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沖,王 敏
(1.中國刑事警察學院 編輯部,遼寧 沈陽 110854;2.沈陽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人民檢察院,遼寧 沈陽 110167)
2023 年9 月7 日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布的130 件立法規劃中,刑事訴訟法修改排在第62項,屬于“第一類項目:條件比較成熟、任期內擬提請審議的法律草案”。這表明,刑事訴訟法第4 次修訂工作已經提上日程。偵查程序是刑事公訴程序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諸多偵查工作中,偵查訊問又處于比較特殊的地位。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偵查”是指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對于刑事案件,依照法律進行的收集證據、查明案情的工作和有關的強制性措施。依照學界的一般理解,收集證據、查明案情的工作主要包括訊問犯罪嫌疑人、詢問證人、勘驗、檢查、搜查、查封、扣押物證、書證、鑒定及技術性偵查措施等。訊問犯罪嫌疑人作為刑事訴訟法授權規定的偵查人員獲取犯罪嫌疑人供述辯解的措施,被列為諸多偵查措施之首。從偵查訊問實踐看,它包括兩種情況:一種是在偵查破案過程中的訊問,一種是在預審程序中進行的訊問。無論是破案過程中的訊問,還是預審訊問,都是偵查訊問的組成部分,都應該遵守刑事訴訟法中訊問犯罪嫌疑人的相關規定。
為了敘述問題的簡便,筆者把刑事訴訟立法對“訊問犯罪嫌疑人”這一并非偵查工作之始但卻被安排到偵查工作之首的做法稱為刑事訴訟立法的偵查訊問措施的前置性規定。
縱覽1979 年以來我國制定并經過3 次修正的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偵查訊問的前置性規定均是一種“歷史傳承”,不僅2018 年的刑事訴訟法如此規定,2012 年乃至1996 年刑事訴訟法修訂亦然(1996 年的刑事訴訟法對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進行了區分,將之前偵查過程中的“訊問被告人”改為“訊問犯罪嫌疑人”,犯罪嫌疑人被起訴之后稱為被告人),追溯至1979 年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亦是如此。例如,在1979 年刑事訴訟法中,第二編即是“立案、偵查和提起公訴”,第二章“偵查”的第一節,亦是“訊問被告人”,然后才是諸如“詢問證人”“勘驗、檢查”等其他偵查工作規定。
引起筆者思考的是,這種將偵查訊問工作排在諸多偵查措施之首的現象是如何發生的?是立法者的隨機性選擇,還是有其必然性的考慮因素。稍加思考便會發現,隨機性選擇是首先應該排除的,因為它與立法的嚴謹性要求存在直接沖突。正如那句著名的格言:法律不是嘲笑的對象。所以,這種立法背后的必然性因素就成為我們思考并解答的對象。
首先考慮的一個因素是立法者根據偵查措施實施的先后順序安排的(筆者暫未考慮幾種偵查措施同時開展的情況,因為即便是幾種偵查措施同時進行,但在進行描述時,還是會選擇其中一種先行介紹),因為訊問犯罪嫌疑人需要優先實施,所以立法亦優先進行規制。從立法實踐看,刑事訴訟法是規范包括偵查程序在內的基本訴訟程序及其運行的基本法律,是偵查機關啟動并行使偵查措施的重要依據。一般來說,刑事訴訟立法宜根據刑事訴訟的實踐運行過程進行規范。例如,先規制刑事公訴的立案程序,再規制偵查程序,進而依次規制起訴程序、審判程序、執行程序,等等。
然而,這種因素被否定了。因為從偵查實踐看,訊問犯罪嫌疑人并非是偵查機關行使偵查權時需要首先使用的偵查措施。根據刑事訴訟理論,我國所有的偵查措施都是從立案后開始實施的。雖然偵查機關在受案過程中可以采取調查核實性措施,但這些調查核實性措施僅限于詢問、查詢、勘驗、鑒定和調取證據材料等不限制被調查對象人身、財產權利的措施。從案件來源看,報案、控告、舉報居大多數,群眾扭送或者犯罪人投案自首,屬于少數情況,而絕大多數對于報案、控告、舉報案件采取的偵查措施又是從詢問被害人或者證人開始的,而非從偵查訊問開始。大多數情況下的偵查訊問工作,屬于偵查過程中的后續型措施,距離立案程序往往比較遠。在過去存在破案環節的偵查程序中,偵查訊問措施是破案程序中的重要一環。犯罪嫌疑人到案后,偵查人員往往要對犯罪嫌疑人及時進行訊問以確定案件是否具備破案條件。破獲之后,作為廣義偵查程序后半部分的預審程序啟動,此時亦需要對犯罪嫌疑人進行多次訊問,這些訊問行為又成為預審程序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無論是破案過程中的訊問還是預審訊問,都不是偵查實踐中優先進行的偵查措施。
