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曉
廣東一米律師事務所,廣東 深圳 518132
衡平居次原則源于“深石案”——美國聯邦某法院的泰勒素標準石油電力公司案判例,該原則又可稱為“深石原則”。美國某法院在1939年2月27日審理深石公司破產案時認為,其控股股東在公司設立之時出資未達實際所需標準,但卻一直掌握著公司的所有經營收入,所以該股東對于深石公司的債權受償順序次于其他普通債權人。
衡平居次原則可從“衡平”和“居次”兩個方面進行理解。傳統債權平等性理論認為,所有債權人對公司債權都應該獲得平等的補償。但是在對公司董事或者高級管理人員進行債權清償時,要對他們與公司間的交易進行嚴格審查,并在交易受到質疑時應提供直接有效的材料。只要他們存在違背信義的行為,就會侵害到其他債權人的合法權益。所以,這一類人的債權應該“居次”補償。居次作為衡平居次原則的主要特征,體現的是內部債權人的債權受償次序后于其他普通債權人的處理方法。[1]
公平原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誠實信用原則是衡平居次原則的三大基礎理論。
1.公平原則
包括形式公平和實質公平在內的公平原則是民商法體系中的一項重要原則;衡平居次原則乍看違反了形式公平,即并沒有絕對相等地對待內部股東和外部債權人的債權實現,但其正是實質公平價值理念的體現。實質公平承認差別,不要求絕對相等,其追求的是實質上的公正處理。
2.禁止權利濫用原則
禁止權利人采用不正當手段行使權利而使得他人利益遭受損失的原則就是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該原則要求對濫用職權者進行懲罰。所以如果公司內部債權人在行使權力的時候,采取了不當手段對企業或者其他債權人的利益造成了損害,也屬于濫用權利范疇,這樣的行為要受到法律上的懲罰。
3.誠實信用原則
平常人們所說的誠信原則也就是誠實信用原則,這在民法、商法上都是一項重要的基本原則。公司管理者在企業中的誠信義務就是包括忠實和注意義務在內的受信義務。此義務要求控制公司債權人或者公司管理者自覺遵守法律和公司章程,堅決維護公司的利益,并約束自己的行為,不能采用不正當手段來損害公司及其他債權人的利益。所以衡平居次原則規定,在從屬公司無法償付債務或宣告破產時,將存在違反授信義務行為的公司債權人的債權受償次序后置,以彌補其不當行為對其他債權人造成的利益損失,[2]這符合我國《企業破產法》中的公平清償目標。
1.主體要件
目前看來,“深石原則”適用主體已經不再局限于母公司與子公司之間,已拓展到具有關聯關系的姊妹公司之間及具有關聯關系的個人的債權。由于控股股東(包括控制公司)的控制能力達到主導該公司的董事會的任選程度,控股股東和那些控股股東通過協議等方式使得其對從屬企業具有實際控制能力,則這部分人的債權都應該進行居次受償處理。
2.行為要件
不公正行為一直都是應用“深石原則”的行為要件,這里的“不公正”主要包括資本不足、違背信義義務、無視從屬公司獨立人格、資產混同或利益傳輸等行為。
具體言之,大致有如下幾種情況:(1)控制公司在出資不足的情況下,利用公司人格制度和有限公司制度,將風險轉嫁到從屬公司,從而根本上侵害從屬公司債權人的利益;(2)“違背信義義務”是指控股股東不履行其對公司的基本義務,反而不顧公司利益,通過各種不正當手段,利用自身控制地位侵占公司財產。相應的控股股東要為其行為作出補償;(3)“無視從屬公司的獨立法人”即指控制公司過度干涉從屬公司的經營策略和投資決定,造成從屬公司的獨立人格地位缺失,使之成為控制公司的經營手段。在這種情況下難以區分母公司、子公司的經濟聯系,必然要求控制公司的債權居次受償才為公平;(4)“資產混同或利益傳輸”,即資產無法律根據的組合及利益的不正當的轉移,這是從屬公司喪失獨立法人地位的主要表現,資產混同即子公司與母公司資產不能剝離,實質上已經造成母公司對子公司的控制,意味著從屬公司的資產喪失了獨立性。
