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祥,溫小平,2
(1. 海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570228;2. 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邊疆研究所,北京 100732)
晚清時期,因日本商人西澤吉次擅自闖入東沙島,拆毀中國漁民建在島上的大王廟及民房,并驅逐該處的中國漁船,最終引發中日關于東沙島的交涉事件(以下簡稱“東沙島事件”)。當前學界圍繞東沙島事件展開的研究,不僅有相關史實深入考辨[1-2],[3]65,[4]48,且就東沙島事件前后中國南海的主權維護與經營開發分門別類進行討論[5-9]。然而,缺乏觀念史維度的探討。東沙島事件始末,適逢中國近代處于從靜止的“萬國”觀念去中心化,向流變的“世界”觀念轉型階段[10],對此后中國的海疆觀念與主權意識產生了深遠影響。故本文以搜集到的檔案、報刊等資料為依托,欲從觀念史視角審視東沙島事件前后中國南海疆域的觀念覺醒與主權維護。
在我國古代,基于“華夷之辯”的觀念形上建構,形成了“內、疆、外”的天下格局?!皟取奔赐耆苤性醭芸氐氖┱^域,“疆”即拱衛中國與溝通夷夏的臨界要沖,“外”即邊疆之外的地理空間。在傳統“天下觀”視域下,中國古代對作為邊疆之一部的南海諸島,有組織、成規模地進行了地理方位、自然資源、軍事價值、行政管轄、圖志記載、通濟中外的多維探索,既有“漲海崎頭,水淺而多磁石”[11]的風物勘考,亦有“舟師漲?!保?2]“今置廣南東路兵馬鈴轄,以州為始(治)所”[13]的軍事守備,復有“千里石塘”“萬里長沙”[14]32的行政管轄。南海還成為對外航海的樞紐,據賈耽《廣州通海夷道》載,我國廣州的船只可經南海抵達越南[14]30。同時,中國設置水師巡海維護南海海域安寧并救濟外國遇難船只,《廣東輿地圖說》載“今之海界以瓊南為斷,其外即為七洲洋,粵之師至此還矣”[14]128;道光年間,“(安南)頭目阮廷豪等兵船在崖州洋遭風破壞,遞至欽州轉送回國”[14]71。
“天下觀”為主導的古代中國雖對南海多有經略,然而其思維模式導致“重陸輕?!薄坝薪疅o界”觀念生成,地理范圍認知模糊為近代中國南海主權維護留有隱患,具體體現在:一是疆界模糊。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認為:“國家撫有疆宇,謂之版圖,版言乎其有民,圖言乎其有地。”[15]10186比及近代,以往“王土”觀念下繪制的版圖問題顯露,“偏于考據,方向遠近,向少實在測量,記載多涉疏漏”[16]3945。中國古代對南海諸島的文字與地圖記述模糊,多為方位性的描繪,具體范圍表述缺失,如“其正路,若七洲洋中,上不離艮,下不離坤”[17],清康熙年間出版的《漢文東半球西半球坤輿全圖》僅以長刀形的“石灘”泛指南海諸島,《海道圖》則以“氣”指東沙群島、以“萬里長沙”指中沙群島和西沙群島。二是重陸輕海。中國古代的地理認知由中心地帶向邊疆遞減,在國土治理與開發上亦更重內陸。中原王朝的國土安全威脅基本來源于西北邊境,故“陸防”一直重于“海防”,如清朝面對臺灣收復問題時,仍有大臣認為臺灣“一塊荒壤,無有之地耳,去之可也”[18]。