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中強 熊鑫鵬
2024年是列寧逝世一百周年,在列寧生平研究、列寧思想史研究甚至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研究中,列寧與波格丹諾夫的決裂都是一個繞不開的“事件”。這次分裂帶來了巨大的影響,克魯普斯卡婭提出:“派別內部的激烈斗爭非常耗費精力。我記得有一次伊里奇同召回派分子談話后回家,面色如土,甚至連舌頭都有些發黑了。”[1]179
對于這一“事件”,常見的解讀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的傳統解讀方式,即波格丹諾夫“在哲學方面批評、修正馬克思主義”“是為了引誘群眾離開革命”[2]112,列寧與之決裂似乎是被迫的;另一種解讀方式是通過比較二者的哲學思想的差異,進而指出“思想上的分歧導致了列寧與波格丹諾夫的決裂成為必然”。但是,這兩種解讀方式對于列寧和波格丹諾夫決裂的認識都有不足之處。《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的解讀方式面臨的主要問題是:對波格丹諾夫的評價與歷史事實不符。波格丹諾夫之所以要“改善”馬克思主義,其現實原因是普列漢諾夫對黑格爾哲學和唯物主義的融合并沒有被當時俄國的新知識分子所接受,一部分知識分子是通過實證主義潮流走向馬克思主義的。詹姆斯·懷特(James D. White)指出:“早期俄國馬克思主義的典型特征是其折衷主義的傾向。最重要的是,從以前的實證主義思想來看,馬克思主義被認為是宿命論和決定論的,在這一點上,人們認為它作為真正的科學學說具有偉大的優點……由于馬克思主義被認為是‘經濟決定論’,是一種決定論甚至是宿命論的學說,因此它顯然無法產生任何有說服力的認識論體系。必須在馬克思主義之外的某個地方找到解決辦法。”[3]于是,波格丹諾夫和許多人借鑒了馬赫和阿芬納留斯的實證主義-經驗主義哲學,希望形成一種原創性的綜合。另外,波格丹諾夫及其代表的“召回派”“最后通牒派”之所以拒絕“合法斗爭”,恰恰是因為他們試圖通過“不妥協的斗爭”吸引群眾加入武裝起義隊伍中,并沒有“引誘群眾離開革命”的企圖。因此,就這一點而言,《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的解讀方式就“遮蔽”了列寧與波格丹諾夫決裂的真相,這一解讀方式自然隨著歷史事實的澄明失去其生命力。
另一種解讀方式面臨的問題是:認為哲學思想上的分歧構成了列寧和波格丹諾夫決裂的本質原因當然具備其合理性,但是如果列寧和波格丹諾夫的決裂僅僅是由于哲學思想的分歧,那么哲學上的爭論為何最終導致了組織上的決裂?布爾什維克黨內難道不允許出現理論論爭嗎?(恩格斯提過不應“否認和隱瞞黨內一切真正有爭論的問題”[4]679,列寧自己也說過“應當對黨內的問題廣泛地展開自由的討論”[5]362)如果允許黨內出現理論上的爭論,那么為什么列寧不試著通過“說服教育”的方法來爭取波格丹諾夫和其代表的派別,而是要通過召開大會將波格丹諾夫及其所代表的“召回派”開除出去?這就為反列寧主義的研究者留下了可乘之機。在他們那里,列寧和波格丹諾夫在哲學上的分歧和組織上的決裂被作為列寧的獨裁主義和專制橫行的典型事例,即“把哲學爭論作為清除異己的手段”。同樣,列寧為了建立一個純粹的布爾什維克黨而與波格丹諾夫及其所代表的派別決裂,也被視為列寧宗派主義傾向的表現;另外,強調“黨內思想一致”的要求,也被看作是列寧歷來獨裁專制和實行權力陰謀的表現。事實上,第二種解讀方式面臨的問題恰恰說明列寧與波格丹諾夫的決裂不能僅僅歸于哲學思想上的分歧,不應忽視他們在“馬克思主義作為黨的指導思想應該發揮什么樣的作用?”“建設一個什么樣的布爾什維克黨?”等黨的建設方面的分歧。因此,試著從黨的建設視角來重思列寧和波格丹諾夫的決裂,比較1905年革命后二者關于黨的建設的若干觀點,不僅有助于深化對這一事件本身的認識,也有利于回應西方反列寧學者對列寧的污蔑,將這一“事件”作為棱鏡,更好地把握列寧的建黨理論。
