個肘子一條里脊。

今年小姨依然來我家過年,小姨在我們的生活里就像天使一樣,她燦爛的笑容和爽朗的笑聲,水蒸氣一樣在我們家的年里氤氳著。臘月二十九走油烀肉蒸供餑餑,三十早上掛宗譜擺供桌,第一縷香點燃,母親讓安安持香跪下,讓我們跪在安安身后一起祈禱:何氏列祖列宗在上,請保佑滿門平安,請保佑我們只身在外的父親,保佑他不被欺負,吃得飽,穿得暖。母親教一句,安安說一句,小姨臉上噙著淚花,含笑看著我們,看著母親,看著安安。何氏先祖,高高地端坐宗譜云端,看著其下婦人并一眾小兒,一定是允了一個字:好。

其余的一切,也與父親在家時候一樣,午飯很豐盛,母親和小姨喝了米酒,安安也偷喝了一大口,然后搖搖晃晃裝醉,逗得我們哈哈大笑。晚上的發紙餃子,放錢的,閑閑和安安為了吃出錢,拼命地吃餃子,后來我和小松把我們吃出來的錢給他倆分了,他倆才肯停下筷子不吃了。

母親給了我們每人兩塊錢的壓歲錢,給了小姨十塊錢,說,要趕快找個好人嫁了,小姨說,我可不要什么大富大貴,踏實本分就好,你看你遭多少心。看母親黯然,小姨說,子時到了,趕緊祭拜天地。在院子里擺上香燭,點了幾刀紙,我們向天地叩首,感謝賜給我們居住的村莊和房子,賜我們水和糧食。

爆竹聲聲辭舊歲。夜半,姑姑叔叔們結伴過來拜年。母親很開心。小姨把老式的電唱機翻出來,窺著母親臉色,把一張唱片放進去,家里有了悠揚的音樂,多了些歡喜。姑姑叔叔們逗留了好一會兒才走,要去下一家。他們剛走,一楊來了,他帶了一書包的二踢腳來。因為安安太小,我們只放了一盤小鞭,本來困得睜不開眼睛的安安,看到二踢腳就來了精神,直接撲著一楊就去了。一楊跟我要了一根香,抱著安安,把二踢腳放在墻頭上,一個一個放,他放一個,安安就激動地直著嗓子啊啊大叫一通,兩個妹妹跳著腳跟著叫。二踢腳放完,一楊又從包里拿出來一些可以拿在手里放的呲花炮,妹妹弟弟持著花炮,跑著跳著,追逐著。渺遠的音樂,字字扣心而來。

當年盟誓郎記否,共對梅花三叩首,

獨憐清標高格調,相親相愛到白頭,

這有一雙梅花釧,本是娘親遺愛留,

一只素珍存懷中,一只贈郎伴遠游,

物輕意重郎收取,見它似見舊時友,

待到重逢釧成對,花開并蒂人成偶。

應景的山盟海誓。一楊挪到我身邊,輕輕抓住我的手,我一激靈,渾身僵住一般,一楊往我手里塞了一把糖,迅速松開。便不看我,與我一樣,眼睛含著笑,看著弟弟妹妹們,輕聲說,青青,過年好。我說,一楊,過年好。

因為家里的豬雞鴨太多,母親忙不過來,就把大塊的地放給舅舅們種,母親跟我說,多養一頭豬,種地的錢就出來了,反正你舅舅們也外出攬地種。因為土地分到了個人手里,農村勞動力大量閑置,舅舅們的成家立室更加遙遙無期。對于舅舅們不會拿她的錢這個問題,她說,我總會想辦法給他們的。我們家有一個兩畝的小地塊,澇,去年種了芋頭。有一天她趕集回來,帶回一本旱稻栽植手冊和幾斤稻種,說,我把這塊地種上旱稻,你就有大米飯拿著上學了。我們村還沒有種旱稻的,她說,都是莊稼,大道理是通的。于是我們家就種了旱稻。