就元明以降的政策因素而言,“海禁”導致海疆治理更受忽視,沿海漁民甚至被官府稱為“匪”和“海賊”[9]99。即使1874年日本借口“琉球漂流民事件”進犯臺灣,引發中國“海塞防之議”蜂起,海防派提出“以精煉海軍為第一要務”[19],但這一契機隨甲午戰敗而破產。三是管轄薄弱。一方面,南海諸島被排除在受中原王朝所重視經營管轄的小農經濟范圍之外?!董偱_外紀》記載南海災害頻發,“每遇鐵颶挾潮,漫屋田”[14]50。另一方面,小農經濟的生產力條件限制了中原王朝對南海諸島的現實管轄能力。據中國古代南海航海有關記載,可知當時船只在南海航行緩慢且易遭危險,如“水急礁多,覆舟溺者,十之七八”[14]43。限于中國古代國力、生產力與航海技術等客觀因素,對南海諸島管轄乏力且未能有效開發,鳥糞、森林、海人草[20]561-562等物產長期荒廢,誘使近代列強紛紛盜采。
甲午戰后,日本在“水產南進”旗號下向我國東海、南海掠奪資源。1907年,日本政府默許日商西澤吉次竊占東沙島,引發東沙島事件。日商在島建設各項基礎設施并獲利豐厚“值數百萬元”[21]。日本商人的侵占行為很快引起中國的注意,李準在巡海過程當中,發現日人竊占東沙島,在“此為吾國之領海,何來日本之國旗”[22]的認知下,遂著手準備交涉。1909年3月17日,粵督張人駿電告日本領事瀨川淺之進“近有貴國商人在該處雇工采燐,擅向經營,系屬不合”,望“諭令該商即行撤退”[23]20。日本政府以東沙島主權爭執作為侵吞南海諸島的初步嘗試,企圖變“竊占”為“先占”,不僅堅稱東沙為“無主荒島”,還抗辯需中方自證主權歸屬,激起國人諸多觀念紛爭。
1907年,日本報紙公布“西澤發現”島嶼的地理位置為“北緯一十四度四十二分二秒,東經一百十六度四十二分十四秒附近”,且“在太平洋菲律賓群島之間”[24]。晚清政府懷疑日人侵占的島嶼轄屬廣東,外務部命粵督張人駿圍繞該經緯度數展開核查,“該島舊系何名,有無人民居住,日商西澤豎旗建屋、裝運貨物是否確有其事”[23]4。然而,張人駿查照“英國海圖”卻發現該處“汪洋一片,并無島嶼”[23]26。彼時的舉證工作很大程度受制于島嶼位置辨明困難,成因在于:一方面,古代“王朝天下”主導的海圖繪制多記述模糊方位,如“漲?!薄伴L沙”“石塘”等均為大致的海域范圍;另一方面,清末民初出版的私營地圖缺乏主導與規范而多有疏漏。為明確島嶼位置,張人駿與兩江總督端方合力克服了兩大困難:其一,面對以往志書輿圖缺乏對東沙島具體方位的記載,張人駿通過查閱英人地圖與詢問史地專家陳慶年,發現日人名“蒲拉他士島”[23]5,系“廣東雜澳第十三”[23]6,且《海國聞見錄》中沿海形勢圖所載“東沙”,與被占廣東屬島的位置吻合[25]。其二,鑒于粵省缺乏可用于勘察島嶼的大兵輪[23]5,端方致電廣東水師提督薩鎮冰“由南洋派艦徹查”,“酌立地標,以杜外人覬覦”[23]8。嗣后,晚清政府4次實地赴島勘察[23],證實日本報紙所稱經緯度數有誤,及所謂西澤占據島嶼“近菲律賓”亦系謬說:“該地海界……東南距菲律賓約四百余英里”[21]。自此,“東沙”的地理位置被澄清,國內各報陸續登載?!稌r報》澄清其經緯度數為“北緯二十四度四十二分三秒,東經(從英倫子午線)一百一十六度四十三分十四秒”[26];《東方雜志》指明東沙島毗鄰廣東而非近菲律賓:“北距惠州甲子門約百二十海里……東南距菲律賓亦約四百余海里?!保?7]