早在1904年,列寧與波格丹諾夫就有過接觸,列寧贈與了波格丹諾夫《進一步,退兩步》,波格丹諾夫則贈與列寧《經驗一元論》第一卷,據克魯普斯卡婭的說法,列寧“還不大熟悉他的哲學著作”[1]94,并且對于與波格丹諾夫一起工作使他“完全高興起來了”[1]97。1906年,波格丹諾夫的《經驗一元論》第三卷完成了,列寧在讀過后認為波格丹諾夫“走的是極端錯誤的道路,非馬克思主義的道路”[6]175。但是,在這時,列寧與波格丹諾夫雖然有分歧,但還沒有到“決裂”的地步。因為直到1908年2月,列寧在給高爾基的信中還說:“我認為,現在布爾什維克之間在哲學問題上發生某些爭吵是完全不可避免的。但因此而鬧成分裂,我看是愚蠢的。”[6]177-178徹底決裂發生于1909年,在1909年3月,列寧在給他姐姐的信中強調:“斥責波格丹諾夫和斥責盧那察爾斯基僧侶主義的地方,務必不要緩和,我們同他們已經完全決裂。”[7]330到了9月份,列寧通過組織《無產者》編輯部擴大會議譴責了波格丹諾夫等人,并發布公開聲明與波格丹諾夫脫離關系。毋庸諱言,從“分歧”到“決裂”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并且主要發生在1905年以后。因此在分析二者在黨的建設方面的分歧前,有必要對俄國1905年革命后的黨內黨外狀況進行考察。
在黨外,新的革命正在醞釀中。20世紀初,沙皇政權為了應對國內不斷激化的各種矛盾,由秘密警察祖巴托夫發起了一項改良性的工會運動,試圖利用由專制政府建立和資助的非政治性工會來吸引工人離開革命黨人。到了1905年,由于罷工工人在向沙皇請愿時遭到了軍警的無情屠殺,祖巴托夫運動宣告破產,就連運動的組織者之一加邦都慨嘆道:“同志們,俄國的工人們!我們再沒有沙皇了。血的河流今天已把他和俄國人民隔開了。”[8]197-198于是,“罷工發展為起義”,以罷工工人為主體的革命隊伍在早期取得了重大勝利,迫使沙皇尼古拉二世簽署了擴大公民普選權、結社自由和賦予國家杜馬立法權的詔書。但是由于缺乏農民群眾的支持,在沙皇俄國這樣一個工業化城市化程度不高的國家里,單靠工人階級的革命隊伍自然無法完成其任務,在沙皇政權的鎮壓下,俄國的1905年革命以失敗告終。1905年革命后,為了防止農村也出現大規模的“叛亂”,實現封建土地所有制“較為平穩地”向資本主義過渡的目的,沙皇政府開啟了“斯托雷平土地改革”運動,力圖摧毀傳統的俄國農村公社,發展資本主義。作為土地改革政策的提出者,斯托雷平就任總理大臣后,一方面對革命者嚴加打擊,采取鎮壓和流放的手段懲罰革命者;另一方面,通過鼓勵國家杜馬選舉和合法工會運動向革命黨人提供“議會斗爭”的機會。但事實上,國家杜馬代表的選舉是由他操縱的,第二屆國家杜馬的代表們在投票時未通過土地改革運動的方案,他便策劃“六三政變”,將國家杜馬代表們紛紛流放,再重新選舉代表。他所鼓勵的合法工會運動也只不過是祖巴托夫運動的延續,一旦工會運動有超過“合法”的趨勢,秘密警察就會行動起來,通過威脅、毆打甚至謀殺工會領導層的手段來迫使工會運動朝著不危害沙皇政權的方向發展。斯托雷平土地改革的短期成效是較為顯著的,一定程度上使俄國農村勞動力從村社中解放出來,農民通過出售土地而獲得的收入也能在短期內改善他們的生活。因此,在1907年左右,工人和農民由于得到了一定的物質利益,他們的革命情緒大幅度地下降。但是隨著土地改革的深入,俄國農村土地逐漸集中于富農手中,大量的中農被迫成了貧雇農,農村的貧富差距進一步擴大、階級矛盾進一步深化;大量失去土地的農民涌入城市,進入工廠工作,一定程度上又增加了工人階級的力量。正如高爾基在他的散文詩《海燕》中指出的那樣:“它(海燕)從雷聲的震怒里,早就聽出了困乏,它深信,烏云遮不住太陽。”雖然俄國在1905年革命的高潮退去后進入了“反動時期”,沙皇政權采取了各種努力來維持自己的統治,但是社會矛盾卻正在進一步激化,新的革命正在醞釀中。
在黨內,“召回主義”和“取消主義”開始出現。經歷過“反動時期”的布爾什維克伊娃·布羅伊多(Eva Broido)曾對1905年革命后俄國社會民主工黨黨內的局面做過如下描述:“群眾對政治生活已經覺醒了……在工人的所有這些活動中,領導權牢牢掌握在社會民主黨手中。后來,大約從1907年中期開始,事情開始后退。工人們的戰斗精神消退了,而對政治斗爭的冷漠卻增加了。沙皇政權試圖重新奪回它在工人運動的相對優勢時期失去的地位……隨之而來的是經濟危機及其通常的心理伴隨物:就像通常在革命失敗后出現的情況一樣,工人中的政治冷漠加劇了。