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 舒 群 著 付立松 整理
他必須記得這一工作:獨自一人,用一支手槍去威脅一個年青的姑娘,從她的家庭,把她迫到為他所備的秘密室來;對她,已經調查清楚——她的墻院,她的臥室,她的床位,甚至,她每時所在和所去的地方。
他必須記得這一工作:解決千萬同志和槍支的饑餓,同時,也決定祖國百分之幾的命運。
他并非竊賊和強盜;他不過是學過海軍的學生,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而已。他既未參加過戰爭,也不曾走過戰場的邊緣:這種以生命冒險的嘗試,在他還是第一次。
他頭上戴著裹緊下顎的皮帽,只有眼睛和鼻子被留在帽邊的外面;腳下穿著一雙長過膝下的氈靴,靴邊和靴上每一條縫間,都鑲了皮質的美好的花紋:手里握著一條手杖,帶有一種彈性,如果在風中用力地搖擺起來的時候,可以響起一種類似金屬的聲音。在陌生的眼睛看來,他仿佛是一個以行獵為嗜好的高貴獵人——在行獵的時候,還愛戀著自己的獵裝,這種以虛偽掩飾靈魂的欺騙,在他也還是第一次。
然而,他絕不恐懼;因為他憑依的,是唯一無私的信念。這信念所生成的勇氣,是最無敵的。
當然,他希望自己成功,成功以后,在雪野上,在水流間,在刺骨的寒風中的幾年來為祖國受難而斗爭的同志,可以吃一次兩次的飽飯——即使是米粒清稀的高粱米粥;同時,陪伴他們一樣饑餓的槍支的槍膛,也可以多裝幾粒槍彈。成功以后,松花江冰流的兩岸,長白山起的雪頂的中間,將有一次幾次光榮的戰績,記在祖國的史頁上。成功以后,無數的民眾,又將以紙炮向遠方爆放而慶祝;飛亡的小鳥,可以飛來了,重新飛往它的故巢。成功以后,在他歸來的時候,讓同志無數的手,向他歡呼而擁抱,擁抱而歡呼:
“祖國之魂的保衛者!”
甚至還有:
“一個英雄的成功!”
世界上,縱有珍貴的奇跡,怎么能比他的光榮和驕傲?那時候,他的生命,已經得到人生最大的報償,他可以死,死在一聲的歡笑里,死后,無所吝惜。
如果他失敗,他將坦然地走上凄冷的刑場,望望身前,身后以憐惜臉色送行的人們,回報以復仇的示意,或是言語:
“不要忘記我,我是為生者而死的!你們是中國人,你們該為我復仇!”
或者,向遼遠的空間,再說一句:
“永別了,祖國和同志!”
然后,他向劊子手一笑,表示自己的心意:任隨槍彈穿透心底,或是刀刃掠過脖頸,他都要以同樣的耐性而忍受;因為他是祖國之子,在祖國的祭壇上,為祖國舉行偉大的祭禮,所以他無悲哀,也無怨言,也許他有遺憾——對于自己,同志,祖國。
不過,在成功與失敗之間,還存在著許多可以想到的問題;這些問題,使他有所躊躇。比方:如果他還未到那姑娘的家庭以前,被偵探發覺了他的秘密,是悄悄地自殺呢,還是勇敢地決斗呢?如果那從未受過驚嚇的姑娘,一見他的手槍昏倒了,失了知覺,是拖走她呢,還是喚醒她再走呢?如果一切都很順利,只有在臨行的時候,她家的護勇堵住去路。以手槍指著他說:
“喂,你要是夠朋友,請你把我們的小姐留下,我也一定講交情,給你讓開……”
這時候,他該走入怎樣一種境地?扮起怎樣一種不可想象的角色?如果……最后,他把一切的難題,都交給了他的手槍;他相信它是可以解決一切的。不過,以不傷害她為原則,因為只要有她,便永有這一工作的對象:即使他犧牲了,以后,還可以有代替他工作的同志。
天上的白云,地上的白雪,漸漸地暗淡了,暗淡在黃昏中,這白云和白雪之間,是分不清的白色一片:是云?是雪?云和雪,已被暴風所混,混成茫然一切,一切都在朦朧中,失去原形。這是寒帶最平常的景色,而成為熱帶人們所幻想不到的奇異的夢。
這里的寒冷,可以毀滅一切動植的生命。人們傳說,寒帶是可怕的地方,可以凍掉手腳,可以凍僵血流,可以把完好地面凍得破裂,由于寒冷所造成的故事是有事實的根據的,人們為了征服寒冷,而與自然搏斗,因此,也啟發了人們的勇氣與智慧。是的,滿洲是寒冷的。然而,如果有人的誕生地,是滿洲,他一旦與滿洲離得長久,他會常常呼喚起來:
“滿洲,我可愛的故鄉!”
這時候,滿洲是他的朋友、他的母親、他的情人的懷抱。這時候,滿洲,不是寒冷的,而是溫暖的了。尤其是被鐵鞭驅逐了的流亡者,只要他記起了滿洲,在流亡的途上,他會害了思鄉病而瘋狂,他會為了歸去,不惜犧牲;同時,被鐵鎖鎖在滿洲以內的受難者,只要他不忘了滿洲,他會為了滿洲的自由而奮斗,一直到死。
滿洲,永遠是占有著人們的記憶的:比方說滿洲的雪,偉大而圣潔。
他就是滿洲的雪的化身,雪的使者!
這有名的都市,在風雪中,也由繁榮轉為衰敗。往日晴空下擠滿人的街頭,也成了冷漠的空地。街邊,手風琴的流浪人,停止了呼喚同情的琴音,貧【苦】的乞討者,也不再把手伸在衣袖外,伸到行人的面前;他們已經在被人遺棄,或是忘記的角落,開始尋找夜的【住】處。一切都漸漸地安息了。存在而未安息的,仿佛只有那一面叛了祖國的旗子。讓一支不大健壯的旗竿,支撐著自己不可逃避的危運,勉強地掙扎而飄蕩——在松花江的岸邊。
街燈亮了。往日明朗的燈光,在混沌的空間,也不是往日那般明朗。
就是在這時候,他從一條冷落的街邊走來,走進一家地下室的酒店。他站在長長的柜臺前,把一頁鈔票捏成小小的一團,巧妙地丟給酒店的主人。他高聲地呼了句:
“喂,酒!”
“‘沃特卡’?”
“你以為是香檳嗎?”
然后,酒店主人送他一杯“沃特卡”,還有由眼角射出反感的視線。
他不在意地接過酒杯來,一口飲盡了;不用手隨便地取了一片肉腸,很熟練地一拋,便拋到口里,他嚼著,走了。
酒店的主人,以奇異而厭惡的眼色,送開了這位放蕩而無禮的客人的背影。
他走出酒店以后,讓酒的溫暖抵抗著身外的寒冷:因為他美好外衣的里面,只有一身廉價的襯衣和襯褲——已經污臟,而且破碎:如果被人發覺了他這不相調諧的服裝,便可成為他罪名的證據。所以他故意以緩慢的步子,控制著急躁的心情;并且,把手杖不住地搖擺著,劃破著沿路完整的雪面——表示行獵以后的得意而悠閑的神情。
于是,任何的偵探,縱然是有經驗的眼睛,將怎樣證出他是一個秘密的使者。
在他走近一家院門的時候,他停下了,辨認一下:高的院墻,堅固的鐵門,給他監獄所一般的印象。這之間,有一條逃避寒冷的野狗,從他身后跑過,意外地嚇了他一下,然后,他感覺自己受辱一般,紅了臉,他鎮靜一下,立刻又揚起頭來,把步子放得特別整齊,使靴下的雪,響起一種驕傲的雪聲——這樣地走進那小門。
守門人對于走入者,必須問詢一下,這在他已經成為習慣;不過,他問詢的調聲,由于走入者的服裝和神情所決定;有的謙遜,有的高壓。他這次問詢走入者的時候,他的聲調,自然是屬于前者的。但是,他所得到的回答,卻是:“混蛋,我天天來,你不認識嗎?”
“啊,我一聽你的話聲,我就想起來了!是的,你是天天來的。哎,我的眼睛,真要瞎啦!”
可是,他知道,這是欺騙自己的;但是,也只好表示道歉了,退縮了,讓主人的高貴而蠻橫的客人走過去。
這位客人,仍是遲遲不去,表示著他的不滿,并帶著斥責的聲調說:
“從這次起,下次你要認識我!”
他說完,便走了。然后,他轉回頭來,望見守門人走進門房了,他默默地說著:
“請你原諒我,我為了去時更方便些。”又想:“如果你知道我是誰,一定不放我走過。如果現在你發覺了我是誰,你必然鎖住門,那么……”
這院內的小路,是很長的,好像比他的壽命還長得幾倍,于是,他的心,沉重了,跳動了,被壓制的恐怖,禁不住從心底浮起,潛入血流,仿佛帶有傳染性一樣地傳染到身外:面前的暗影,遠處的風聲,被恐怖傳染的眼睛,是暈眩的,抖索的;那小路上燈光的近邊,飄落著的雪花,一時是飛舞的白蝶,一時又是破裂以后的棉苞。
他來時的決心,動搖了。來時,支撐著他行動的魄力,不知覺地失散了;他在行走中,幾乎隨時都可以跌倒,雖然,小路是平平的。歸去嗎?他歸去以后,對他的同志說:
“我,我回來了——”
“你怎么回來了?”
“因為——”
“因為失掉了決心嗎?”
“……”
他轉過頭去,回望一下,在歸去的小路上,已被膽小者、蠢材、叛徒,以及一切最卑賤的罪名所斷絕。他又轉回頭來,望著前面,在前面的小路上,似乎滿了無情的魔手,等待捉捕他。他停下了;這一瞬間,是他成功,或失敗的開始。
“你勇敢些,勇敢是一切成功的種子!”
這聲音,被一陣風送來,送進他的耳里,他清醒了,像剛剛從夢中醒來一樣,抖了幾下冷戰,然后,他特意把食指貼緊衣袋里手槍的引鐵,輕快地走進了小路,走進房門了。
房內,一望,仿佛是羅馬神殿的縮影,被壁燈閃照得像白晝一般明亮。
他把房內所見的一切和自己記憶中所保留的圖樣對照一下,立刻曉得那門的所在:于是,他像熟來的家人一樣,敲了門,便進去。
屋內,是華麗的;一切的裝置,都像經過歐洲家庭裝置家的手。淡綠的燈光,遮有淡綠的燈罩,罩的四圍,繡了深綠的中世紀羅馬的圖案。墻的一邊,正燃燒著壁爐,暴火已經染紅了爐門,不住地飛散著凌亂的紅星。屋內的色調和溫暖,使人感覺是春夏之間的季節。但是,這與寒冷而悲苦的世界隔絕的小天地間,卻不見他的主人,而且,他以外空無一人。
一剎那間,他肩上、靴下帶來的積雪,完全溶成水滴,有的消逝在難見的衣縫的線紋間,有的零落在浸不透的地板上。
現在的一剎那,便是往常一年的長久。
他焦急地徘徊著,等待著;終于有些失望了。但是,又不肯失望地走開,不管成功,或是失敗;他必須得到其中的一個結果。
在他看見衣架上的皮大衣和床下的套鞋的時候,相信這主人,絕對沒有外出一步,他在失望中,又漸漸地復活著希望。
幾乎五分鐘過去了,門外還未傳來腳步聲:聽見的,只有另一房間的鋼琴聲音,仿佛有人在練習一支初彈的曲子:一時是不完整的節奏,一時又是殘缺了的音階。因此,他想:
“是她嗎?她在彈琴嗎?”
琴聲停了,也并沒有人走進這房間。因此,他立刻認為:
“彈琴的,不是她。那么,她哪去了?”
突然,有一縷敏感的思想,無故地襲來,忠告他:
“你走錯了房間。”
“是的,是的!”
這是他給自己的答復。他開始苛責自己了,當時他,也感覺幸運,這不謹慎的錯誤,并未引起任何的不幸,他還有挽救的余地,但是,在他看到桌上【豐實】小照片的時候,又搖起頭來,因為那小照片的臉型,就是他見過兩次的這房間的主人,他所盼待的那個年青的姑娘。
“那么,她藏起來了嗎?”
這時候,他疑心自己的秘密被泄露了。房內,早有準備,各處已經布滿了偵探,他陷入陰謀的巨網中,而不自知:仿佛聽見有人在笑他:
“蠢東西!”
正在這時候,有人開門進來了。
他并沒有聽見那來人的腳步聲和敲門聲;他逃脫嗎?遲了。對于任何的遭遇,也只有隨時應付了;所以他準備好了衣袋里的手槍。在他辨出來人是女仆的時候,他那緊縮的筋肉,立刻又松弛了。并且,他過分擺起客人對于仆人不應有的尊嚴,隨便望著不知所望的地方。
那女仆是為她年青的主人準備睡眠而來的,一見這尊嚴的客人,便擱阻了她的工作。她趕快走過去,招待他,給他解大衣的衣扣:
“先生,熱死啦!”
“不,我很快就要走。”然后,他說:“熱,是熱不死的。如果我脫下大衣,我的襯衣,倒會把你嚇死!”
那女仆放下衣扣,又給他拭著肩上的雪水,越有經驗的仆人,越在客人的面前,玩弄小殷勤;有時候,直到肉麻,還不止住。像她,就是那樣的。這位被她招待的客人,被招待得幾乎局促了;最后,他躲避了她,問她:
“小姐呢?”
“唉,真糊涂!我忘記給先生找小姐去啦。”
“不忙。”
“是的,我也是這樣想,先生不妨多坐一坐,外面的天氣,可真冷!……”
“還是你先去請小姐來吧!”
“是的,我這就去。”
他又喚回她來,他問:
“小姐在哪里?”
“在客廳。”
“還有客人嗎?”
“沒有。她一個人在那里練習鋼琴,先生,你不知道小姐是愛彈鋼琴的嗎?他的朋友都知道啊!說起她的朋友來,可真太好啦,我就沒有看過一個壞人。我們小姐可真沒白長那對鳳眼,她可真認識朋友!”這多話的女仆,說起話來的時候,仿佛永不停止。他一邊無心地聽著,想著:
“你這個多嘴的老太婆,你年青的時候,是啞巴嗎?”她以為自己的話可以討到客人的歡心,她不知道,結果,正是相反;所以她仍是繼續地說著:“說起她的朋友來,可真太好啦!還都像大命人呢!”這時候,他想說:
“我像你的祖宗!”
