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晗
晚明仕宦階級的生活,除了少數的例外(如劉宗周之清修刻苦,黃道周之篤學正身),可以用“驕奢淫逸”四字盡之。
田藝蘅《留青日札》記:“嚴嵩孫嚴紹庚、嚴鵠等嘗對人言,一年盡費二萬金,尚苦多藏無可用處,于是競相窮奢極欲。”
《廿二史劄記》記鄢懋卿之豪奢說:“鄢懋卿恃嚴嵩之勢,總理兩浙兩淮長蘆河東鹽政,其按部嘗與妻偕行,制五彩輿,令十二女子舁之。”
萬歷初名相張居正奉旨歸葬時:“真定守錢普創為坐輿,前軒后室,旁有兩廡,各立一童子給供使令,凡用舁夫三十二人,所過牙盤上食味逾百品,猶以為無下箸處。”
這種鬧闊的風氣,愈來愈厲害,直到李自成、張獻忠等起來,這風氣才和它的提倡者同歸于盡。
士大夫居官則狎優縱博,退休則廣蓄聲伎,宣德間都御史劉觀每赴人邀請,輒以妓自隨。戶部郎中蕭翔等不理職務,日惟挾妓酣飲恣樂。明宣宗曾下敕禁止:“宣德四年八月丙申,上諭行在禮部尚書胡曰:祖宗時文武官之家不得挾妓飲宴。近聞大小官私家飲酒,輒命妓歌唱,沈酣終日,怠廢政事,甚者留宿,敗禮壞俗。爾禮部揭榜禁約,再犯者必罪之。”
妓女被禁后,一變而為小唱,沈德符說:“京師自宣德顧佐疏后,嚴禁官妓,縉紳無以為娛,于是小唱盛行,至今日幾如西晉太康矣。”實際上這項禁令也只及于京師居官者,易代之后,勾欄盛況依然。
崇禎中四方兵起,南京不受絲毫影響,依然征歌召妓:“宗室王孫,翩翩裘馬,以及烏衣子弟,湖海賓游,靡不挾彈吹簫,經過趙李,每開筵宴,則傳呼樂籍,羅綺芬芳,行酒糾觴,留髡送客,酒闌棋罷,墮珥遺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樂國也!”
士大夫不但蓄優自娛,譜制劇曲,并能自己度曲,壓倒伶工。沈德符記:“近年士大夫享太平之樂,以其聰明寄之剩技……吳中縉紳則留意音律,如太倉張工部新、吳江沈吏部璟、無錫吳進士澄時俱工度曲,每廣座命技,即老優名倡,俱皇遽失措,真不減江東公瑾。”
風氣所趨,使梨園大盛,所演若紅梅、桃花、玉簪、綠袍等記不啻百種:“括其大意,則皆一女游園,一生窺見而悅之,遂約為夫婦。其后及第而歸,即成好合。皆徒撰詭名,毫無古事可考,且意俱相同,毫無足喜。”
鄉村每演劇以禱神:“謂不以戲為禱,則居民難免疾病,商賈必值風濤。”豪家則延致名優,陳懋仁《泉南雜志》:“優伶媚趣者不吝高價,豪奢家攘而有之,嬋鬢傳粉,日以為常。”使一向被賤視的伶工,一旦氣焰千丈。
士大夫的另一種娛樂是賭博。顧炎武《日知錄》記:“萬歷之末太平無事,士大夫無所用心,間有相從賭博者。至天啟中始行馬吊之戲,而今之朝士若江南山東幾于無人不為此。有如韋昭論所云窮日盡明,繼以脂燭,人事曠而不修,賓旅闕而不接。”
甚至有“進士有以不工賭博為恥”的情形。吳偉業又記當時有葉子戲:“萬歷末年,民間好葉子戲,圖趙宋時山東群盜姓名于牌而斗之,至崇禎時大盛。有曰闖,有曰獻,有曰大順,初不知所自起,后皆驗。”
縉紳士大夫以縱博為風流,《列朝詩集小傳》記:“福清何士壁跅弛放跡,使酒縱博。”“皇甫沖博綜群籍,通挾凡擊毯音樂博弈之戲,吳中輕俠少年咸推服之。”“萬歷間韓上桂為詩多倚待急就,方與人縱談大噱,呼號飲博,探題立就,斐然可觀。”此風漸及民間,結果是如沈德符所說:“今天下賭博盛行,其始失貨財,甚則鬻田宅,又甚則為穿窬,浸成大伙劫賊,蓋因本朝法輕,愚民易犯。”
自命清雅一點的則專務搜古董,巧取豪奪:“嘉靖末年,海內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園亭、教歌舞之際,間及古玩。如吳中吳文恪之孫、溧陽史尚寶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則稽太史(應科),云間則朱太史(大韶),吾郡項太學、錫山安太學、華戶部輩不吝重貲收購,名播江南。南都則姚太史(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稱好事。若輦下則此風稍遜,惟分宜嚴相國父子、朱成公兄弟,并以將相當途,富貴盈溢,旁及雅道,于是嚴以勢劫,朱以貨取,所蓄幾及天府……張江陵當國,亦有此嗜……董太史(其昌)最后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歸之。”
年輕氣盛、少肯讀書的則組織文社,自相標榜,以為名高。《消夏閑記》下:“文社始于天啟甲子張天如等之應社……推大訖于四海。于是有廣應社,復社,云間有幾社,浙江有聞社,江北有南社,江西有則社,又有歷亭席社,昆陽云簪社,而吳門別有羽朋社,武林有讀書社,山左有大社,僉會于吳,統于復社。”
以譏彈罵詈為事,黃宗羲譏為學罵,他說:“昔之學者學道者也,今之學者學罵者也。矜氣節者則罵為標榜,志經世者則罵為功利,讀書作文者則罵為玩物喪志,留心政事者則罵為俗吏,接庸僧數輩則罵考亭為不足學矣,讀艾千子定待之尾,則罵象山陽明為禪學矣。濂溪之主靜,則盤桓于腔子中者也,洛下之持敬,則曰是有方所之學也。遜志罵其學誤主,東林罵其黨亡國,相訟不決,以后息者為勝。”
老成人物則偽標講學,內行不修。艾南英《天傭子集》曾提及江右士夫情形:“敝鄉理學之盛,無過吉安,嘉隆以前,大概質行質言,以身踐之。近雖自愛者多而亦不無仰愧前哲者。田土之訟,子女之爭,告訐把持之風日有見聞,不肖視其人皆正襟危坐以持論相高者也。”
仕宦階級有特殊地位,也自有他們的特殊風氣。《小柴桑喃喃錄》卷下說:“士大夫膏肓之病,只是一俗,世有稍自脫者,即共命為迂、為疏、為腐,于是一入仕途,則相師相仿,以求入乎俗而后已。如相率而飲狂泉,亦可悲矣。”在這情形的社會,謝肇淛說得最妙:“燕云只有四種人多,奄豎多于縉紳,婦女多于男子,倡伎多于良家,乞丐多于商賈。”
(摘自《明史簡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