東沙島交涉期間,有關東沙島事件的社會輿論提升了國民對島嶼的認識。一是水產資源價值。如“島外大沙環之,海產最盛”[21]。同時,東沙島便利補給保障中國漁民出海捕魚,“該島向有大王廟一所,為各漁戶所公立,廟內預藏許多漁船雜糧,為船只到此日用之需”[20]557。二是資源開采價值。如“水陸物產最為繁富,木類則有柚木紫檀,高輒百尺,大可合抱,到處成林,相傳為三四千年故物;礦務則有金沙磁鐵充塞雞谷,觸目皆是鄉人,有小金山之稱”[28]“該島盛產鳥糞層、紫檀、珊瑚、魚類等物,是一實業的寶庫”[20]647。三是軍事價值。東沙島事件初,張人駿曾提出南海極具國防價值的宏論:“南海重地,形勢與內地隔絕,東西兩千余里,處處瀕海,以兵事言,海防重于陸防”[28]。1909年5月,歸善廩生李兆書辨析東沙島的重要戰略位置:“霞涌路出東海,近與東沙形同壁對,若一為日人所屬,則他日軍港成立,兵輪出入屢形掣肘,是于門庭之內而置一巨石填塞也”[29],國民亦認識到“日人將占此以阻我海軍會汛開戰之方便”[28]。四是航運價值。據英國海軍此前在南海的測量,東沙島是溝通中國內地與東南亞的重要交通樞紐,“欲駛入內澳之船只,宜取南路水道,該水道便于行船駛入”[20]558,且“海面險要,尤為航行孔道”[30]。
1908年8月,英國欲在其認定為“無所統屬之地”的“蒲拉打士島”(東沙島)建設燈塔,致電清政府“于督署案卷內詳細確查該島是否中國屬島”[23]7,此舉系對東沙島主權的“意存嘗試”[14]145。1909年3月,日本領事稱“毫無所聞”[23]20西澤占島,堅持該島為“無主”,“倘中國認該島為轄境,須有地方志書,及該島應歸何官何營管轄確據”[16]3940。日、英兩國覬覦東沙島的圖謀顯露,國人遂圍繞其“索據”詰難列舉中國歷來確有管轄經營的證據。一方面,晚清政府搜得各類志書確據:其一,《中國江海險要圖說》稱:“該島英名‘蒲勒他士’,即粵轄東沙島?!保?3]27“英人自稱費50年測量之力而成”[31],故此書可信度極高。其二,《國朝柔遠記》載有“東沙”,“該島位于甲子遮浪之間,證之英國海圖,部位相當”[23]28。其三,《廣東通志》卷百二十四海防圖內記載有澳名“布袋”,與西圖“蒲拉他士”發音類似,似為同一島嶼,且注明島上有“天后宮”“大王廟”,名稱與西澤所毀廟宇一致[23]29。其四,《海國聞見錄》明確載有“東沙”,且“書成于雍正八年”[32],表明中國對東沙島的記載早于英、日。另一方面,社會各界舉出表明東沙島上中國人生產生活的線索?;葜葑灾螘w結的證據“六條”明確指出“沿海漁戶在該島所建廟址,為該島原屬我國確據”[33]68;鄉紳關佐田則認為島上華人活動歷史悠久?!皪u內埋有華人之骨骸甚多,天后廟亦建立年久,均有實據可尋,從前海洋劇盜張寶仔橫行一時,即以此島為巢穴”[34];東沙島被逐的漁戶陳述“歷來漁船來往廣東惠州屬島之東沙地方捕魚為業,已閱數百年”[23]22,“聚在東沙四十年,向在該處捕魚”[14]18。還有一些他國肯定中國擁有東沙主權的證明,如“英國書籍中有言中國人至此捕魚,已不知若何年月”[35]及“英美二國公認該島為我國領土之電告”[33]68。至此,東沙島轄屬中國無可爭議,英國“并無異言”[23]21,日本亦“有承認為中國領土之意”[36]。
