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 影（組詩）

邵純生

秋 蟬

直到覺察到沁入的涼意

我才想起，好久未聽見蟬鳴了

下意識來到一棵法桐樹下仰望

在黃葉稀疏的枝條上

我看見一只蟬，收緊自己的薄翅

安靜地趴在那兒，一動不動

--當季節遏止了嘹亮的喉嚨

它寧愿把生命交付給秋風

剪 影

猶疑著解開脖頸上的繩套

臨出門，它仰起臉盯著我的眼睛

我點點頭：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只是下著雨，天上隱隱傳來雷聲

它收回目光，轉身沖出門外

消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

我替它擔憂，更替它歡欣--

不論冬夏，顛沛，生，或者死

卷毛犬奔跑的剪影在閃電下顯現

它自由了，自由是沒有前提的

合 謀

與這一場忽然降臨的雨

沒有關系，是一枚枯黃的葉子

自愿墜落到地上

冬天來了，葉子厭倦了風中高懸

厭倦了喧鬧后的空曠

它從枝頭把自己搖下來

猶如流星逃離迷茫的夜空

一只途經的灰雀，目睹樹葉

翻卷著撲向泥土的姿態

那一聲散失在冷空氣中的嘆息

更像是幸福的吟唱

是與雨水合謀的一次營救：

大地敞開懷抱，收容了這些孤兒

小木屋

我來到夢中呈現過的地方：

一間小木屋，有幾塊樹皮剝落了

墻角堆著冷下來的灰燼

透過一無遮攔的窗戶

瞧見麋鹿在河邊飲水的蹤影

野草和青苔，遮蔽了外出的小路

很好，我哪兒也不去

點燃好心人存下的一堆木柴

用火苗烘烤潮濕的詩稿

看能不能用來充當飽腹的口糧

遇上失眠，就干脆不睡了

側臥床頭靜聽風聲掠過屋頂

或扳著手指細數星星

默念時光大度，赦免了自己

說過的謊話和犯下的錯

螞 蟻

我時常喟嘆螞蟻的生存狀態

如此容易被忽略的肉身

每天奔波在風雨里

尋覓支撐自己活下來的食物

或者遠距離遷徙

耗時費力，翻過一道溝坎

從這棵樹到那棵樹之間的路程

幾近用盡它們的一生

簡單又忙碌，似乎就是

螞蟻活著的全部意義

可我從中看見了執拗與對抗

這么一個不起眼的生靈

也不肯輕易順從逼仄的命運

山中一夜

有人在山中度過一夜，回到山下

滔滔不絕贊美那一夜的美妙

他說，山中那一夜呀

微風像古琴演奏起安眠曲

星星仿佛螢火蟲穿行在微風中

夜鶯站在枕邊和我耳語

寬闊的河流，繞過夢境傾瀉而下

從谷底飛濺起幽深的回響

遇到的所有事物都滿懷歡喜

不知憂郁和愁苦乃何物

他把目光從縹緲的天際收回

搖搖頭，只可惜路太窄了

無法背下山，當禮物送給你們

你和我

從天而降。寂寞的途中

一朵雪張開翅膀，接住了

另一朵墜落的雪花

兩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

因為冷硬的孤獨而聚在一起

仿佛一只受傷的羊

攙扶著另一只受傷的羊

趴在山腳下的石縫里

結成一對密不可分的伙伴

春天，在一叢小草身旁

化成一汪水，分不出

哪一個是你，哪一個是我

拱 橋

他們翻過一座陡峭的拱橋

兩只腳裹纏在鞋子里

從世間的這一邊，邁向另一邊

留下來的氣息小住片刻

很快被一陣風刮走

人群里，多是不曾相識者

偶爾也有街坊夾雜其中

站在拱橋的最頂端

我茫然望著熙來攘往的行人

戴一副舉目無親的面具

所有眼神都忽略了我的存在

仿佛一朵可有可無的閑云

帶不來清洗浮塵的雨

我無須與任何人打招呼

和他們一樣，帶著自己那份

孤單，從高處流向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