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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指南

2023-02-15 03:58:15朱朝敏
北京文學 2023年2期
關鍵詞:電梯

坤達利尼的經典唱誦《ong namo》篤定清冽,在瑜伽室里回旋,縈繞周身,大有滿天白云翻卷姿勢。肉身漸被提攜,只余一顆心留在原地。原地……她正帶領學員練習蓮花坐。

滴水聲,信息來了。而唱誦壘砌醇厚的修為墻壁,瞬間擯棄一切雜音,這微弱的水滴及回聲不在話下。

四十分鐘后,中場休息,她拿起手機。郭鯤鵬搖擺著走來,隔著兩個學員和一排瑜伽墊揚起了右手揮舞。這位唯一的男學員,一動身就會踮起腳尖,雙腿岔出羅圈腿,導致身體朝前傾,仿佛偏離了地心引力而搖搖欲墜。在她僅存視力的右眼看來,他高大魁梧的身形縮小了大部分。四個月的練習后,她還是覺得,粗壯的郭先生需要激烈型運動喚醒某些沉睡的功能,盡管他滿臉的木訥(或者說遲疑神情)在某些層面延拓了靜氣。

嗬,梅師。他偷懶,把老師簡化成一個字。叫聲緊貼喉嚨,似乎頂在凸起的喉結上,輕而滯,穩穩地喊停拿起手機的梅云芳。我跟你說啊,那個電梯真要停擺了,你也知道,好多年的古董……

又來了,梅云芳皺起眉頭。這游說式的嘮叨,第四次還是第五次?她懶得厘清,毫無意義嘛,而且煩得很。但老調重彈的慣性,化他的話為泥濘黏糊到身上,再厭煩也無法拒絕。

電梯不能用了,麻煩梅師知會學員,上下樓步行吧,以防意外。不知趣的補充,伴隨滑動的喉結,滾出了笨重的固執,壓迫眼神。

第五遍。她猛然記起,同時下決心要甩掉這堆難堪的泥巴。于是半露微笑地回敬道,郭先生你報告五遍了——她舉起右手,盡可能地岔開了五個指頭,她的眼神微微移到它們上面,很快又飄忽至對面。有點遺憾,對面的眼神被施蠱似的定格在她臉上,一動不動。

但是意外呢?她放下右手,又將雙手攤開,而左眼耷拉,右眼覷來無奈不乏譏諷的輕笑。郭鯤鵬沒聽見或者沒聽懂,嘟噥一句“電梯壞了”,還不夠,得寸進尺,雙手在嘴巴上架起喇叭喊話:哎哎,通知大家一件事……

梅云芳沉下臉,打斷道,胡鬧,這是小丸子瑜伽園。她的地盤,輪不到他來發號施令,何況,還是不靠譜的流言。

話被打斷,心卻不死,郭鯤鵬木著臉催促她快快通知學員,并強調安全問題大于天。學員圍攏來,紛紛詢問發生了什么事情。

不得不說了,可那真不靠譜。她咬嘴唇,眼角朝室外的走廊掃去。一個嬌小的身影忽地閃過。她不由得瞪大右眼瞧看,人影不見了。

幾秒后,眼神收回,啟唇說道:喏,小丸子瑜伽園租用的樓層在九樓,不算高,靠腳力也有幾步,所以,電梯確實方便,卻也非它不可,那電梯——據這位郭先生,先知先覺的郭先生說,有好些年了,就像上了年紀的老人,不排除會突發腦梗心塞什么的,建議大家,沒有急事最好不用。

話音剛落,學員們哄的一下笑了。我說么子事情,原來是杞人憂天……一枚壯漢,卻操碎婆婆綿柔心……不靠譜的小道消息,誰信誰享用……鬼才信他,我就坐電梯,不坐白不坐……

哄笑中,名叫熊熊的中年婦女卻說道,也許、他領教、過電梯事故,預防、也好。熊熊是兔唇,兒時做了手術,后來又遇到什么事情,嘴唇裂開又縫補,上唇人中處留下明顯的手術印痕,上下唇岔得遠遠的,說話口吃。她的結巴話有些辯解意味,卻因輕弱而被哄笑聲淹沒。

年輕女孩房楠楠放右手于撮圓的雙唇,而左手輕輕地捂在右邊脖子一塊樹疙瘩似的皮膚上。悠長輕俏的口哨凌空響起,左右回旋,卻壓住梅云芳拍巴掌宣布“開練”的尾音而泯滅。

周末下午一個半小時的瑜伽課結束,梅云芳送走學員,才拿起手機。信息和三個電話均來自繼父梅嵐皋。他來到了宜江城,沒去她的家,而是徑直來到這棟樓下。不只他自己,還帶來了一個人,希望不會給云芳帶來麻煩。

另一個人……自然是父親新找的伴侶了。

不簡單,他終于聽從了自己的意見。多年來,她一直勸父親找個伴。她懂得,孤單清寂實際是世俗生活的隱形殺手。作為群居動物,俗世中的人能有個伴攜手走下去,終歸溫暖。面對女兒的鄭重建議,多年獨身的父親堅決拒絕,但她不厭其煩地三申五令,還左彎右拐地牽線搭橋,促成兩三個女性與他見面。那些阿姨對父親印象很好,他呢,統統不行,一口回絕。后來,她又撮合了一個,是高中同學的姨媽,有緣分,也姓梅。她肯定不是亂介紹的,嚴格把了關。那位五十五歲的梅阿姨,是名圖書管理員,中年喪夫后一直單身,獨自撫養兒子。兒子考上大學讀研究生讀博士,梅阿姨覺得完成了撫養任務,有心尋找合適伴侶共度人生,要求就是,對方性格好,有愛心,是知識男性,懂得人生大義。這些要求,梅嵐皋都具備。而且梅阿姨本人性格和藹溫順,長期做公益,是保護長江的資深義工。接觸幾次,她心里認可那位阿姨,下決心要促成這樁美緣。父親和梅阿姨見面后,兩人都承認印象不錯。可惜,交往幾次后,他還是拒絕了,理由是,人家條件太好,他獨身慣了,以后會辜負人家的。一段合適不過的姻緣便錯過。眼見他已人至暮年,梅云芳下了最后通牒,不找伴,別想只身來宜江城看望她,她不會接待。自認為這招狠辣,由不得他不重視。

這不,有了成效。帶來的那個人,就是未來媽媽啰。她飛快地收拾行李,關好瑜伽園大門,挎上背包準備下樓——兩三個學員正在等電梯,一起進去。

卡殼了。電梯如郭鯤鵬所愿在半路停擺。她們面面相覷,拿出無信號的手機,狂按一番,悻悻怒罵。接著,發現電梯上的緊急電話也只是擺設。怒罵再起。不到一分鐘,又歸于無奈的嘆息,再歸于沉默。

這個吊桶式的電梯沒有跌墜,而是嵌在圓柱形的玻璃里面,停在半空,大致是四樓中間。不幸中的幸運。透過玻璃,她們看見,大堂里正在上演一幕默片。一群人被定格在大堂里,大多數瞪著雙眼仰望,還有部分人伸出右手指指點點的。另有一兩個手捏手機,嘴巴一張一合,瞟來的眼神驚詫不減。

梅云芳瞪大右眼,雷達似的掃描大堂,也沒發現父親的身影。他離開了,還是站在外面巷道里干等?想到這里,不由得著急,全身血液涌向腦門,無數蜂蝶遭遇了暖陽花海似的在腦海里狂舞,甚至她聽見了嚶嗡之聲。于是,抬起右手摸耳朵,卻發現,耳根和雙頰都在發燙。郭鯤鵬那家伙真不是亂嚼舌根,以前充耳不聞嗤之以鼻,而今天卻被他逼著喊話,就該重視的……后悔和急躁扭成蛇蜷住身體,窒息感下,鼻尖的呼吸開始紊亂。

一小時過去。再一個小時。再三十五分鐘。

接近晚上八點鐘時,電梯解凍似的松動手腳,一陣晃蕩,再安全著地。

電梯卡住算不上問題,小毛病吧,已經解決。負責物業的總管過來向梅云芳解釋。這位瘦高個頭的男士,皮膚有些病態的白——而在眉梢眼角經久不凋的笑容稀釋下,竟衍生了朦朧的親切感。此際,那微微上翹的輕松語調成為“小毛病”的佐證,眉梢眼角的笑意水漬般流淌于整個臉龐,要人相信他的話不容置疑。