“比方,先生,你的福相,一定是作大事的,兒女雙全,一直到老。那時候,先生,你不要忘記這還有一個可憐的老太婆,她還和你談過話。”他聽著,已經氣憤了,他要喊:
“這個老太婆,一定要用公馬的生殖器,才能堵住她的嘴!”
她仍起勁地說著:“先生,我告訴你,我有點好處——就是聽說,你要叫我打狗,我不罵雞,你要叫我殺雞呀,我一定把雞殺得干干凈凈,你吃的時候,一定找不到一根毛。你不相信嗎?”
“我相信,相信。將來我要殺雞,我一定請你:可是,現在我要你請小姐。”
“是的,我去找小姐。我的話說太多了,先生,不以為太多嗎?”
“還不多。”
“先生,那我們下次再談。”
他幾乎顫抖了,他想:
“你饒了我吧,我并沒有犯罪!”
那女仆去后,他盼等的那個來了。他躲到門旁、用一只手偷偷地握住了門的把手,微笑地望著來者——一個年青的姑娘。她的美麗的臉型,比她的照片美麗得更多;她不需要胭脂,她的臉頰,便是胭脂的紅色;在眉間嫩白的皮膚上有一粒黑珠一般的小痣,比愛美的蕩婦時時用墨描畫的還黑;被一滴圣水所襯托的眸子,銳敏而靈活。這靈活,可以牽動男人已定的心愿;總之,她的臉,有著宇宙一切【無】形的【美】——典型的美。她穿了一身淡青的絲質的襯衣,繡有玫瑰色和雪色兩種【的】 小花;前者如果可以象征著她的美麗,后者便可以代表她心的顏色;雖然,她的父親,是一個祖國的叛徒。她看見那陌生者的時候,也并不驚慌;一邊放下手里的琴譜,一邊說著:
“誰呀?到屋里,還不脫掉大衣,真是,還戴著皮帽子呢!”她走近那陌生者些,又問:“把皮帽子拿下來,讓我看看是誰呀?”
她看著對方呆呆地站在門旁,沒有一絲的回響,她更加感到有些陌生了。隨著,她的問話,也變了陌生的語調:
“找誰?”
“找你!”
“我不認識你呀!”
“可是,我認識你,你是朱琳!”
這時候,她有些疑慮了,難道世上有不曾相見而相識的人嗎?因此,她匆匆地走近他的身邊去,她想重新認識一下他的臉孔:她一面搜索著自己的記憶,一面望他思想地說著:
“你究竟是誰呢?”
在她和他的視線相接而成【為】一直線的時候,她感覺他的眼睛閃射著魔鬼的電火,而她的眼睛被刺得盲然了,用兩手本能地把面掩藏起來,驚叫了一聲。
這叫聲,引起他一種無情的暴性,仿佛真地變成了一個猙惡的魔鬼,【不】惜在這宇宙間留下最大的罪惡;縱然,他預感了明日自己不免懺悔,或是別人懲罰:但是,他絕不逃避,或放棄今夜這罪人之責。他想放槍;他的理性卻阻止他:
“你的手槍,不是傷害她的!”
于是,他只有張大著眼睛,閉緊著嘴唇,從衣袋里,摸出了手槍,威嚇她不許做聲。他說:
“你做聲的時候,你要小心……”
但是,她本能地哭了,哭出聲來。這哭聲,就是弱者的反抗。
他為了自己的安全和工作的成功,不得不用手帕堵塞了她的喉嚨,使她暗啞了;好像讓她替代自己多話的女仆,彌補著缺點。他又說:
“你亂動的時候,你要小心自己的生命!”
然后,他的話,對于她,便是最權威的命令了。
她順從著,只有眼淚,而沒有哭聲了。她的腳底,有著一種均勻的彈力,使她的全身抖動著。一個弱者,在她生命失去主宰的時候,骨肉都是軟化了的,只有讓一縷呼吸,在喘息中,延長著活力。她好像是燕群中被遺下的一只雛燕,在廣闊的高空,失去方向,向不可知的遠方,茫然地飛行,雖然,它已經預知了自己未來的歸宿,是不幸的小巢;但是,它也只有把自己的一切,交與命運。一個人讓命運決定的時候,就是海上丟了舵的舟,任風,任浪,隨便引走;就是郊外無主人的野冢,永無一人繼承而看守,可以任人摧毀。她順從地換了鞋【子】,又穿著衣服。不過,她故意慢慢地扣著衣扣,她希望以衣扣延長一些時間,使她在這往日已經厭了的臥室,再多有一刻的勾留;其間,或有一只援救的手,撞破墻壁,把她拖走,拖到幸福之地。幻想,誰說不美麗?但是,誰說幻想能夠美麗得長久?所以她不過加深自己原有的苦痛而已。
臨去的時候,她想同他說幾句話,但是,被手帕堵塞的喉嚨,說不出話來。于是,她從桌上拾起一支鉛筆,順便在白色的桌布上寫了幾個字:
“我要說幾句話,請你把手巾拿開去,讓我自己拿,也可以。”
“不可以!”
他說了以后,她又寫:
“請你告訴我,我們中間有過什么怨仇嗎?”
“沒有!”
“那你為什么一定要帶我走?”
“為了錢,錢!”
她想繼續寫的是:
“呀,你原來是一個土匪!”
但是,他以為:
“呀,你原來是一個綠林英雄!”
“告訴你,我是義勇軍!”
“義勇軍”這三個字,在她聽來,是熟的,她不是聽過許多義勇軍的故事嗎?他們的失敗,不曾使她悲哀嗎?他們的勝利?不曾引起她的歡笑嗎?她不曾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他們的遭遇中嗎?她不是還記得嗎?她所保留的他們的照片,有的穿著長袍,有的只有短褲,有的沒有“烏拉”(靰鞡鞋)。[1]用女人的紅衫包裹著兩腳,這些為祖國而長征的人,貧窮得如同乞丐,她不是為了同情曾在學校偷偷捐募嗎?她不是為了拯救他們于貧窮中而容忍父親的嚴責嗎?
“私通義勇軍,這是犯死罪的!不知道嗎?”
是的,即使父親不告訴她,她也是知道的。她不是可看見常常被判死刑的青年嗎?死在刀砍下的,死在松花江的冰窟里的,死在麻袋里的(把人裝進麻袋去,縫起袋口來,由兩人,或四人握住袋角,不住地向地上摔打,直到死),死在各種新發明的殘酷的方法中的——暴君時代的死的表演。
“你再不聽我的話,我就把你鎖在家里,不讓你給我惹禍。”
是的,她終于被父親從學校拖回來,被看管在家里。因此,他對父親不是也曾有過惡感嗎?她說:
“什么父親?漢奸!”
她年青,她是弱者——被體質,被性格、被生活習慣所決定了的!弱者難以行動表示自己的反抗——【除】去感情的盲動性以外;結果,也無非是怨言,甚至咒罵而已。不過,她在可能內,仍是設法捐募。知道她的朋友,贊揚她:
“你真是中國的好女兒!”
女仆來送茶的時候,坦然了些;他的心,仿佛被懸起了,又在向原處墜落。不過,他怕了那個多話的女仆;即使不由她而引起任何的意外,也難免因為她的多話把無限的時間浪費;所以他迫她拒絕女仆的茶,使女仆沒有進來多話的機會。她不做聲;而且在門外的女仆不肯去,好像在表示著:
“讓我進去吧,我有許多許多話,非說不可。”
因此,他有些憤怒了,他低聲地說:
“你快說,不要茶!”
一個聰明者,在突變中,常不聰明,而且有時候愚蠢。在他看見她用顫抖的手指著自己的喉嚨的時候,才記起她口中被堵塞的手帕。他想:
“你何必這樣怕我!我不殺害你。”
但這不是正確的認識,她也不了解自己,她所表現的,并不是把握著什么革命的觀點:而一半是為了愛自己的祖國的概念所驅使——因為人是不允許自己的祖國滅亡的,這己經成為本能,一半是由于自己弱者的個性所驅迫——因為弱者的感情是脆弱的,悲哀與歡快,同樣容易被打動,加以她天性還保持著善良,使她對于別人的苦難,更加接近——不自覺的同情,然而,她對于這新識的義勇軍的使者,卻投以疑惑的眼光,又寫:
“你就是義勇軍嗎?”
對方的誠意的默認,便是最肯定的回答,不容她有所疑惑和辯解,于是她,往日對于義勇軍印象和幻想的好感,成了不可追及的往夜之夢,夢中所遺下的感覺,只有悔意,因為人是不甘心被侵犯的——當個人的直覺的時候,尤其是她過于重視自尊心的人,她認為自尊心就是自己的貞操;雖然,她是弱者,容忍著強逼,威脅。
他催促她走的時候,還寫:
“等一下。”
她望望自己最愛的花瓶,瓶中的菊花和常在手里的琴譜,別了,這仿佛已是最后一望。突然,門外響了敲門的聲音,他被刺激得幾乎喊出來:
“你想陷害我嗎?你這個女妖!”
他立刻決定了——用槍打死門外人,不得已的時候,還有自己,留下她,給另一位同志留下必要的工作,當他知道是女仆來送茶后,他給她取出手帕來,用槍維持著命令的神圣,迫她向門外說:
“我不要茶。”
“客人呢?”
“客——人?”她望著他擺搖的頭,又說:“客……人……走了……”
“小姐,你的聲音怎么發抖呢?病了嗎?讓我進去看著吧!”
他想:
“糟了!”
這時候,他有一種超人的智慧,使自己的手閉了電燈,并且,他用手槍給她一種示意——他的恐怖。同時,他又起了一個念頭:
“如果她勇敢些,我的手槍又有什么用處呢?”
他又想:“這個機會跑開,不也是隨便她嗎?”
但是,她顫抖極了,如果不被他握住衣襟,也許立刻傾倒下去。
門邊裂開一條縫,過道上有一縷燈光夾著一個不完整的頭影,倒落在黑暗中的地板上,女仆的聲音:
“小姐,睡了嗎?”
“還……沒有……”
“你一定是病啦,你的聲音都變啦!”
“沒有——”
“那你是哭過嗎?”
“什么你都知道——”
“你以為我還聽不出來嗎?那我可真白活五十多歲!”隨著,燈光縮短而滅了。黑沉的臥室中,更加深入了一個人形的陰影,依然是女仆的聲音:“小姐,你在哪呢?不要哭!你受了什么委屈呢?——是才來過的那個客人得罪了你嗎?——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我的耳朵就是眼睛,我一聽那小子的話,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小姐,你在哪呢?我告訴你呀,我才剛一看見那小子的眼睛,可真嚇死我啦!我就像遇見了鬼火一樣,一點兒不錯都!唉,他還帶來一股陰氣呢,可真讓人發抖!我還說呢,今天晚上,我可——我可真不吉利,我恐小姐也一定倒霉可不是呢,我到底沒有想錯!——”這時候,女仆的兩個聽者:一個顫抖著身體,在低聲哭泣,一個隱藏在衣架的后面,幾乎不敢呼吸。前者和后者,同時陷入在不同的兩種的恐怖中。其中的一個想著:
“這個沒用的女仆,你怎么還不去動警鈴呢?你不知道我已經被……”
其中的另一個卻想:
“如果她要叫起來,我可怎么辦呢?完了,最好的結果,我只有逃開,不過對于這個女仆該想個辦法;不然,一會兒天亮了,她的話恐怕還沒有說完!”
是的,女仆的話,仿佛剛剛談到高興的時候;她仍然繼續說著:“小姐,你在哪呢?把燈打開吧,讓我陪著小姐談談心,免得你不好過。我還是先把燈打開吧!”
燈光亮了,是那個隱藏在衣架后面的人,開的燈。隨著他便出現了。女仆一見他,立刻被嚇倒了,好像倒下的樹干。為了避免她的騷動,他用一只腳踏住她的頸項,使她的呼吸不得通暢;她臉色紅漲著,嘴邊流著口沬。被他這暴動更加嚇抖的那個姑娘,她忍受不了眼前所見的無情,殘暴,無辜的與負罪的。于是,咬著牙齒問他:
“你也是義勇軍?”
這帶有諷刺性的問話,使他索性地回答她說:
“不,我是一個土匪!”
“也許還是一個有經驗的土匪呢,不然,這么熟練,暴虐!”
她想著,因此,她又恢復了對義勇軍原有的好感,而對于盜匪的惡感,卻更深重了。
他又閉了電燈,希望在黑暗中可以從容走去。
這臥室里,仍是一片黑暗,無人一樣地寂靜下來,現在,該是他攜她走的時機了。
然而,由于他的從容和她的順從的結果,卻惹起他一種違反自己行動的莫明的同情,所以他悄悄地問她:
“你能原諒我嗎?”
她默然地凝視著他那黑影,想哭,已經哭不出來。
“外面的天氣太冷,你還是多穿些衣服吧!”
仍是默然地凝視著他那黑影——像是人類一切不幸的所在。
“你可以帶一些必要的小東西,你愛彈琴吧?你帶著你的琴譜吧!”
她奇異了一下,她想:
“你這個土匪,還知道琴譜嗎?”
然后,她問他:
“你讀過書嗎?”
“閑話!”他想。他說:“你趕快找你要帶的東西吧!”
于是,她走到桌邊去,開了一個鐵匣,立刻又閉了;那里,仿佛沒有一件她必要的東西。她打開地上的一個小箱的時候,有金屬的聲音響了,他從衣袋里掏出電筒,探照一下,他【直】率地問:
“是槍嗎?”
“什么?”
“你想找一支手槍嗎?”
“你放心吧!”她又想:“危險的人,總是怕危險的!”
因而,“手槍”給了她一種新的啟示——【復仇】。她偷偷地找了一把野餐使用的尖刀,藏在大衣里;另外她帶了幾條手帕和一本琴譜,送到他的面前,讓他用電筒檢視。同時,她用一只手握住尖刀的刀柄,想一下撞穿他的喉嚨。在她用另一只手去摸索他的衣領的時候,驚了他:
“怎么,你還有陰謀嗎?”