布爾什維克方面進行了一些非常可疑的冒險——這是一個搶劫銀行、郵件和酒鋪或‘撥款’的時期,其目的是為復興黨的活動提供資金。另一方面,一些孟什維克的反應正好相反——他們對地下黨的工作失去了興趣,一心想守住近年來為數不多的合法成果,只在法律允許的狹窄范圍內活動。”[9]136-137在這一時期,俄國社會民主工黨一方面面臨著被沙皇政權極力打壓的局面,在人員、資金方面都十分緊張,部分地區黨的委員會在革命低潮時期不得不通過布羅伊多所說的“非常可疑的冒險”為黨的活動提供經費;另一方面,由于沙皇政權為了維持自己的統治,向群眾允諾了一些民主權利,俄國社會民主工黨有機會參與國家杜馬的選舉和決策活動,并利用國家杜馬取得一些“合法斗爭”的成果。由于這種復雜的形勢,俄國社會民主黨內逐步形成了“召回主義”和“取消主義”兩種思潮,“召回主義”主張召回在國家杜馬中擔任代表的社會民主黨人,大規模開展地下斗爭,以連續不斷的刺殺行動和武裝起義摧毀沙皇政權;“取消主義”主張放棄地下活動和秘密地位,通過集中精力投入議會斗爭爭取實際利益。前者的代表人物就是波格丹諾夫和克拉辛等“左派”布爾什維克,后者的代表人物則是馬爾托夫等孟什維克。在革命低潮中,“召回主義”和“取消主義”的出現使得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兩翼在經歷了短暫的合作后面臨著再度走向分裂的局面。
由于波格丹諾夫在蘇聯是作為列寧的“反對者”出現的,生前并沒有出版太多政治方面的著作,更遑論黨的建設方面的著作了。但是在1907年,波格丹諾夫以俄國革命歷程為基礎寫了一本名為《紅星》(Red Star)的科幻小說,在《紅星》中,他借主人公列昂尼德(Leonid)之口談到了自己關于俄國革命歷史和未來走向的實際看法,因此,在比較他與列寧在黨的建設上觀點的差異時,反映波格丹諾夫觀點的文本依據將主要來源于他在《紅星》中關于革命形勢和黨的建設等方面的若干論述。
在分析1905年革命失敗后的形勢時,波格丹諾夫斷言:“無產階級正在為新的戰斗集結力量,而農民是其后衛。”他還說:“農民群眾處于徹底的革命心態,隨著他們慢慢獲得政治經驗,無數燃燒中莊園的火焰照亮了他們通往更高斗爭形式的道路。”農民起義本身并不能推翻沙皇,但沙皇政府也不能平息農村中的發酵:“除了血腥鎮壓農民,舊政權還試圖通過出售土地來賄賂部分農民,但整個計劃如此愚蠢,規模如此小,以至于沒有任何結果。”與此同時,“資產階級被革命的風暴弄得筋疲力盡,被無產階級第一次攻勢的獨立性和能量所嚇倒,越來越向右傾”。基于這樣的形勢,波格丹諾夫得出結論:“我們顯然正在走向新的、決定性的戰斗”,“許多新分子加入了斗爭,顯然不可能在反動和恐怖之間保持平衡。新的高潮是不可避免的,而且近在眼前”[10]130。因此,波格丹諾夫和他所代表的“左派”布爾什維克認為,黨的三個主要任務是加速培養非法組織,擴大對革命思想的宣傳鼓動,以及為“即將到來”的革命進行理論和實際的軍事準備。為了完成這些任務,波格丹諾夫等人將黨的資金大量投入到游擊隊的武裝建設中,在布爾什維克黨內不僅極力反對布爾什維克參加國家杜馬的活動,同時反對參與工會和其他合法工作的機會。
在1907年之前的革命高潮時期,列寧也認為應當重視武裝起義等非法活動,他在1905年秋季給一位同志的信中提到:“戰斗隊應當立即行動起來,通過具體行動馬上開始軍事訓練,應當馬上開始……這種進攻可能走向極端,但這是明天的禍患,而今天的禍患卻在于我們的因循保守。”[11]340據高爾基的回憶,在1906年召開的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團結大會上,列寧向一位孟什維克說道:“你的朋友們想坐在議會里,而我們堅信工人階級必須為戰斗做好準備。”但是,隨著革命形勢走向低潮,在沙皇政權的極力打擊下,武裝游擊隊的活動開始脫離黨的領導,部分游擊隊自作主張地擴大了自己的活動范圍,從搶劫沙皇政府擴大到搶劫私營企業主,甚至開始搶劫普通群眾。奧里明斯基(Olminsky)回憶到這一時期發生的變化指出:“不少優秀青年在絞刑架上喪生;還有一些人對革命感到失望。同時,廣大人民群眾開始把革命者和普通土匪混為一談。”[12]175-176他這里提到的群眾對革命者看法的轉變正是武裝游擊隊脫離黨的領導后所取得的“成績”。因此,到1907年底,列寧改變了立場,反對繼續擴大非法活動,他堅持認為,新時期需要轉變:“我們在革命時期學會了‘講法語’”,推動直接斗爭。