二妹的生日是農歷五月,她生日的前一天,收到了父親給她買的藍的確良小褂,帶著蕾絲花邊,確實好看。二妹穿著它,從前街跑到后街,又從后街跑到前街,天藍色的小褂兜著風,兜得滿衣襟的快樂。晚上睡覺的時候,她把衣服疊得板板正正放在枕頭邊,大眼睛撲閃著跟我炫耀:所有人都看到了我的新衣裳。弟弟在包裹里反復翻找也沒有找到他想象的汽車玩具,傷心地嗚嗚大哭。隔日,四叔送來他珍愛的木刻汽車。這年秋天,閑閑上小學了,她在給父親的信里,認認真真寫下她的名字。我教會安安寫自己的名字,這樣,父親收到的家書里,就有我們每個人的名字。我們向父親匯報長輩們的身體生活情況,講村子里的新鮮事給他聽,比如,誰誰家新生了個可愛的小孩,誰誰家的小狗,鼻頭和尾巴尖都有一簇白毛;比如,母親繡了一堆門簾窗簾就是不用;比如,西院四奶奶家的拉幫套男人,半夜被四奶奶的兒女們扔進了臭水坑里,頂著一身屎尿狼狽逃竄;比如,奶奶給我們送來燉好的半只雞;比如傳說長斧沒有被大火燒死,有人看見他在城市流浪,在火車站翻垃圾。事無巨細,每個人都海闊天空說上一通。父親一定很愛讀我們的信,他說,管教都很喜歡我們的家信,開大會的時候公開讀我們的信,夸爸爸有一幫好孩子。

這年秋天我們家有大米吃了,我可以帶著大米飯上學了。這年冬天母親給我們每個人都做了一身新衣服。這年臘月,我們還是殺了頭三百斤的豬,胡衍宏大爺給我們灌了一大鍋血腸,我的爺爺奶奶姑姑姑父叔叔嬸子和姥姥姥爺舅舅小姨一起,陪著老親古鄰坐我們家炕上吃殺豬席,母親托四姑父請來何騸子二哥,并代父親敬二哥一杯酒。我們姐弟四個,一起,給所有的親朋鞠躬。這年過年,我們有一缸的米酒可以喝,并且我們豬圈里的三頭母豬,都鼓起了孕肚子。

母親一直一直瘦著,越來越瘦,她的手都是繭子和血口子,她的臉槐樹皮一樣干硬粗糙,夜半,我經常會在酣睡中驚醒,看著她模糊一團的身影,她總是在打麻或做針線,她的影子搖曳在燈影里,忽閃著,讓我擔心會閃滅或匍匐。那些孤獨的長夜,我能感覺得到巨大的痛苦與孤寂,都被她壓到自己的骨頭里,她只能用無休止的勞作來打發日復一日的重復的日子和艱難的等待。

正常的話,父親服刑到這一年的秋天,落花生的時候,就刑滿釋放可以回家了。但是命運也會在把人摔得遍體鱗傷之后,給你一盒糖。父親因為有重大立功表現,提前半年釋放,因為涉及到戶籍管理提前通知了鄉里,四姑父得到這一消息,急不可耐地跑到我們家告訴了爺爺奶奶,四叔又第一時間跑來我們家告訴了母親。母親端著半瓢雞食在喂雞,她的眼淚沿著僵硬的面皮清亮地流了下來,她一邊哭著,一邊繼續喚雞,聲音里都是淚水。

父親預計到家的日子,我們穿上新衣服,我領著我的弟弟妹妹,早早地來到村口等著。太陽落山以后,我看到一個高高的衣衫襤褸的人,遠遠地向我們笑著,手里拿著一個什么東西,直戳戳地舉著,向我們走來。他頭發很長,把臉都蓋住了,走路趔趄,但是那走相,那長胳膊長腿,怎么那么像一個人?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他走到我跟前,臉上,脖子上都是猙獰的傷疤,他把手中已經干硬發黑的橘子遞給我,他的聲音沒有變:青青,這個橘子真好吃,我留給你。他說,我們是朋友。

月亮掛在天上,明輝萬里。這時候我看到了父親,父親回來了,沐著一身的白月光,白月光灑在父親身上,也灑在長斧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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