這聲音,像是鋼鐵相觸而發生的,使她去摸索衣領的手,綿軟而抖動地掉落下來;因為她是弱者,弱者的理智,是控制不住冒險的行動的。但是,她的思想是敏感的,她知道自己這去摸索幸福而失敗的手,難免帶來不幸,需要把它安排在可以消滅這不幸的地方,以免自己遭到更多的磨難,于是,她把那只手又移到他的胸脯上,捏弄著他的圍巾!她故意委屈地說:
“誰知道你還會怕我呢!”
“你的手,要做什么!”
他立刻把她的手打開,而讓自己的手抵御著她的接近。她更聰明,自動地后退些:
“我不過看看你的圍巾罷了……”
他相信了,感到誤解別人以后的不安與慚愧;他以求恕的聲調問她:
“你想要我的圍巾嗎?你沒有嗎?”
她利用這種話頭,把話延續下來,她說:
“我有,可是找不到了!”
他把自己的圍巾取下來,給她圍起了,這是同情,但是浪費的,所給她的反應,不過是更深的反感和仇視,或是作為一種欺騙以后的【余恨】而已,雖然,她不住地表示著:
“謝謝你!”
他接受這感激以后,更頗盡一切的可能,使她得到慰安。于是,他給她遮起衣領,遮住臉頰,而且,把她散開的發絲送進衣領以內,然后,他準備開始引導她走上不知去向的行程。
臨去的時候,他用電筒照一照自己腳下的女仆——仿佛睡夢一樣的安閑;只是呼吸不勻稱,只是在空間不住地移動著兩手,好像在尋找她被驚而飛散了的靈魂。他用腳輕輕地觸了她兩下,表示與她告別,并祝她別后無恙;因為他給她留下很多說話的材料。
他和她從容地走出了屋門,房門,很快地走進了院中的小路。這小路,不是他來時那般的長了,仿佛只有他去時一步之間的距離。在他和她走過院門的時候,守門人起了一種疑心,問她:
“小姐,天黑了,還出去嗎?”
他不讓她回答,他立刻說:
“不出去,往門外走嗎?”
守門人聽了以后,認出那回答者便是才來的高貴而蠻橫的客人,所以他不敢再問,只有盡可能地舒展那客人不知來由的氣憤,他笑著:
“我是說出去何必走呢!”
“不走還爬嗎?”
“先生,我是說公館有汽車:小姐不總是坐汽車的嗎?”
“坐汽車,還長腿做什么?”
守門人對于無禮的客人,總是退讓的,他不得無禮。他的無禮,只有對于退讓的客人。因為他記得無禮的客人,常是無求于主人而另有所憑依的;反之,便常是另有企圖而盼待于主人。
“先生,請走吧!”
隨后,他鞠了躬,表示他甘心對于無禮者而有禮;免得他更被主人無禮的責罵。
走出門后的兩個人,女的走著前面,男的在后面跟隨,兩個人保持著一兩步的距離,默默地走著一條黑暗的街邊。身側,一邊是冷靜的馬路,看不見一輛來去的車輛;一邊是木條夾成的院墻,墻內的住宅,已經熄滅了燈火,身前,身后,都是望不透的神秘而恐怖的黑幕,幕后,就是風雪合奏的神秘而恐怖的聲響:有時是尋覓伴侶的狼,有時是性欲沖動的貓叫。這一切,仿佛都在恫嚇著夜行者。
他望著前面,漸漸地走近他唯一盼待的終點;他想自己可以平安地達到其間不再有障礙。他認為自己的工作,已經成功,成功的杯酒,與同志相碰的時候,還要小【候】。他開始嘗了人生最大歡快,是工作成功的時候;即使是生成的憂郁病者,也將忘去了憂郁。可惜他不是詩人,不然,他將有一篇成功的詩,歌頌著成功。如果他是一個畫家,他將以有限的顏色,表現他無限的歡快,使色盲者可以認識這象征著人生的歡快的色調。
“同志,你要買一件襯衣.......不,你買一條短褲吧!……同志,你想你的老婆嗎?……你沒錢給她寫信嗎?拿去,給你五塊錢,你給她寄幾十封掛號信,免得你以后再擔心!喂!你讓她等著你,不許她嫁人,嫁人也好,可不許她和別人私通,告訴你同志,王八的綽號是最難聽的,對啦,你已經是王八王八王八就是你,你這王八別再給她寫信,五塊錢留著給你的母親做養老金吧!……別難過!我們的同志個個是英雄呀,哎呀英雄亦有王八呀!別難過,打打打勝仗再給我個年青的老婆,不要緊你死后……你要先對她說你死后她必須做寡婦,不要叫你的兒女做代犢……同志,你這個家伙,就愛吃煙,給你買一盒煙去,可是你要吃一年呀!同志,你們都來吧,這是槍,這是子彈這是槍子彈子彈槍子彈子彈……放放盡量放吧,×××兩三個子彈,你別想這東西來得容易,是我拿命換來的,不,要是你打得準,你打個野雞吃,不你不……你不行,讓他,他……獨眼龍打得準,你打個老熊,肉給大家吃,熊皮做鞋子,鄉下的姑娘做的好做的好好……讓你們穿到老穿到老就好,要不你一輩子光著腳,×××記住記住我的辛苦!笑什么什么笑……你以為容易嗎?啊!×××!喂,同志,你們要什么都有都有無所不有……有有有的都有有……”
當興奮達到終點的時候,不瘋狂,便錯亂,感情已經變質了。他在這時候,正是這樣。
她也望著前面,所見的,所想的,完全是不幸和死亡的深淵;她正是走向那邊去的。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喊了:
“我不去!”
這聲音,使他的神經又恢復常時。他懷著成功的心情,禁不住暗笑:
“膽小的孩子,告訴你吧,遲了,一切都遲了,在家的時候,你為什么把好機會放過了呢?”
隨后他又想:
“如果你現在真是停在路上不走……只要你走就好!”
結果,她仍是被迫服從他的手槍了,仍是讓步子背叛著自己的去向。她不住地走著,漸漸地近了,更近了!她所見的,所想的那不幸和死亡的深淵。她在不知覺中,衣領脫落到肩上,牙齒咬破了嘴唇,開始嘆息了。她在那忘形于悲苦的嘆聲中,直是說人生被迫的最后的一次行旅,弱者是最難逃的,最悲哀的,而且,這路也是最難走的——縱然是鋪滿了鵝絨一般地氈的刑場,縱然是大理石造成的走向斷頭臺的大路;除非是一個強者,或是一個殉道者,還身處自己的不幸之中,而還歡呼。
在他聽到她的嘆息以后,他感到一種沒有理由可以解釋的難責,加于自己。他重新給她遮起了衣領,這就是減輕著自己的,那種難責的安慰,強者難于屈服暴徒,反而弱者易于軟化,這時候他就是這樣表現的。他有些自責地問著她:
“你不安心嗎?”
“不要問我!”
這回答,雖然是反抗的調子,但是聽來,卻是非常勉強的聲音——弱者一剎那的頑強的性格。他想了一下,又問她:
“你恨我嗎?”
“你想呢?”
“我想你恨我,可是你不該!”
“哼,不該!你不該做一個土匪!你這樣年青的人,又像是讀過書的;世上生活的道路不是很多的嗎?為什么一定要干這損人利己的勾當,哼,一不小心……那就后悔遲了!”
這像一個無知的老人在教訓自己不肖的兒女的那般誠心;雖然,那般幼稚。他聽了,幾乎笑了。因此,他向她詳談了這事件的主因,經過和預測的結果。在他說話的時候,好像一個政治宣傳家[試]圖煽動說服一個群眾。最后,他問她:
“你不相信我是義勇軍嗎?”
她相信了。但是,她對匪賊原有的惡感,立刻移到義勇軍的身上,并且,她追悔著自己以往對于他們的盼待、幫助和父親的責罵。
“你反對嗎?”
“反對,反對,一百個反對!”
她那小小的心田,已經被撒滿了仇恨的種子,即便他送她以消仇的藥粒,怕是也無一滴縫隙容留,縱然容留,也必變質。
在她手無意地觸到衣袋里的尖刀的時候,她帶著那仇恨的種子,又生起了復仇的嫩苗。
雖然她是一個弱者,但是,弱者被脆弱感情完全操縱的時候,也有一剎那,是最勇敢的行動。不過,在這行動中,缺乏強者理智的約束,支配這行動的,只有一種盲動性——甚至是神經的錯亂。這正像弱者勇于自殺的行動和心理一樣。被這行動占有的一剎那心理,雖是變態的,但變態的智慧,在這行動占有的一剎那,比常時也許更加聰明。這正像顯者對于自殺所發現的巧妙的方法一樣。她停住等候他一下,讓他和自己平行以后,她故意嬌柔地問他:
“你太冷了吧?”
“你不恨我了嗎?”
“當然,我不恨你了!你太冷了嗎?我還是把圍巾還給你吧!”
“不!”他拍拍自己的胸脯給她看,又說:“我不怕冷!”
她不允許。他只好伸出手來:
“那給我吧!”
“不,我給你圍!”
“謝謝你!”
他怕辜負她的好意,便停下了,從衣領里探出頭來,等待讓她圍起圍巾。但是,感覺有一股風,又似乎是一條冰流,進入皮肉;然后,才知道被圍巾下藏著的尖刀,突然刺中了自己的頸項,裂開一處口縫,血一滴一滴地流落下來。當時,他幸而后退一步,并且捉住她的手,不然,他或受了重傷。他不曾想她會有這般勇敢的試驗,更想不到剎那前的猛虎,而后竟變成小羊——她曾是在昏迷中倒了的,倒在他的腳下,那復仇而又染了仇恨的血的尖刀被她丟在自己的身旁。他被驚和被傷以后,不免有些憤怒。不過,他把她那一剎那前后兩種極端不同的姿態,對比一下,她好像兩個靈魂的所有者,使他覺得好笑,奇異;所以他忍受著自己的傷痛,而把她從地上扶起來。他一邊給她打掃著身上的雪跡,一邊含笑地喚著她:
“醒醒吧,天快亮啦!”
是的,她的確像睡過一小覺;醒來以后,仍有著沉沉的睡意。
“你勝利了。”
她聽到他的話聲,便哭了,這哭聲,對他是一種慚愧?因為他并沒有報復;對自己是一種責難,因為自己并沒有得到滿足。
“我失敗了!”
“不……不許你再說……”
“我是告訴你,我受傷了!”
“你傷了?”
“真的。”
“那你怎么還說話?”
“我還沒死。”
“不,我是想刺中你的喉嚨的。”
“喉嚨?只差一點兒見。”
這是安慰,也是諷刺。他引導她的手指貼一貼自己的頸項的血跡;她似乎不大相信,她問:
“那你為什么不報復?為什么不開槍呢?”
“因為你并不是我個人試槍的靶子,而是我們同志共同事業的資本!”
他這不經心的放縱,便從自己心底發出真純的告白,這告白,使她認為自己的生命得到有力的保證。因此,她開始悔恨了——自己不該懦怯,也不該屈服那陌生者的恫嚇,更不該被他欺騙而與他同行;弱者是常常悔恨的,悔恨起來的時候,又常常是無終止的。因此,她催促走了幾步,便撿了一處黑暗的墻角,停下了;弱者除去對自己的生命顧慮以外,常是無所懼怕的,是強者一樣的勇敢的,他也隨她停下了,不過,他躲開她,約有兩步的距離。他摸摸拾來的尖刀。仍在衣袋里,他玩笑地問她:
“你還有一把尖刀嗎?”
她不回答。
“可是有尖刀,也沒圍巾了,走吧!”
她不走。
他很嚴肅地催她走的時候,她卻嚴肅地說:
“我不走了!”
“你還要我強迫你走嗎?”
“隨你吧!”
于是,他用手槍頂住她的后背,迫她前行。但是,她順便抱住身邊的電桿,回轉頭來,不在意地望著他,罵著他。她知道,對他現在可以任意放縱,最低在不危害他的安全的限度以內,自己也永遠安全的。他憤然了,舉起手槍來,對準她的頭,恫嚇地說:
“我要開槍了!”
“我也沒擋住你的手,開吧!”
“好的,你閉住眼睛!”
“我不怕!我要看看你的本領呢!”
“什么?”
“我不走了,你打死我吧!”
她堅持著這決心,終于使他曾依賴解決一切的問題的手槍失去了尊嚴和權威。
夜來了。夜空遮不住雪的顏色。路,屋頂,墻頭,依然是白的。只要有雪在的地方,便是白的;縱然,樹枝上積留的一縷雪線,也是白的。滿洲冬天的夜,可以說是神秘的白色的。
如果有畫家,去滿洲畫這夜景,必須多帶白色,不然在齊備的色料中,會感到欠缺,或者白色以外,幾乎都是多余的。紅色,現在也是必須的,讓畫家更多地帶去;因為現在滿洲的雪,常常是紅的——滿洲的人的血,滿洲的人的命運,需要畫家的紅色表現!
如果有來自滿洲的歌者,讓他唱一支關于雪的歌。這歌會告訴人們景色的美麗和美麗而誘人的雪;雪的記憶,雪的夢想,同樣可以使人們的靈魂飄蕩——雪的想念,是苦人的,但又不能忘記。這歌會告訴人們許多雪的故事,故事中的角色;他和她也就是其中的。
他和她仍是站在原地。時間久了。他和她的肩上,已經積起了雪層。幸而這路上他和她以外,不見第三個夜行者。他該感謝這雪夜死靜的路,代他隱藏著秘密。但誰敢保證長久的停留中而無意外發生?