這解釋必要而及時。她本來想發幾句牢騷的,卻只張了張嘴。怎么說?當初為開瑜伽課租下宏通證券公司九樓大會議室,電梯是一大優勢,如果優勢喪失,租價自然要重議。對方肯定考慮到這層意思,及時送來了解釋。小毛病的確是弊端,但要重議價錢,除非再真有事故發生,而那豈不是“拿錢買災”?她在心里重重地呸了下。

何況,這地方她舍不得丟下,不光是難得再找到合適地方,還有個重要因素,這地方有紀念意義,她和一個人的友情見證。雖然,友情已灰飛煙滅,可是,過往能夠一筆抹銷?她想起剛才瑜伽課中途休息時,室外走廊上閃過的模糊背影。那背影有些眼熟,或者說,那背影兀地喚起她對那個人的記憶。是那個人?她不確定。能確定的是,那段友情結束很殘酷,她忘不了,總是想起,心情萬分復雜地想起。

真沒事情?問話拖出的尾音,透出近乎愚蠢的天真。果然,鐵打的答案及時送來:當然,能有啥子事情?

不見父親梅嵐皋人影,更別說他帶來的驚喜了。

手機貼著耳朵,走遍大堂又走出。嘟滴聲結束又撥打,再結束再打……嘟滴聲彈跳耳膜,彈出一片空漠。

他也不接聽電話。

站在大樓前巷道里的梅云芳,有些悵然,放長眼線前后看。初夏黃昏時分,燈影朦朧的巷道涼濕,略顯寂寥。因為自己沒有接聽他的電話而孩子氣地仿造回敬?不會,他絕不會。這不是一個父親的作為。何況,他那么像一個父親。那么……出現意外?畢竟年近七十了,眼睛老花,況且下午還下了雨,狹長的巷道又因兩旁高大的建筑尤顯光線晦暗。

她走出巷道,朝開闊的馬路看去,又折回來走。巷道走了兩三遍,焦慮中,父親打來了電話。

我們在醫院里,我帶來的人……說到這里,父親清了下喉嚨才接著說,突然心梗,我就送她去了醫院,現在基本沒事了。

心梗。急救室。兩個詞語石頭般撞來,大腦一時短路,她不知如何回答,半張嘴巴啊了聲,再也無話。怔忡中,父親問道:你要來醫院?那試探性的詢問,小心翼翼。不等梅云芳回答,父親沉下聲喉,改口道,別來了,她……需要情緒穩定,心梗嘛,就怕激動,現在情況不錯,明天轉回我們縣醫院去。

通話中斷。再撥號,發現父親關了手機。

父親多年單身,一個人住在洲島上(長江中下游江心中的一座沙洲)好多年了。以前沒上年紀,身體不錯,一個人生活也過得去,但暮年已至,獨自枯守在那地方,要是摔著怎么辦?要是病了怎么辦?要是冷不丁發生意外怎么辦?那個四圍環水的孤島,出入都大受限制。交通閉塞下,孤島自有一種亙古不變的生活方式,聽上去蠻詩意,實際卻是種種不便。她不能不假設,除非她沒長眼睛沒有心靈??傊韧g人要更早更深刻地體會“老來伴”的意義,所以,她鍥而不舍地建議:找個伴彼此照應,我這個女兒也放心了。建議在年復一年的反復中雖然發展為強行命令,實質仍只是建議。采納與否,還要他說了算。而這么多年過去,答案始終唯一,一個“否”字。哪知這次他來她這里,還真帶來另一個人……她卻錯過。

在巷道的盡頭找了一家快餐店,半個小時就解決了晚餐,回家。再次聯系父親,還是關機。他關了手機,為何?也許并非他主動關閉,而是手機沒有電了。但這些年來,他始終如一的細心從未隨年歲增長而遞減一分,“手機沒電”的情況不大可能。莫非發生了不測?還是陡然反悔……思慮萬千,波浪般此起彼伏,令身體忽冷忽熱。但她只能枯坐。兩大杯溫水后,心緒還在翻江倒海,各種猜測再次發酵繁衍,萬花筒一般炸裂。

心焦火辣下,她再也坐不住了。于是開車去找。

市中心醫院、中醫醫院、二醫院……車駛進駛出,人累得渾身冒汗。茫然焦慮中,手機響起滴水聲。驚喜襲來,薄荷一般鎮定了情緒。謝天謝地,父親總算開了手機。

真是他的信息。他們已經離開了宜江市,正在回江城縣醫院的高速上。她吁出一口長氣。真是固執,無非就是怕麻煩自己,上了返程高速才開機。當然,他眼中的自己也是執拗得無話可說。

翌日早餐時,父親來了電話,告知,他們已順利返回,等安頓好,再通知云芳回家商量重要事情。

得令。云芳邊答應邊點頭,似乎父親就在身邊。心情霎時輕松。情況擺著,父親找的老伴身體無大礙,還等著自己回老家宣布重要事情。嗨,重要事情,就是他們倆牽手組合家庭啰。她忍不住笑了,又瞇起眼睛癡癡想了一會兒。想什么?雜亂無章??傊?,父親晚年有人陪了,她的心愿也達成,那種皆大歡喜鋪成的日常細節,想啥有啥。她揪起鼻子哼了哼。因為她似乎看見父親朝自己招手,然后板起面孔重申他命令似的建議:你都三十四了,還不著急找對象,真把自個慣成了老姑娘,不行,看看,我依順你找了老伴,你也要聽話,趕快了我的心結。

找人成家,四個字,草書一筆到底??此戚p巧實則艱難。一個人不會因為獨身就被生活清場吧,尤其還是未上年紀的“獨身”——非但不,還保持一份警醒。這看法,并非執拗,而是年齡下的醒悟。那么,她也給自己留了后路——就像父親梅嵐皋,他的“獨身”能隨著蒼老終結,獲得塵世的溫暖時,也增添一份抗衡衰朽的能量。某一天,自己年紀大了,肉身速朽,伴侶等同于攙扶時,另一半的出現,自會徹底消融“獨身”。不過,那還很遙遠,現在她更習慣“獨身”。一個人的生活,從十四歲那年開始練習,二十年了,不習慣就是假話。

你服不服?!

又聽見那聲音,自己的喝令。糾結念頭甫一冒出,那聲音就及時地炸在耳際。它來自時間隧道的氣流推送……確切地說,是三年前的事件,壓制以往種種際遇,導致壓強增大氣流膨脹,撞擊肉身發出了呼嘯似的聲響。

追溯要從閨蜜黃薇的事情開始。

與黃薇相識于“心舍”瑜伽培訓班。開始,作為學員的兩人還是點頭之交。八月中旬一個下午,兩人瑜伽練習結束后,遇到暴雨天,一同披著黃薇的大曬衣跑過兩條巷道,然后喝茶等待雨停。喝茶中,梅云芳肚子疼,開始還忍著,實在忍不住了就上衛生間。那劇烈的疼痛并未依靠排泄而解決,疼痛還在加碼,人窩在角落里喘息。黃薇等了好一會兒,覺得不對頭,跑到衛生間來找,發現她已疼暈過去。黃薇打了120急救。梅云芳被送到醫院,檢查是急性闌尾炎發作。幸虧及時,她才輕松脫險。黃薇感嘆,云芳你曉得嗎?你剛才暈過去的樣子就像荒野里等死的小貓。

兩人關系便親密了。黃薇屬于快熱型,熱情奔放好動,大多數空暇時間都放在街道上和茶館里。要說,倆人性格差異大,卻是閨蜜了,性格差異便變更為互補。出于身體原因,梅云芳毫不喜歡拋頭露面,甚至厭惡,但黃薇喜歡,她便樂意陪伴。一起逛街、一起練習瑜伽、一起看電影吃飯、一起在街道某個地方或者風景區發呆遐思……梅云芳后來反省,那一年,她厭煩著也快樂著,總體而言,她得到的快樂要比厭煩多得多。那一年后,黃薇又鼓動她考了瑜伽教練證,并幫她租下宏通證券公司9樓會議室,開辦了瑜伽園,鼓動她當起瑜伽教練。事實證明,這項決策英明無比,并改變了她的人生。