“現在,我們必須學會‘講德語’”,“緩慢地、一點一點地爭取勝利”[13]47。列寧認為,以波格丹諾夫為代表的“左派”布爾什維克只構成了“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漫畫”。他們斷言俄國的革命形勢“正走向新的革命高潮”;列寧回答說:“不錯!還只是正在走向高潮,也就是說,現在還沒有高潮———根據邏輯和語法應當得出這樣的結論!但是,這個還沒有到來的高潮的‘特點’卻是‘尖銳沖突’等等。結果弄得很荒謬。”他總結說,超左派“不會說明現在的特點,而去說明我們‘正在走向’的未來的‘特點’,以掩蓋對這個現在的無知”[14]367-368。因此,列寧認為,黨當前的任務應該是及時調整自己的策略,在積蓄力量的同時利用好國家杜馬提供的“合法斗爭”機會,團結帶領好群眾并將其“一步步的引向全國性的武裝起義”。
在描述革命形勢轉向低潮時期黨內的狀況時,波格丹諾夫指出:“道路是如此漫長,充滿了曲折,以至于許多人變得疲憊不堪,甚至開始感到絕望。所謂的激進知識分子,他們對斗爭的參與在很大程度上僅限于表示同情,他們幾乎完全背叛了這個事業。當然,這并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但絕望的情緒甚至滲透到了我以前的戰友隊伍中。”[10]130在波格丹諾夫看來,無論是“激進知識分子”,還是孟什維克,他們選擇“放棄革命”并不出人意料,但是作為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左翼的布爾什維克,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放棄革命”的。波格丹諾夫宣稱“一個布爾什維克應該是堅硬的、不屈的”,列寧與孟什維克站在同一戰線上支持“合法斗爭”的行為“背叛了布爾什維主義”。他將自己和“左派”的布爾什維克們自比為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第一次分裂后的“二十二個布爾什維克”,認為正是他們在捍衛“真正的布爾什維主義”,反對“列寧的暫時動搖”。因此,黨的自身建設就應該朝著“保持我們黨內的富于戰斗精神的革命傾向”的方向前進,以堅決推進革命密謀活動為重點,將黨建設成為以職業革命家為中心、武裝游擊隊為外圍的組織,拒絕參加工人群眾中的“不革命”活動以及反對任何妥協[15]39。
但是列寧認為,1907年的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已經“擺脫了1902—1905年‘圈子’的狹窄框架”,在原有的框架中,由“職業革命家”組成的“緊密的、排他的”各級委員會構成了黨的各級組織。“毫無疑問,這一斗爭有許多令人不快的地方。毫無疑問,這場小組斗爭是在這個國家的工人運動還很年輕、還不成熟時才有可能出現的現象。毫無疑問,俄國當代工人運動的當代活動家,必須同小組習氣的種種傳統斷絕關系,必須忘掉和拋棄小組生活與小組糾紛的許多瑣事,以便加緊完成社會民主黨當前的任務。只有吸收無產階級分子來擴大黨,并且同公開的群眾活動結合起來,才能消除過去遺留下來的一切不適合當前任務的小組習氣的痕跡。”[16]97他還說:“布爾什維克曾在1905年11月的《新生活報》上宣布,一旦有了公開活動的條件就立即向工人政黨的民主組織過渡,這個過渡實質上就是同舊日小組習氣中的過時的東西斷然決裂。”[16]97在列寧看來,既然已經有了一定的“公開活動的條件”,革命又處于低潮時期,黨就應該“吸收無產階級分子來擴大黨”,而不能繼續以“狹窄的小圈子”主導革命密謀活動為主,必須利用一切合法的機會,努力保持與群眾的密切聯系,擴大自身在群眾中的影響力。