既然訊問犯罪嫌疑人并非屬于實踐中優先使用的先發型偵查措施,所以此種推測自然不能構成立法優先規制的理由。那么,合乎邏輯的預設就是,訊問犯罪嫌疑人在偵查工作中的重要性使得立法者考慮優先予以規制。
帶著這一假設,筆者查詢了刑事訴訟法的相關著作和文獻,發現專家學者們對其并非沒有關注,且均認為此種規定順序的確不夠妥當。陳衛東教授在《模范刑事訴訟法典》一書中,對偵查行為的法條順序和體例問題進行了闡述,認為“現行刑事訴訟法第二章‘偵查’中,首先規定的就是‘訊問犯罪嫌疑人’、‘詢問證人’等偵查行為,這至少讓人感覺到立法本身也是‘以口供為中心’的。為改變這一狀況,《模范刑事訴訟法典》將‘訊問犯罪嫌疑人’、‘詢問證人’調整至相應物證調查行為之后”[1]。徐靜村教授在《中國刑事訴訟法(第二修正案)學者擬制稿及立法理由》一書中也給出類似的解答:“原來的偵查行為排列順序,是口供中心主義的一種表現,不利于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也不利于體現無罪推定的精神,與現代刑事司法更多地依賴物證而不是人證的趨勢不吻合。因此,現在將詢問人證的順序調整到物證的調查之后,且將詢問犯罪嫌疑人的順序調整到詢問證人、被害人之后。”[2]
顯然,學者們對此問題雖著墨不多,但卻已經進行了解答。細究這些結論,其實和筆者的推測是一致的。實踐中訊問犯罪嫌疑人措施的重要性,反映到人的思想觀念中的必然是“口供中心主義”,二者互為表里和因果,這也正如馬克思所明確指出的:“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并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的東西而已?!?/p>
然而,筆者認為上述專家給出的答案雖然明確,但卻缺少詳細的論證。對于偵查措施的法律規定誰先誰后并非是一個簡單的“排序題”,而應是加以詳細論證探討的“論述題”。如果說,實踐中訊問犯罪嫌疑人措施的重要性或者說是思想觀念中的口供中心主義導致了立法者對偵查訊問行為的前置性規定。那么,我們還應該繼續追問,實踐中訊問行為的重要性或者是思想觀念中的口供中心主義是如何發生的?因為只有真正掌握了其發生機制,我們才能合理回答如何降低實踐中訊問行為的重要性或者弱化思想觀念中的口供中心主義,所以,筆者試圖給出偵查訊問前置性規定的三方面具體理由。
公訴作為刑事訴訟的重要組成部分,鮮明體現了訴訟的本質屬性,也就是一方提出控告,另一方進行爭辯,法官居中審判。根據《說文解字》:“訴,告也”;“訟,爭也?!允衷粻?,以言曰訟”。在公訴案件中,偵查、起訴、審判是三個最重要的程序。三者之中,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當屬審判程序,也就是“兩造具備,師聽五辭”,偵查程序、起訴程序,可以看成是審判程序的前置程序。所謂審判,由“審”和“判”兩個詞構成,“審”從最初意義上說,并非指“審理”,而是指“審訊”;“判”,就是裁判,審判就是“審訊”和“裁判”的簡稱。“審訊”在我國古代的司法實踐中是訊問、詢問一體的,它的對象是“兩造”,即它既包括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罪犯,也包括證人和被害人等。“裁判”就是法官對各種證據,特別是通過審訊“兩造”獲取的言詞證據和實物證據在內的各種證據的真實性、合法性和關聯性的審查和運用。從這里也能看到,審判工作還有著嚴格的先后順序,那就是必須先“審”而后“判”。
眾所周知,刑事訴訟的啟動一般來自于被害人一方,作為“兩造”之一的原告方大多具有追訴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刑事訴訟的承受者則在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這一方,而審訊的難點也常常在被告方,他們基于趨利避害的考慮往往不會主動投案,而是千方百計逃避訴訟或者面對刑事追訴時拒供、謊供。就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而言,偵查的職能主要有二:一是在原告方提起刑事追訴后,要確保被指控者能夠及時到案。二是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到案后,“兩造”具備了,法官要先對“兩造”進行審訊,進而查明事實真相,然后再作出被追訴方該當何罪以及如何量刑的裁判。因此,審訊程序作為審判程序中的優先性程序就成為刑事訴訟立法者首先予以關注和規制的重點。隨著證人、被害人逐漸脫離于審訊對象之外,而成為詢問行為所針對的對象,審訊一詞漸漸演變成為專門針對指控犯罪者而進行的特定稱謂。