閨蜜關系卻維持了一兩年時間,她不得不放手。而放手……糾結多久,就痛苦多久,但不放手能行嗎?她反復問自己,反復地權衡,答案都是,必須放手。

黃薇是做平安保險的,人長得不算漂亮,卻有型,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安放在一張細長臉上,味道足。要是化妝下,一張臉涂抹得雪白,便是活脫脫的日本仕女形象。加上人靈動熱情,黃薇的保險業績肯定好,這不用問。但黃薇不滿足,又帶著做水果和保健品生意——主要是網上生意。

三年前的春天,梅云芳記得,因為閏四月,春天較長,黃薇又在網上某個平臺批發水果。后來得知,黃薇在平臺做水果生意已有一年多了。因為發現收益可以在網上增加,現金卻拿不出來,疑惑重重,一度停止,但那個春天太長了,水果需求量大,黃薇又忍不住下了幾筆大單。事實是,大量的本錢投進去,收益的現金卻拿不回一分。黃薇在五月中旬哭訴過,那個平臺就是騙子,有張獅子大嘴,把錢一波波地吞進去,卻吐不出一分一毫。至于投進多少,梅云芳問過幾次,黃薇沒說實情。但是,黃薇咬牙發誓,要通過保健品生意再賺回來。作為閨蜜,梅云芳買了幾個保健品以示支持,卻發現那些產品屬于三無產品,沒說什么,卻不敢用也不送人,就那樣放在家里,純粹當作友情贊助。黃薇卻把她當作下線,要求她去找同事同學親朋好友再去發展下下線。梅云芳拒絕了,卻照顧了閨蜜臉面,又買下三千元產品,認為仁至義盡,退出黃薇拉她進入的各種群。黃薇很生氣,給她電話,哭號的聲音幾乎失控,罵她忘恩負義心硬如石。梅云芳理解她被騙又不甘的苦衷,不說一句話,任由她發牢騷叫囂。黃薇罵完后,又拉她進群,警告她,退群的話,就徹底翻臉。梅云芳只好忍聲吞氣地潛伏在那些群中充當下線。

黃薇膽子恁大,竟然套用梅云芳的圖像和電話號碼,以梅云芳之名注冊并加入另外一些保健品群,還忽悠到梅云芳當時所在單位物資局的幾個同事加入。同事問起梅云芳,梅云芳很震驚,換了電話號碼,發出一個微信聲明,并徹底退群。黃薇裝作什么也沒發生似的,又拉她進一些群,梅云芳似乎看見自己的一顆心瀝青似的曬在炎熱太陽下,日漸堅硬干涸。關系只能到此為止了,直接將黃薇的微信號拉進黑名單。

那次決裂,她一想起就頭皮發麻。那天是周末,黃薇打來電話,她沒接。黃薇便趕到她的住處,當面聲討她忘恩負義,怒罵她是卑鄙的小人,是為蠅頭小利而不惜出賣朋友的賤貨,是暗藏心機的綠茶婊……種種帽子都被戴上,黃薇再找不出其他帽子了,就低聲哭號。梅云芳始終沉默。黃薇轉身跑掉??蓜傁聵?,又打來了電話重新聲討,特別補上一句: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為我做啥都是應該,因為不要你賠命。梅云芳氣得牙齒打戰,她咬住牙齒,將一股氣抵在唇齒間,冷著聲調表明立場:黃薇你作為閨蜜,于我是有救命之恩的情誼,然而,我也沒有虧待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你的欺騙、甚至是觸犯法律的欺詐——你呢,居然騙到我單位同事頭上,我私下出錢幫你解決了,你不自知反省,還給我亂扣帽子,難道非要鬧到咱們用法律方式解決才能要你滿意?

話音剛落,手機那邊響起惡毒的叱罵“該死的獨眼龍變態的瞎子”。她頓時聽見無數碎裂的聲響,而碎成渣渣的碎片,又切割在尚好的右眼球上,她眼前一黑,手機從手里滑落。情緒稍稍平穩,將黃薇的手機號碼也拉入黑名單。

真就結束了?沒有。

梅云芳在九月份受到市紀委的調查。市紀委說,他們收到舉報,梅云芳作為國家公務員,違反公務員法,偷偷地從事第二職業,開辦瑜伽班賺錢……明擺著的實情,奈何?不過也好處理,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而已,要么專心開辦瑜伽班,要么專心工作。只是疑惑重重,誰舉報的?那些證據,除了她的工作室和上課的圖片,還有租賃合同的復印件。

黃薇玩這招,有意思嗎?她沒求證也沒找黃薇質疑詢問——無論如何,那些舉報是實情,她違反了規定。單位很有善意,為她找紀委溝通幾次。紀委根據梅云芳個人實際情況,處理也人道,對她誡勉談話,要求她象征性地交出這幾年來的收益并關閉瑜伽園。梅云芳沒答應。紀委同志驚訝地反問,難道你還想……她重重地點頭。紀委同志嚴肅地說道,也可以,但前提是你不再是公職人員。

她沒任何猶豫地點頭。公職人員編制和瑜伽園,在她心中,從不在一個天平上,瑜伽園恐怕與她終生相隨了。二選一的抉擇,她沒征詢繼父梅嵐皋的意見,果斷干脆地拍了板。

辭職約有一個月后,她才跟父親匯報。

父親吃驚,愣了下才問原因。她沒說閨蜜黃薇的事情,只說她現在一刻都離不開瑜伽,瑜伽能要她忘記她是殘疾人的事實。父親馬上回復一個“行”字。她一陣心酸,準備感謝時,父親又問她開瑜伽園需要錢不,不管如何他會贊助10萬元,算作入股……鼻子發酸,哭泣即將沖破喉嚨這道柵欄,父親又跟來一句話:你那個瑜伽園該取個響亮的名字??奁患庇龊韲档娜齻€字止住。

小丸子。

父親哈哈笑了,還來了一句俏皮話:小丸子它要是曉得被丸子姐當成了健身招牌,尾巴會翹上天。小丸子是梅云芳的乳名,而家里的大橙貓也叫小丸子。家里的大橙貓換了三個,開始的一個老死了,第二個失蹤了,現在這個是大前年才買來的。貓在變,名字不變,小丸子大橙貓也就一年年活了下來,蹲在院子里高高的柴垛上,不茍言笑靜默無聲,猶如一尊永恒的菩薩。

哭泣退潮,而歡快襲身。

“小丸子瑜伽園”這招牌名字幾乎每天疊加在眼球上,毫無視力的左眼球也摸熟它們性格,讀卡一般讀出了記憶。視力仿佛回歸,假眼球轉出了不亞于真眼球的自信。

這下清靜了,一門心思放在瑜伽園的經營上。一周好幾個班,分別分為上午或者下午,有時還有晚上——根據學員要求而定。她就是黃薇所罵的殘疾人“獨眼龍”,左眼是假的,只有右眼完好。

大概眼睛真是心靈的窗戶,余留一只好眼的身體就好像關閉了半邊系統似的,僵硬凝滯,哪怕腦袋也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也會困在里面半天出不來。為開取另一半閉塞的系統,她跑步、跳舞、溜冰、游泳……嘗試許多,效果甚微。但是某天看了一個瑜伽視頻后,跟著學,身體伸展開去,胸腔被攪和,呼吸跟著打開,與世界仿佛剛開始對換氣流,那感覺就好似荒野中無措恐懼時,突然找到了求生之道。于是報名當地瑜伽班參加正規訓練,事實證明,她的身體柔韌度被瑜伽訓練得前所未有的好。瑜伽不僅是鍛煉,還是置身荒野中的求生和修行,后來發展為養家糊口的活計。她覺得很值,瑜伽賦予身體的修復,她又哪能不回饋百分之百的專注?

