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前程



摘 要:包山二號楚墓出土的彩繪漆奩,其蓋外壁繪制了五個獨立場景,且這五個場景具有明顯的情節性關聯,是我國目前已知最早的連環畫。這幅組圖為先秦繪畫藝術發展與民俗研究增添了寶貴的實物資料,圖像所表達的內涵,目前學界眾說紛紜。本文通過研究圖像中所繪動物形象,試圖推測圖像內容可能與婚娶有關。
關鍵詞:包山二號楚墓;漆奩;婚娶;動物形象
包山二號楚墓一經發掘就備受矚目,尤其出土物中的彩繪漆奩引起了廣泛關注。漆奩圖像整體以黑漆為底,上用朱紅、熟褐、棕黃、赭石、翠綠、皓白等色描繪,畫師運用平涂、線描與點描結合的技法繪制。圖像整體由樹木分割成五個獨立畫面,畫面中共有四輛車、二十六個人物、五棵樹、十匹馬、九只大雁、兩條狗、一頭豬(圖1)。其閱讀順序經要二峰先生考證,共分為初行、驅馳、出迎、相會以及犬豕奔突五個場景。[1]
一、楚漆奩彩繪學術史研究
包山二號楚墓漆奩彩繪作為目前已知為數不多的先秦繪畫之一,在美術史上有著重要意義,其圖像內容對于研究周代禮節、民俗、服飾、貴族生活、藝術發展等方面有著巨大的價值。漆奩彩繪的相關研究主要圍繞其所表達的主旨展開,核心觀點主要有兩種,一種認為漆奩彩繪圖像表現的是一場盛大的迎娶場面,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此場景表現的是車馬出行,與婚娶并無關系。
胡雅麗在《包山2號墓漆畫考》中通過對彩繪漆奩五個畫面的解讀以及對先秦聘禮的詳細分析,結合墓中竹簡上的文獻記載,判斷出此圖像應是當時貴族禮制活動的真實寫照,故稱其為“聘禮行迎圖”。[2]彭德在《屈原時代的一幅情節性繪畫——荊門楚墓彩畫〈王孫親迎圖〉》一文中,運用周禮的規定對畫面中的陣仗規格以及人物的服裝動作等進行了考辨,并用楚王的婚禮作為對比佐證,認為此圖像表現的是王孫親迎場面。[3]張聞捷在《包山二號墓漆畫為婚禮圖考》中通過對彩繪中人物服飾、車馬、禮節等方面的研究,將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與圖像情節進行相關性的佐證,推斷此彩繪內容表現的是周代婚禮的場景。[4]這三位學者認為,此彩繪是周代婚禮的真實寫照。
劉彬徽在《畫苑瑰寶——“金秋郊游圖”》中認為漆奩圖像描繪的是金秋郊游場景。[5]崔仁義在《荊門市包山二號墓出土的〈迎賓出行圖〉初論》一文中從時間空間、馬車朝向、停車之處、禮儀制度等多方面進行考證,將畫面中的人物分為使者告主和遠迎賓客兩組,認為楚漆奩彩繪圖像描繪的是大夫間朝覲的禮儀,故稱之為“迎賓出行圖”。[6]陳振裕在《楚國車馬出行圖初論》一文中對圖像中的車馬形制、人物服飾、寫景狀物進行了詳盡深入的考證,并與秦漢時期的車馬出行作了對比分析,認為此圖像是目前我國年代最早的車馬出行圖。[7]要二峰在《包山二號墓彩繪漆奩圖像考》一文中認為此彩繪表現的是貴族出行、迎迓會面場景。
以上為漆奩圖像內容研究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其他關于漆奩彩繪的研究不在此贅述。學者通過對圖像內容、人物服飾、聘禮禮儀、材料技法、周代禮節、藝術內涵等多方面的分析,對漆奩彩繪的含義進行推測,但彩繪中所占畫幅較少的動物形象往往被忽略了。
二、楚漆奩彩繪動物形象研究
漆奩彩繪中的動物形象在研究中常常被一筆帶過甚至直接忽視。要二峰先生在《包山二號墓彩繪漆奩圖像考》中認為:“繪畫者所摹的原本可能本來只是一棵樹,但因為在原畫制作的過程中,最后留下的空白比較大,所以臨時加畫一棵樹以及一豬一犬以填補空白。”他認為狗和豬的存在與其他場景無直接關系。此觀點并不嚴謹。筆者曾系統學習過大漆工藝,首先,在漆器的制作過程中,匠人需要不斷刷漆、陰干、繪制,重復數遍,而后打磨成器,整個工藝流程持續時間較長,一開始的構圖環節為重中之重,故很難出現失誤的情況。其次,墓主人身為王孫,又曾擔任楚國左尹,位高權重,為其服務的畫師匠人不會是資質平平的民間工匠,而應是專門為貴族工作的宮廷畫師,出現這種低級錯誤的可能性極小。漆奩彩繪中動物形象的出現更可能是故意為之,它們在畫面中承擔著某些作用或者說代表著某種含義。
(一)大雁形象研究