在《紅星》中,波格丹諾夫借一個先知的角色表達了他對于列寧的看法:“山中老人(指列寧)是一個專門從事斗爭和革命的人……他是一個鐵人,而鐵人是不靈活的。他們也有很強的天生的保守主義。”[10]131“天生的保守主義”就是指列寧在武裝起義方面過于保守,只知道“按部就班的發展”。波格丹諾夫后來指出列寧和其他人“得出的結論是,我們必須從根本上改變以前布爾什維克對當前歷史時刻的評價,堅持的方向不是走向新的革命浪潮,而是走向一個長期的和平、憲政發展。這使他們接近于我們黨的右翼,即孟什維克的同志……布爾什維主義繼續像以前一樣存在……同志們,一項光榮的事業——政治的、文化的、社會的——擺在我們面前。如果那些已經過時的、被逆境征服的領導人阻止我們完成這一事業,那將是我們的恥辱……我們將按照舊的口號繼續前進——如果我們的領導人愿意,就和他們一起;如果他們不愿意,就不和他們一起;如果他們反對,就反對他們”[17]。在波格丹諾夫看來,經過革命的洗禮,群眾的政治覺悟已經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在“徹底的革命心態”的影響下,“許多新的革命分子加入了斗爭,顯然不可能在反動與革命之間保持平衡”[10]130。而面對“近在眼前”的革命,不斷地進行非法斗爭,就有機會成功引發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到那時,有了大量群眾加入的武裝起義就會成為現實,一場“社會革命”也就順理成章地出現了。因此,黨的一切政策和策略都要圍繞“激發和領導革命的群眾運動”展開,具體到當下,就是要摒棄“按部就班的發展”,以不斷的進攻引發和迎接“新的革命高潮”。
然而,列寧在革命轉入低潮之際已經看到了繼續擴大非法活動的不良后果,也正是因為列寧率先認識到了這一點,他才會迅速地轉變對于黨當前任務和自身建設方向的看法,在“黨是否應該參與國家杜馬競選”的問題上選擇與孟什維克一起投了贊成票,“不靈活的鐵人”反而是波格丹諾夫和他的同行者。在列寧看來,既然革命形勢正在走向低潮,悍然發動武裝起義、擴大游擊隊的活動不僅無法為推動革命的發展帶來實際的利益,還會產生副作用——由于黨的政策過于激進,會導致革命的先鋒隊脫離群眾,失去群眾的支持;不斷進攻的政策同樣會帶來沙皇政權更猛烈的打擊,給已取得的革命成果帶來損失,在這兩個方面的共同作用下,黨的生存就會面臨著嚴重的威脅。因此,黨“現在必須懂得,除了進攻以外,還必須學會正確地退卻”,“必須善于退卻,必須學會在最反動的議會、最反動的工會、合作社、保險會等組織中進行合法工作”[18]8。也就是說,黨要將來之不易的“合法斗爭”機會利用起來,采取迂回斗爭的策略,把國家杜馬、發動工會等組織作為宣傳革命思想的講壇,為革命積蓄力量。
在比較列寧和波格丹諾夫在黨的建設上的若干不同觀點后,還必須分析這些分歧產生的實質,因為對這些分歧的比較只是觀點的簡單羅列,尚處于科學研究中的“調查”和“收集資料”階段,還需要加以“分析”才能完成“研究”的整個工作。
列寧認為馬克思主義應該是“行動指南”,而波格丹諾夫卻認為馬克思主義應“提供現成的答案”。波格丹諾夫認為:“無產階級的哲學需要進一步闡述,這不僅是因為馬克思和恩格斯沒有成功地充分制定它,而且還因為哲學必須考慮到新的科學材料的積累。”波格丹諾夫試圖將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與“經驗主義”相融合,他把自己的做法叫作“經驗主義”的做法,斷言其完全符合“無產階級的哲學”。顯然,波格丹諾夫一定程度上是把“馬克思主義”當作解決問題的“現成答案”來看待的,如果遇到了“新的科學材料的新積累”,而馬克思恩格斯又沒有做出解答,就需要把馬克思主義同解釋新的科學材料的哲學融合在一起,將馬克思主義哲學變為無所不包的“體系”。這樣的馬克思主義觀是與列寧的馬克思主義觀相悖的,因為列寧歷來認為:“馬克思主義不是死的教條……而是活的行動指南。”[19]87把馬克思恩格斯的個別論斷當作現成的答案運用于俄國的革命實際,并不等于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列寧評價說,“露骨的或者羞羞答答的‘召回主義’”實際上就是“死記硬背了‘某些口號’”的結果,這必然會導致“馬赫主義的流行病”[19]88。波克羅夫斯基(Pokrovskii)后來回憶說,當列寧把布爾什維克之間的爭論轉移到哲學領域時,在布爾什維克隊伍中造成了驚愕,“當伊里奇開始與波格丹諾夫在實證主義問題上爭吵時,我們舉起手來,認為列寧已經有點失去理智了。當時的形式很嚴峻——革命正在消退。我們面臨著徹底改變策略的需要;然而,當時伊里奇沉浸在(巴黎)國家圖書館中,在那里坐了一整天,并因此寫了一本哲學書。對他的嘲笑聲沒完沒了”[20]196-197。事實上,“把爭論轉移到哲學領域”不是偶然的或者“任性”的,正是由于列寧看到了對“馬克思主義”理解的偏差導致了波格丹諾夫等人向“馬赫主義”尋求答案,這才一定要寫下《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批判波格丹諾夫“修正”馬克思主義的做法。也正是由于對待馬克思主義這一黨的指導思想的錯誤態度,使得波格丹諾夫等人在制定黨的策略時不能切合革命的實際情況,只懂得“死記硬背‘某些口號’”,不懂得“把堅固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與革命實際相結合”;只懂得進攻,不懂得退卻。