東沙島被占侵害廣東人民“經商種植之利權”[28],導致民眾自發抗爭,原因有二:一是官府應對不力令民眾失望。1907年東沙島事件初政府行動遲滯,“外務部飭查此島之后,曠日持久,始據江督復言,又誤于據舊圖略云”[33]62;1908年晚清政府在二辰丸事件中又遭日本“釋船謝罪賠款”[37]的欺侮。二是日本政府謀奪東沙陰謀的暴露刺激民眾力爭主權。1909年3月初,政府調查東沙島時曾錄島上日人口供:“去年夏間,臺灣總督府曾派官吏六名至此視察?!保?3]15可見,日本政府故意默許西澤占島。同時,國人采取了多種捍衛主權的具體途徑:其一,本于義憤熱血抗爭。1909年4月,惠州自治會發動集會商議東沙島被占之事,呼吁力保東沙:“為我同胞興大利,為我國家固海疆,是故人人所有責者……海可枯,而熱血不枯,石可敗,而精神不敗……為地方計、為個人計、為子孫計固當力籌一最善辦法,堅持到底,萬勿事后痛哭飲恨吞聲也?!保?8],還明確擬定了議爭東沙島主權的“對策”[33]67與“辦法”[38]。同時,惠州自治會不僅致電朝廷驅逐東沙島日人[39],還鼓勵粵民大規模抵制日貨[40]。此事最終引起清廷重視,“請速問日使議結東沙島案,并云粵民憤激遲恐生事”[41]。其二,依據事實理性議爭。當時,沿海漁民舉證控告西澤罪行,“廟宇被毀,糧物無存”[23]22、“島上有墳冢百余座,用鐵器掘開”[23]66,并稱“海權失落,國體攸關,以故未肯輕易離去”[23]17。此外,《申報》與《神州日報》皆認為“粵人在該處置有生產事業,歷經往來居住,均照屬土管領不得指為無人之島”[42],“此島為中國大陸之附庸物,吾人之往捕魚者已不知幾千百年,早為世界航海家所熟知矣”[43]。
1907年,晚清官場經內部磋商,決定主要由廣東政府負責調查日商占島一事:“粵督既認為中屬,自因該島與中國海線相近,應由尊處派員往探?!保?]71這一決議造成了東沙島事件初期,晚清政府內部未能協同合作,廣東地方政府只能獨自處理此事。慶幸的是,廣東政府最終通過聽取被日商驅逐的漁民供詞,得出“大東沙島系屬中國領土,海權自宜保守”[44]的結論,據搜得各類證據認定東沙島“應屬粵轄”[15]37-38,1909年4月,日本無奈承認東沙島屬華:“該領初以無主荒島為言,迭與指證折辯,乃認為我領土?!保?6]3989日本合法吞占東沙島的陰謀破滅,轉而對華聲索回購東沙島物業的巨額價款。日本領事在要求中國保護西澤所謂“善意經營”[23]31的東沙島事業基礎上,提出中國回購東沙島價款,即請求等價補償西澤在島總投資達51萬銀圓,或容西澤在島長期經營至收回成本[23]31。對此,晚清政府據理相駁:其一,以“漁業被逐”駁斥“妥為保護”,粵督張人駿認為日商既侵害中國漁民利益,中國不但無義務保護西澤產業,且其仍需承擔“所采海產應納中國正半各稅”[23]32及“廟宇被毀及沿海漁戶被逐歷年損失利益”[23]33的賠償。其二,以“日人侵奪”駁斥“華人放棄”,針對日本政府認為中國“主張放棄此無所屬之島”[33]69,張人駿批駁稱:“西澤擅自經營,毀廟、驅船,種種不合,實系日人侵奪,并非華人放棄?!保?6]3943其三,以“公平估值”駁斥“單方索價”,面對日本政府無理索價,張人駿要求日本“先將東沙島交還中國”[23]32,再由兩國對西澤產業“公平估值”。