瑜伽園開始一年,學員只有五六個人,固定在周末兩天的下午。時日推進,聲譽漸起,學員隨之增加。幾年下來,學員類型不自覺地進行更新重組。身體健康的學員逐漸遠離,而一些身體有恙的,尤其是身體有殘疾的會慕名而來,聚在一塊兒跟她練習瑜伽。沒有誰專門為此規定什么,甚至連基本的議論也沒有。但就那么怪,學員們慢慢地以團體形式而“群分”。緣由也充分:瑜伽教師是個殘疾人,卻擁有段位極高的瑜伽本領,瑜伽賦予她一種超越健康肉體的魅力。這就是無聲而鮮明的榜樣宣示了。而世界上真有那么多殘缺的生病的不完美的身體……他們悄然涌來,匯聚在小丸子瑜伽園,一周三四次練習瑜伽。

去年下半年以來,小丸子瑜伽園完全淘汰了健康的學習者,成員全是病患者和殘疾者。有兩個中年瘸子,小兒麻痹癥留下的后遺癥。有一個遭遇車禍失去右手的。有兔唇女性。有遭遇婚變被硫酸潑了臉燒成陰陽臉的青春美女……房楠楠情況較好,幼時被忙碌的父母丟在鄉下奶奶家,兩歲那年的深冬,坐在椅子上的她掉進了火塘里,而火塘上吊有一個大炊壺,炊壺被她撞翻,開水溢出,燒爛了脖子,而后修修補補,搞成了現在的肉疙瘩。

情況最好的是郭鯤鵬,他加入的時間不長,初始,大家不免驚愕,隨后習慣。要說他身體健壯毫無缺陷,卻有心病???,忌憚電梯事故到了危言聳聽的地步,不是心病又是什么?還是不簡單的心病。心理殘疾,比身體殘疾更不好說。他的心病來歷,梅云芳知道一些。五年前,郭鯤鵬的兒子在下午放學時,一個報復社會的歹徒持刀闖進幼兒園,對著正在排練節目的孩子們行兇,郭鯤鵬的兒子個頭矮,站在前列,首當其沖受害,而且還是正中喉嚨。而那天下午他的兒子本來可以躲過一劫,兒子喉嚨有痰,他約好了兒科醫生,準備下午三點半去檢查。但是那天他輪休,被朋友約了牌,在一家賓館里玩得正嗨,心想,兒子也就是喉嚨有痰,不發燒也沒流鼻涕,身體沒有大礙,便將見醫生的時間推到第二天,晚一天談不上礙事吧。哪想,兒子本可錯過一場血腥,卻因為郭鯤鵬的好玩輪上致命的時刻。這本不是郭鵬鵬的問題,卻又不能說沒有關系,而且完全可以避免的。老婆歸咎他,跟他離了婚。郭鯤鵬內疚自責,整天憂心擾擾,日復一日,發展成嚴重的心理疾病。

都是有毛病的人,聚攏來,一起練習瑜伽。小丸子瑜伽園就慢慢地辦成如此的修行館。她,梅云芳,作為殘疾館主,瑜伽后,呼吸打通,荒野再荒,求生之道卻走了出來,感覺超爽,毫無低人一等的想法。盡管每次進出大樓,小丸子瑜伽園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引來旁人有意無意的注視。那有什么?他們連這都理解不了,就是狹隘。

試想,這世界上就沒有完美的生命,而他們這群人比所謂的健康者更早更深徹地領悟了這點,以瑜伽去規避彌補,雖然短時間看不出多大建樹,卻也散發出先行的氣質。

瑜伽園一天比一天地興旺和暢。她的生活也達到前所未有的清靜。

父親也如她所愿,找到了合適的老伴。雖然一起找來,因意外而錯過見面,但現在已經渡過難關。好事多磨吧,只待一聲令下,她就趕回家送上祝福。

哪想,父親離開后三天,麻煩尋來,身體病了。下身一直淌血,淋漓不止,只好去醫院檢查,竟是巧克力囊腫。估計以前就有,至少一兩年了,悄然增大后,引發子宮出血。就沒省心的命。硬著頭皮迎上吧,關了“瑜伽園”半個月,帶一本書住進市中心醫院。

那些血……年輕的婦科醫生夸張地舉起雙手叫道:天啊,好多耶,一大盆子,嚇死人!

她也被嚇住。一個人有那么多的血,積壓在某個隱秘的附件里,成為廢品,進而成為身體的罪責。久違的酷冷感迅疾遍布全身。那種感覺……自己似被拋在荒野里,紙片般瑟瑟發抖?;艁y中,她隨手抓住帶來的書本《星,雪,火》(約翰·海恩斯的荒野手記,也是荒野生活指南書),抱在胸前。她不翻看,但是,一顆心驀地安穩,而凝滯的血液又在體內汩汩暢行。

父親趕來照顧,直至她能下床才離開。離開時,父親大聲說道,云芳,你那職辭得好,專心發展瑜伽就對了。她辭職已經好幾年了,父親也表示了理解,肯定她做得對還是首次。他的意見是,梅云芳的病就是上班累出來的。其實,以前的單位物資局并不忙,單位也比較照顧她。但她就是覺得,在單位她放不開,做啥都縮手縮腳的,遠沒有自己專心教練瑜伽自在。這點,她從沒跟誰交流討論過,父親偏偏就懂她這點心思。

身體一天天好起來。

卻碰見了郭鯤鵬。他在市中心醫院后勤部工作。買東西返回的梅云芳,戴了口罩,在樓梯口與他擦肩而過。郭鯤鵬認出她,轉身追來。

梅師,是你啊。他踮起腳尖叉開雙腿,上身微微前傾,似乎要摔倒在梅云芳的視線里。她揚起右手招呼,然后告別回到病室。很快,郭鯤鵬趕來,還帶來了鮮花和水果。

我正納悶這些天為何關了“瑜伽園”,原來……郭鯤鵬表情木然的糙臉沁出絲絲紅色。我很盼望去練習瑜伽。說著,他雙肩不自然地扭動,右手捶打左肩。隨后又道,歇了幾天怪不舒服,肩關節都快生銹了。說到這里,他雙肩由外朝內聳動,卻一眼瞥見床頭柜上的書,眼睛一亮,又說,這書你常放在瑜伽園,我翻看過,蠻有趣,現在正好幫你解解悶。

快了,后天就出院。梅云芳答道,口氣淡然。瑜伽園停了半個月,雖然跟學員說明了情況,卻一直是她一個人教練,無人能替代,自然會引發學員的不滿。況且,這園子是她全部的口糧。

那天你不聽我的建議,犟著上了那老電梯……郭鯤鵬的婆婆經又來了?;蛟S閑著沒事,或許教訓深刻,或許他的友情拉攏了自己,梅云芳始終微笑在臉,耐心地聽他吐槽。

電梯壽命一般是15年,這電梯已經14年了,這棟大廈的房子長期以來出租給一些培訓機構,每天每個時段都有人上上下下,哪怕是晚上——嗯,十樓有個律師事務所,半夜三更他們都在忙。所以啊,電梯使用頻率超高,危險系數自然加大。我觀察它好多次,每次都是搖搖擺擺的,還有雜音——就是那種刺耳的唧咔聲,不太明顯,很隱蔽,可還是讓我聽見了,我的心就會跟著一抖一抖。我就去查看,嗯,我多次查看的,真是多次,那電梯情況很不好……你知道嗎?它幾乎沒有保養,而運行中,高頻率的振動會造成螺絲松懈,零件部位難免產生位移,從而失去原有精度,長此以往……說到這里,稍稍停住,右手握成拳頭抵在垂下的鼻尖上,聲喉由此低沉。長此以往,電梯機件會罷工,難免出現事故。

這說法瑣碎,卻合乎情理,也好懂。梅云芳嗯嗯點頭,并微笑著解釋,上次電梯停擺,我已經與物業交涉,物業反饋說,他們做了相應的檢修工作,電梯沒有問題了。

不。郭鯤鵬伸出右手搖擺,泛紅的臉頰肉微微抖動。我多次聽見那聲音,唧咔、唧咔,它在說,我要、停擺。他右手在胸前緩緩伸開,起起伏伏,動作輕微,風吹麥浪一般。嘴巴押上雙手節奏而念叨:唧咔、唧咔——我要、停擺——唧咔、唧咔——我要停擺。伴隨他模擬的聲音,那動作竟生發舞蹈似的韻律感。

這個沉浸在模擬游戲中的人,霎時創造出虛幻空間。置身其中的梅云芳不由得神思恍惚。很快,她又被驚醒——郭鯤鵬右手舉起,食指上豎,咳嗽下,大聲地宣布他的“預見”:我感覺它要出大事故,再不能坐電梯了。

這回準嗎?

