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學時,我照例手肘上掛了那個竹書籃,里面放十多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脫下拿到手上,赤腳向學校走去。不管如何,時間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我總得繞一節路玩玩。
到了溪邊,有時候溪中漲了小小的水,就把褲管高卷,書籃頂在頭上,一只手扶著,一只手照料褲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齊膝處為止。學校在北門,我出的是西門,又進南門,再繞城里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門河灘方面我還可以看一陣殺牛,機會好時恰好正看到那老實可憐畜牲放倒的情形。再過去一點兒就是邊街,有織簟子的鋪子,每天任何時節,皆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前小凳子上,用厚背的鋼刀破篾,有兩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織簟子。(我對于這一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又有鐵匠鋪,制鐵爐同風箱皆占據屋中,大門永遠敞開著,時間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兩只手拉風箱橫柄,把整個身子的分量前傾后倒,風箱于是就連續發出一種吼聲,火爐上便放出一股臭煙同紅光。待到把赤紅的熱鐵拉出擱放到鐵砧上時,這個小東西,趕忙舞動細柄鐵錘,把鐵錘從身背后揚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濺的一下一下打著。有時打的是一把刀,有時打的是一件農具。有時看到的又是這個小學徒跨在一條大板凳上,用一把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鐵皮,有時又是把一條薄薄的鋼片嵌進熟鐵里去。日子一多,關于任何一件鐵器的制造程序,我也不會弄錯了。邊街又有小飯鋪,門前有個大竹筒,插滿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干魚同酸菜,用缽頭裝滿放在門前柜臺上,引誘主顧上門,意思好像是說,吃我,隨便吃我,好吃!每次我總仔細看看,真所謂“過屠門而大嚼”,也過了癮。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的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后,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涌出水來,在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大水,照例上游會漂流得有木頭、家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有人用長繩系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待著,注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東西浮來時,就踴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地向下游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后,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于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里扳罾,巴掌大的活鯽魚在網中蹦跳。
照家中規矩,一落雨就得穿那種笨重的釘鞋,我可真不愿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里過身,釘鞋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于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
這樣一整天亂跑,回家時常常全身是泥,家中當然一望而知,于是不必多說,沿老例跪一根香,罰關在空房子里,不許哭,不許吃飯。等一會兒我自然可以從姐姐方面得到充饑的東西。悄悄地把東西吃下以后,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點兒,老鼠來去很多,一會兒就睡著,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么受折磨,到學校去時又免不了補挨一頓板子,我還是在想逃學時就逃學,絕不為處罰所恐嚇。

可是只要我不逃學,在學校里我是不至于像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我從不用心念書,但我從不在應當背誦時節無法對付。許多書總是臨時來讀十遍八遍,背誦時節卻居然朗朗上口,一字不遺,也似乎就由于這份小小聰明,學校把我同一般同學一樣待遇,更使我輕視學校。家中不了解我為什么不想上進,不好好地利用自己聰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為什么只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么稀奇。最稀奇處,應當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習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么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么刀得燒紅時在鹽水里一淬方能堅硬?為什么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做成?為什么小銅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鉆那么一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實在太多了。
當時我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都得我自己去找尋解答。我想要知道得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愁。就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處去看,各處去聽,還各處去嗅聞。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夠寬廣了,但我似乎還需要一個更寬廣的世界。我得用這方面得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我得從比較中知道誰好誰壞。我得看許多業已由于好詢問別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覺到的世界上的新鮮事情,新鮮東西。
(選文時有刪改)
點評
文章以兒童視角敘述所見的種種景象,生動有趣;展現了小沈從文強烈的好奇心、求知欲。文末又以成人視角評價“我”到處游逛的積極意義,引人深思。這種變化引領我們由感性到理性,實現認識上的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