這一點可以從我國刑事訴訟立法的起源——舊中國的刑事訴訟法典中窺得全貌。以中國第一部具有近代意義的訴訟法草案——1906 年《刑事民事訴訟法(草案)》為例,其第二章為“刑事規則”,第一節為“逮捕”,第二節為“拘票、搜查票及傳票”,第三節為“關提”,第四節為“拘留及取保”,第五節為“審訊”,第六節為“裁判”,第七節為“執行各刑及開釋”。在這里,我們看到了現代刑事訴訟主干部分的雛形:緝捕、審判、執行。在這里,逮捕,拘票、搜查票及傳票,關提,拘留及取保,都是強制被指控犯罪者到案的措施手段,它們有“偵查”之實,而無“偵查”之名。而且,作為核心環節的審判工作,被分成了“審訊”和“裁判”兩部分,單是“審訊”一節,法條就包括了23 個之多,略低于第四章第二節“陪審員”的規定條數(27 條)。[3]
正因為公訟案件以審判程序為核心,審判程序中又以審訊環節為先導,裁判環節居后,所以作為其前置程序之一的偵查程序,亦應體現審訊環節的先導性和重要性,因此,在刑事訴訟立法中,在對偵查程序進行規制時,偵查訊問這一行為就成為當然的優先選項。
不僅在審判程序中訊問具有先導性和重要性,在偵查程序中,訊問行為同樣具有重要作用。姑且不論在過去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以及證人、被害人均是訊問對象的情況下,審訊者需要面對的是“兩造對抗”“量大面廣”的問話工作;即便是在訊問與詢問分別適用不同對象的情況下,訊問者依然面臨著“對象狡猾,情況復雜”的挑戰。無論是對于警方破案(破案過程中的訊問),還是對于偵查終結(預審訊問),訊問犯罪嫌疑人都具有重大意義。
一是訊問犯罪嫌疑人是保證刑事案件具備破案條件的重要措施。從我國的偵查程序設計來說,2012 年之前,警方對大多數刑事案件采取“二步式”的偵查模式,即以破案為標志,將立案至破案之間的偵查稱為一般性偵查,將破案至結案(偵查終結)之間的偵查稱為預審。根據規定:破案需要具備三個條件:犯罪事實已有證據證明;有證據證明犯罪事實是犯罪嫌疑人實施的;犯罪嫌疑人或者主要犯罪嫌疑人已經歸案。對于第一個條件,一般用被害人陳述、痕跡物證以及現場勘查筆錄、檢驗鑒定意見等證據來證明。第三個條件在此無需贅述。偵查機關如何證明案件具備了第二個條件呢?在過去物證及其檢驗鑒定技術不發達的情況下,主要是靠偵查訊問工作來證明。如果犯罪嫌疑人面對警方訊問,對犯罪行為供認不諱,警方往往會宣布案件告破,犯罪嫌疑人可能會被采取強制性措施,案件由此進入正式的預審程序。如果犯罪嫌疑人被訊問時拒供,那么警方往往會采取比較慎重的態度,加強外圍調查,待突破犯罪嫌疑人的拒供防線,獲取犯罪嫌疑人供述,進而宣布破案。當然,如果存在間接證據能夠證明第二個條件具備,警方也會宣布案件告破。
雖然2012 年以來乃至2020 年最新頒布實施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均取消了偵查程序中的破案環節,徹底打破了一般性偵查與預審的程序性界限,刑事案件偵查必須采取偵審一體的“一步式”模式,但是,這種主要通過偵查訊問工作實現破案的“路徑依賴”,依然是不能在短時間內予以消除的。
二是犯罪嫌疑人供述辯解在偵查終結中(結案)的重要性。公安機關不僅在破案方面長期“仰仗”口供,在結案方面亦然。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由于生產力不發達,各種科技手段無法在偵查過程中得到充分應用,證據的主要形式就是兩種:人證和物證,而且對物證的收集提取、檢驗鑒定以及應用也十分有限,而對人證的獲取主要是通過訊問、詢問途徑來實現。對于犯罪嫌疑人口供而言,其證明案件事實的直接性、唯一性以及全面性作用,都是毋庸置疑的。公安機關在以犯罪嫌疑人口供為中心收集完善證據、建立證據體系方面,同樣積累了十分豐富的經驗。這也是在歷史上相當長時間內,犯罪嫌疑人口供被稱為“證據之王”的原因所在。這也可以合理推導出,作為獲取口供重要途徑的偵查訊問行為在整個偵查工作中居于“偵查手段之王”的地位。這一點在古代中國和外國,概莫能外。
正因為偵查訊問行為對于保證案件及時偵破并順利偵查終結兩個方面均具有重大影響,所以它必將驅動刑事訴訟立法者將偵查訊問放到第一偵查行為的位置予以優先規制。
前面已經從正面來闡明,通過偵查訊問獲取犯罪嫌疑人口供是保證案件及時破獲并順利結案的重要途徑。從反方面來看,正因為一些地方偵查部門存在對訊問獲取口供破案、結案的嚴重依賴,特別是面對一些嚴重危害社會治安、嚴重影響人民群眾安全感的重特大案件,在破案壓力大的情況下,就會產生一些比較極端的做法,那就是刑訊逼供或者通過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獲取犯罪嫌疑人口供。