梅云芳很猶豫,遞出疑惑的眼神。但他瞪圓的雙眼散發出炯炯目光罩來,疑惑的眼神被抄斬,她不由得點頭。

無論多嚴重的預言,斗膽嘗試一番卻安全無恙后,那預言便迅速淪為流言。

電梯上上下下,穩妥妥的。

一個星期忽忽而過。這個星期,郭鯤鵬來瑜伽園三次,三次都嚴肅地宣告:電梯要出問題了。大家沒有反懟,而是嗯哼點頭,似乎信服了郭鯤鵬的意見。實際呢,外甥打燈籠——照舊。

第三次,郭鯤鵬的強調簡直了。瑜伽課結束后,他沒馬上離開,而是站在瑜伽室外。收拾房間的梅云芳隔著玻璃看去,右眼好似磨了砂片似的不舒服。那站姿完全跑調——腳尖踮起,雙手外叉,上半身微微前傾。當然,他在說話,跟每個經過他面前的人(幾乎都是上下電梯的)。聲音沉滯,卻滿是焦急。

不能再坐電梯了,它會出事的,真的,相信我的話。

那些經過的人,表情不一。有的朝他微微發笑,還有無聲點頭的,還有嗨一聲回應的。有幾個拉長臉頰而嘴唇發出驚異的哦哦聲,隨即又面面相覷。但結果一致,大家基本隨大流走進電梯。電梯不停息地上或者下。

梅云芳拖完地,再抬頭,發現室外的郭鯤鵬拽住了一位老者。他側著的脖子上的喉結,雞蛋似的上下滾動。他一邊喋喋不休地解釋電梯安全系數有了問題,一邊拽著老者朝樓梯走去。

真是強迫癥。她嘆了口長氣。滴水聲——手機來了短信,號碼陌生。點開,一愣。竟是黃薇的。她說被網絡詐騙得太深了,放出的巨額資金一分錢都收不回來,朝親朋好友借的錢也還不了,現在親朋好友避她如避瘟神,生活太無聊了。

什么意思?梅云芳盯著手機看,好一會兒也沒回過神來。

回到家,又發現黃薇發來的兩個微信。首個是三十八分鐘前發來的,很直接,要求梅云芳借5萬塊錢給她,因為她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下一個短信與前一個相隔八分鐘,估計不見回音而發來的,很生氣后的圖窮匕首見。你那瑜伽園生意火爆,說到底還是我的功勞——從建議到選租地方,再到辦理證件,樣樣離不開我,你應該付我一些辛勞費。

梅云芳再次想起瑜伽園走廊上閃過的身影。黃薇肯定來過那里,不止一次,卻從沒與她碰面。然而,短信代替黃薇本人來與她見面。開始是借錢,隨后直接索要。

準備回復的手凝滯了。一顆亂蹦亂跳的心帶動了身體,右手也在發抖,她干脆將手機關閉。第二天早上開手機,一則凌晨兩點發出的短信讓她頓時崩潰。你見死不救了?我可是救過你的,該死的獨眼龍。

她左手捂住左眼,極力地捂住,似乎那眼球受到了詛咒,快要掉了下來,她不捂住怎么能行?也就一兩分鐘時間,心跳終于平穩,她拿下左手,然后刪除了那些短信,拉那號碼進黑名單。

她所說的“無聊”,哼,是無助吧,就像她曾形容自己一樣——被拋在荒野地里等死的小貓。梅云芳的體會惡狠狠的,卻也是好幾天后的醒悟。誰不無助?

再一次瑜伽課休息時,郭鯤鵬又念起他的婆婆經。大家無聲笑了笑,便掉頭走開。郭鯤鵬的手機響了,外出接聽電話。剛剛散開的一群人又圍攏來,擠眉弄眼,一陣竊笑。

房楠楠撇著嘴巴講了一件事。

宜江市毗鄰長江,而且河流多。于是,栽有許多楊柳,許多年了,古樹的品質下,飛絮紛揚的弱點就被忽略不計了。每逢四五月,楊絮泛濫,借著和煦的春風沾染人的身體,尤其喜歡鼻子和嘴巴——也許正是借著濕潤的呼吸而延續它們的生命,我雖然討厭,卻也理解。房楠楠的開頭個人化,卻也得到大家的一致贊同。房楠楠放下捂在右脖樹疙瘩皮膚上的右手,繼續說,所以啊,大家雖捂著嘴巴咳咳嗆嗆地,卻也泰然接受,反正啥事情習慣了就好。但那廝偏偏不,咸吃蘿卜淡操心,生怕那楊絮要了人的命,時不時就杵在醫院大門前,樹樁一般,對著來往行人叨叨令:楊絮纖維多,一旦入侵喉嚨,會纏住喉嚨器官,導致呼吸不暢,又會帶來各種細菌,導致呼吸道和肺部感染,后果就嚴重了,大家一定要養成戴口罩的習慣。嗨,婆婆媽媽地絮叨也就算了,雷人的是,還給行人分發醫用口罩。

這么說,你也得、到了、他的口罩?熊熊右手抹了下嘴唇,問道。

本宮那年春天去看望病友,在醫院門口就被他攔住送我口罩,還逼我戴上。

后來呢?熊熊繼續問。

后來一出醫院就扔了。不習慣嘛,比楊絮還不習慣。

這事有趣,大家不由得擠眉弄眼。熊熊卻瞪大眼睛,認真地補充道:他、沒錯,疫情期間,都戴、口罩的。

我說的是2019年春上的事情,熊熊姐,就你理解他。房楠楠捏著礦泉水瓶,仰頭喝完最后一口水,聲調一變,一句話作結:超級強迫癥。

塑料瓶通的一聲落進垃圾桶。大家齊齊張開嘴巴,準備感嘆,卻來不及了,均將哦聲屏息在喉嚨處。此際,郭鯤鵬搖擺著粗壯的身體走近,敏感地遞來眼神。熊熊對他笑了笑,還笑出了聲音,郭鯤鵬就來勁了,補充一句:我是未雨綢繆,大家當心為好。他的“未雨綢繆”自然指電梯事故的預言。房楠楠回應一個短促的哨音,似在說:你那浸染“病菌”的預言分分鐘垮成渣渣了,流言都不夠格。

周六下午的課上,手機又在鼓泡,還有一聲“我是你老爸”(梅云芳擔心錯過父親消息,將滴水聲改為直白的呼告)。打坐的她站起來,拿起手機看短信。父親在短信中問她,明天回家吃個午飯,可否?

秒回一個OK手勢。

瑜伽結束,學員紛紛離開。梅云芳換衣服、收拾房間,再拿起拖把準備拖地。提著綠色膠水桶的郭鯤鵬冒出來,奪過拖把,放好了水桶。那水桶已被他灌了半桶清水,倒映著明亮的燈光,發出流動的刺眼光亮。

由著他忙去。梅云芳抱著肩在一旁等。郭鯤鵬拖完地,還順帶擦凈玻璃門。忙完后,叉開雙手站在室外。還有一個人也沒走,熊熊。熊熊朝梅云芳尬笑,又熱情地邀請:我們一起、下樓,再去、逛街。郭鯤鵬搓起雙手,點頭附和,嗯,下樓再逛街。說完,他和熊熊相視一笑。

梅云芳也笑了。這邀請的結巴話和郭鯤鵬的附和,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了。梅云芳催他們先走,說自己還要上衛生間方便下。郭鯤鵬固執地等她一起走。

在衛生間逡巡好一會兒才出來。郭鯤鵬和熊熊果真沒走,一起向她招手。他倆在前面走向樓梯,她只好跟隨其后。

三人一前一后下樓。九層樓,有些漫長。熊熊口吃,話不多。但她接到一個電話,說是鄉下的母親來了急招她去接站,便拔腿就跑。郭鵬鵬交代她開車要小心。走下好幾步臺階的熊熊,回頭朝他們笑,臉頰浮現兩朵紅云。

