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雯怡
(南京林業大學,江蘇 南京 210037)
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及科技的不斷進步,人類與動物的關系以及對待動物的態度不斷發生著演變。隨著我國綜合國力的日益增長,新興科技創新及產業創新與日俱增,導致科研活動中涉及實驗動物相關的倫理風險和動物福利問題所面臨的挑戰越來越大。本文從東西方的動物福利起源開始,討論西方發達國家與我國近現代動物福利體系的發展歷程,力求為我國實驗動物福利體系的未來發展提供一定的參考。
西方動物倫理學及動物福利科學的起源和發展,本質上是社會倫理發展的必然結果。其發展過程隨著人類的認知不斷演化,一系列里程碑式的事件推動著動物福利倫理的發展。
人們對動物福利的認知隨著科技發展而不斷進步,隨著對動物研究的深入而不斷革新。對于在社會群體里長期生活的生物,幫助其他生命也是一種有效的生存策略,這種策略不僅在人類社會中普遍存在,而且在其他類似的動物社會中也有相似之處[1]。隨著社會化的發展,在不同的社會演變階段,人類都衍化出自己對他人負有責任這樣的道德觀念。在早期,由于對動物缺乏科學性的研究,人們主要遵從哲學和宗教等對人的道德性的約束,普遍認同動物和人類一樣有類似的生理結構,在面臨傷害時同樣擁有痛苦的情緒。Bentham于1789年指出,對于動物的爭論關鍵在于動物是否能感受到痛苦,他認為,動物和人類都是同樣具有感知能力的生命,只要人類對動物施加的暴行讓動物感受到痛苦,就是不道德的[2]。該理論從18世紀起一直是西方的主流觀點。即使自19世紀開始,包括動物神經、生理學以及行為學等在內的動物科學已經興起和發展,科研成果表明人類對動物的認知不再局限于道德,但是由于這些研究和認知尚未普及給大眾,同時受限于當時的科技水平,人們對動物的利用僅停留在傳統的畜牧業上,將動物作為重要的食物和經濟來源,因此,人們對動物倫理及福利的認知仍停留在人類應對動物的殘忍行為的道德規范上[3]。
1.2.1 “馬丁法令”的產生
第二次工業革命帶來的產業升級使傳統畜牧業被工業化畜牧業替代,動物不再需要最佳的畜牧環境和條件(動物幸福度)來滿足人類的生產需要,工業化畜牧業將生產力和動物幸福度之間的聯系切斷,這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動物本身的福利。與此同時,科技飛速發展,動物不僅作為家畜而存在,而有了新的身份和作用,即“活的精密的實驗儀器”。19世紀中葉,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成立,大量科研經費支出于實驗動物相關的科研活動中,如毒理,疫苗,藥物研發等。人們對農場動物的虐待性使用和動物實驗研究的道德反對運動愈演愈烈,而這股反對虐待動物的力量率先在英國擁有了足夠的政治影響力。1822年,人道主義者Richard Martin提出的《禁止虐待動物法令》在英國國會順利通過,這部法令也被后人稱為“馬丁法令”,該法令是世界上第一部專門反對虐待動物的法令,標志著現代動物福利的法規化?!榜R丁法令”通過后,英國分別在1835年、1849年及1854年先后出臺三部修訂法案,彌補了原“馬丁法令”的動物監管范圍的局限性,不僅包括大家畜,而且將貓、犬、鳥類等所有人類飼養的哺乳動物和部分受囚禁的野生動物均納入到該法令的保護和監督范圍內。1876年,“虐待動物法”于英國誕生,是世界上第一部規范科學研究中活體動物使用和待遇的立法,標志著專門對實驗動物福利進行監督的法案正式出臺[1,3,4]。
1.2.2 實驗動物福利“3R”,“五大自由”和“動物福利”概念
1959年,動物保護大學聯合會(Universities Federation for Animal Welfare)的學者首次闡明實驗動物的“3R”原則(即替代,減少,優化),其主要內容為:首先,如果可以用沒有感覺的替代品(如動物細胞、組織或器官)替代動物,則研究中不應使用有感覺的動物;其次,如果必須使用動物,那么項目的設計和分析應該使用最少數量的動物來達到研究目標;最后,應采取適當有效的措施減輕動物可能感到的任何疼痛、痛苦及不安。該原則的提出成為了全球實驗動物福利的倫理框架,是改善用于實驗研究的動物福利的黃金法則之一[5]。