晚清政府在后續議價過程中,堅持以東沙島“屬華”為前提,外交態度愈發強硬:一方面,強化了“主權國家”的身份認同。國旗是主權國家的象征,1909年7月,面對東沙島上仍插著日本國旗,黃埔船局總辦魏翰建言:“一日稽延不下,即一日不與交涉此案,以存國體?!保?3]47張人駿隨即就此致電朝廷,外務部大臣胡惟德遂照會日本領事撤旗,“以免有礙中國領土之權”[23]47。重視“撤旗”,反映晚清政府捍衛海疆主權態度更加自覺和堅定。另一方面,晚清政府強化了對國際規則的認知與運用。經“公平估值”,中國查知東沙島物業總計不過“十萬六百元”[23]47,與日方索要價款相去甚遠,提出日方“萬難照辦”[23]59的“第三人公估”[23]59,并順勢議定價款為“十三萬元”[23]59,日本無奈接受。由此,東沙島收復已成定局。
晚清政府艱辛交涉的同時,愈發重視海疆主權的防范。鑒于中國古代海疆認知不明晰,“偏于考據方向,遠近向少實在測量,記載多涉疏漏”[16]3945,為避免南海諸島紛爭再起,張人駿著手宣示西沙群島主權,進行維護主權的整體長遠籌劃。西沙群島與東沙島對舉,“為中國南洋第一重門戶”[45]16,1909年5月,張人駿為“重領土而保海權”[45]22,決定派員勘察。1909年6月,將西沙15 座島嶼“一一命名,書立碑記”[45]16,廢除西方殖民者所命舊名,并以當地物產、地理特征、復勘船名、漁民舊稱[45]21等形式命名,并“飭籌資購買輪船常川往來東西沙群島,以振興商業”[46],中國自此將西沙群島正式納入管理,此后“各國航海之書都稱其為中國領土”[47]134。1909年6月至8月,晚清政府首次以國際通用的經緯度法編印繪制了新版《廣東輿地全圖》,有力重申了東沙島隸屬于中國版圖[4]50。1909年11月,張人駿設立“籌辦西沙島事務處”,并制定《復勘西沙島入手辦法大綱十條》,由此著手開發西沙群島磷質礦砂及籌建無線電臺和燈塔[34],以加強經營和建設基礎設施的方式強化主權。即使臨近卸任,張人駿仍不忘告誡繼任總督袁樹勛賡續其治理方略,“悉心圖畫,妥籌布置,以辟地利”[45]23。
隨著中日交涉持續進行,國內輿論主為《國際公法》框架下關于東沙島主權維護的論爭,指向駁斥日本主張的“先占”東沙島之說,如賀紹章以公法中“凡未經受政府委任之航海者占領之行為,當其為占領時,非國家之行為”[48]為憑,因未受本國政府委托西澤擅自占島,故認定其不得主張“先占”。此期間,“國家”“公法”“主權”“海權”等理念滲入國人腦海,促進主權觀念強化:第一,邊界認知更加明晰。《神州日報》發表《東沙島地理之真相》指出東沙島明確地理位置為“北緯二十四度四十二分三秒,東經百十六度四十三分十四秒”[49]。第二,海洋價值更加重視。彼時,歸善廩生李兆書上書朝廷釋明放棄東沙島將導致“三虎(英國、日本、菲律賓)同居,易生沖突”,力倡政府議爭主權,“此島不爭,則自示以弱,各國必援利益均沾之說,亂占我海島,則我東南群島豈復為我所有”[29]。第三,海疆管轄更加關切?!稌r報》報道張人駿晚嘗試開辟廣東近海的“蓬萊島”[50],并下令查考其詳情以便后續經營,加強了廣東近海島嶼的經營管理。此外,鑒于陳慶年對議爭東沙島主權的貢獻,引發國人對南海史地學的關注:“惜治此學者日寥落,不能辦一機關雜志耳?!