樓梯剩下兩個不太熟悉的男女共行,有些尷尬。幸好,到五樓時,梅云芳接父親電話,還是回家吃午飯的話題。他叮囑,見到另外的人,要有心理準備。

她迫不及待地嚷道,家有貴客,我恭敬相迎唄!手機傳來父親呵呵笑聲。她又及時打上一個補丁,但是除了生我的那個女人以外。走在前面的郭鯤鵬猛然停下腳步,啊了一聲。啊聲粗壯突兀,梅云芳回頭,一腳差點踩空,趕忙停止通話。

郭鯤鵬迎上來,問她是否崴腳。梅云芳擺手。

那就好,咱們繼續下樓。郭鯤鵬呼出一口氣,在前面噔噔地帶路。

到大堂。大堂里擠滿了人,還有身穿藍色制服的警察和身穿白大褂的醫務工作者。他們穿插在人群中走來走去,格外顯眼。

電梯在五點二十三分,陡然失控掉了下去,而電梯里面載了六個人。

啊?梅云芳嘴巴大張,起碼定格五秒。

房楠楠閃現,喃喃自語:郭先生你是神仙,我不該嘲笑你。瑜伽結束后,房楠楠也是乘坐電梯下樓。她那一趟順利,下一趟就出了事。逃過劫難的房楠楠驚魂甫定,看著郭鯤鵬反復問,你怎么掐得那么準?

這電梯好多年了,嚴重地超負荷,我一直擔心啊,事故恰好選準這個時間。郭鯤鵬苦著一張慘白臉回答,接著又嘆息,你們都不聽我的,我可不是亂嚼舌根,他們這次……郭鯤鵬右手指向那人群圍住的電梯處。

房楠楠一聲“兇多吉少”后,喉嚨就在顫抖。奇怪的是,脖上的肉疙瘩遭受拍打似的抖顫。見梅云芳盯看,房楠楠解釋,那是災難后遺癥,它給我報警咧。梅云芳將信將疑,房楠楠卻重重地點頭。

又有一批警察和醫務人員到來。隨即,大堂響起喇叭:請無關人員馬上離開,此地是事發現場,大家不要影響警察處理突發事件。

走出大廈,又步行出小巷道。分手時,房楠楠張大嘴巴,似有千言萬語,卻無語凝噎。她左手放在脖子上來回撫摸拍打,似乎,脖子上的肉疙瘩藏有另外的心臟。梅云芳拍下房楠楠肩膀,點點腦袋,輕聲道,你服不服?我反正服了。

你是說郭……先生嗎?房楠楠剛問完,又重重地點頭。

也不完全是說他。梅云芳感嘆,我反正服了。

房楠楠愣了愣,接著撮圓嘴唇。尖利的呼哨聲響起,刮疼耳膜。旁邊的行人紛紛遞來驚詫的目光。

吃完晚飯,梅云芳又溜回大樓大堂。人群已散,電梯處被紅布條圍出一個圓圈,并打上“禁止靠近”的告示。這次事故,六個人當場死亡一人,還有一人在去醫院途中死去。另外四個重傷,住進醫院急癥室。而這四個重傷者有三個是小丸子瑜伽園的學員。梅云芳些微松了口氣,轉去找物業總管。

瘦高個總管正坐在辦公室里,端著一杯水沉思,一張白皙臉在燈光下慘白。那“慘白”失卻了微笑,增加了思慮重重,變更為可怖的尸白色。梅云芳敲敞開的門,總管被敲門聲喚醒,放下手里的杯子,再拿手抹下臉,笑笑,尸白色恢復成慘白。他說,沒想到發生這么大的事情。停頓下,又說,電梯投了保險,保險公司將承擔這些人的所有費用。

掉頭趕去醫院。

車行途中,接到總管的電話。他問梅云芳,黃薇你認識嗎?梅云芳的心一抖,沒回答??偣芾^續說,黃薇就是剛才去醫院途中死亡的,看她手機,最后一個號碼是撥給你的,而且最后一個短信也是發給你的……

梅云芳啊一聲,手機從手中滑落,她將車??吭诼愤叺能囄?。黃薇見自己拉她號碼為黑名單,肯定氣急敗壞,所以找到小丸子瑜伽園來了。卻還是沒有與自己見面,她一定偷偷地躲在一邊看自己教練瑜伽吧,一直看到瑜伽課結束,然后乘坐電梯下樓,卻遭遇了橫禍……

悲傷涌來,排山倒海地敲打胸腔。如果自己體恤下,給她轉幾萬塊錢呢?就是不轉錢,與她交流再安撫下,也好啊,無論如何,曾經的閨蜜情誼不會因為關系斷裂就消失。況且,黃薇發給自己的短信,聲色并厲,卻不是沒有道理。她救過自己,今天的小丸子瑜伽園也有她的功勞。梅云芳想起她曾說自己暈死模樣好似被拋在荒野里的小貓,彼時,她救了自己,現在她被拋在荒野里,而自己……自責和罪孽感浮騰心胸。

一個小時后,她發動車輛,趕往醫院。正是郭鯤鵬所在的市中心醫院,在急救室外遇見了他。他說道,情況就這樣,明明可以避免,卻……

燈光下,郭鯤鵬的臉煞白,猶如白無常,而身體歪斜,還微微抖顫,遭受重創似的。梅云芳說,你很自責,但與你沒有關系啊。

我還是沒阻止,明明可以避免的。沮喪的郭鯤鵬瞪起發紅的眼睛,而眼瞼輕輕地彈跳。我就懶了下,沒有一竿子插到底,我應該去找那棟樓的物業,督促他們檢查再修繕的。

梅云芳沒作聲。找不找都是一回事。他喋喋不休地訴說,所有人都不信,哪怕現在出現重大事故,“信度”也只掛號為“碰巧”。

安慰學員家屬幾句,與郭鯤鵬一起離開。她去停尸房,郭鯤鵬跟著去。

借助郭鯤鵬醫院職工的關系,見到了黃薇的遺體。掀開遮蓋的白色單子,一具僵硬的已經殘損的尸體呈現眼前。她站著,人不由得發暈。但是她穩住了自己,靜靜地站在那具尸體前凝望。她沒有淚水,一顆心卻冷到極點似的抖動不止。

似在冰雪覆蓋的荒野地,身體熱量剎那消失。箭一般射來的冷疼遍布周身,她并不陌生,但她還是難以忍受,渾身抖顫,嘴唇也在哆嗦?;秀钡囊暰€中,那張慘白的猶如日本仕女的面龐似乎活了過來,眼睛睜開,又瞪起。接著,她清晰地看見,那張豐腴的小嘴唇上下翻動,吐出咒罵:你這個獨眼龍就是劊子手……

身體快要倒下時,郭鯤鵬伸手扶住她。兩人走出來,走到醫院外面的一處通道,在一張排椅上坐下。

許久無話。

分手時,郭鯤鵬突然問:我看見你老是隨身攜帶那本書,你愛探險?梅云芳搖頭。郭鯤鵬說,你好奇,或者……他右手拍打胸口,放低了聲音繼續說:這里恐懼……梅云芳重重地點頭,從挎包里抽出那書《星,雪,火》。我老爸送的,好幾年了,我卻沒看完,卻又覺得需要它,就愛隨身帶著。郭鯤鵬點頭,表示理解。也許,他真理解了,像他這樣的人,哪天不是置身荒野中的感覺?

郭鯤鵬又問,你現在相信我說的嗎?