1964年Ruth Harrison揭露了現代工業農場下的畜牧動物的處境——人們將農場動物作為無生命的機器而不是活的個體進行對待。該書在全球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反虐待動物的社會輿論愈演愈烈。英國政府為了回應社會大眾對于反虐待動物的抗議,于1965年成立了以F. Rogers Brambell教授為主席的布蘭貝爾委員會(Brambell Committee,后改為農場動物福利委員會)研究報告中提出,動物都會有渴求“轉身、弄干身體、起立、躺下和伸展四肢”的自由,其后確立動物福利的“五大自由”原則,該報告中并沒有對“動物福利”進行明確的定義,但解釋了“動物福利是一個廣泛的術語,包含動物身體和心理的健康”。該報告在許多西方國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動物福利正式成為一項新興的科學研究領域,各國的動物福利事業迅速發展。而對“動物福利”一詞定義隨著科學家對動物的研究及認知不斷發展而演化,美國學者1982年明確指出“動物福利”定義,即動物與其所生活的環境是和諧的,動物的精神和生理應完全處于健康狀態[1]。
1.2.3 法律及制度形成
隨著動物福利相關科學研究的不斷深入,動物福利在人類社會的關注度不斷增強,各國紛紛制定了相關的法律,法案,制度,或指南方針等用來維護動物福利。美國和德國,分別在1966年和1972年制定了《動物福利法》,歐盟也于1992年在《馬斯特里赫特條約》中首次納入動物福利相關宣言,并于2009年的《里斯本條約》中擴大了歐盟必需考慮動物福利的產業領域[1,4]。
美國農業部(USDA)遵循其于1966年頒布的《動物福利法》(AWA),是美國唯一一部對動物在研究、教學、實驗、展覽、運輸和經銷過程中明確福利權益的聯邦法律。美國的所有實驗動物相關機構并不需要進行強制性的認證,只針對需要從聯邦政府獲得資金支持的機構單位,要求其獲得美國的公共衛生署(PHS)的動物福利批準(PHS Approved Animal Welfare Assurance),才能獲得 PHS 資金[6]。PHS對動物的定義比USDA寬泛,PHS規定凡是從聯邦政府獲得資金支持進行任何活的脊椎動物研究的機構必需遵循《PHS關于人道關懷和使用實驗動物的公共衛生服務政策》,要求機構遵守《實驗動物護理和使用指南》(簡稱“指南”)[7]。國際實驗動物飼養管理評估與認證協會(AAALAC)在美國伊利諾伊州成立,是非政府機構的民間組織,以“指南”為主要指導性文件,同時考慮各個國家地區不同的制度規范,根據全球各個機構對動物福利的調研情況形成了詳細的機構動物福利倫理委員會的監督指導手冊《The IACUC Handbook》[8]。
實際上最早有記載的關于動物保護的法案起源于我國。人類發展的早期以采集自然食物為主,而隨著石器時代的到來,工具種類的多樣化確保生產力不斷提升,人口也隨之增加,而當時的人類尚未發展畜牧業,人們主要通過漁獵野生動物獲得肉類。部落為了自己族群和自然之間的可持續發展,動物保護的意識開始出現。從舜開始,我國各個朝代均有相應的動物保護法律和監督管理的部門對動物保護予以監督。
在古老的4 000年以前,舜任命益為“虞”,管理部落的山、河、鳥、獸,這便是目前世界上有記載的第一位野生動物保護的職位。古書《逸周書·大聚篇》有過記載,公元前21世紀,大禹發布禁令:“在夏三月,川澤不入網,以成魚鱉之長?!痹摻钍俏覈钤缥淖钟涊d禁漁期的法令,也是目前世界上最早有記載的動物保護法案[9]。
《周禮》記載,周朝設立了六卿,而其中的地官,掌管農、林、牧、漁,這個機構下面又設立分管機構,“跡人”這一官職主要職責就是執行并監管禁獵禁漁等動物保護的禁令,所有的漁獵活動都要受到“跡人”的管理,并已形成了禁止捕獵幼年動物等與動物福利及動物保護相關聯的法令。西周《伐崇令》中記載:“毋壞屋,毋填井,毋伐樹木,毋動六畜。有不如令者,死勿赦”則是我國古代歷史上首個嚴苛的動物保護法。