漆奩彩繪圖像共出現九只大雁分布在不同畫面場景中,其中八只為兩兩配對,大雁成雙成對出現常常有著男女相會或締結婚姻的美好寓意。而大雁形象在此圖像中出現除了活躍豐富畫面,使其更加連貫、飽滿之外,還可能具有兩種作用,其一為指明出行場景所處的季節,真二為對婚娶含義的暗示。
1.指出季節
《周禮》記載:“中春之月,令會男女。”鄭玄注:“中春,陰陽交,以成昏禮,順天時也。”彩繪場景中沒有明確顯示季節,研究者只能從畫面細節確定其所處的季節。大雁有著隨季節更替進行群體遷徙的特殊習性,每當秋冬季節,大雁會成群結隊地從西伯利亞一帶飛往我國南方過冬,次年春天又會群體遷回“老家”繁衍。根據大雁的這一特性,我們對楚漆奩彩繪場景所處季節的推測也就有跡可循。圖像中的大雁是處在秋天的遷徙期還是春天的遷徙期、是往南飛還是往北飛就成了確定畫面所處季節的重要依據。
崔仁義先生通過柳葉顏色與《禮記》中對仲秋之月大雁活動的記載等細節判斷畫面所處季節為秋季。而張啟彬在《包山楚墓〈車馬出行圖〉新探》一文中科學分析了大雁飛行的方向與樹枝擺動方向的關系:中國內陸主要分南北兩種類型的風向,樹枝飄向南,則風向為北風,北半球的北風多發生在秋冬季,與候鳥過冬遷徙常識不符,故畫面風向應為南風,而季節應處于春夏,結合大雁不喜熱推測出此場景應處于春季。[8]
2.婚娶含義暗示
《白虎通德論》記載:“女子十五許嫁,納采、問名、納吉、請期、親迎,以雁贄。納征曰玄,故不用雁贄。”《儀禮·士昏禮》:“昏禮有六,五禮用雁:納采、問名、納吉、請期、親迎是也。唯納征不用雁,以其自有幣帛可執故也。”從中可以看出古代婚禮中大雁的出現并不是巧合,而是作為必要的禮節性象征出現,六項婚禮進程中只有納征一項不用雁。《白虎通德論》中也作了進一步說明:“用雁者取其隨時南北,不失其節,明不奪女子之時也;又取飛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禮,長幼有序,不相逾越也;又婚禮贄不用死雉,故用雁也。”大雁隨著時節的南北遷徙被視為守禮的象征,表明不會失時、失信于女子;又因大雁飛行時整齊成列,總有一只強健的大雁作為隊伍領頭,其他弱小年幼的大雁緊隨其后,從來不會逾越,故以此來比喻婚娶時長幼有序。雁也因這些特質成為古代婚禮必不可少的禮節性象征。
綜上所述,大雁的出現首先指明了場景中所處的季節,其次因大雁的品德和特性受人推崇,從而取其美好寓意。再根據圖像中大雁多為成雙成對且一前一后的出現,此雙數可能是在表達婦人從夫、締結婚禮之意。總而言之,畫面中大雁的存在不僅僅是作為婚禮的禮節性象征,更蘊含著東周時期人們對新婚之人樸實且真誠的祝福。
(二)犬豕形象研究
《后漢書》記載:“韓子曰……畫孰難?對曰,狗馬最難。孰易?鬼魅最易,狗馬人所知也,故難,鬼魅無形故易也。”在漆奩彩繪中對狗與豬的刻畫十分生動自然,一舉一動都充滿靈性與張力,這反映畫師技法之高明,同時也側面反映狗和豬并非為隨手湊數之作。漆奩彩繪中共出現兩條狗和一頭豬,分為兩處場景,一處為一狗一豬出現在一個獨立的畫面空間作歡騰狀(圖2),另一處為一狗停留在馬車前作俯臥狀(圖3)。雖然二者作為畫面的點綴所占的畫幅很少,但在整體主旨上存在某種獨特的作用,在畫面中承擔的功能也有所區分。
1.犬豕奔突
犬豕奔突場景由兩棵柳樹作為間隔與其他場景區分開來獨立成幅,狗和豬同時被同一個方向所吸引,二者前腿騰空后腿蹬地作歡騰狀,仿佛在奔走相告。豬狗作為家畜,靠人為飼養,大多數情況下只有在見到主人或其身邊熟悉的人才會作此反應,抑或是被聲勢浩大的迎親場面所驚擾,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暗示了出行隊伍的靠近。另外豬和狗在畫面中的形象呈現盡顯靈動歡快與滑稽,不僅作為畫面的點睛之筆,同時也活躍了整體畫面的氛圍,從這一點不難看出這幅連環畫整體氛圍與主旨是較為輕松的,表現的是一個歡樂且喜慶的大型出行活動。
《論語》云:“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孟子》云:“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可見孔孟時期豬和狗等家畜十分珍貴稀少,非平常食材。《禮記》云:“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庶人無故不食珍。”說明東周時期生產力較為低下,哪怕是貴族階級,此類家畜也是作為重要的家庭財產被看待,對于豬和狗等畜類人們不會放任其在田野狂奔,大多會圈養在屋舍附近。所以此場景中豬和狗的出現也暗示著此處所在的位置為居住地附近,也可以說是此次出行的目的地。