3.結果要件
“無損害則無補償”是私法領域的重要原則,即適用衡平居次原則不僅要求內部債權人從事不公平的行為,還要求該行為對其他債權人的債權金額造成損害。否則,即使控股公司從事違法行為,但無損害結果,那么該控股公司的債權受償順序不受影響。衡平居次原則的適用并不是為了懲罰,而是為了補償,其根本目的是給債權人或少數股東的損害進行填補。因此,嚴格明晰居次債權的范圍是適用該原則的第一步。
4.主觀要件
在適用“深石原則”時,是否要把控股股東(控制公司)主觀上具有過錯納入考慮范圍,這一點備受我國學者的爭論。有人認為適用過錯推定原則;有人認為無論故意或過失,債權都要居次受償;也有人認為若控股股東以其實施不公平行為時不具有主觀上的惡意故意為抗辯,應該認定其債權平等受償。因為,“不公正行為”可類比民法中的侵權行為來處理。因此,將主觀過錯要件納入衡平居次原則的適用要件有利于避免該原則對控股股東過度苛責。
在2015年3月S法院發布的關于執行分配方案異議的案件當中,茸某公司股東存在出資不實問題,其中開某公司出資不足45萬元。法院將茸某公司注銷之后,沙某公司持有的茸某公司到期期權無法得到補償,因此法院向開某公司等具有出資不實問題的股東收取共計696505.68元用以償付期權。開某公司作為茸某公司的股東之一,同意承擔連帶清償責任,但是因為其自身也持有茸某公司債權,開某公司隨后即向法院提出與沙某公司共同分配法院所劃款項的要求。針對這個問題,法院判決所劃款項先償付沙某公司債權,余額再按一定比例在開某公司和其他債權人之間進行分配。
學界分析“沙某案”的處理中亦存在爭議之處。在“沙某案”中,S法院對衡平居次原則的適用事實并沒有一個明確的認識。法院在這個案件中僅注意到兩個事實——根據股東各自應繳和實繳的注冊資本金情況,可以確定開某公司等股東出資不實;開某公司確實持有茸某公司數萬元債權。但是,衡平居次原則強調的是股東的不正當行為給自己帶來了不公正優勢或者給其他債權人造成不合理經濟損失。參照于美國經典判例,在“沙某案”中,首先,S法院應該調查清楚開某公司對茸某公司是否有控股權;其次,法院不應該固執于股東的出資不實問題,還應該對茸某公司資本是否顯著不足進行調查;最后,法院應該著重調查開某公司是否存在不正當行為,即在該公司與茸某公司之間是否存在不正當交易、該公司所持有的公司債權的產生和交易條件對茸某公司是否公平。在這些適用衡平居次原則的關鍵問題上,法院并沒有做出任何解釋。對比“深石案”可知,這屬于對衡平居次原則的錯誤適用。
我國臺灣地區某法院于2005年3月9日向耕某股份有限公司(下稱“耕某公司”)發布支付令,要求其向臺某股份有限公司(下稱“臺某公司”)支付貨款202533353元新臺幣及利息。2005年4月25日,法院判定耕某公司應向三某國際有限公司(下稱“三某公司”)支付6657275元新臺幣貨款及利息。隨后,2007年2月8日,法院宣告耕某公司破產,臺某公司在法定期限內申報破產債權159113898元新臺幣。另外,臺某公司作為耕某公司股東,在2003到2005年間一直持有其69.17%的股份。
經我國臺灣地區某高等法院調查發現:首先,支付令的效力不涉及案外第三人,且三某公司申訴的目的并不是否認支付令效力,而是使得自己的債權優先于臺某公司債權得到補償。其次,臺某公司并不能提供類似于送貨憑證或入庫記錄的直接證據來證明兩公司之間的交易往來,因此不能作數。最后,在并不存在實際交易的情況下,臺某公司向耕某公司索要貨款及稅費的行為嚴重損害了耕某公司及其他債權人利益。在這樣的情況下,三某公司勝訴。隨后,臺某公司也向法院提出申訴,而法院認為在關聯公司之間進行交易往來時,如果控制公司存在并未將貨物實際交付給從屬公司就向其索取貨款及稅費的行為,就可認為控制公司采用了不正當手段損害其常規經營,因此,法院駁回上訴,維持二審原判。