在我國古代第一部有組織集體編撰的大型著作《呂氏春秋》中,詳盡地明確了“四時之禁”,即“山不敢伐材下木,澤不敢灰,山不敢伐材下木,澤不敢灰僇,繯網罝不敢出于門,罛罟不敢入于淵,澤非舟虞,不敢緣絕,為害其時也?!辈粌H禁止人們在野生動物的繁殖期偷獵,而且強調對動物棲息環境的保護,禁止在動物棲息區域砍伐樹木,割草等。這些記載和法令體現了我國古代統治者通過對動物生活環境進行保護進而確保動物權益的進步思想。
自秦進入封建社會以后,雖然取消了專門的管制機構對動物保護進行監督,但秦朝自商鞅變法以來,刑罰懲罰力度之大,被動加深了人們對動物保護的意識。《田律》中對所有的動植物都進行了分類,并在律法中明確不同時節不同方式的規定和刑罰。漢朝、唐代、宋代、元代、明清時期也相繼有對畜牧動物以及野生動物的保護法令。其中,元代成吉思汗制定的《大扎薩法》(也稱為“成吉思汗法典”),不僅是世界上第一套應用范圍最廣泛的成文法典,而且在該法典的動物保護章節中,明確了任何人對躺在地上的動物小便將被受以刑罰,該法令標志著我國開始從尊重的角度出發去善待動物[10,11]。
受經濟發展水平的影響,我國現代畜牧業,生命科學和生物醫藥行業起步均晚于西方發達國家,因此我國畜牧動物以及實驗動物的福利體系發展是相對滯后的。隨著我國綜合國力的增強,國際上的影響力不斷擴大,動物福利體系的不完善限制了我國諸如畜牧動物,動物源性農副產品的對外貿易,甚至國際上的科研活動。特別是涉及實驗動物的相關科研領域,在其他國家已有成熟的動物福利體系及實驗動物相關法律制度的背景下,我國科研學者們的國際學術交流以及國際聲譽都受到了一定影響[12]。
1988年國務院批準頒布了首個實驗動物相關法規——《實驗動物管理條例》,標志著我國實驗動物行業正式進入法制化時代。該條例頒布的主要目的在于確保實驗動物質量可以滿足科學研究及社會發展的需要。因此條例的側重點在于提高目前我國的實驗動物質量,對實驗動物的福利要求較為模糊,只強調了道德責任,即“第二十九條 從事實驗動物工作的人員對實驗動物必須愛護,不得戲弄和虐待”,該條并沒有對實驗動物福利的具體責任或倫理監督要求予以規范。直到20世紀末,我國及地方的一系列實驗動物的法律及制度文件主要集中在對實驗動物的質量上進行監督。
21世紀我國的實驗動物福利飛速發展,實驗動物福利完成了制度化和法制化。2001年《實驗動物管理條例》修訂稿中,補充修訂了生物安全和動物福利章節內容,動物福利一詞正式出現在我國的法律規范中,標志著我國實驗動物的福利正式擁有了法律保障[13]。2006年科技部頒布了我國首個完全圍繞實驗動物福利的法規,即《關于善待實驗動物指導性意見》,該意見對如何善待實驗動物,如何滿足動物基本的福利需要進行了細化,并規定凡是實驗動物生產和使用單位,都應設立實驗動物管理委員會或倫理委員會,監督并管理機構內的實驗動物研究活動[14-15]。
2009年,我國應第十屆全國人大代表會議上的提議,開始草擬《動物福利法》第一版建議稿,2018年9月1日,國家推薦性標準GB/T 35892—2018 《實驗動物 福利倫理審查指南》正式實施,該指南對實驗動物從生產,設施環境,使用,運輸等全過程進行福利要求明確,并且在倫理委員會的監管上,從倫理委員會委任要求、職責資質范圍、監督審查細節和后續監管細節也進行了細致的梳理,是我國首個具有指導性意見且系統闡述實驗動物福利倫理監督體系的指南性標準,極大地推動了我國實驗動物福利標準化的進程。
同年為擴大我國實驗動物福利的影響力,同時對標美國的AAALAC機構,國家力推中國合格評定國家認可委員會(CNAS),正式開展了對實驗動物設施機構的認可機制,并積極與英國,加拿大等促成互認。該認可包括對實驗動物機構動物福利體系的審查監督,獲得認可的實驗動物機構被認為其福利體系和實驗動物的管理既達到國際高水平的同時也滿足我國國情[16]。