一般說來,冤錯案件的發生,最常見的問題是取證不力,但偵查訊問工作存在重大過錯也是繞不開的一個方面,可以說,每一起冤錯案件的背后,都離不開非法訊問,刑訊逼供或者非法獲取口供在其中都起了或多或少推波助瀾的作用。雖然我國從1979 年制定的刑法開始并在以后歷次的刑法修訂中均明確規定刑訊逼供行為是犯罪行為,1988 年,我國還正式加入了《禁止酷刑和其他殘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處罰公約》,但是,長期以來,司法工作人員心中濃厚的“口供中心主義”情結和以口供作為“證據之王”的訴訟證據制度客觀上必然導致刑訊逼供的發生并難以徹底禁絕。
前面曾經提到,1906 年《刑事民事訴訟法(草案)》是我國近代意義上的第一部刑事訴訟法典(草案),不僅如此,這部法典(草案)的誕生竟然是跟訊問工作有關,更具體來說是和官方對待刑訊逼供的態度有關。據陳剛教授考證,促使修訂法律館著手編制的直接原因是當時關于應否刑訊的論爭。[4]
新中國第一部刑事訴訟法制定于1979 年,1979 年距離1976 年那段特定歷史時期的結束不過才3 個年頭。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的彭真同志在《關于七個法律草案的說明》中指出:“由于林彪、‘四人幫’大搞刑訊逼供、打砸搶,非法拘禁和誣陷、迫害,造成了大批冤案、假案、錯案,后果極為嚴重”。[5]
因此,如何解決偵查過程中非常嚴重的刑訊逼供問題,防止出現冤假錯案,必將成為刑事訴訟立法者的優先選項,偵查訊問措施的前置性規定,就是在這種立法活動精神指導下的具體體現。
筆者贊同陳衛東、徐靜村二位專家的主張,認為應該取消偵查訊問的前置性規定,調整偵查訊問和其他偵查措施規定的先后順序。主要理由是:
作為一種歷史性事實,無論法律如何修改,舊中國幾部尚在討論中的草案或者已經頒行實施的刑事訴訟法對包含偵查訊問在內的審判訊問的前置性規定鮮有變化。法官訊問被告人(舊中國刑事訴訟立法初期也包括證人、被害人、鑒定人等)是審判活動中一個最先進行也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內容,或者是單獨排在訴訟規則的前面,或者排在諸多調查取證類措施之前。
1949 年以來,無論是1957 年、1962 年、1963 年的刑事訴訟法草案,還是1979 年頒布且歷經三次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偵查訊問的前置性規定都沒有什么大的變化。
這里筆者提出的論斷是:舊中國審判程序中審訊環節的先導性和重要性是可以直接傳導到偵查程序中來的。理由至少有二:
一是強調審判法官對被告人的糾問式訊問和裁判。糾問式審判程序和偵查、起訴程序具有同質性,是互聯互通的,前者是中心程序和正式程序,偵查、起訴程序是次要程序和準備程序。正是這種糾問式審判程序在公訴中的中心地位和正式地位,構成了對同質性偵查程序和起訴程序的直接約束。“糾問式訴訟最突出的特點是審判權、公訴權和偵查權集于法官一身。在這樣的訴訟中,偵查與審判合一,偵查訊問等同于審判詢問,等同于法庭調查,偵查手段與審判方式重疊……”。[6]
二是從三者的組織架構和權力配置看,舊中國法院下設的審判庭負責審判,審判庭設檢察官,檢察官承擔調查犯罪、提起公訴的職責,警察部門作為檢察官的輔助力量,受檢察官調度指揮(參見1906 年《大理院審判編制法》第7 條、第12 條)。這種三者同質、審檢一家、檢主警輔關系也決定審判程序的審訊先導性和重要性可以直接作用到偵查程序、起訴程序中。
很顯然,新中國刑事訴訟法中這種偵查訊問的前置性規定背后所蘊含的因素與舊中國不同。主要理由在于:
一是當前的公訴案件審判程序不是糾問式的,法官訊問和偵查訊問的根本屬性不同。從證據角度看,法官的審判權本質上是審查裁判權,偵查人員的偵查權本質上是收集調取權。偵查終結的案件經檢察院起訴到法院后,法官是秉持中立立場主持庭審的“裁判員”,偵查員是作為控訴方組成部分的“運動員”。法官的審判訊問也是作為“裁判員”而不是作為“運動員”進行的訴訟活動,這與偵查訊問作為控訴方“運動員”單方面進行的訴訟活動的本質屬性完全不同。審判訊問與偵查訊問雖然同有“訊問”之名,但因其本質屬性不同而無法像過去因審判訊問和偵查訊問同質,并因審判程序中先審后判的流程化操作而對偵查訊問的前置性規定產生直接影響。舊中國刑事訴訟立法所規定的必須先審訊問話而后裁判的審判程序也已經在新中國刑事訴訟立法中從本質上轉變成為先進行審查而后再綜合全案證據和庭審情況進行裁判的程序。也就是舊中國審判中的審訊被新中國審判中的審查所代替,二者不僅名稱上有了不同,性質上也有了根本的差異。