列寧認為黨應當而且必須是一個無產階級的先鋒隊,而波格丹諾夫卻認為黨應該是一個宗派主義小團體。根據所羅門·斯瓦茨(Solomon Schwarz)的回憶,1905年革命時期,波格丹諾夫就傾向于貶低工會的活動,“波格丹諾夫將‘血腥星期天’引發的自發罷工斥之為‘無政府主義罷工’,并強調‘紀律對于拯救和集中革命力量的重要性’”[21]131-132。在工人運動已經如火如荼地開展的情況下,以古謝夫和波格丹諾夫為首的彼得堡委員會卻遲遲沒有行動,因此列寧在給古謝夫和波格丹諾夫的信中,批評他們必須把“愚蠢的、庸俗的奧勃洛摩夫式”行為完全摒棄掉[6]14。1905年3月,列寧在發表在黨的機關報上的文章中寫道:“應當考慮迅猛發展的運動……要更大膽、更廣泛和更迅速地把年輕的戰士吸收到我們各種各樣的組織中來。要刻不容緩地為此建立數以百計的新組織……如果我們不能夠大膽主動地建立新的組織,那我們就應該放棄起先鋒隊作用的空洞抱負。”[8]286-287在列寧看來,1905年的革命高潮時期,工人群眾已經開始了他們的革命行動,黨就不能跟著群眾的運動亦步亦趨甚至遠遠地落在群眾的后面,必須了解他們的訴求、與群眾建立密切聯系,并引導好運動的走向,同時,在引導革命運動時也不應該提出遠超當前形勢的任務,避免過于激進而超出了群眾所能努力達到的界限,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擔負起作為無產階級先鋒隊的責任。顯然,波格丹諾夫錯誤地理解了“無產階級先鋒隊”的性質,不能很好地把握黨與無產階級群眾的關系。在1905年革命高潮時期過于保守,落在了群眾運動的后面;在1907年后的革命低潮時期又過于激進,以至于提出了遠超當前形勢的任務。但在這兩個時期,他所堅持的又都是“革命密謀主義”,將黨的自身發展和活動限定在由職業革命家組成的“委員會、團體、會議、小組”范圍內,仿佛只有那種“基于集體經驗的完全一致性”的革命運動才具備可行性。而這樣“完全一致”的運動無論如何是不能由大量工人群眾參與的運動,因為工人缺乏“基于你們(指現有的)文化所取得的最佳成果的廣泛、全面的教育”,也不具備“人際關系的純潔性”[10]131,只有職業革命家主導的革命運動完成以后才能入場。因此,對黨的先鋒隊性質認識的不同必然會帶來建設一個“與工農群眾保持密切聯系的黨”還是建設一個“完全由職業革命家組成的黨”的分歧,進而導致關于黨的任務的分歧,最終使哲學觀點上的分歧走向組織觀點的分歧。
列寧認為“民主集中制”的原則應該是“討論自由,行動一致”,而波格丹諾夫卻孤立地看到了“討論自由”。在1905年12月的布爾什維克大會上,在《關于黨的改組》決議中就將“民主集中制”確立為黨的基本原則,并認為這一點是“無可爭辯的”。在1906年布爾什維克和孟什維克的聯合大會上,“民主集中制”被作為整個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共同原則。但是,布爾什維克和孟什維克有著不同的傾向,雖然暫時由于革命形勢而聯合在一個黨內,仍然面臨著許多的思想沖突。并且布爾什維克還要同“右翼的社會民主黨人的這些傾向(指過高估計合法活動的作用)進行最堅決的、公開的、無情的思想斗爭”,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在斗爭的同時實現“不應該分裂組織、不應該破壞無產階級行動的一致”的要求呢?對此,列寧解釋道:“討論自由,行動一致,這就是我們應該努力做到的。”