彭浩先生在《楚墓葬制初論》中對楚墓的隨葬品和墓葬等級進行了研究梳理,指出楚墓的隨葬器物組合有明顯的地方特點,楚墓葬具的種類與《禮記》中的記載大多是對應的。所以《禮記》對于當時的楚地文化有一定的指導與限制作用。墓主作為楚昭王后裔,先秦王子為士,故在禮節中應當從士之禮。《禮記》云:“士無故不殺犬豕。”所以狗和豬不僅是墓主人貴族身份的一種體現,還表明了此處正在進行的是一場隆重、盛大的禮節性活動。
綜上所述,此場景用犬豕這類家畜來暗示此處為居住地附近,也就是此行的目的地。犬豕奔突場景暗示了漆奩彩繪的整體氛圍為一個較為歡快、輕松的大型活動,該活動可能就是婚娶場面。另外,此場景作為整幅連環畫的結尾,豬和狗向著一個方向奔去,一種可能是去迎接隊伍的歸來,二是受到驚嚇朝著隊伍的反方向奔突,無論哪種都體現了迎親隊伍的逐漸接近,巧妙而不突兀地為整個出行活動畫上了圓滿句號。
2.臥犬
臥犬形象在一輛二馬并駕的車前和一棵作為場景分割的柳樹之間下方的位置,畫師所繪極為生動,雖是靜態的圖像,但仿佛看到其搖頭晃尾對人示忠。狗作為人類最早馴化的家畜之一,除了供人食用的肉狗外也有馴化過后看家護院或執行特殊活動的狗。《公羊傳》記載:“靈公有周狗,謂之獒。”《說文》云:“獒,犬如人心可使者。”可見上文犬豕奔突場景中的犬具有一些特殊的作用。
《詩·召南·野有死麕》云:“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意為緩緩解開頭繩,但別碰我的佩巾,也不要引得狗叫,以免耽誤了吉時。鄭玄在《鄭志》中記載:“正行昏禮,不得有狗吠。”所以趴伏在車前的狗在婚禮過程中應該作為監督兩位新婚之人是否遵守禮節之用。在畫面中可以看到此犬乖巧可愛,對車上的人十分友好,所以此犬的表現也就是說這場婚禮雙方禮節分毫不差,進行得十分順利。此臥犬的存在也體現了畫師構思起草時的過人之處,簡單的細節將婚禮圓滿的寓意附著于畫面之中,當然此犬的存在也可能是東周時期婚娶場景繪制的必需之舉。
三、結 語
美術史研究中所提出的問題與答案可能是單一的,但對于還原出歷史真相的過程更需要多元化的視角與解讀,畫面中任何細節與意象都應該被認真審視。漆奩彩繪中的動物形象更可能承載著畫師的主觀意愿,寥寥數筆活躍畫面的整體氛圍,用較小的篇幅烘托了所繪題材的基調。
包山二號墓漆奩彩繪圖像所表達的主旨應該和婚娶有關,畫師所表現的是一幅描繪了東周時期婚禮整體過程的“婚娶圖”。“婚娶圖”為還原東周時期真實的民俗活動與貴族生活提供了可靠依據,同時和古籍中對于先秦婚禮禮節與場景描述的記載互為佐證。包山二號墓漆奩彩繪主旨的考證對于東周時期楚文化、美術史論、考古學以及民俗學等多方面的研究有著重大意義。
(西安美術學院美術史論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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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胡雅麗.包山2號墓漆畫考[J].文物,1988(5):30-31.
[3] 彭德.屈原時代的一幅情節性繪畫:荊門楚墓彩畫《王孫親迎圖》[J].文藝研究,1990(4):113-120.
[4] 張聞捷.包山二號墓漆畫為婚禮圖考[J].江漢考古,2009(4):76-84.
[5] 劉彬徽.畫苑瑰寶:“金秋郊游圖”[N].江漢早報,1987-05-22(2).
[6] 崔仁義.荊門市包山二號墓出土的《迎賓出行圖》初論[J].江漢考古,1988(2):72-79.
[7] 陳振裕.楚國車馬出行圖初論[J].江漢考古,1989(4):54-63.
[8] 張啟彬.包山楚墓《車馬出行圖》新探[J].湖北美術學院學報,2009(2):1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