二是控審分離后,法官訊問和偵查訊問的實現方式和作用也不相同。在追溯刑事訴訟立法的演變過程時,確實可以看到在偵查、起訴、審判職能劃分不明確的情況下,對法官審訊工作重要性的認知,內在包含著對審訊或者訊問工作重要性的認同,但在控辯審職能劃分日益明顯,特別是控審分離后,公安機關行使偵查權(包括預審權),檢察院行使檢察權,起訴后承擔指控被告人有罪的證明責任,檢察院可以要求公安機關提供證據材料或者進行補充偵查。法院行使審判權,審查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定罪、量刑的事實、證據材料,并依法做出有關裁判。法官訊問和偵查訊問二者顯現出諸多差別:在實現方式上,法官雖然也進行訊問,但并非必然發生,而是可問可不問(見刑事訴訟法第191條第3 款)。偵查訊問卻是警方對到案犯罪嫌疑人進行面對面審查的一個必經環節和程序。從作用上看,根據法律規定,公安機關對已經立案的案件,采取包括偵查訊問在內的偵查措施時,所起的作用是收集、調取犯罪嫌疑人有罪或者無罪、罪輕或者罪重的證據材料。對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的案件,進行預審,采取包括預審訊問在內的偵查措施時,所起的作用是對收集、調取的證據材料進行審查核實。經過偵查、預審后,對于偵查終結的案件,所起的作用是確保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并制作起訴意見書,移送審查起訴。從這里可知,偵查訊問的作用是收集、調取、核實證據材料(包括補充),而法官訊問所起的作用卻是審查裁判證據材料(雖然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96 條,合議庭對證據有疑問的,可以進行調查核實,但這種法官庭外調查核實權的規定過于籠統,且該項權力配置是否合理,學界和實務部門爭議頗大,筆者在此暫不予討論)。
三是從審判機關與偵查機關、起訴機關之間的組織架構來說,三機關之間互相獨立,并無隸屬關系。這一點在我國憲法和刑事訴訟法中均有明確規定,在此不再贅述。
綜上,法院審判已經從過去的“審訊+裁判”演變成為現代意義上的“審查+裁判”,控審分離后,審判訊問和偵查訊問二者之間在權力屬性上存在根本差異,實現方式和作用也明顯不同,審判機關和偵查機關互不隸屬,所以,從舊中國審判訊問在公訴中的先導性和重要性直接推及偵查訊問的先導性和重要性的方式在現代訴訟模式下已經明顯不合時宜了。
在筆者看來,過去偵查訊問依賴其附屬于審判法官訊問而獲得先導性和重要性的地位,背后折射出的是偵查訊問之外,其他偵查手段欠發達的無奈。從現代偵查實踐看,隨著其他偵查手段的不斷強大,偵查訊問的作用確實發生了較為顯著的變化。
一是公安機關的科技取證能力日益強大,取證方式日益多樣化,不再依賴口供破案、結案。一般說來,犯罪嫌疑人在接受偵查訊問時,供述的可能性主要取決于警方收集到的其他種類的不利于犯罪嫌疑人的證據質量和數量(當然也和審訊人員的能力水平息息相關,“巧婦而為無米之炊”的情況也是有的,這一問題在此暫不做探討)。如果警方收集到了足夠多的證明犯罪嫌疑人有罪的口供之外的其他證據,“零口供”也能結案,那么犯罪嫌疑人的供述也就無足輕重了。在這種情況下,犯罪嫌疑人往往也不再堅持拒供,而會配合警方作出供述。而當警方收集到的證明犯罪嫌疑人有罪的其他證據非常少,嚴重依賴口供破案、結案時,犯罪嫌疑人往往也會選擇不供,從而去爭取控方證據不足、指控不能成立的結果。
因此,我們在追問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對于公安機關的偵查破案和偵查結案究竟有多重要的問題時,實際上是在追問公安機關是否收集到了犯罪嫌疑人口供以外的其他證據,也就是收集到其他證據種類的可能性。
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刑事證據的法定分類包括物證、書證、證人證言等八種。追溯刑事訴訟證據的發展歷史可知,犯罪嫌疑人的口供證據在刑事訴訟之初就存在了。在我國古代和近代相當長的時期,司法機關確實是依賴口供破案、結案的。收集犯罪嫌疑人口供等言詞類證據之外的實物性證據,經歷了一個過程。這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答案。
1892 年,奧地利法院偵查員漢斯 格羅斯出版的《偵查工作指南》被認為是刑事偵查學誕生的標志。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在書中將他的前輩和他自己在同犯罪行為作斗爭中所用的技術、策略手段和方法,加以綜合和系統化,主要是匯集了一些能用于偵查工作的自然科學資料?!盵7]。這些能用于偵查工作的自然科學資料,就是指那些能夠收集犯罪嫌疑人口供之外的其他實物類證據的手段和方法。