[22]63在列寧看來,正是有了民主集中制作為黨的基本原則,黨內思想斗爭具備了充分的自由,布爾什維克可以和孟什維克就相關爭議展開充分的討論和思想交鋒,在“思想斗爭”的過程中可以糾正孟什維克的錯誤觀點;同時,“思想斗爭”又有著一定的限度,即“在進行斗爭期間行動一致是絕對必要的”,即經過討論的結果已經形成決議并依照決議開展行動的時候“無產階級大軍的內部不允許進行任何批評”[22]63。但是,波格丹諾夫對于“民主集中制”的理解顯然是有誤的:在盧那察爾斯基的“造神論”遭到批判后,波格丹諾夫作為《無產者報》編輯部的主要成員之一,公開反對編輯部的決議,并聯合巴扎羅夫等人在卡普里創辦了一個屬于自己派別的“黨校”。這實際上既拒絕了“討論自由”——不允許別人公開的批判,又拒絕“行動一致”——在進行革命行動的時候“搞小動作”。在決裂發生后的1910年巴黎會議上,“前進派”又激烈地批判俄國社會民主工黨正在謀求的組織合并政策,因此受到了“違反組織原則”的指控,就連羅伯特·丹尼爾斯都感嘆道:“這種在黨內任意發表派別觀點的行為已接近一個誠摯的黨容許其成員保留各色各樣派別觀點和自由發表意見的極限。”[15]39-40因此,對于“民主集中制”原則理解的不同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波格丹諾夫將其組織觀點付諸實踐時違背了黨的紀律,進一步加深了其與列寧的矛盾。
通過比較列寧與波格丹諾夫之間關于黨的建設方面若干認識的差異后,可以發現列寧與波格丹諾夫由哲學思想的分歧走向組織上的決裂并不是偶然的,正是在黨的建設方面若干認識的不同導致了二者關系由“分歧”走向“決裂”的歷程。列寧“以哲學爭論作為掃除異己的手段”的詰難也就自然破產了,甚至可以認為《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是以“思想斗爭”的方式幫助波格丹諾夫與其追隨者和布爾什維克多數派“行動一致”的手段。在黨的建設視角下重溫這一歷史“公案”,可以發現列寧與波格丹諾夫的決裂有著寶貴的歷史意義與當代啟示。
列寧與波格丹諾夫的決裂為布爾什維克黨的發展帶來了暫時的損失,高爾基回憶起列寧曾以個人感情的角度私下對他說道:“他們全是些聰明的、有才能的人,曾經為黨做過不少事情,并且可能再做出十倍的事來,然而他們不肯跟我們一道走!”但是,正如列寧1909年在《取消取消主義》一文中解釋“為何一定要制造分裂”的問題時指出的那樣:“我們用盡了一切可能和一切辦法去說服有不同意見的同志,我們花了一年半以上的時間做這方面的工作。但是,我們作為一個派別,即作為黨內思想一致者的團體,在基本問題上如果不一致,是不能進行工作的。”[13]47如果布爾什維克黨在反對“召回主義”這一變相的“取消主義”的斗爭中敗下陣來,“黨就不能前進”。與波格丹諾夫及其代表的派別決裂并沒有使布爾什維克黨變得虛弱,而是相反,由于清除了“召回主義”這一毒瘤,黨變得更加團結統一,更能肩負起“無產階級先鋒隊”的責任,在將“合法斗爭”與“非法斗爭”結合起來的迂回策略中擴大了自身影響力,為必將到來的革命積蓄了充足的思想、組織準備。而波格丹諾夫在與布爾什維克黨決裂后退出了政治領域,在“無產階級文化”領域與醫學領域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同樣為革命事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研究歷史是為了更好地走向未來。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多次指出要善于以“大歷史觀”看問題,從“五史”中汲取經驗教訓。在“3·18講話”中,他特別提到思政理論課教學不僅涉及馬克思主義的三個組成部分,涉及社會主義建設的各個方面,還“涉及黨史、國史、改革開放史、社會主義發展史,涉及世界史、國際共運史”[23]11,研究國際共運史中的事件,根本目的還是為了從中獲得啟示,指導當下的實踐。從黨的建設視角來看待列寧與波格丹諾夫由“分歧”走向“決裂”的過程,可以為我們帶來如下啟示:
首先,必須正視黨內爭論。在黨的二十屆二中全會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如何始終保持統一思想、統一意志、統一行動”是我們黨面臨的“大黨獨有難題”之一。需要注意的是,強調“統一思想、統一意志、統一行動”絕不是意味著要在黨內搞“一言堂”、以“普遍性”壓倒“特殊性”,在黨章規定的范圍內,黨員干部在黨的決議確立以前就爭議問題充分發表意見,進行充分的討論既是行使黨章賦予的權利,也是符合民主集中制要求的做法,更是真正做到“統一思想、統一意志、統一行動”的必然要求。如上所述,列寧在與波格丹諾夫發生分歧的初期并沒有很多的支持者,甚至遭到了許多人的誤解。但是,正是通過對波格丹諾夫若干哲學觀點、革命觀點的批判,闡明了哲學的“黨性原則”,牢固確立了馬克思主義指導思想的地位,為黨的行動提供了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為全黨提出了切合實際的任務和策略,解決了布爾什維克黨內的“召回主義”問題,在危局中挽救了布爾什維克黨、挽救了俄國革命。黨并不是孤立的處于社會之外的存在物,在一個黨內,對于一些具體問題有著不同說法以至于發生一些爭論是不可避免的,關鍵在于處理這些爭論的方式方法,要秉持“一切爭論都不能損害黨和人民的長遠利益”的原則,公平公正公開地對待不同意見。恰如列寧所說“討論自由,行動一致”,既要充分地調查研究黨內爭論產生的深層次原因,將分歧作為“思想的切片”加以利用;又要確保“爭論必須是在民主集中制的原則下進行的”,在黨的決議形成以后必須“統一行動”,使得思想上的爭論不致于引起“組織上的決裂”。
其次,必須警惕黨內“小團體”現象。在共產黨內,“派別”或者“小團體”是一種不健康的現象,因為“共產黨人沒有自己的特殊利益”,而構成“派別”或者“小團體”的基礎就在于參與其中的成員承認“派別”或者“小團體”的利益要高于黨的整體利益,否則“派別”或者“小團體”的特殊性自然就會消融于作為一個整體的黨的普遍性。在1907年后的革命低潮時期,波格丹諾夫與盧那察爾斯基等人在卡普里創辦屬于自己派別的“黨校”宣揚“造神派”,與克拉辛等人在未經代表大會批準的情況下動用黨的經費購買武器加強游擊隊的武裝構成“召回派”,在被《無產者報》編輯部擴大會議除名后組織“前進派”攻訐布爾什維克,正是因為波格丹諾夫不斷地進行派別活動,“不再僅僅是反映一種特殊情緒,而是企圖形成一個特殊派別”[13]46,違反了“批評自由,行動一致”的原則,《無產者報》編輯部的擴大會議決議中才指出“這種背離行徑已經威脅到黨的統一”,必須將其驅逐出去。對于已經取得執政地位的共產黨來說,“派別活動”的表現或許不如取得執政地位以前那么明顯,但其危害性仍然不容小覷。“派別活動”不僅會危害到黨的組織建設,將“對黨中央負責”異化為“對‘派別領袖’負責”,破壞組織工作的基本原則,還會惡化黨內政治環境、影響黨內政治生活,形成“不唯書、不唯實,只唯派”的黨內政治文化,最終影響黨的先進性、純潔性,將“先鋒隊”變為“群眾的尾巴”。這就警示我們必須警惕“派別”思想、“小團體”習氣,堅決打擊各類“團團伙伙”,下大氣力解決“七個有之”問題。
最后,必須勇于批評和自我批評。恩格斯在1891年致考茨基的信中就提出:“請看,我們是怎樣自己批評自己的,我們是唯一能夠這樣做的政黨。”[24]23正如文章開頭所提到的那樣,如果列寧和波格丹諾夫之間的分歧僅僅停留在哲學思想領域,無論如何是不會導致二者走到決裂的地步的。波格丹諾夫之所以一步步地失去黨內其他人的支持,列寧之所以在與波格丹諾夫產生分歧后不采取“說服教育”“治病救人”的方法爭取他,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波格丹諾夫在處理來自列寧和其他同志的批評意見時不能秉持“實事求是,有錯就改”的態度,對于自己在哲學思想和黨的建設方面的問題不是采取承認錯誤而后改正的方法,而是以“討論自由”為旗號置若罔聞,并試圖借助“派別活動”為自己翻案,這對于布爾什維克黨和波格丹諾夫雙方來說都造成了損害。勇于批評和自我批評既是馬克思主義政黨的優良作風,也是馬克思主義政黨及時發現和解決自身存在問題“統一思想、統一意志、統一行動”提升自身建設質量的重要法寶。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了自我革命對于中國共產黨的重要意義。自我批評是進行自我革命的銳利武器,將其與列寧和波格丹諾夫由“分歧”到“決裂”這一事件結合起來,這就教導我們在黨的建設中繼承和發揚勇于批評和自我批評的優良作風,在自我革命中將自身鍛造得更加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