白的雪地,黑的天空,非常單純而清晰,仿佛正是他身心的兩面。他在這黑白兩色的宇宙之間,而感到自己的無能與渺小,他由于她不反抗的反抗,使自己深深地走上苦慮之境。殺死她嗎?她是無辜的,也不是原有的目的,而且,他工作的記錄,不仍是來時一樣的空白嗎?放走她嗎?固然是她的心愿了,歡快地去了,那么,他工作的成績,僅是一刀的傷痕嗎?永遠的停留嗎?停留是沒有結果的吧?他沉默地搖起頭來,表示一切都給以否定。但是,肯定的呢?……
強者的嘆息,是珍貴的。最后,他輕輕地嘆息一聲,把低能的手槍不得不放進衣襟里,他知道它已經不能幫助自己,不如收起它而表示對于對方的重視。然后,他謹慎地走開兩步,盡量地收斂了怕怒和愁苦的臉色,而代以莫名的喜悅和謙順。
如果剛才他是最強者,那么,他現在是最弱者了。前者,是自由飛走長空的天馬,他所見的,隨處都是坦途;后者,雖然是他,但是由于他一旦的不經心,被大雪,狂風,從天界打落,落后,又被縛了韁繩。他那強而無力的身體,在短短的距離間,不住地移來,移去。他直是被宗教降服的信徒,帶著虔誠的心情,又走到她的面前,不住地說著好話:
“……我如果有冒犯你的地方,請你原諒我,原諒饑寒交迫的義勇軍吧……中國人是該幫助他們的,指導他們的……我這次來是請你去幫助他們,指導他們的……”
這好像在神像前的懺悔,乞求;這言語,是走向虛無中去的,結果是一無反響。
他為了工作,而委屈了自己——但也有限度的。在超過這限度的時候,突然,他把她拖住,拖走她。
生命是第一,貞操和自尊心第二。生命不需要擔心的時候,便又想到貞操和自尊心的護衛。女人,百分之九十九是這樣的,她也是這樣的。她被拖走著的時候,她的頭被裹著,她的手被握著,她感覺有一個無禮的男人侵犯了自己從未被任何男人接觸過的,一向自傲的身體,即使是父親也是重視他人的女兒的身體的,而不輕易撫摸一下。她想自己的貞操和自尊心,幾乎都被他損害了;似乎他是有意損害的,甚至,為了損害而來的。這時候,她感受的不是前時生命之上的威脅,而是性別之間的恐懼了。現在對于一個無禮的男人和剛剛對于一個暴徒,雖屬兩種,但被激動的反感和恐怖的程度,卻是相等的——即使黑夜野貓的一驚,也是一樣;因為它是弱者。因此,她顫抖著。向后掙脫,使他在行進中,負了重載。
一刻之后,他頭上流落的汗水,溶化著帽邊凍結的白霜——變成水,濕了他的臉頰。他在喘息中,停下了,并不是由于體力的不足,而是覺悟于這終非解決問題的辦法。他把她放在雪路雪淺的地方以后,以安慰的心情拍了她一下,理一理她的頭發。她立刻把他的手打開,在她看來,他的一動,也是罪惡。她罵著:
“狗男人,離我遠些……滾開,你這狗男人,你這不要臉的東西……滾開,滾開……”
仿佛永遠不寬恕他,仿佛女人永不不寬恕男人的荒淫的罪。
他退開一些,但他不肯降服一個曾被自己所降服的人,又走回來。
“滾開,這狗東西,離我遠些!”
他被罵得不由自主地恢復了童年的稚氣,更向她走近一些,握住她的衣袖。
“不許你再罵!”
“放開我,狗東西!”
“不許你再罵,再罵,我就打你的嘴巴!”
“開槍,我都不怕,告訴你狗東西!”
“那我把你的衣服撕碎,凍著你!”
“我不怕凍,不怕凍!”
“讓你身上沒有一點兒衣服,光光地【站】在路上。”
她或者不怕凍,羞是怕的;所以她不敢說:
“我不怕羞,不怕羞!”
而有些退讓了:
“你家必是沒有姐妹,你沒有母親,你是石縫里鉆出來的?”
至此,他失敗了——【恐】到忘形于兒戲中的無聊。他放開她的衣袖,而且,向【她】表示歉意。
她不理他,只是望著高空,好像在悠閑之中,不受身邊任何的騷擾;好像一個旅客,行裝已經備好,只是在等候所乘的車輛,這行前的一刻的余閑,可以隨便拋擲。
事實不容許他在茍延中停留,他被苦于無奈的時候,到了。他開始向她傾訴自己的苦衷。他說:
“我可以放你走!”。
“那我去了!”
“可是我回去怎么對我的同志說?”
“你就說沒有找到我!”
“我不能撒謊!”
“那么,你還是不肯放我走?”
“不是‘不肯’,是‘不能’!”
“可是,你也不要再妄想我隨你去!”
這次他和她的談話,彼此任性地剖白心境;這近于原始的真純,可以突破兩人之間的隔膜。不過,雙方的意見,占有一線的兩極端,永遠不能集中在一點之上。因此,他和她的談話斷了以后,無從繼續下去,兩人沉默著,相望著。
飄落著的雪片,稀疏了些,雪夜的夜空,澄清了些。但是夜風狂起了,卷起了地上的積雪,卷成無限長的棉紗一樣,卷向高空,或是卷向遠方:如果被另一陣風卷回的時候,從高空卷下的,是雪的瀑布,從遠方卷來的,是雪的長河,滿洲的雪,是奇景,是一切奇景幻變的根源,滿洲的雪,永遠是誘人神往的,這世界上的奇跡。滿洲的雪,永遠是賞識者的夢,美的夢。
夜的嚴寒,是刺透骨肉的芒刺,使人感覺的,不是冰冷,而是苦痛——自然給予人類的一種刑罰。
他忍耐著這刑罰,已經很久了;將有一日,他會發覺這刑罰的傷痕——凍【痕】。但他是慣于這刑罰的生活者。
這嚴寒,仿佛不忍再加他這無辜的施行者以刑罰,在告訴他:
“走吧,凍死鬼沒有溫暖的墓穴!”然后,又偷偷地說:“我可以饒你不做一個凍死鬼,可是,我管不了偵探捉你去做一個罪犯!”
于是,他感到有一種恐怖還甚過寒冷的威脅,他鎮靜地向四外探望,望到幾尺外的地方,便被模糊的夜色模糊了視線,他又在靜聽,仿佛聽見有鞋子摩擦雪路的聲音,漸漸地響過來,在他注視遠處的時候,那白色的路上,并不見異色的行蹤,但那聲音,仍在響著,近著,直是在他的身邊,有幾片枯葉被風所【卷】動,互相摩擦而又摩擦著雪路旋轉,他為了使自己安心,一腳踏碎了那些臨到末運的枯葉。不久,又有一種新的響聲,來自遠處,他靜靜地一聽,他相信是一個夜間巡邏的警長——在行走中,佩刀的皮鞘,纏綁著皮的裹腿的響聲。他急躁了,終于又開始問她:
“你不能隨我去嗎?”
“問你自己!”哼了一聲鼻聲:“我已經告訴過你啦!”
“我亦不能放你走,那你就站在這里嗎?”
“我寧愿站在這里!”
“這里,你想會有一個警長經過嗎?”
“什么緊張?”
“不是‘緊張’,是警長。警長,也就是偵探,你想等一個偵探來,把我告密嗎?”
“不!我為什么要使別人受苦呢?我不愿意別人因為我發生不幸。可是,我也不能讓別人害我。現在,我最后一次告訴你,你再走的時候,只有你一人!”
這時候,遠處,近處,聽不見任何的聲響。騷擾他的,只有身邊的風雪——不是用一種力量扯動他的衣服,便是讓一種冰冷刺激他的臉面。但這生于寒帶的人,自然慣于寒帶的生活,尤其是——一個受寒者,每年只盼待著冬天,好像白熊一樣,每年從風雪中反得整年嬉游的快樂。不過,他這次對于風雪,感覺厭煩。因為這風雪不僅不給他往年的快樂,而且,使他不安。他時時要用手在耳邊擋著風,或是在眼前打著雪,不讓風雪擾亂了,模糊了他的聽力和視線。這一切,他都是為了監視她。他擔心她在自己一縷的不經心中不顧一切而逃失。雖然,他相信自己仍有約束她的余力,使她難于逃脫;但是,他怕由于逃脫而引起更意外的破裂和失敗。
她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樣,她是一個聰明人;雖然,她是弱者。正因為她是聰明的弱者,她不敢在生命上冒險——她怕超過了他對自己容忍的限度;所以她只是留滯,等待,而忽略了,或是不得不忽略了,這留滯和等待的后果,是否如愿。她唯一的希望,當然是從不幸的中途重返幸福的家門。其次她寧愿在這【幸】與不幸之間,盡可能地茍延一時,而不再走,再其次,她也不自知,唯有任自己的命運注定。她注意他不安時,知道他已陷入苦境。她為了使他從苦境轉到絕地,而讓自己從希望的邊緣達到終點;所以她的聰明唆使她開始威嚇他了。
“我要走了呀!”
“怎么?”
“我告訴【你】,我要回去啦!”
“唔,告訴你,你回去的,只有死尸!”
“你還想強迫我去嗎?——你強迫我去的結果,怕是沒有別的。”
對于這件工作,他會慎密地考慮過一切。預定的問題,并未發生。發生的卻是意外。所以他躊躇了,焦慮了。他在站立的地方,不住地踏起腳來,疏松的積雪,被踏成了變色的雪餅,破裂以后,脫開鞋底,因而使腳深深地陷入雪下,接近地面。他似乎可以望見,在家苦待他的同志,在雪天下的雪野上懷念他而戰斗著的同志,都張大了失望的眼睛。他似乎在說:
“同志,我失敗了……一件襯衣,一條短褲,一封掛號信的郵票,一盒香煙,還有……還有子彈,野雞,老熊,……一切都沒有了……同志,我失敗了,隨便你們怎樣處置我吧!……同志,隨便你們怎樣處置我吧,我負不起這個責任了,我失敗了……”
“責任”兩個字,就是兩個鐵的擔子,壓在他的兩肩!他想移下來,但移給誰?移在何處?
最后,他深深地呼吸兩口冰寒的空氣,澄清一下不正常的理智與感情。
“同志,我還要負擔同樣的一種工作,抵補我這次的失敗。可是,這次失敗的責任……”
她不耐煩于這長久的等待了,她的聰明又唆使她做第二次的試驗:
“你是放我走?還是帶著我的死尸去?你要快點兒決定,立刻,立刻!”
她永不冒險,只有冒險的試驗,因為她是弱者。但是,她不曾想到這試驗,啟發了他的一種智慧:
“是的,我帶著你的死尸去。我在附近無人的地方,把你的死尸埋起來。我可以隨便地走回去,然后,仍向你家索款。除去我和我的同志以外,有誰知道你家贖回去的,只是你的死尸呢?”
于是,他決定以她的血而完成自己的責任和工作:雖然,她是無辜的。
他想到責任,工作,他快樂,成功的快樂。但是,他看到她,他悲哀了,比失敗,也許還悲哀。
他的眼里,藏著淚水,把身體慢慢地移近她的身邊,給她慢慢地掩緊衣領,又給她整理一下被風吹散的發絲;他愿盡一切的可能,給她以最后的安慰。她莫名地后退著,躲避著他——她怕他有損于自尊心和貞操的圣潔。突然,他握她的手的時候,在這一剎那間,他仿佛是說,誰不愛惜自己的青春?誰不把自己的青春之火,比如朝陽——鮮明的圣季。仿佛是說,這宇宙間,將有一奇異的離別,這離別是人生痛苦的記憶,別后,將是永遠的想念,別前,能不留戀?仿佛是說,彼此之間,并無怨仇,但他不能用她的血而寫一個責任。一個工作的成功的記錄,雖然,在寫完以后,一是受難的,一是無辜的。仿佛是說,放人不易,殺人更難,殺人的手和被殺者的心,不將是同樣的顫抖嗎?
不曾同樣是人類的骨肉嗎?仿佛是說,殺她的兇手,將不是他,而是她自己的父親,是——祖國的叛徒,如果記下這仇恨,切莫記錯了這仇恨者的姓名。仿佛是說,唯愿生活的不幸者而死后幸福,祝福她的靈魂,在圣潔的長空之上,尋一長在之所,伴隨太陽和月亮,永遠安息。她立刻打落他的手,以為它是被唆使尋找荒淫與罪惡的。她望著他——已不是收起手槍以后的那低低能者,也不是用手槍威脅她的那個兇惡的暴徒,而是另外一人——類似一個無知的,也無表情【的】塑像,這時候,加以夜色的陪襯,使她在風雪中的路上,更是孤零而恐怖,于是她恐懼地退縮著,想離他遠些,但她的手腕被握住,好像被一把鐵鎖鎖緊。結果,她只有用兩腳不住地踏起雪地來,向外掙脫。爭持很久,而被握住的手,仍不屬于自己所有。
雪更大了。這雪,在未飄落下來以前,好像是一層一層的雪片,每片都是天面一樣闊大,不過,在飄落中被暴風打碎,碎成巨葉一般,落地以后,又恢復著原有的整體。這整體,可以清楚地看見,一層一層地增高,似乎不讓宇宙間遺漏一滴的異色斑點,似乎給全人類秘密地布置著,葬體的祭壇,所見的一切,都是沉默的死者,凄冷的風聲,是來自天外的吊者的哭泣。他在這種悲慘的氣氛中,開始向她說了:
“我不能放你去,你又不肯隨我來;那么,我只有把你……打死在這里,請你原諒我!”
她從這中懇的聲調中,似乎受了一驚;所以她不敢執拗地說:
“你打死我吧。”
“呵?打死……”她立刻又問:“你打死我,還要錢不?”
“你不要管了,反正就是打死你!”
“那你為什么不可以放我走呢?”
“為什么?……為什么?……為的是解決這一個工作呀!”
“工作?哼,就是殺人的工作嗎?”她怕這強硬的話,引起對方強硬的反響,便停了一下,慎重地注意著對方,因為對方仍握著她生命之鎖的鑰匙。她既不敢嚴厲地反抗,又不甘心輕易地順從,結果,只有把自己的一切聰明,用之于嘲謔了,勉強地帶著強硬的口吻,又問了一句:“難道別人的墳墓,就是你工作的基礎嗎?”
“……”
“告訴你,殺過人的,未必是英雄!”
“是的,被殺的,也未必是弱者。”
“弱者”,她是弱者。不然,她可逃脫,假如:她在女仆送茶的時候,她在雪路停留的時候,……但現在,縱然她是強者,有冒險的決心,她的結果,難免是失敗的。因為現在他已改變自己預定的工作方式。他不惜犧牲她,而完成自己的工作。
“你的工作,我知道!或更知道,我是弱者!為了工作,為了弱者,你還是放一槍吧!……如果你的工作可以成功,弱者的死是沒有什么可惜的!”
于是,他告訴她,殺她的主要的原因:對于她父親的仇恨以外,只是錢,錢而已。然后,他又問她:
“你是看重錢?是看重自己的生命?”