保?5]這些論說增強了國人捍衛海疆主權的意識:“知大東沙島之不可以強占,而日人之夢一性醒……尤愿今而后吾國人共醒此一大夢,則外人雖欲不和平以待我,其又奈我何!”[51]晚清政府亦展露出力保主權的決心,“東沙島各案務須竭力與爭,免至成為租界,致失主權”[52]。至此,東沙島“確屬華”的觀念由紛爭走向統一,近代國家觀念愈發明晰,國人南海諸島的認知強化,逐步接納國家主權觀念與國際公法規則,提振捍衛主權的信心,對中國近代南海主權教育具有啟蒙意義。
中日兩輪交涉后,“東沙島案已了結”[53]?!笆玛P交涉,斷不敢稍涉延緩”[23]61,為如數支付13 萬銀元收購款以確保收復工作的順利,盡管廣東的財政已入不敷出,善后局官員仍從“造幣粵廠購買銀銅之款”中“騰挪應付”[23]61。經此,晚清政府愈發明晰海疆主權旁落之害。1909年11月19日,晚清政府成功收復東沙島。東沙島收復后,晚清政府為鞏固主權一面加強行政管轄,一面推進資源開發。此外,東沙島的收復鼓舞了國人捍衛海疆的信心,民眾愛國意識與維護南海主權的凝聚力在收復東沙島后進一步增強,有利于南海主權教育的開展。
東沙島收復前,晚清政府即籌議了東沙收復后的治理方略,“照南澳辦法,添設鎮將各缺,或即將該府附近各鎮廳缺分劃移駐,庶免將來為外人所覬覦”[54],故在派員前往點收物業時即為后續的行政管轄做準備:其一,組織兵員赴島駐守,且命水師提督李準“以所部親軍巡防各營”[23]70,確保島上安全;其二,派遣專家勘驗資源與測繪地圖,如倫敦大學化學畢業生利寅、黃埔船塢繪圖生魏道和[23]70。1909年11月19日,晚清政府舉行收復東沙島主權儀式,恢復東沙島正名。嗣后,晚清政府堅持主權為經營建設的前提:一方面,晚清政府厘清經營開發與行政管轄的邊界。如蔡康所擬“島產運輸管理建設各事”,提出建設無線電機的方案,認為我國應自行設置,“主權亦免旁落”[23]78-80;再如規定開發經營過程中,商人僅可“采取磷質等物”,“管理地之權”仍屬政府[23]82-83。另一方面,晚清政府完善東沙島的行政管轄。1909年7月,設立“管理東沙島委員會”以管理東沙島事務,兼辦理東沙島委員會之關防[47]132。收復東沙島后,即擬定“由粵派勇一旗,常駐該島,并隨時派拔兵輪前往巡視以示保護”[23]83。1911年11月,為加強駐島人員的后勤保障,增派廣海兵輪每月載運糧食赴島,“應駐島人員等需用”[23]210。
晚清政府東沙島經略的準備工作包括:第一,為確保航路暢通,派船前往東沙島重新測繪地圖;第二,為考悉資源詳情,遣專員赴島勘探,查知島上物產資源豐富;第三,為保駐島人員安全及運售物產,命廣海輪船加強巡海,“順運糧食并載回磷質,分存省港發沽”[23]86。歷經籌備,晚清政府著手開發經營:第一,1909年12月,擬定《招商承辦東沙島章程》[23]85-86六款,鼓勵官商共同經營,并設置“官商合辦”與“全歸商辦”[23]85-86兩種經營模式,且邀請商人赴島考察,“同往紳商無須一切費用”[23]88;第二,1910年3月,示諭沿海漁民赴東沙島捕魚,并竭力保障漁民航海安全,“各漁船出海捕魚,或因避風,或有事故到島,自應飭令駐島員司妥為招待”[23]108;第三,1910年4月,為優化駐島人員結構與后勤補給,一面加強后勤保障,派遣“慣于山居及最能吃苦之客籍護勇十名”前往接替原駐島人員,并“優給口糧,帶同醫藥及甑水器具”[23]109,一面將一批人犯“解赴該島,罰作苦工”[23]109。