我國臺灣地區所謂“公司法”第三百六十九條第七款也規定了衡平居次原則,即對是以控制公司申報債權為限,還是以控制公司對從屬公司的全部債權為限語焉不詳,容易導致爭議。此案件存在爭議的原因在于根據第三百六十九條第七款第一項規定,臺某公司與耕某公司之間的交易是否符合債權居次的清償條件,對第二款存在的問題未能合理填補。法院判決是以控制公司所申報的債權為限,但判決理由過于籠統,只是粗糙地引用美國判例進行類比處理,存在不足之處。
當今我國有無引入衡平居次原則的必要,應主要考慮如下幾點:首先,我國是否具備引入衡平居次原則的環境條件;其次,衡平居次原則本身的局限性。
首先,從立法層面看,衡平居次原則在我國的現行法律中有所體現,我國已初步具有引入該原則的法理基礎。因為我國現行《公司法》《企業破產法》中的“公平原則”“受信義務”“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等的基本理念與衡平居次原則基本相符。其次,從司法層面看,最高人民法院有認可在司法實踐中借鑒衡平居次原則的先例,即前文中所列的“沙某案”。但對此,仍有兩點需要申明:一是前文已闡述過,本案的處理存在“裁判誤區”,衡平居次原則基于衡平法。目前看來它并沒有一套具體的適用標準,所以對于各法院在具體實踐中能否準確適用該原則的問題存疑;二是我國目前參考衡平居次原則處理的案件數量很少,主要便是前文所列的兩例。由此可見,我國引入衡平居次原則的現實需求可能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迫切。
衡平居次原則的局限性主要集中于以下幾點:
1.適用條件存在邏輯不能自洽之處
如果同時出現債權人債權無法清償和該債權人出資不足的情況,也不一定就是出資不足問題引起股東債權得不到清償。在我國現行《公司法》將注冊資本制度由實繳改為認繳的情況下,相關方面學者普遍認為股東出資指公司成立之初時公司的靜態初始資產。[3]而公司成立之后,因經營活動帶來資產變動,這種經營過程中的變動資產才是清償債權人債權的來源。根據注冊資本認繳制,以及根據公司章程其出資人可先認繳后履行實繳義務。如果控股股東在認繳之后未履行此義務,那么他就要承擔向公司補足出資和向其他股東承擔違約責任的法律責任。可見因為股東出資不足,就認為公司資產匱乏,進一步認為導致債權人利益受損的原因就是股東出資不足,所以普通債權人債權就必須優先于存在不當行為的股東所持債權得到補償,這樣的邏輯明顯是錯誤的。
2.制度功能不足
縱觀衡平居次原則總體,其核心功能可概括為:控股股東采用不正當手段而持有的從屬公司債權不屬于優先清償債權范疇,應將其做置后處理以從實質上給破產債務人的正當債權人提供平等保護。但大多數情況下,控股股東出現不正當控制行為后,適用《公司法》中的人格否認制度就已足夠。無論控股股東的目的是逃避債務還是虛構債權,如果他的行為在客觀上給公司資產造成了不當影響,那么都屬于股權濫用行為。這樣的情況下,按照我國《公司法》第二十條第三款,該公司不再被視為一個獨立的法律主體,控股股東必須要對公司無法償付的債權承擔連帶責任,顯然這個時候就沒有必要適用衡平居次原則。
將衡平居次原則引入我國《企業破產法》任重而道遠。但是,正如本文提到的“沙某公司訴開某公司分配方案異議案”,參照于德國、美國或我國臺灣地區的經典判例和相關法例,我國法院在進行破產案件審理的過程中,也存在對股東特定債權做滯后于其他普通債權人債權受償的處理,這是我國法院對此原則的實際適用情況。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完全可以對在我國相關法律中引入此原則持一個樂觀態度,隨著我國相關研究的不斷深入和類似案例的不斷積累,該原則在不久的將來必定也會明確出現在我國《公司法》《企業破產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