“我的錢,是父親的,我的生命是自己的——”
“那么,你是愛錢?還是愛生命?”
“要是我愛錢?”
“那我就把你打死!”
“要是我愛生命?”
“那你就隨我去!”
“要是錢和生命我都不愛?”
“那……”
這便是她曾給【他】啟示的一個決定:用她的尸體得到贖款——他坦白地告訴了她。最后,他說:
“請你原諒我!”
“如果我可以原諒你,你可以寬恕你自己嗎?”
“如果我不能寬恕我自己的時候?……”
“你怎樣?”
“我……我自殺……用死抵償死是可以的吧?”
他被感情激動的時候,他的話,是那般倔強的。在倔強中,蘊藏著一種誘人屈服的魔力。這魔力,如果被人接受的時候,在往昔,可以感化暴君,在今日,也可以征服叛徒;何況她并不屬于其中之一,而僅是一個無辜者呢?所以她一接觸這魔力,她就哭了。這淚水,不是弱者的。縱然是強者,也有痛哭的一剎那——為了歡樂與悲哀的感動,尤其是醉酒,或神經錯亂的時候——這淚水,是本能的,是不由自主的,她便是這樣哭的,她哭著問:
“我為什么死在你手?”
“請你原諒我,”又重復著:“請你……原諒……原諒……”停下重新呼口氣息,再說:“……我吧!”
他為了減弱開槍的槍聲,避免意外的原故,不得不用手槍頂住她的胸膛,或是后背;這一動作,只要把手移動一下位置,立刻就完成了。誰知道一舉手之力,竟是難能的苦工呢?
“唉,用我的尸體還要換錢……哼……”
她要說的話,說不出了。
為了挽救自己于死亡,有時人是動搖決心的。尤其是她——一個弱者。不過她并不完全這樣,她一面當然由于吝惜自己的生命,另一面是被對方所感動,他的聲音,動作,模糊的姿態;可惜不在白晝和有燈光的地方,不然,還有他的臉色——心的外表,使她可以更早些握住他拿手槍的那只手,輕輕地說:“收起來吧!”她降服了他。
意外地開始,又是意外地結束。
這時候,他迷茫于倉促的突變中,張開了兩手,怒把她擁抱起來,但又怕觸犯了她那女人所保持的尊嚴的限度;所以他的兩手,只是在空間移動,從她的身上找不到一處停放的位置。
同時,她看著他那兩只不安閑的手,好像在空間擺動而舒展凝結的血流,她問:
“你凍手嗎?”
“不,我的手太熱了。”
在高遙的空闊間的云雪中,透出模糊的月痕;月下,依舊走過著稀薄的云片,飛落著雪,從云雪的縫隙間,透落下來的清淡的月光,仿佛在引導他和她走出停留已久的黑暗的墻邊。
不過,她還向他說:
“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保障我的安全。”
“我絕對可以答應你!”
于是,她隨他走起路來,走了幾步,她又停下,急迫地問他:
“你要告訴我,什么時候放我回來呀?”
“你家什么時候送錢來,就什么時候放你回去。”
“我爸爸是愛錢的,如果他永遠不送錢來呢?”
“那我也絕對放你回去!”
“多久?”
他慎重地考慮一下說:
“兩個月以內。”
“不,兩個月太久了!最多一個月,你答應我嗎?”
“答應你!”
然后,她又隨他走起未盡的雪路,現在,他和她已經成為兩個自由結合的行旅者了。不久,由黑暗中轉到明亮些的路上;路旁商店的燈光,誘惑她和他不時地相望,每當雙方視線相觸的時候,立刻又各自避開,隨便把視線移至某一視點;過了些時,各自再把視線偷偷地移向對方去,好像要問一句:
“你心在想什么呢?”
但并無過分的疑慮,仿佛雙方已經互相得到信任,只有臉上,還遺留著一種驚動以后的未平靜的神情,有時,會出現一絲兩絲不安的皺紋。這在別人看來,卻很難窺破他和她之間的奧妙;也許以為他們不是情人,便是好友。為了不必要的小事而爭吵過,雙方都不肯退讓,各自還故意地保留著一種矜持。
他和她走過的街道,很少遇見行人——如果有,也幾乎都是野妓。她們希望在僥幸中等到一個浪子,或是一個淫漢,從他們的衣袋里取得明日的衣食,所以她們不忍離去,這風雪之夜而還在徘徊。不過,對于他和她,不但不注意,而且厭煩;因為她們最厭煩帶有女人同行的男人。此外,大概只有十字街的警察了。他們為了抵抗風雪的寒冷,把臉面盡量地埋進大衣領里,兩腳不停地練習著一種太自由式的舞蹈,即使有汽車的聲笛響來,也引動不了他們固定的姿態。對于他和她,當然,更不留心了。即使他們看見他和她,甚至發覺他和她之間的秘密,如果他們不是金錢的奴隸而忘記了自己祖國的叛徒,必然放過他,還有她;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了最低的生活費而在某人與叛徒的下面扮演著如何的丑角嗎?
二十分鐘以后,他和她走盡了這夜路的終點,前面便是從窗內透出的等待歸者的燈火。
這里,是木條圍成的院墻。院內,有一所巨大的樓房。這是一個富人的家產。賃予旅居的富人暫住的。
在幾天前,他和他的幾個同志,化裝著紳士子弟向這樓房主人租下兩間;一方面固然由于避免外方的注意——因為貧窮的外貌,是多疑的,有時候,也是犯罪的,另一方面便是為了她——因為她是富家長成的富人,他們不愿她在這短期的居留間,從生活上結下任何難忘怨言。所以他們不僅無心傷害她,而且盡了一切的可能,使她舒適。
然而,她卻帶著反感的心情走進院門,房門。她走上樓梯的時候,腳下羽毛一般的地毯,眼邊富麗的壁畫……所有的一切,她望著都不如自己家中的那般適意。在她進了房間以后,第一個更不愉快的印象,便是那些陌生者從她的到來取得的放縱的笑聲,并且,有人喊著:
“歡迎啊,我們的財神!”
還有:
“歡迎啊,雨文同志!”
——前者,是對她的,后者,是對他的;二者之間,雖是同樣的歡迎,有著同樣的誠意,但在字句上,聲調中,卻不相稱而相反。因此,她對于那些祖國命運的寄托者,看做仇視的一面了。他們這些像富家一樣的青年,就是艱苦斗爭的義勇軍嗎?她所保留的義勇軍貧困得感人的照片,就是他們欺騙的縮影嗎?她曾給義勇軍的捐款,就是給了他們這些豪富的浪子嗎?她錯誤的想象,想到無限遠去。她想向他們喊叫:“你們這些騙子,我被騙得太久了!”因為她不知道他們的美好的服裝,是租賃的,暫借的,是虛偽的外形。她那簡單的心和眼睛,不曾嘗試過復雜的世界。
那些被她誤認為富有的青年,浪子,騙子的陌生者,圍起雨文來,握住他的手腳,高舉起來,然后,在空間擺搖著他,表示對于他的感激和工作成功的慶祝。他在他們近于瘋狂的擺搖中,帽子落了,被踏得失形,衣扣開了,露出破的襯衣:他仿佛是兒童的玩物——被玩弄到最高的時候,幾乎有被損失壞的可能。他們的笑聲,鞋子打著地板的響聲,合成一流,使人分辨不清,這時候,這世界,仿佛只有這一種分辨不清的聲音,他們搖擺著,在屋內打著旋轉,由屋角轉至另一屋角,由屋角又轉至屋的中間,這屋地,已經不夠他們活動的地區;僅有簡單的桌椅,被擁擠得找不到適當的地方而有一剎那安定的停放,好像有感覺似的隨著他們一樣跳動。他們的這狂歡,仿佛就是古老的祖國的片刻的快樂。
在這次狂歡中,唯有她一人冷落,被冷落在監視之下,如同一個被厭棄的孤女,無人理睬。于是,她用拳頭打著自己的胸脯,跳起腳來;這樣,她似乎可以舒展一下悶塞的氣息。
雨文看見的時候,他知道了——他曾把她忘于自己的狂歡以外,加重了她的煩躁和惡感。于是,他立刻從同志的手中掙脫下來。她跑過去,撲著他,想抱住他——這現在唯一的相識者,想象中的唯一的保護人。她禁不住向他傾吐著怨言:
“我要是知道你把我帶到這樣可怕的地方,我寧愿死在街上!”
他更把她扯得靠近些,用手指輕輕地貼撫著她的肩膀,望她微微地一笑,好像哄著一個孩子的表示:
“你看,誰敢欺負你!”
隨著,他便向所有的同志說:
“從現在開始,誰都不要惹這位朱琳小姐生氣,應當把她看做我們自己的小妹妹!”他又轉向她說:“如果他們有人難為你,你告訴我,我負責。”
這些話,給她的反應,是平常的安慰;但給同志的感覺,卻完全是茫然,神秘。因此,在同志中,難免有人這樣想:
“你愛了她嗎?愛得太快,愛是難夠長久的。”或是:“‘愛是自由的’,但你不能放縱它而妨害工作!”
在他把自己和她的一切經過告訴同志以后,他們還疑心不是事實,而是近乎故意造成的離奇的故事,但從她那種默認中,卻不能不使他們相信了。于是,他們都向他施以贊揚的眼色,贊揚著他意外的成功。這對于她,正是反面——意外的失敗;怨恨嗎?遲了,哭了;弱者的流淚,常是安慰自己的。她這安慰,反而惹起他的憂慮來,為了使她安心,把她引進另一房間——隔壁的一間,除去壁門以外,再無第二屋門;如果外出的時候,必須通過壁門,和壁外的那一房間。但窗子很多,高大而寬闊,并且是雙層玻璃;其間,有一尺還多的距離,放著避寒的鋸屑和棉花——上面,還有黑炭和紅花。窗頂,垂落著紫絨的窗幕;這窗幕,可以遮住屋中的一切秘密。窗和窗間的兩處,為了投合房客不同的個性,主人掛了兩幅不相調協的名畫:《最后的晚餐》和《晚鐘》。此外,一個貴族姑娘所愛的用具、設備相當齊全,比如:彈性的小床,穿衣的長鏡,舒適的沙發和圈椅。最不可缺少的梳妝臺……還有點綴人們空虛靈魂的瓶中幾束鮮艷的花朵!啟示人,誘惑人以青春的理想的,夢幻的,或是供給憂郁者而消愁的,或足陪伴孤獨者而破除寂寞的,他把她引到這花前,他說:
“這是為你買的。”
然后,他又把花摘下一朵,插在她的發絲中間;她用手重新移換一個位置,她說:
“這花真好看。”
他為了使她忘記暫時的憂郁,他說:
“像你一樣。”
她笑了。女人是喜歡被人夸耀自己美麗的,尤其是青春的時期。他也滿意地笑了。最后,他指著小床說:
“這也是為你租的。”他停了,注視一下她臉色,又說:“我想你疲倦了,還是早些睡吧!如果你需要什么,你叫我。我的名字,叫雨文。”
他剛走后,她便大聲地叫起來了:
“雨文……雨文……”
他被喚來以后,他問:
“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什么,你都可以答應我嗎?”
他不加思索地回答了:
“當然!”
“那么我需要回家去!”
“……”
她哭起來,把頭上的花拋在地下,用腳踏得粉碎,她對于花的無情,惡感,正是對于他的表示。這時候,這房間,沒有一件東西不是使她憎惡的,而讓她懷念起自己的臥室來,一切還都在記憶中。
他已不能再以哄騙而安慰她的時候,只有去了。他去時,把門邊留下一條縫隙,讓給監視她的眼睛。她聰明,她可以知道人家對她的戒心。她不滿意了,憤憤地掩閉了門。她的自尊心,使她記起了自己的身份,童年不曾受過打罵的,成長中,也不曾受過嚴責的,生來就是受著過分的保護的,這不是父母愛得如同心肝一般的獨生女嗎?從未做過一件勞動的小事——縱然是洗一洗手帕,也需要別人的,有時發泄氣憤,打碎茶杯,或是推翻桌椅的,這不是專有女仆侍候而還不適意的貴族的小姐嗎?一個冷落著男人的熱情,把男人看做天生的侍役的,這不是被無數年青男人所傾慕而以冷酷對待他們的女王嗎?卑視著一切的現實,把個人放在自己的夢里生活的,這不是懷著美好的理想企圖創造幸福的世界的驕者嗎?……她不曾覺悟自己不過是一個叛徒之女——奴隸的小生命而已。
她往日幸福的記憶,現在已經是不幸的創傷。她哭著,她用自己的淚水悲悼著那記憶,醫治著這創傷。一個人讓哭泣慰藉自己的時候,是更痛苦的,更悲哀的,尤其是一個弱者——像她。
門閉了以后,那監視她的眼睛,為了不刺激她的感情,只有移至門鎖的小空之間了。
然而,她以為自己開始在自由的屋中徘徊了:久了,她更疲倦了。床上的海軍學校學生慣用的白色的被褥,誘她睡眠。但睡不著,被褥的顏色把她引入雪的幻景之中——似乎有一陣迷人的寒風,把她送到這雪的世界。雪遮沒了一切的象形與彩色,雪化了一切:雪的海,雪的沙漠:她失迷在雪園之中,走著一條雪的小徑。
她誕生在滿洲,生長在滿洲,她每年過著滿洲的冬,十八年了,她從未見過一次這樣的大雪。她更不曾想到自己走著一條雪的小徑,斷在雪山的山底;僅有的一條歸路隔絕了。她停下了,希望再找到一條雪的小徑。天還落著雪。這雪不是她熟識的雪片,而是陌生的雪塊,雪餅,一剎那,便塞平了山谷,冰流。在這雪下的行人,擔心著被埋沒而封鎖在雪下;這雪好像給行人已經造好了雪的墓。這相似的滿洲的驚人雪野,她不知道,她是生活在滿洲的都市的。于是,她被這雪嚇得顫抖了,幸而她又發覺了幾條雪的小徑,撿了其中的一條,走著。不久,雪的小徑又斷了。然后,她另換了一條,繼續換了無數條;但每條雪徑的終點,都是同樣的雪山的山底。一瞬間,她陷入雪山之間,尋不見一條雪徑了,好像被一陣朝霧,一層夜色所遮住。她又停下了,不能不惶恐了,她向四外張望,一無所有,這奇異而恐怖的雪上,只有她一人,這時候她聽見仿佛有人喊叫,像父親的聲音,又像母親的聲音:
“回來呀!朱琳。”
但是,她看不見一個行人的影子,這雪上遺留的腳印,都是她的。此外有的,是一種奇樣的蹤跡;她漸漸地愈看愈多,散遍在她所能看到的地方。她喊了。
“媽媽,這是什么地方?”