如何確定犯罪嫌疑人的身份,特別是累犯、慣犯身份,曾經是困擾全世界警察機構的難題,因為犯罪嫌疑人的謊言太難以識別和驗證了。隨著人體測量法、指紋法、DNA 技術、視頻技術、電子數據技術等手段先后在偵查實踐中廣泛應用。特別是2013 年作為大數據元年,刑事偵查進一步轉型升級,大數據分析成為預測犯罪、打擊犯罪的新利器,大數據偵查時代的到來,不僅意味著犯罪能夠先于被害人被警方及時發現,而且能夠實現提前預警,將犯罪控制在預備階段,警方可能在犯罪嫌疑人動手實施犯罪之前開展偵查工作。這種強調防患未然、源頭治理、精準打擊的偵查模式使得犯罪嫌疑人口供等言詞證據進一步弱化。
二是偵查訊問的作用雖然降低了,但并非毫無作用?,F實表明,公安機關依賴犯罪嫌疑人口供破案、結案的作用在降低,那么訊問犯罪嫌疑人這一偵查措施是否變得可有可無了呢?我們是否應該在刑事訴訟立法中取消訊問犯罪嫌疑人的相關規定呢?有些學者認為,公安機關應該大力推行“零口供”辦案模式,如果實行“零口供”辦案,那么,訊問犯罪嫌疑人工作也可以取消了。筆者不贊同這樣的主張,雖然公安機關對犯罪嫌疑人供述依賴性降低了,但訊問犯罪嫌疑人仍然在偵查實踐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這一點正如《刑事審訊與供述》(第5 版)作者所指出的:“小說、電影以及電視往往制造和固化出一種嚴重錯誤的概念:它們以為只要犯罪偵查人員仔細地勘查犯罪現場,他們幾乎總能找到偵破案件的線索,并使他們順利發現犯罪行為人。然后,一旦犯罪行為人被拘捕,這些原本千方百計想要逃脫罪行的家伙,也會痛快地和盤托出犯罪經過或者揭露其他犯罪。但是,這純粹就是天方夜譚。事實上,現在的犯罪偵查技術和科學還沒有發展到這樣的程度:僅憑指紋、毛發等物證的搜尋和檢測,就能夠獲得可以確定犯罪者身份的線索或者提供定罪所必需的法律證據,在大多數情況下這是不可能的。在很多犯罪偵查中,甚至在那些高效偵破的案件中,根本就沒有物證線索,而偵破此類案件的唯一方法就是審訊犯罪嫌疑人本人以及其他可能掌握重要信息的人。”[8]
另外,對于公安機關而言,雖然偵查訊問的作用降低了,但犯罪嫌疑人自身對口供的依賴性卻增加了。一個佐證就是全國范圍內犯罪嫌疑人通過認罪認罰獲得從寬處理的比例在逐年增加。坦白從寬作為我國一項基本刑事政策,在根據認罪態度區別對待犯罪嫌疑人方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卻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充滿了不確定性,甚至有人戲稱“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2018 年以來,隨著我國刑事訴訟法的修改,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正式確立并廣泛實施,坦白從寬不僅有刑事實體法的明確規定,而且在刑事程序法方面也有了具體的保障,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從寬成為新常態。
《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確保偵查、起訴的案件事實證據經得起法律的檢驗。全面貫徹證據裁判規則,嚴格依法收集、固定、保存、審查、運用證據,完善證人、鑒定人出庭制度,保證庭審在查明事實、認定證據、保護訴權、公正裁判中發揮決定性作用”。在筆者看來,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客觀上降低了偵查工作對后續訴訟環節的預斷性影響,進一步突出了審判工作的價值,但是,作為重要偵查措施之一的偵查訊問行為仍然具有重要意義,特別是在認罪認罰從寬的法律規定中體現的尤其明顯。雖然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5 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都可以依法得到從寬處理,但其在不同訴訟階段得到的從寬處理結果是不同的,在偵查訊問過程中得到的從寬處理顯然更具獨特性,幅度當然也最大。例如,我國刑法第67 條第3 款規定:“犯罪嫌疑人雖不具有前兩款規定的自首情節,但是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從輕處罰;因其如實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生的,可以減輕處罰。”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82 條第1 款規定:“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公安機關可以撤銷案件,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也可以對涉嫌數罪中的一項或者多項不起訴?!?/p>