梅云芳眨巴眼睛,不知如何回答。郭鯤鵬也沒再追問,轉身離開。

第二天回老家,準備過輪渡時,收到了郭鯤鵬的微信消息。梅師,她們都脫離了生命危險,你放心好了。

嗬,梅云芳笑出了眼淚。哪是要她梅云芳放心,是他自己。抹了把淚水,懸掛的一顆心也怦然落地。

梅嵐皋是繼父,卻比親生父親還要親百倍。這比較毫無意義,只是明擺著的事實。因為她不知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也就談不上印象了。

她不是江城人。三歲半那年,母親談燕子帶她(乳名小丸子)從天津來到江城,嫁給了梅嵐皋,算是背井離鄉。小丸子卻是幸運的——梅嵐皋作為繼父,視她如己出。他當時是駐扎江城縣某部隊的職工,從事科技工作??赡茉从谀撤N元素輻射,身患隱疾,一直未婚。經人介紹,認識了談燕子,兩人見面幾次,彼此都感覺不錯,不久組成一家人。作為家屬,本無工作的談燕子被他所在的部隊招來,還安排了編制和工會工作。談燕子一口京腔,能歌善舞,打扮時髦,加上大城市女性作派,魅力指數相當的高,常被邀請參加一些大型活動,是部隊和江城的風云人物。談燕子在工會工作,可謂如魚得水,她交際花一般,出入高層宴會,并在一些活動中擔任臺柱子。

談燕子每天花蝴蝶一般來來去去,忙得腳不沾地。小丸子交給了梅嵐皋。衣食住行和上學,梅嵐皋照顧得細致入微。小丸子四歲半那年,正是八月份,梅嵐皋到海南出差。小丸子黏糊著不讓他走,梅嵐皋跟單位申請,帶著女兒小丸子出差。到了三亞,小丸子半夜時上吐下瀉,渾身冒出紅疙瘩,梅嵐皋嚇壞了,抱著小丸子去醫院,醫院里值夜班的醫生不懂兒科,開幾片止痛藥了事。梅嵐皋又抱著小丸子找到兒童醫院,在凌晨兩點才見到兒科醫生,初步診斷為水土不服,身體炎癥厲害,還有浮腫,必須住院觀察。在醫院住下來,每天掛點滴,做多項檢查。三天后,小丸子身體就恢復原樣。梅嵐皋這三天幾乎沒有合眼。白天參加會議,會議一結束就朝醫院跑,晚上也是守在小丸子身邊。出院后,梅嵐皋就帶著小丸子下海了,帶她坐汽艇劃帆船,他要鍛煉女兒嬌弱的身體。那段時間,小丸子見到了最藍的天和最寬闊的海洋。每每想起,小丸子心中就會出現海天相連的闊豁景致,而一對父女正在那片景致上劃動帆船出海,海洋波瀾壯闊,帆船顛簸,父女倆卻抱著桅桿而嬉笑尖叫……

那份父女情就是親生父女也莫過如此。如果不是那改變命運的事故,梅云芳會覺得她的幸福,堪比日本的櫻桃小丸子。

十四歲那年的事故……梅云芳閉眼,強行關閉記憶的大門,鼻子卻在發酸。繼父的恩情,她這輩子是還不清了??伤穽垢拚f,千萬別內疚啊感激啊,你不欠任何人的債,我這個老爸,做了我該做的事情,也不悔。

那次事故后,梅云芳回到了梅嵐皋的老家孤島,跟著奶奶生活,還有一只名叫小丸子的貓咪相伴。在島上讀完初中和高中,再考到四川讀大學——那期間,坐牢的梅嵐皋幾乎缺席。她大學二年級時,服完刑期的父親回到了孤島,與奶奶一起種田養魚,陪伴他的也是一只貓咪小丸子。大學畢業后,梅云芳考到宜江市物資局工作,留在了宜江市。

生活如此循環,也是不錯的。但天有不測風云,荒野里歧路叢生,冷不防就跑出陌生怪物給人一記重拳。奶奶去世,梅云芳趕回老家,在高速路上,乘坐的依維柯班車發生車禍。梅云芳右腿右腳骨折、臉頰和手臂大面積燒傷、面部和手掌的肌肉被剮掉、左眼球損壞。梅嵐皋拿出所有積蓄,送梅云芳轉到省城治療。換膚,填補肌肉,修復左眼。肌肉可以修復,而左眼……三年來,輾轉各大醫院,左眼球被摘除,安上假眼,左眼瞼移植了耳后的一塊皮縫補導致皮膚糾結。修復手術中,順帶著做了鼻梁墊高和臉頰骨修復手術。

那些日子,梅云芳每天失眠,身體莫名地感覺冷寒,仿佛駐足冰雪覆蓋的荒野中,身體能量就在看似渺茫的求生希冀中消耗。她說給梅嵐皋聽,梅嵐皋捏緊她的手,一再說他能體會。幾天后,他帶來一本書《星,雪,火》,說是他外出買東西時經過一家書店,看見書店推銷這本書,覺得能給梅云芳幫助,就買下了。他還說:人在世,免不了面臨她的荒野,但人人都要從她面對的荒野獲得自己的形狀。

這不是我的話,是書店為那本書打出的推銷語,我琢磨了下,覺得太有道理,就轉述給你。梅嵐皋解釋道。

那本書,她翻看了一節,是不錯。養病中,又看了一些,失眠好了點。也許太有意思,擔心一下讀完,總是讀得慢,有意節制地閱讀甚至不讀。而病愈出院后,逢到外出,總會隨身攜帶。

病愈也只是修復,恢復原樣就是癡心妄想了。梅云芳常常盯著鏡子看。鏡中人乍看漂亮,卻經不起打量。安裝假眼的左眼怎么看都達不到以假亂真的地步,眼瞼因為糾結的皮膚而耷拉,與右眼缺乏同步。有些改變猝不及防,后遺癥又頑固如鐵鑄,橫亙于每天,奈何?總是疼,臂膀疼腰疼膝蓋疼揮之不去。而深夜時,斧頭落地的砰咚聲響和嘎吱的車撞聲響,交替響徹腦海。

為調養身體,她練習瑜伽,一點一滴地積累,一級級地挑戰自己。幾年下來,睡眠在變好,臂膀疼、腰疼和膝蓋疼痛的毛病根治。瑜伽斷了吧?不行,它附體自己了,一天都不可缺,既賴以生存,還要以之謀生。她考下瑜伽證,三年前,租下宏通證券公司的九樓大會議室,改成瑜伽室,“小丸子瑜伽園”問世。它胃口不大,一周周三晚上和周六周日下午開課,每個時間段容納七八人。辭職后,又增加時間段,一周除了周一,天天開放。瑜伽園的收入逐漸翻倍。

猶記得,當時遞上辭職申請時,領導很詫異,小綠豆眼珠鼓起,嘴巴半天合不攏。她視而不見。

“真是辭職,你以后的生活就沒有保障了,現在你覺得過得去,但等你老了,疾病、貧寒都來了,特別是喪失了物質保障后的安全感嚴重缺乏,而這些都很要命,你可想清楚了?”領導想了想,用最實在的語言提醒她別干傻事。

她態度堅決,回復三個字“請簽字”。就目前狀況來說,瑜伽是身體的唯一出路,當然活到老做到老還能教到老。工作和瑜伽,不在一個天平上。

趕回老家。正值午飯,八仙桌上擺滿了菜肴,待她入座開席。貓咪小丸子迎上來,翹著長尾巴轉圈圈,這是梅家的第三只貓咪。她打開帶回的一瓶五糧液。

瞧你,回家還帶啥東西。父親在旁邊責備。

我愿意,你不接受扔掉算了。梅云芳賭氣地回應。

父親笑著接過酒瓶。一個滿頭白發的女人從廚房走出,端一盤青菜,一瘸一拐的,仿佛電影里的慢鏡頭。

小丸子!女人抬起腦袋輕聲喊道。

貓咪小丸子豎立身體,發出一聲叫喚。梅云芳手里的酒杯滾落,啪的一聲跌碎在地上。全身發熱,一股氣迅疾抵向喉嚨,又竄到嘴唇。父親嗨了聲,低聲道,你媽媽的身體還在恢復,別氣她。

沉默網罩般罩住飯桌。談燕子嘗試幾次開口,都沒吐出聲音,又伸出筷子,挑起一塊雞腿。梅云芳拿筷子不耐煩地敲了下碗邊。梅嵐皋看她一眼,朝前遞出飯碗。夾著雞腿的筷子落進梅嵐皋的碗里。

梅云芳給父親敬了酒,飛快地扒拉飯粒??曜优鲎泊赏?,發出頻率較高的脆響聲,而大口吃飯吃菜的咀嚼吞咽聲夾雜其中,生硬地磨損時間。她無法忍受那個女人與自己同一個桌子吃飯。她不配。一個不可饒恕的罪人,年老無依時,涎著臉皮尋來了,還賴在被她嚴重傷害的梅嵐皋這里不走。

這個人是自己的母親,毫無廉恥。梅云芳難過極了。她丟下碗筷,不管梅嵐皋遞來的詢問眼神,也不理梅嵐皋關切的話語:吃完了,這么快?站起來,右腳踢開椅子,一頭扎進了她的臥室。貓咪追了幾步,又退回來,喵喵叫喚著,很無奈地在原地轉了一圈,蹲坐在梅嵐皋和談燕子之間。梅云芳關閉了房門。

等他倆吃完飯,梅云芳打開房門。爸,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梅嵐皋有意識地想關門,卻被梅云芳固執地打開。房門敞開著,父女倆的聲音斷續,卻不乏清晰。梅云芳說她作為梅家的女兒,有權表態,她堅決拒絕一個曾對梅家犯罪的女人長期居住在梅家。梅嵐皋卻說:她是你的親娘,冠心病嚴重,生活無著落,我們不管誰管?