“那是老熊出沒的地方呀!”
老熊是滿洲最多而又最厲害的動物,她聽后,立刻痛哭起來。她撲著不知來自何處的一種聲音呼著:
“那你為什么不快來救我?難道你不要你的女兒了嗎?媽媽,你不能那樣狠心!”
“我找不到你的地方呀!你不知道家人都在找你那個地方嗎?”
她只聽見聲音,看不見人。正在她探望的時候,突然望見一只黑熊。她被驚得在哭聲中流不出淚水來,慌張著,退走著。但那黑熊并不傷害她,而且告訴她說:
“你到我的穴洞來吧!”
“我不去。”
那不是黑熊而是魔鬼了,強迫她去。她拒絕著,打著那魔鬼。這時候,她突然醒覺了。她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身邊,不是雪野,而是雪色的被褥。她摸一摸自己的臉頰胸脯,被自己的拳頭打得還痛。她跳下床來,向身外尋覓著什么;屋內的一切,她都不需要,需要的,是一扇自由出入的門。甚至一個自由爬行的小穴,讓她走到自由的地方去。她終于失望了,又哭了。
結果,她仍是在這誘人噩夢的房間,過度著陌生的初夜。
窗外的雪,沙粒一樣地打著玻璃發響,不停地響著。這很像在海上的小島,聽著從沙灘涌來涌去的海潮,不停地擾著聽者的安靜。是的,滿洲的雪,是擾人睡眠的。
她在似睡不睡的神態中,有時用被蒙起頭來,有時把手腳丟在被外,有時拖長著哼聲,嘆聲,斷續的哭叫聲。她這不安的睡眠,是雪擾的嗎?不是的,滿洲的雪,是擾著安于滿洲睡眠的睡者的。
她清醒過幾下,每次都是揚起頭來,探望一下窗下,然后,把頭又睡落在枕上。因為滿洲的雪夜,還在窗外。這夜,在她感受還是生來的第一次長夜。
她醒來的時候,天還不明;因為附近工廠的汽笛響了,開始命令工人開動機輪,順便喚醒了她。
窗外的雪,飄落了一夜,還不停止。路上的積雪,已經在一尺以上,往日的高墻,又短了幾尺。雪似乎怒了。
陰森的晨色,在黑暗中,漸漸地開朗。松花江邊還未被暴風打斷的旗竿上,又將飄起叛了祖國的旗子,滿洲的雪就是為它而怒了的吧?
她在不安中起來,帶著比未睡更甚的疲倦,走到窗邊。內窗被火墻溫暖得明凈如常,外窗讓寒冷凍起了厚厚的霜花;她向外探視的視線被隔在霜花以內。她打開內窗,用氣息溶化了外窗的一團霜花,投過視線去。窗外的往日的街頭,在朦朧的色調中,依然是熟識的;那最熟識的家門,卻隔遠了,遠在天外一般,縱然夢想長了翹膀,也難飛往。她想沖破外窗,己不顧窗下的高度,可以一躍跳下;無奈外窗被長釘釘牢。往日已經走厭了的家門,現在卻引起她的想念。僅僅是一夜的隔離竟像千百年來的長久,那么,未來的遙遙的歲月,何日是終了……她不敢想了,再想下去疲倦的旅人的長途。人的渴望,是愈想愈遠的。
后來,她在床上,比較安定地睡去了。她這種的睡態,就像一條無家的野狗,在流亡的途上,借宿于陌生人家,拘緊著肢體,有著不安小動作,冒昧,擔心,恐懼,仍然留在睡的神情中。
窗外的天色,已經明亮,混濁的空氣,不曾展開,陰暗還充塞著每個角落;這不是理想的早晨,晴朗的天空,火紅的太陽——
突然,她醒了。
這時候,在梳妝臺上,有人已經給她備好了新的牙刷、牙膏、毛巾、肥皂,還有盛了暖水的臉盆。
她懶懶地挺了一下身體,不經意地一望,望見了站在她床前的一個人。她認識他——昨夜的暴徒,引路者,陪伴,保護人,他的一切,都已不是她昨夜的記憶的印象,他換了整潔的學生服裝,頭發梳得非常整齊;看來,像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學生,或是一個有思想的無業青年,最低也是有禮貌的公司職員。總之,現在他是一個不會使人發【生】反感的人,而且可以使人覺得他的可愛:高大而健康的身體,寬闊而凸起的胸脯,尤其是充飽著青春的精力的臉色,藏不住微笑而謙遜的眼情。從他現有的姿態上,再看不出他昨夜的勇敢,橫暴,疑慮,聰敏,無情而又有情的遺痕。今日,他是一個平常的青年,幾乎平常得毫無個性。在他那平常的臉上,她發現了昨夜未曾發現的他的天性,善良而純潔;他是有著一切靈魂之美的化身。昨夜和今天,其間只是人生短短的一段距離;但他昨夜是使人逃避的,今日是使人接近的,他表現了兩種完全相反的【類】型。
在她看見他脖頸圍起新的繃帶的時候,被一種莫明的力量所引動,而把自己暫時忘在憂慮的境遇之中。她從床上起來,仍是穿著昨夜未脫的衣服。她仿佛是一個遭到意外不幸的病者的友人,在初次的慰問,她非常關心對方的傷痕,雖然她已經知道對方傷痕的由來,但是,還慣常地,不必要地問一句:
“你受傷了嗎?”
他笑著,默認著。他想:
“你何必再問呢?”
“是我傷的嗎?”
他仍然笑著。默認著,好像還說:
“如果不是自殺,有人傷害自己的嗎?如果不是你傷的,是我自己傷的嗎?”
“很重嗎?”
他沉默地扯出自己被血染紅了的襯衣之領,給她看,她望了一下,又望著他的臉色說:
“你對我為什么那樣冷淡呢?我好像和啞巴說話,你還不原諒我嗎?”
“只是一塊小小的刀傷,有什么不可以原諒的呢?”
“刀傷,可以原諒——”她自語以后,放縱了自己的感情,隨便地問:“如果是槍傷呢?”
“是槍傷就死啦!”
“如果你還活著?”
他冷淡地笑了,代替了回答。然后,他故意嚴肅地問她:
“如果你昨天晚上有槍呢?”
“那你不死在我家里,也死在街上啦!”
這時候,她又記起了昨夜的情景,尤其是他那魔鬼的眼睛;仇恨的昨夜,重來了。仇恨重新占有了她的心,今日僅僅收獲的微薄的友情,像雪一樣地被投入火中了。她避開他,綿軟地倒在床邊,哭了。
在他喚她的時候,她勇敢地站起來,找準他的臉頰,狠狠地打了一掌。她止住眼淚,指著他的眼睛,暴躁地喊叫著:
“滾開,你這個土匪!”
他茫然了,呆呆地聽著她的罵聲。
“仇人,狗東西,我忘不了你,……”
這時候,他對于她,只有效仿模范的母親對于刁頑的孩子;當孩子任性哭鬧的時候,必須盡量地順從她,使她歡心而后再糾正她的錯誤。他極力地控制著自己常常沖動的感情,把勉強的笑臉送給她,好像可以讓她打——如果她可以滿足欲望。她厭恨地推開他,不許他靠近身邊來,她怕他懷著惡劣的企圖。他更無趣了,只好避開些,【惋】惜地問:
“我們剛才的友情呢?”
“什么?”
“友情啊,友情!”
“哼,友情!”她施展著自己的聰明,加重地說:“友情是一時的,仇恨是永遠的!”
“那你還恨我。”
“我不只恨你,我還要打死你呢!”
從昨夜到今天,他和她之間,是不可捉摸而更不可想象的無窮的變幻,明朗和陰暗,仇恨和友情,歡快和【悲】哀,仿佛給他們以人生的感情的總結。
他慢慢地走過去,正像工兵試探地雷的所在的時候,他仍是笑著問她:
“你還要打死我?”
“當然,當然!”
“那么,給你——”
隨著,他從衣袋里掏出昨夜那只手槍,送到她的手旁,他還對她表示著。
“勇敢些!”
她望了望手槍,望見他握的是槍身,把槍柄讓給她,這時候,手槍在等待中,寂寞而空虛,她把嘴閉緊起來,取過手槍——隨她的勇氣而驕傲,她立刻有一股長的氣息,沖破了閉緊的嘴唇,她的勇氣消散了,就是這樣消散的,手槍受了恥辱,隨著她的手而顫抖。
他知道手槍在弱者的手中,是常受恥辱的。他更知道弱者有勇敢的言語,難有勇敢的行動,尤其是她在今日,對他的昨夜的仇恨,【曾】有過一度的低落消解。
弱者的手槍,有時不是武器,而是受累的無用的東西;所以被她失落在地上,成為一塊被棄的廢鐵。
然后,他把手槍拾起,又送給她以槍柄,有意地,嘲笑地問:
“不會用嗎?我教你。”
她抖動一下肩膀,把頭轉向側面去,表示拒絕著手槍。
“你要你昨天晚上用過的尖刀嗎?我可以還給你用。”
她還未止住的哭泣,又提高了哭聲。這是說她仍然懷著一種怨恨:但是,這怨恨,既不能報復,又不能容忍,結果,只有磨難自己了。
“你不恨我啦?”
“告訴你,恨是恨的。”
“那你怎么不打死我?”
“時間遲了,太遲了!”
“什么時間?”
“該是昨天的晚上,不是今天。”
她是表示自己留戀于今天的一度的友情的。
“你后悔吧?”
“——不!”
感情的波紋,是有限度的:突變的頂點,也只有一剎那,久了,自然平常。她不哭了,漸漸地恢復了常態,刷牙,洗臉,又開始日常生活的習慣。
最后,他安然地走開了。
他和他的同志共同決定一封信,給她的父親——大意是索款五千萬,限三日交到某地某人,這期間,如有意外發生而使送信人遭到不幸……一切都以她的生命擔保。他派到一個同志把這信送到她家去。
然后,他又找一個同志,給她買來兩個小面包和一瓶牛奶作為早餐。她疑心那牛奶不是消毒的,連小面包也沒有吃,同時,她也因為感覺并不饑餓的緣故。
她為了排遣自己的無聊,無意地走進他們的房間。屋內變了,狼狽了,已經不是昨夜那般的美好。屋內的桌椅,以及一切的用具,都離開了適當的位置,集中在一角;讓余下的空地,代替他們過夜的床鋪。他們無枕頭,無被褥,只有一條【】氈還褶皺在地上。他們起身不久,不及整理,他們在【】成一縷褶的衣服,還未舒展【】來。他們的人數,比昨夜少了些,現在只余下三個人;有的【】理著房間,似乎怕有人來看出他貧窮的破綻,有的咬著好像幾天以前的陳舊的饅頭,吃得格外香甜。那最廉價的饅頭,如比之于他們整齊的服裝和富麗的住所,的確是一幅太不協和的想象的構圖,而不近于一頁真實的畫面。因此,引起她一種莫名的興趣。
她望著其中唯一的相識者,握住一個殘缺的饅頭,像窮喪之狗得一塊骨頭一樣,一邊貪食,一邊吝嗇,誰知道那饅頭會損害昨夜暴徒的勇敢呢?就會泯滅今日的一個青年的莊嚴呢?就會使人忘形于細嚼之中?對他,她又有了新的感覺,新的認識。
在她這癡呆的凝視中,他被凝視得呆癡;他停下暫時的吃食,問她:
“你想吃嗎?”
她呆癡地搖著頭。
“你怎么不去吃呢?”
這時候,她慚愧,說不出主要的理由,而只說:
“我不餓!”
然后,她把那小面包和牛奶取來,送給他,被他分成均等的三份,隨著他的兩個同志一同珍惜地吃盡。她拖過一只椅子坐下,把頭探進她那唯一相識的身邊,茫然地問著:
“你們每天吃的,就是饅頭嗎?”
他似乎為了使她開心些,希望給她找到些笑料。于是,他說:
“不!”
“還吃什么?”
“什么也不吃!”
雖然,他把這話當做笑話說給她聽:但這也是他和他同志的事實。
“為什么?”她的想念,完全傾注在他那虛偽的笑臉上,她立刻又說:“告訴我!”
“這很簡單,沒有錢!”
“你們的錢呢?”
“我們從來沒有過多少錢。”
“那你們這次一定得到我家很多錢,可以吃點兒好的啦!”
“這錢吃不得!”
“怎么?”
他幽默地回答……
“這錢,不是飯錢,是藥錢!”
“你們有人病了嗎?”她是赤裸的心,赤裸地問:“病得很重嗎?”
“很重,幾乎要死啦,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告訴我。是誰?”
“是誰?就是中國!”
幽默地開始,沉痛地結束了。
對于一個人說服是難的,讓生活影響是容易的,而且也是最有效的。
于是,她在那暫時屬于自己的房間,不安地徘徊起來。她的步子,是那么沉重的,零亂的;好像跟著她那沉重的,零亂的心思的節奏。在她每步的起落之間,是那么不果決地拖延著時間。在這單調而遲緩的動態中,好像在說,祖國,不曾是詩人所歌頌的圣潔的詩篇嗎?不曾是往昔英雄、武士為了保衛而犧牲的光榮的墓地嗎?好像在說,他們就是現代的英雄和武士嗎?好像在說,難道父親就是一般人所咒罵的祖國的叛徒——他們的相反者嗎?好像在說,她在那二者之間,究竟何所去從?……擾人而忘不去的思想,是苦惱的,她一只手握起拳頭,不住地打著另一只手掌,她愿以肉體的痛苦代替思想的煩憂,她那潔白而柔嫩的手——她全部美麗的一部分,打得她像被櫻水所染紅,但她依然舒展不了心中煩憂的褶皺,她用腳踏起地板的時候,她已經哭了,弱者的淚,是不珍貴的。
她的哭聲,驚了那唯一的相識者,他來看她——一面愛護,一面監視,他望著她那美麗的臉面,畢竟比昨夜見時憔悴了許多,但仍似一朵鮮美的花,使人愛戀,仍似使人難于相信她就是丑惡的叛徒之女,這時,他想一朵鮮美的花——像她,它的生長地,為什么不是圣潔的晶石,竟是齷齪的垃圾——像她的父親。他又望著她那跳動得不勻稱的胸脯,那臉上露珠一般明晶的淚滴,他擔心著像她這樣弱小的生命是經不起大的創傷的,于是,他默默地咒罵起她的父親——祖國的叛徒,她父親的罪惡,不是她的,她為什么代替父親受累呢。難道這世界上永遠存在著無辜者的不幸嗎?