以上兩條法律規定,其主體僅僅指犯罪嫌疑人,而非被告人。[9]這說明,只有在偵查訊問中,被指控者才有機會享受“坦白從寬”這項法律“紅利”(顯然,在審判過程中當庭認罪的,量刑從寬的幅度是小于偵查訊問中的坦白情節的)。
刑訊逼供問題曾經是司法機關的頑疾,長期未得到有效解決。近年來,隨著社會的發展,科技的進步,國家法治建設的完善,刑訊逼供現象也得到了比較有效的治理。從1979 年我國刑事訴訟法制定以來,已經進行了3 次修訂。法律修訂的一個重要原則就是加強對人權的法治保障,加強對公權力的監督制約。其中,與刑訊逼供治理直接相關的規定不勝枚舉。例如,1996 年的刑事訴訟法將過去的法院開庭前7 日委托律師提供法律幫助提前到犯罪嫌疑人首次接受訊問或被采取強制措施之日。2012 年的刑事訴訟法確立了“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規則,增設了重大刑事案件的訊問過程錄音錄像制度,偵查階段辯護律師的身份和權利得到確認和改善,確認了非法證據排除規則。2018 年的刑事訴訟法確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增設律師值班制度,等等。上述法律制度的完善,為從根本上遏制刑訊逼供行為鋪平了道路。
對于公安機關來說,2015 年,新華網記者曾經以“中國政法系統正致力于根治隱蔽在審訊室內的執法頑疾——刑訊逼供”為題,采訪公安部負責人時談到“針對社會高度關注的防范冤假錯案問題,立足偵查階段,作了一系列有針對性的制度設計:在訊問環節,嚴重刑事案件都要全程錄音錄像,逐步實現所有刑事案件訊問過程全程錄音錄像,加強對刑訊逼供和非法取證的源頭預防;在責任環節,建立執法責任清單制度,將執法職責細化分解到每個執法單位、崗位,明確辦案、審核、審批責任,強化責任追究……”[10]。因此,我們可以說,隨著公安機關執法理念的轉變、執法規范化的深入推進、執法過錯責任追究制的貫徹落實,公安機關偵查執法不想刑訊、不能刑訊、不敢刑訊的有效機制已經形成,刑訊逼供屢禁不止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根據前面的分析,偵查訊問無論是從與審判訊問的關系來說,還是從偵查訊問在破案、結案工作中的重要性來說,還是從治理刑訊逼供頑瘴痼疾的迫切性上說,都不適合作為第一偵查行為予以規制。即便是在推行“零口供”辦案模式的情況下,偵查訊問對犯罪嫌疑人來說依然有其存在價值,所以,在刑事訴訟立法中,依然有必要對其進行單獨的規制。那么,其調整依據是什么?
陳衛東教授主張“勘驗”應作為第一偵查行為進行規制,然后依次是“搜查”“扣押”“人身檢查”“訊問犯罪嫌疑人”“詢問證人、被害人”……“偵查終結”。調整依據在于“實現了從‘依賴人證的偵查觀’到‘重視物證的偵查觀’的轉變”。[11]
徐靜村教授與陳衛東教授的觀點近似,認為應當以“勘驗、檢查”作為第一偵查行為,依次列舉了“搜查、扣押、查詢、凍結”“辨認”“詢問證人、被害人”“詢問犯罪嫌疑人”“技術偵查行為”……“偵查終結”。調整依據也與陳衛東教授類似,主張人證調查排在物證調查之后。
在筆者看來,偵查措施排列的先后順序確實應該考慮現代偵查觀的問題,“口供中心主義”情結確實應該拋棄,依賴人證的偵查觀確實應該調整。但是,僅僅從偵查觀的角度來考慮,又是不充分的。我們更應該考慮的是偵查工作實踐,考慮偵查實踐工作的具體開展情況。畢竟,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原理告訴我們,實踐相對于觀念來說,更具根本性。正如列寧所指出的:“實踐的觀點是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之第一的和基本的觀點?!?/p>
如何從偵查實踐的觀點出發來看待偵查訊問規定在偵查措施中的排序呢?在筆者看來,就是從偵查工作任務自身以及完成偵查工作任務的階段性步驟來確定偵查訊問工作在偵查措施體系中的位置。一般認為,偵查工作任務主要是三項:查明案件事實,收集犯罪證據,查獲作案人。目前,刑法規定的罪名將近490 種,其中公安機關負責立案偵查的約有390 種。從公安機關立案管轄的案件種類看,可謂復雜多樣,采用偵查措施的種類和順序也各有不同。不過,概括說來,無論何種性質或者類型的刑事案件,也無論其采用何種偵查措施,或者通過何種偵查模式完成偵查任務,均要經歷三個動態過程:立案、破案、結案。立案,即確定犯罪事實;破案,即確定犯罪事實由犯罪嫌疑人實施;結案,即確定犯罪嫌疑人實施犯罪事實的各種法定要素。在筆者看來,根據這一偵查工作任務實現的先后來確定偵查措施的排列順序是順理成章的。