我國的實驗動物福利管理主要以強制性法律或推薦性的國家標準或地方標準為主[17-19]。國標GB/T 14922—2010《實驗動物 環境及設施》明確定義,“實驗動物指經人工培育,對其攜帶微生物和寄生蟲實行控制,遺傳背景明確或來源清楚,用于科學研究、教學、生產、鑒定以及其他科學實驗的動物”。我國實驗動物的監督涵蓋范圍廣泛,而正因我國的實驗動物福利相關法規是自上而下的,以強制性法律及規范化標準為主,因此我國整體實驗動物福利的監督范圍及原則一致,避免了各地方及各相關單位及機構組織對動物福利監管范圍和監督原則不同的問題??紤]到各個地區不同的實驗動物行業的發展情況,我國雖然將細化的方針以推薦性標準的方式執行而不是強制,并允許各個地區在滿足總體原則不變的情況下,在細節上根據實際情況靈活地進行實驗動物福利的監督和管理,但是結合實際運行的情況,對各地方及從事多樣化科研活動機構的指導性上與美國相比仍遜色很多。
我國對實驗動物的管理均按照強制執行。我國所有實驗動物的生產和使用單位都被強制要求進行相應的實驗動物資質申請,并且會根據機構的經營或活動范圍,申請獲得不同微生物等級及不同動物種類的合格證書,證書有效期5年,且每年進行由科技主管部門發起的年度監督審查。而在該資質申請的提交材料中,機構動物福利委員會的實施及監管情況為重點審查項目。沒有獲得資質證明的機構不允許從事相應的活動。這種方式極大地確保了我國實驗動物行業的包括動物福利在內的規范化,對促進我國生命科學活動的高質量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隨著與國際同行實驗動物福利倫理工作交流增多,科研工作者對實驗動物福利倫理問題的研究也不斷深入。在實驗動物生理福利方面,也逐步通過對飼養方式和密度、飼養籠具及墊料、動物實驗操作和運輸應激等方面研究,探索外環境在實驗動物福利中重要影響因素。在實驗動物福利技術方面,不斷優化常規實驗操作技術,同時也逐步拓展到體外替代實驗。例如:我國的光毒性評價不再僅依賴活體動物皮膚光照實驗,成功建立符合國際規范的體外3T3細胞中性紅攝取光毒性實驗方法,國家食品藥品管理監督總局(CFDA)將該方法正式納入《化妝品安全技術規范》,此項技術達到國際水平[20]。
我國科技創新的快速發展,我國面臨的科技倫理挑戰不斷增多,2021年1月,《民法典》增加了科技倫理條款,將醫療器械研發,新藥研究以及從事涉及人的基因,數字信息,胚胎等有關的科研活動納入進去;同年3月,《刑罰修正案(十一),增加了克隆人胚胎,違反基因編輯倫理等科研活動的量刑標準和刑事責任的諸多條款;同年4月,《中華人民共和國生物安全法》對生物技術相關研究,科研活動及應用,以及涉及人的科研活動進行明確規范。為了確保科學研究、技術開發等活動遵循倫理,2023年10月,我國科技部、教育部以及工信部等十部委聯合發布《科技倫理審查辦法(試行)》,標志著2022年中共中央辦公廳與國務院辦公廳頒布的《關于加強科技倫理治理的意見》的具體落地,該辦法重點對以人為研究參與者的科技活動,或者利用人類生物樣本、信息數據以及如人工智能等可能涉及潛在倫理風險挑戰的新興科技活動進行倫理約束和監督。在該辦法里,所有實驗動物相關的科研活動均以動物福利為監管重點納入監管的范圍內,該辦法的監督范圍覆蓋各個領域的科研活動,預示著我國對新興產業技術研發及科研活動中潛在倫理及動物福利監督的前瞻性思考,也標志著我國實驗動物福利監督及監管架構逐步完善。
隨著人類信息數據研究的深入,AI的迅速迭代,與人相關的動物科研活動和產業迅速發展。近年來,我國生命科學研究除了將繼續保持強勁的發展態勢之外,與生命科學研究相關的學科交叉及國際合作,促進數字化發展的同時保障國家及公共社會安全是我國十四五規劃的重點方針之一。實驗動物福利的投入和成熟化將為后續以生命科學為基礎或關聯的產業及科研活動提供有效的倫理支持。正因如此,為匹配我國科研和產業的不斷升級,在我國目前已經日趨完善的實驗動物福利體系下,不能盲目照搬西方國家的動物福利經驗,而更應該在滿足國內外通用的動物福利的規范下,結合我國產業及科研的創新和升級,探索并創新我國新的動物福利體系優化之路,產生更多細化的,或地方性的指導性方針,便于靈活地對多樣化的科研活動進行福利監督,應對未來更多具有潛在倫理風險或福利挑戰的前沿性科學研究,將是我國實驗動物福利未來的發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