不久,他找一個同志給她買來一些畫片、糖果,他安慰她說:
“你還要買什么,你告訴我。”
“不買什么,我還不知道你們沒有錢么?”
這話中,潛伏一種莫大的同情,這同情,她還是來后第一次交給他們——義勇軍。
這時候,窗外下面的路上,有人叫賣報紙的喊聲,響進屋來。
“看看,驚人的大綁票,看看,一人一槍綁去朱家小姐的消息。”
——大意和事實仿佛。此外,在新聞中間,有懸賞十萬元破案的廣告和她的一頁照片。這照片,印得非常清晰,即便第一次看見她的陌生人,也會認識那照片便是她的面影。
她說:
“你給我買一份報紙來吧!”
他遲疑著,擔心報紙的新聞會刺激她剛剛寧靜下來的心情。
“可以用我的錢買!”
她誤會了,從衣袋里掏出一束鈔票送給他。他拒絕著,并且說:
“我們零錢還是有的。”
“不,把我的錢放在你的身邊,留給你用,還可以給你們買點好的吃呢!”
他收下了,因為被拒的同情是易于引起反感的。然后,她又催促他說:
“你給我買報去呀!”
他仍是遲疑著,仿佛想著一種難忘的心事。她急得任性地推起他的肩來,使他成為一個軟化的泥人。在這一瞬間,無形中表示了她那出于友情擔保的一種動作,暫時忘記了她和對方的關系——綁者和被綁者。她友情地嘲謔地向他說:
“你快去呀!我這是第一次求你,你看你還擺起架子來啦!”
他為了打斷她買報的念頭,不得不對她那友情的嘲謔而還以友情的詼諧了;
“我也不是什么小姐,我敢擺架子嗎?”
“你跟誰開玩笑,誰是‘小姐’?你今天不說就不行!”
她暴發著稚氣;這稚氣是故意討人憐愛的一種。他在她的面前,也故意裝做一個孩子,他說:
“我今天偏不說,我看你能把我怎樣!”
“要把你怎樣就怎樣,你不信,試試看!”
“你敢!”
“你看敢不敢,我一定要你怕我這一次!”
“我怕你?哼,我怕你哭!”
“該死的,你說不說?你說誰是‘小姐’?”
“說你,說你!”
“我不是,不是,一百個不是!”
“你不是,你那么隨便地叫人家去給你買報!”
“那么我自己出去買,你讓嗎?”
他用手攬住了門邊,氣著她。她擁了他兩下,沖不出去,索性打他一拳,回來了,他問:
“這回你夠本啦!”
“這回你夠本啦呢?”
她飽起兩腮,看著他,默然不語。
“你還想讓我給你買報嗎?”
“我也不讓你買啦!”
他終于達到了目的。
從此,她拖延著那種稚氣,不和他說話了;正像每個人童年常有的一種矜持。他幾次來看她,尋找說話的機會;她卻不理他,而且,故意地裝做著一種違反心理的表情和動作。以示給對方的不滿和報復。對方不是一個孩子,他了解那些:所以他不但不生氣,而且喜悅——他那種變態的表現,正是證明她心理的常態——表示她把自己忘于暫有變境以外。
正是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慣常發生的事情,有兩個醉后的日本兵,搖擺著斜的肢體,由于兩腳失去了重心而拋著不準確的步子,走進這樓房,在樓上的過道上,他們兩人相挽地走起來,仿佛飯后走上無人的曠野,揀了一條寂靜的小路,消化著食物,并且,嘴里哼著聽不清的淫亂的調子。有時,他們隨便地踢開門,同門內的主人咆哮一陣,又哈哈大笑地關了門。因此,所有的門,都被各家的主人鎖閉,以無限度的容忍,容忍下去。
然而,那種騷擾,在她聽來,還是初次,她既覺得新奇,又表示不信任,這時,她不再矜持著對于她那唯一相識者的那種雅氣,終于向他說話了。
“你把門打開,讓我看看!”
“不能!”
“這也不是讓你去給我買報,又麻煩著你啦!”
她似乎又要恢復剛剛消散的稚氣,而威脅他。
“喂,你別生氣,等一等。”
他希望她見識一下,比報紙會有相反的效果。他怕開門以后她被辱而使自己的秘密敗露;他只好把她的眼睛引到門的鎖空旁邊,偷偷地觀望。她剛剛一望見的時候,便禁不住地喊了:
“你們這些牲口……不是人,不是人!……你們還有一點兒人形么……連狗都不如——”
他用手堵住她的嘴,讓她悄悄地繼續觀望。她的話被制止了;但被禁不住的淚,像斷了珠串,一粒一粒地零落下來,如果她不是弱者,她會沖出去,與門外的兩個最不道德的醉漢決斗,她情愿斗敗,而不寬容,如果她的感情再被刺激下去,她也會以昨夜對付雨文的尖刀;對付他們——即使她知道所得的結果和昨夜一樣,或是更劣,因此,她被拖開了。
那短短的一刻,使她深深地認識了這世界的不公正,人與人之間,還有著主人和奴隸,一邊是高傲的,高傲得忘形,一邊是低賤的,低賤得無形,在這次被綁之前,她曾生長在與這世界幾乎隔絕的家庭,家庭的往事,隨便她怎樣回想,也都是幸福的快樂的記憶。現在,她才開始走進這世界生活,她該感激引她走進這世界的人——雨文,義勇軍。
如果說她對于雨文、義勇軍,有了好感:那好感就是這樣影響的。如果說她對于敵人有了復仇的決心,那決心就是這樣決定的。如果說她對于祖國有了更深的熱望,那熱望就是這樣引起的。如果說她對于父親有了新的憎惡,那憎惡就是這樣開始的。如果說她有了更大的不安,那不安就是這樣來的。
的確,她不安了。因為她幼弱的理性,還分析不了,控制不了由于一剎那所擾起的紛亂的心緒。
他怕她苦于無謂的不安中,他在勸她:
“你該安心!”
“唉,我看見的,沒有一樣可以安心的!”
“你該安心,像在家里一樣。”
“哼,這里,不是我的家。這里,沒有我的母親父親,沒有一個親人!”
“親人未必是愛你的,而我們對你并沒有惡意。難道你不知道你父親是什么人,我們又是些什么人?你從前是高中的學生,現在還是一個好的青年,你該知道這些!我說的不是嗎?”
“我知道我的父親……不管怎樣,他還是我的父親呀!再說,他是很愛我的,我知道。……可是你們不要以為我像我父親一樣!我知道你們是些什么人:可是你們對我究竟怎樣?”
“我們現在對你不好嗎?”
“昨天晚上呢?”她抽搐著鼻尖,沉痛地問:“你對我怎樣,你忘了嗎?”
“我沒忘,一生都記得,一定記得很牢。不過,我告訴你,你不該袒護你的父親,你不該以私情忘了公憤!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們一方面為了打擊你的父親,不是你,一方面也為了我們工作的必要,就是錢。你是無辜的,我們知道。我說的話,你明白嗎?”
“我明白,所以我現在站在我父親和你們二者的中間說話!”
“昨天的晚上呢?”
“昨天的晚上——已經過去啦!”
“明天呢?”
“明天還沒來,沒來的,我不知道!”她隨著誠意地要求他:“你說我明天呢?”
“我說你明天——”他想想以后,非常嚴肅地告訴她;“明天,你可以上天堂,也可以下地獄!”
“天堂,地獄?”
她望著屋的一角,自語著,她陷入那二者的幻境中去,快樂與痛苦,光明與黑暗,任她選擇其一。
“你怎樣想?”
她不回答。
“地獄嗎?”
她搖起頭來,表示否認。
“天堂嗎?”
她默認了。
“那么你站在我們這邊來,丟開你父親的那一邊!”
雖然,她還有些躊躇:但是,在晚間接她父親的回信以后,她堅決了。因為她的父親的回信是這樣的意思,如果不減低贖款的數目,他不惜犧牲他的女兒,其實她父親的話,未必是果決的,看來僅是威脅雨文和他的同志減輕一部【分】損失的意味而已,在她想來,卻不安了;對父親起了從未有過的憎恨。
“漢奸……漢奸,不怪人家都這樣罵你!該罵,該罵……漢奸愛的是錢不是女兒!……你不是我的父親,我沒有父親——漢奸的女兒是沒有父親的!”
她懺悔著過去,為什么寄生在不名譽的家庭?為什么被父親——祖國的叛徒所累而遭惹別人的恨罵和不幸?為什么覺悟得太遲遲到現在?她想著,哭著,她仿佛永遠生長在淚水中。
雨文在她的身旁,給她解釋她父親的回信,告訴她父親是會贖走她的。
“我知道我父親是愛錢的,如果他不贖我呢?”
“那我已經答應過你,即使他不贖你,在一個月內,我們也必定放你回家,你可以安心!”
“我不回家,不回家!”
“你不回家更好,我不是更多了一位同志嗎?”
“你不撒謊嗎?”
“我告訴過你,我是不撒謊的。”
于是,她那一度無依靠的靈魂,又有了新的寄托。于是,她對那暫住的房間,打算【住】到長久;把屋內每一用具,都給它們以適宜的位置——比方,她讓那花瓶靠近床邊,準備睡前也可以方便地看見。于是,她感覺他們每個同志,都比來時親切,她把他們看做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一樣的同居者,把他們的痛苦看做自己的不幸,把他們的企圖看做自己的希望,她卑視他們沒有美的觀念,開始自動地給他們整理零亂的房間,最后,她給他們拉攏著隨處拋下的污穢的衣襪,裹成一團,她為了避免臭的氣味,捏著鼻孔很久,這工作,她在家時,也從未做過。
“歇歇吧,你看看,已經臟了你的手!”
雨文勸阻著她。但她仍帶著一種稚氣,執拗地反駁:
“什么你都要管,用你管嗎?”
她一直做到自己滿意的時候,停了,也喘息了,不住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脯。
然后,他們都圍在她的身邊,夸贊她。有的說:
“你真是我們的好妹妺!”
也有的說:
“你真是我們的好同志!”
隨著,他們便不自禁地,像歡迎雨文一樣地把她舉起來,在空中搖擺:使她笑,不得暢快的笑,使她呼叫,不得自然的呼叫,更不得自由的呼吸,一切的動作,都不得自主。他們把她搖擺得幾乎暈眩,才停止下來。她疲倦了,已經站立不起;她躺在床上,初嘗著同志的愛,比家族的感情更親。這是她在人生的路上,第一個溫暖的夢。
“……你們都是我的哥哥,也許有我的弟弟,我怎樣呼喚你們呢?……我不能離開你們,不能呀!……如果我身邊沒有了你們,還能有誰呢?……我不能離開你們,不能呀,不能呀,我愿【與】 你們生死在一起,永遠在一起!……雨文,你怎么這樣呆呢?……真呆呀,真呆呀,你是世界上第一個呆人!……你為什么還要用手槍?……真呆!……你偷偷寫一封信,明白點兒告訴我,多好呀……呀!我不是立刻就來了嗎?……你看你還受了刀傷……刀傷!……你不要怨我,這都因為你呆!……不,你們都呆呀!呆呀!……不, 我也呆, 我為什么要撞你一刀?……我呆!……”
——她在那夢中,興奮得失常。這時,她躺著,合攏著眼睛,兩手交叉在胸脯,一動不動。她的臉上還有一種滿意的微笑,像照片上的笑影,永不改變,也不消退。
他們逐著她那迷茫的狀態,又把她舉到空中,繼續搖擺。他們要在繼續的搖擺中,把自己對她的熱情繼續向她傾注無遺為止。
她被搖擺得失知而忘形,任隨身體一時高起,一時低落,一時搖來,擺去,任隨如何地弄玩。在那弄玩中,高崇,圣潔,不需要她有著不必要的顧慮;她已經忘記了人的性別——不自由的隔膜。她不想拒絕,也似乎唯有這樣,她才感到不曾有過的快樂。現在,她知道了,真的快樂,珍貴得難得。縱然有人快樂得一生,也難抵她這一剎那的快樂——如果可能長到永遠,她以外,世界難再有快樂的人。
不過,她臨睡的時候,仍然像昨夜一樣未睡。這未睡的原因,并不是被昨夜一樣的情緒所騷擾;人的快樂,有時快樂得失眠。
屋內的燈光,花瓶的花朵,以及所有的東西,都是快樂的,都在誘著她的眼睛,格外清【澈】。于是,她緊閉了眼睛,讓窗外的風雪之聲給她催眠。
兩點鐘以后,她睡著了。
夜深了。快樂的人,已經睡著了。給人以快樂的人們,還未睡成。他們正在桌邊,開著小的集會。經過一點多鐘的討論,才決定了給朱琳父親的回信:贖款由五十萬減到三十萬,如少一文,便以朱琳的生命抵償;仍限三日內答復,逾期,不再另議。
然后,雨文又派了一個同志送信去。他和余下的同志,還討論著另外一些問題。
靜的街,靜的房屋,一切幾乎都是靜的。在靜中,只有睡者輕輕的鼾聲,只有不眠的風雪,陪伴著他們低聲的談話:
“如果朱琳的父親不贖她,我們再怎樣準備第二步的辦法呢?”
“如果他肯贖她,可是還要減少贖款,我們究竟可以減到多少呢?”