首先,在立案階段,確定犯罪事實是否成立的諸多工作措施。這里包括確定犯罪事實的有無、性質以及時間、地點、手段、后果等其他細節。有犯罪事實發生是偵查啟動的前提,刑事案件的受理工作,自然有其優先性。在筆者看來,對于絕大多數的刑事案件而言,最主要的案件來源應該是報案或者是公安機關發現犯罪線索,無論是被動接受報案或者主動發現線索,公安機關均需要對相關案件情況或者犯罪線索進行受理或者核實,與之對應的偵查行為(因為尚未立案,此時所采取的措施屬性更準確地說是調查核實行為)則應該是詢問證人、被害人;有明顯現場的,接續進行的工作應該是要求相關人員在保護現場的同時,及時趕赴現場,并開展勘驗、檢查以及現場訪問工作。現場就進行訊問的,屬于極少數的例外情況。
這種排列順序和方式也與《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的有關內容相符。其第174 條規定:“對接受的案件,或者發現的犯罪線索,公安機關應當迅速進行審查。發現案件事實或者線索不明的,必要時,經辦案部門負責人批準,可以進行調查核實。調查核實過程中,公安機關可以依照有關法律和規定采取詢問、查詢、勘驗、鑒定和調取證據材料不限制被調查對象人身、財產權利的措施。但是,不得對被調查對象采取強制措施,不得查封、扣押、凍結被調查對象的財產,不得采取技術偵查措施。”
正是依據偵查工作實踐和《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的相關規定,我們認為,偵查行為排序應該首先考慮與立案有關的調查核實性措施,包括詢問、查詢、勘驗、鑒定和調取證據材料等具體手段。在筆者看來,目前,詢問行為應該作為第一偵查行為予以規制,查詢、勘驗、鑒定和調取證據材料可以依次進行?!翱彬灐被蛘摺翱彬?、檢查”措施雖然相比于“詢問證人、被害人”措施來說,更為重要,但是,“詢問證人、被害人”這一措施卻在偵查實踐中最先進行,而且,正是由于大量的犯罪現場是在“詢問證人、被害人”后,公安機關才能發現,才會啟動相應的“勘驗”或者“勘驗、檢查”措施,因此,筆者認為,“詢問證人、被害人”措施應該被列為第一偵查行為予以規制。當然,這是由現在的偵查實踐所決定的。未來,隨著公安機關主動發現案件線索的能力不斷提升,第一偵查行為可能會出現變化,這也是正常的。
其次,在破案階段,確定犯罪事實是否由犯罪嫌疑人實施的工作措施。這里包括立案的犯罪事實是由哪個或者哪幾個犯罪嫌疑人實施的,犯罪嫌疑人的具體身份是否已經明確,涉案證據是部分明確還是全部明確,犯罪嫌疑人是否已經到案等。從實踐中看,多數情況下,偵查訊問(破案過程中的訊問,又稱“突審”)這一措施會在此階段開始應用。因此,將其放到這個階段進行規制是與偵查實踐相符的。同時,鑒于偵查訊問行為的啟動需要一個前提就是犯罪嫌疑人應當到案,從現有的偵查措施規定體系看,“通緝”是針對犯罪嫌疑人到案而采取的一種重要偵查措施,因此,在筆者看來,將偵查訊問的相關規定放在其后是比較恰當的。
再次,結案階段,確定犯罪嫌疑人實施犯罪事實的各種法定要素的工作措施。按照犯罪構成要件,犯罪嫌疑人實施犯罪的客體、客觀方面、主體和主觀方面的事實要素都需要查證屬實。此一階段實際上是預審程序的主要工作,工作措施主要有訊問犯罪嫌疑人(預審訊問)和圍繞犯罪嫌疑人陳述實施的各種調查取證工作。鑒于調查取證工作措施與預審程序之前的偵查措施種類和內容相同,所以刑事訴訟立法并沒有把預審訊問和其他調查取證措施予以重復羅列。同時,偵查任務最終實現的合理期待是確保刑事案件能夠順利偵查終結。因此,將偵查訊問工作安排在“偵查終結”的規定之前,既符合此一階段的偵查工作實際,也符合偵查訊問行為的自我規定。
綜上,在筆者看來,“口供中心主義”或者“依賴人證的偵查觀”確實應該予以摒棄,不過,二者可能不是刑事訴訟法中將偵查訊問作為第一偵查行為進行規制的根本性理由。法院審判訊問中審訊環節的先導性和重要性,以及偵查實踐中訊問犯罪嫌疑人作用的發揮,以及刑訊逼供治理的成效,都不足以推論出偵查訊問作為第一偵查行為的合理性。歌德曾經說過:“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偵查觀念的轉變最終源自于偵查實踐。著眼于偵查實踐,根據實現偵查工作任務必須先立案再破案后結案的動態過程,刑事訴訟法中第一偵查行為既不應該是訊問犯罪嫌疑人,也不應該是“勘驗”或者“勘驗、檢查”,而應該是“詢問證人、被害人”。無論是破案過程中的訊問,還是預審環節的訊問,立法時均應該將其后置,合理的位次應該是“通緝”之后,“偵查終結”之前。這就是本文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