收復東沙島后,國人認識到南海諸島主權維護關涉國家長遠利益,“可以控日美,可以制英荷,可以限越印,保護華僑之生業,擴張我國之海權”[55],捍衛主權的心態愈發積極:其一,警惕他國在我屬海疆的舉動。日商西澤撤退后,國人密切防備殖民者卷土重來。1911年,有他國船只前來山東渤海捕魚,《申報》即譴責其:“不但擬侵占島外之漁業,并擬攫奪島內之林業”[56]。比及1922年“何瑞年西沙島承領案”發生,瓊崖青年振臂高呼:“他日肉搏西沙,血濺瓊海,爭主權于萬難,還山河于一發”[57],何瑞年公司終迫于社會各界壓力而被裁撤,原系其經營的西沙群島礦產撥歸中山大學規劃籌辦[58]。其二,關注我國行使南海主權。一方面,重視主權宣示,如《申報》認為設立無線電有利于“可藉示該島為中國領土”[59];另一方面,呼吁國家積極承擔海疆內的國際責任。如《時報》報道名為“蘭滿者”的外國輪船擱淺于東沙島未及時獲救,“水手餓甚,有一士官因虛熱病而斃”[60]。東沙島事件為中國南海主權教育創造有利意識條件,近代南海主權教育萌芽初現。
東沙島事件是清末邊疆危機與國人海疆觀念近代化歷史之一部分,危機演化與觀念嬗變相伴而行。作為近代以來中國政府首次主動捍衛島嶼主權并取得成功的行動,引發國人南海疆域認知漸趨明晰,主權意識由“天下”到“國家”逐步覺醒。中國古代囿于“王朝天下”思維,南海邊界不明且疏于防范,后隨清末英、日對東沙的圖謀迫使政府著手維權。事件進程中,張人駿發現中國傳統“天下觀”下南海諸島認知模糊,故加快明晰南海諸島邊界,進而宣示西沙各島主權,并籌劃以開發固主權。同時,隨著晚清政府據公法力爭取得交涉勝利,推動社會輿論話語朝“實據”與“法理”相結合、“實利”與“國家”相結合的方向嬗變,初具近代南海主權教育萌芽的意味。然而,日本“索據”刺激晚清政府接納近代主權國家思維模式,但轉變仍是被動與不徹底的。1909年初,東沙島交涉進入國人視野,民眾面對列強侵犯雖敢于維權,但由于海疆主權的認知尚未成熟,出現問題有:(1)社會輿論仍具傳統“天下觀”的盲目性,如“東沙島固中國之土地,何用日本承認中國之主權?”[61];(2)東沙島事件尚不被國人視為全國主權危機,近代民族國家觀念仍未普遍確立;(3)晚清政府與民眾互相懷有不信任情緒,尚未能形成捍衛主權的合力。
收復后,晚清政府對東沙島的經略未能持續,繼任兩廣總督袁樹勛裁撤籌辦西沙島事務處[45]23,計劃興辦的無線電報“未見布置”[62]。此外,晚清政府海疆治理思維不夠成熟,未能站在國家發展的整體大局下考慮南海諸島的維權與經營,缺失統一的南海主權教育。清季南海治理的問題,足可于何瑞年西沙島承領案、九小島事件的主權爭端中得以印證,直至“國民政府進駐西南沙群島”方漸就完善。透過東沙島事件,維護南海主權需要國家鞏固海防與加強管轄,國內政府與民眾形成合力,同時深化理解國際規則與話語。國家如何根據不同時期海疆主權面臨的問題,教育引導國人的領土與主權觀念,以明晰海疆、鞏固海權,強化維護南海主權的內生動力,仍值得繼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