“……”
第三天。
朱琳由于快樂的夢擾,也沒有經過好的睡眠。她醒后,仍然在疲倦中起來。她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小床的一角;她又把瓶中憔悴了的花朵,一一地摘落,讓花枝只留下新鮮的綠葉——就是說她仍愛它的生命,愿它在青春中長生。然后,她擦了桌面、窗臺和小床的四邊。這就像她對于自己往日的臥室一樣,清潔,整齊,保有一種正常的秩序。不過,在家時,有女仆代她工作,她從不親自動手:就是有小物件落地,也常喚女仆拾起。有時,女仆裝飾臥室,和她的觀感不一樣,使她常常不滿,現在,她整理過房間以后,看一看,處處都覺得滿足,經過自己的手的,常是如意的。
窗外的雪,又落了一夜。并且,還在落著,滿洲的雪,落起以后,誰也不能想到停止的一天,縱然在冬季的太陽下,也難免有落雪的時候,太陽溶化不了滿洲的雪。滿洲的雪固然【是】 寒的,但也不怕太陽,滿洲的雪,是世界稀有的,它有著倔強的個性,它加強著滿洲無數反抗者斗爭的精神。滿洲的雪,是保衛滿洲的最忠實的【護】衛。
窗臺的外面,已經被雪落滿,窗外的玻璃被遮住三分之一還多;使內窗在不知覺中,也結一些薄薄的零散的霜花。屋中人感受著的寒氣的意味,就是從那霜花間透過的。
于是,她想燃起已經熄滅的【壁】爐,但她那不曾接近過爐邊的兩手,不熟燃火的技術;她費了許多火柴的結果,爐中僅有一團團的濃煙,由爐口向外,向她的眼睛、喉嚨浸塞。她忍不住地咳嗽了,流淚了,她失望地關了爐門。
她去找雨文,想讓他做成這一工作。
然而,雨文躲在地上,像其余的幾個同志一樣地睡著。并且,他的脖頸,由于刀傷而臃腫起來,有一種腐化的血,流出繃帶以外,他的臉色,特別蒼白,憔悴,已經露出病者的特征。現在,她望著他,難過起來,在迷茫中加于他的傷害,便是給自己清醒以后的痛苦。這痛苦,比他的傷痕還重,弱者是經不起懺悔和自責的。她一手撕扯著自己的頭發,一手撫摸著他的脖頸,無意地觸痛了他——醒了。他還未睜開眼睛的時候,先用手勢保護著自己的脖頸,他不耐煩地說:
“誰?不許碰我的傷口!”
“你的傷重了嗎?”
這慚愧的調子,使他立刻聽出是她的聲音,坐起來,表示對她的關懷和重視。她托著他的頭,又送到鞋子和衣服做成的枕上。但他終于隨著別的同志起來了。
“你到我這屋里睡睡吧!”
“不,我還有工作。”
“你看你的傷太重了。”
“是的,我痛了一夜。”
“怎么重起來了?”
“我想是那天晚上受了風。”他無意地說:“這是紀念呀。”
“你原諒我吧!要不,你再撞我一刀。”
她撲到他的懷里,哭了。這一哭,使他窘了;他不知道把自己怎樣安排在片刻間。幸而她自動地把頭從他的胸前移開,強迫給他換著新的繃帶。她不住地說著:
“我希望很快就看見你的傷好!”
然而,有他的一個同志來了,微笑地告訴他說:
“錢已經如數收到。”又轉向她說:“朱小姐,請你回家吧,謝謝你!”
她聽見以后,似乎有些茫然;她一邊繼續給他的脖頸裹著新的繃帶,一邊愁著。
“那個人告訴什么?……什么回家?……”然后,她立刻問雨文:
“是要我回家嗎?”
“是的,你該回家啦!”
于是,她剛剛停止的淚水,又繼續流下了。她那漸漸安靜下來的心情,又被擾得不安了。從昨天,她已被他們的生活征服,傾心于他們,希望他們給她以歸宿。她已厭惡了自己的家庭,尤其是父親。她曾盼待從黑暗中轉到光明。而現在,她一度美好的夢想,又將被打得粉碎——離開難舍的他們,獨自寂寞地走回厭惡的家庭;所以她哭著,而且喊叫:
“我不能回家!……不能回家呀!”
“不對,你該回家去!你聽我告訴你理由——”
“我不聽,你是一個騙子!!!騙子!!!”
她罵著他,罵得很厲害。但她仍在給他裹著繃帶,而且,裹得更加謹慎,不讓繃帶之間遺下一條細縫,或是一段脫落的線條。
別的同志,看到這種情景也感覺無法應付地搖起頭來,同時,還等待這一工作快些結束,他們的住址,需要立刻遷移。
他知道,比他們知道得更清楚些,可是他呆著,好像在說:
“那又有什么辦法呢?”
她給他換完繃帶的時候,他說:
“謝謝你!”
“不用你謝!誰用你謝!關于一切都是假的!”
“那我騙過你嗎?”
“你想呢?”
“我想我沒有!”
“沒有?你昨天的話,今天就忘了嗎?你昨天說我是你們的一個同志!可是——可是今天就趕我回家!你說你不是騙子嗎?”
“啊——”他表示了解了她現有的心情,然后他說:“要你回家也非說你不是我們的同志啦,你回家。你當然還是我們的同志!”
“那你們不回家,偏要我一個人回家呢?”
“你聽我告訴你,你回家的理由——”
她不聽,哭著跑回她的房間去。隨著那屋內的桌椅,都代她響起氣憤的聲音。她咕嚕著,似乎在說些什么:
“……父親……你做了漢奸……你有了錢……何必再要女兒……你是愛錢的……何必再愛女兒……女兒不要你這樣的父親……”
她撲在床上,好像她來時抱住電桿一樣,不肯離開一步;她認為這暫居的房間,便是長久的臥室,她不聽任何人的勸慰;別人對她的好言,只有惹她反感。她懷著一個過于主觀的想頭:
“我不走,看你們能把我怎樣!”
她的來,是那樣意外的難的:她的去,又是這樣意外的不易的。
雨文安慰她,甚至驅逐她,這完全無效,他的確感到工作意外之累了。
幾乎遲延半點鐘了。別的同志,都捆好了自己的行囊,只在等待她去;去后,他們立刻向另一個秘密的住址遷移。如果久了,發生了意外:那么,他們便不止三十萬元的損失;他們的頭,是無限價值的。
過道的騷音和步聲,隨時都驚動著他們不寧靜的心情;好像隨便的一個偵探,一個憲兵,都可以為了破案走進全市的每個房間,現在,便快輪到檢査他們了。如果在他們走前的一剎那,捉住他們,將怎樣回答雪野的武裝的同志?所以雨文急得走來,走去,像初到她的家時一樣。最后,他跑去握起她的手——這是第二次。她不等他開口,便先問了:
“你又想用槍打死我嗎?”
“唉,朱琳,不要這樣!你聽我告訴你——”
“不聽,不聽,一百個不聽!”她憤極了,打著他胸脯,她還喊著:“你是用手槍逼我來的,你再用手槍逼我回去吧!……”
“來的時候,因為你是外人。去的時候,你已經是我們的同志;我們的手槍,不是給我們同志預備的。”
“不聽!……”
“朱琳,你聽我說!你聽我告訴你,你回家的理由,比方,你這次不回去,不要緊,我們也希【望】你立刻和我們一起工作。那么,你應該注意,你的父親一定認為我們害了你,騙了他的錢!——”
“那我可以寫一封信告訴他!”
“不管怎樣,他得不到你,他的錢是白費了,你想不是嗎?”
她點著頭,表示承認了他的意見。
“如果以后我們為了錢,還需要做一件同樣的工作,因為受了你的影響,可是誰家還肯用錢贖人呢?不是嗎?”
她不想再點頭表示,但他的話的理由,使她不能給他以否認。
“你是聰明的妹妹,你該了解我們的苦衷。你是好的同志,你該幫助我們的工作不是嗎?”
她點著頭,又表示承認了他的意見。
“那么,你現在回家去吧!”
然而,她痛哭了。因為她一切都順從了別人的理由,而違反了自己的心意。
最后,她不能不走了,她說:
“好吧,我信你的話!”
于是,他一邊歡笑著,一過匆忙起來,給她拭了臉上的淚水,又給她穿起了大衣。她不忍離開這房間,停了很久。她問他:
“我不可以再多住一夜嗎?”
“不可以,你去吧。”
“可是我以后希望再看見你!”
“我還希望你將來和我們永遠在一起工作。”
她笑了,滿意了。
在她臨去的時候,他突然爆發了一種惜別的情緒,他難舍她從自己的身邊離去——去后,見時渺茫。短的相識,誰知相會何時?雖然他相信她可以成為一個同志;但是誰能擔保,想象可以生成事實?在這奇異的遭遇中,他一旦和她分手;此后,如果在人生的路上,相背而行,那么,他以往難忘的記憶,將怎樣打動著他的心思?于是,他要他的同志先走了,遷移了;他送她回家去。他愿在這最后的一次送行中,以慰現在和將來所有對她由懷念而起的不安的心。
她被沉默地陪著走出來時的屋門,房門,走著來時的院路。她從身邊不住地外望,去時已非來時一樣:來時,是兩天前的夜深,曾感到憎惡,去時,是這早晨以后不久,覺著一切都值得留戀。但來時又和去時一樣,來去全非自愿。仿佛是一個夢,她在夢中勾留了幾乎三天,這三天,仿佛是像度過了一年,又仿佛快得像是一霎間。
他們兩人并肩行走,已是一對好友,他們在別離中,是短的;送別的話,長得無限。送行者和被送者同是不肯拋開長步,同是怕路縮短,同是希望延長片刻的時間,使雙方多有一句兩句的贈言。他們兩人便是這樣;這去時,和她來時相似,和他的來時卻完全相反。
突然,在路上,她站下了;但這不是來時的停留。她想了想,而后說:
“我有什么東西,忘在你那里了吧?”
“我想沒有什么吧?”
“不,有一本琴譜。”
“啊,還有一把尖刀!”
他并不是有意說的,而使她難堪。但她紅了臉,她的臉頰紅得像新涂了胭脂;遺憾是難忘的。她稚氣地打了他一掌,制止他再提起“尖刀”兩字。
雪不斷地飄落,隨處都被雪落滿了。街邊積起無數的雪堆,雪山;雪路狹了。已經妨礙著人和車的行進。早晨新掃的行人的雪徑,又被雪封閉了。他們腳下拖著的積雪,高過腳腕,幾乎浸入套鞋。
暴風的吼聲,可以聽到很遠的地方。風中,仿佛藏著無數的鋼針,刺透著他們臉面的每個毛孔;但他們不曾覺得冷,因為他們的血熱;而且懷著一種熱望。這熱望,可以壓服寒帶的冰冷。
街上的行人很少,馬車和雪【堆】比較多些;馬蹄后的毛上結了無數的冰墜,跑起路的時候,響得像銅鈴,加以禮拜堂的鐘聲,在她聽來,還是往日那般優美的音樂,只有她的眼睛,經不住雪地的反射;這雪地,仿佛比往日多了飛散的金星。
“快到家了吧?”
她望著一條街道的盡頭,不住地閃著眼睛——被雪地反射得看不清晰:所以問了他。他看了看,告訴她還有一半的路程。她又問:
“你想送我到家嗎?”
“當然!”
“那你到我家坐坐再走不好嗎?”
“奇怪,我怎么還可以到你家?你家那個多嘴的老太婆不認識我嗎?”
“有我,你怕什么?”
“不!”
他對于她家多話的女仆,仍有所顧慮。
然而,遇見了她;而且,跟隨著幾個偵探。她一見朱琳,便忽略了雨文,隨著,她的話就開始了:
“小姐!我可真想死你啦,我這三天就好像過了三十年!呀,我的頭發都白啦!——”
朱琳如果不制止她,她的話,是不會中斷的。朱琳望著她和幾個偵探,不覺茫然起來。
然后,女仆告訴朱琳,現在偵探已經查出破案的線索,正去逮捕犯人;并要她去認出那個綁架朱琳的首犯。
朱琳虛偽地嘆了一聲,她說:
“現在遲了!”
不過,偵探還要實地調查一次,或者可以搜得一些證據材料。因此,留下一個偵探,預備保護朱琳,其余的去了。
這時候,雨文早已回避起來,站在朱琳的一旁。他想走,怕走得唐突,被女仆認出來,他如果停留,也是有著同樣的危機。于是,他不安起來;但還要忍耐。他想:
“朱琳,這次可以試一試是不是同志!”
女仆并不注意他,因為她積蓄了過多的言語,正向朱琳傾吐:
“小姐,你看,我的頭發可真白啦!小姐,你走以后,我的眼睛沒有閉一閉。還有那個綁你的土匪,把我的頸子踏得還痛呢!那個土匪可真兇呀,殺人不睜眼!小姐,你說是不是?我說,要是把那一個小子抓住就夠啦,讓我來一刀一刀把他割死,他要是不死,也叫他活遭罪!小姐,你說是不是?我的嘴要不是留點兒陰功,我可真說那小子不是他娘養的!一定是牲口下的!——”
雨文忍不住了,他轉過身來,向女仆瞪了一眼,這表示是:
“認識我嗎?住口!”
女仆一見他,立刻閉住嘴;抖索起來:她像是燃起的蠟燭,漸漸地溶化下來。她不敢說話,只給那個偵探一些暗示,好像說:
“那個家伙,就是土匪!”
于是,那個偵探立刻掏出手槍來,監視住雨文。這時候,女仆慢慢地,摟抱過朱琳來,敢說話了:
“你看不就是他嗎?”
朱琳是聰明的。她說:
“你發瘋啦,他不是才和我同來的嗎?你沒看見他嗎?”
“我看是看見啦!可是現在我才看出他來!小姐,我記得他的眼睛,你看不對嗎?”
“不要胡說!”
“小姐,他是誰?”
“我的朋友呀!”
那個偵探的手槍,又悄悄地收起來。女仆討了無趣,垂下頭來。朱琳為了避免偵探和女仆的疑心,故意挽起雨文的臂來表示這個人是不可以侵犯的:因為:
“這是我的愛人呢!”
然而,從相識到現在,她并不愛他,正像他不愛她一樣。他和她愛的,同是一個第三者——祖國。
雪落著,已經落了三天。這回的大雪,是常有的;因為是滿洲的雪。
他和她這次別離以后,她又回到家庭,不久便遷移了新址;他不久被調換工作,而去另外一個地方了。因為雙方的變動,無從探知地址,五年了,斷絕著一切的消息。不過,在這五年中,他們二人常常詢問自己的同志,自己的朋友:
“你知道朱琳嗎?”和“你知道雨文嗎?”
——連載于《申報》(香港)第八版1939年3月9日至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