她重申,他重復。

說不下去了。都是重復的調調,都是據理力爭,誰也說服不了誰。梅云芳拿起行李,奪門而出。談燕子站在堂屋里,一動不動地站著。她都聽到了。很好,她愿意聽的嘛,也許她該知趣滾蛋了。

小丸子。談燕子的聲音怯懦,滲透了雨水的涼濕,而遞來的眼神虛弱無助。人卻站著還是沒動。

哪里來滾回哪里去。

梅云芳丟下一句話,跨出堂屋。接著,鉆進車里,發動引擎。貓咪躥出來,蹲坐在門檻上,尖叫兩聲,似乎抗議,隨即,跑下門檻,一溜煙地朝前躥,跑跳到院子里高大的柴垛上蹲坐。

車上了公路,又??柯愤?,她發出短信:我的親人就是你,誰也改變不了。

許久,梅嵐皋才回復。車已經過了長江,并上了高速。梅云芳堅持下了高速才看那短信。“她知錯了,也付出了代價……”心中一股火快燒到嗓門。她沒法看完,選擇了刪除。

晚上睡覺時,梅嵐皋的電話來了,拉雜著說了一些話,才切回正題。你媽媽一直內疚,身體很不好,現在找我這里來了,講真,開始我也不接受,就罵她趕她走。哪想,她走到前面的公路上等班車,可能太傷心了,還沒上車,人就休克了,人家看她手機找到我,我只有接回來……你的態度我也理解,這樣商量,不求你諒解,但別趕她走。

沒得商量,哪里來滾哪里去。她回答,很干脆。

那你可以聽聽她的來處——

梅云芳眉頭一皺,尖著聲喉打斷父親的話:不跟你說了,說不清。

梅云芳掛斷電話。洗澡睡覺,久違的失眠又找上來,而那被強行關閉的記憶披荊斬棘,潛進腦海。

談燕子不該把那男人引進家門,還在客廳沙發上卿卿我我。那天下午四點多鐘,上班的上班,上課的上課,心懷鬼胎的她跑回家,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然而,14歲的梅云芳來了例假,沒上體育課提前回家,見到那不堪的一幕,憤怒主導了所有思維。她順手操起防盜門旁行李柜里的斧頭——那是梅嵐皋砍骨頭用的。后來,男人倒地,血液汩汩噴濺。談燕子呢,居然呵斥梅云芳犯殺人罪,還緊緊抱住梅云芳,要男人快跑。男人跑掉后,談燕子才松開雙手,跌坐在地上,拿眼愣看梅云芳。

濃烈的血腥味鉗制了所有感官,一個勁地灌注恐懼,恐懼瞬間籠罩了梅云芳。她跑去衛生間洗了手和臉,在腦袋上扣了一頂草帽,逃離家門。小區門前,遇到了回家的梅嵐皋。他從不提前下班的,但是今天……不管如何,梅嵐皋此時出現,給她送來救命稻草。她跌滾進梅嵐皋的懷里。

爸爸,我殺……

你什么都沒做,什么都不知道,是我殺了我單位的領導,記住我的話。梅嵐皋伸出右手,捂在她嘴上,重重地交代。

他攬下所有罪行,被判刑六年。如果不是他,梅云芳會被送進少管所,以殺人犯的名義。那樣的境況,她將會浸淫在復雜的目光流言中,時光與中傷并行,成長與分裂同步,人生將發生怎樣的變化?不可想,想來就后怕。母親談燕子恨死她了,不再管她,與梅嵐皋離婚,與那個差點命喪梅云芳手里的男人結婚,調到丹江口去了。

她生了我,卻帶給我無盡的恥辱和傷害,我不想看見她,她必須滾蛋。這是我考慮一夜的答案。第二天清晨起床,她給父親梅嵐皋發出短信。

炎夏走過,秋水長天的季節來到。宏通證券公司換了新電梯。重傷的學員們身體日益好轉。房楠楠和郭鯤鵬兩人在周三下午邀上自己喝了茶。

熊熊呢?梅云芳一落座就問。

郭鯤鵬抬起右手腕看手表。她送她媽媽去車站回老家,估計還有三四十分鐘才趕來。

熊熊姐的媽媽這次在宜江市住了多久啊?她老家是哪里的?房楠楠問道。

將近三個月,她媽媽老家在重慶一個叫大歇的地方。

大歇……名字好有意思,不曉得環境咋樣?房楠楠又問,眼睛卻斜睨梅云芳,嘴角抿起的微笑讓梅云芳搖頭。這鬼丫頭。

當然好,山清水秀的,熊熊說,大歇樹木多,空氣好,很利于養生。

行,你都曉得。房楠楠朝梅云芳蹺起大拇指。梅云芳會心地一笑。

茶中,郭鯤鵬出了茶室,約摸一刻鐘后,郭鯤鵬進來,熊熊隨后進茶室,順帶來一套景德鎮嶄新茶具。茶水重新煮重新沏,滋味格外不同。當然這是她們三位女士的感受,郭鯤鵬卻說,一樣樣的,硬是找差別,就是這套新茶具泡出的茶水是咸的。

哈,有趣。三位女士相視而笑。郭鯤鵬著急了,站起來,端起茶壺給公道杯續水,又分別給三位女士注加。你們再認真嘗,就是咸味,就好像海水濺進嘴巴里,不那么厲害,卻在跌入喉嚨時驚你一下,要人警醒。

房楠楠喝一口,搖腦袋。梅云芳喝一口,哈地笑笑了事。而熊熊認真地喝了一口再一口,仰起腦袋問郭鯤鵬,你覺得,咸味,好嗎?

好啊。相對清甜味,這咸味我更接受。郭鯤鵬答道。

那就,對了。熊熊點頭。

對什么?房楠楠右手搭在脖子上,驚訝地問道。見他們倆不搭話,又補充道,呀,你們倆倒是蠻默契,梅師,你說是不是?

梅云芳望向熊熊,帶著詢問的眼神。

熊熊的半邊臉在透過窗紗陽光的陰影里,猶如面紗罩住,浮現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坐在對面的郭鯤鵬遞近大腦袋,瞪大雙眼看。熊熊卻將上身退后,拿手捂住那留下縫補遺跡的人中。郭鯤鵬說道,沒必要的,人人都有缺陷……梅云芳見熊熊尷尬,打斷郭鯤鵬的話,繼續追問:你剛才說“那就對了”,對什么?

熊熊端正身體,放下捂臉的手,說道,很簡單,無論甜、還是咸,只要、對上、胃口,不就是、享受?

熊熊姐,你蠻懂鵬哥,鵬哥最近好福氣,不知你曉得不。房楠楠打趣道。

郭鯤鵬微微低下腦袋,而臉龐浮現酒紅色。熊熊也微微垂下面容,而羞赧的眼色飛向對面的郭鯤鵬。

這些天讓梅云芳更高興的是,瑜伽園又增加三名學員,空中瑜伽項目正在啟動中……時間上了釉,平穩滑行到九月底,天氣燥熱,火球似的太陽勤勉地巡視宜江城?;蛟S出生這個季節,梅云芳對九月天生感到親切,故而,對于宜江市這個季節的悶熱,也沒覺得難熬。

三十五歲了。梅云芳的感慨無奈又安然。生日這天是周六,她將瑜伽課調到上午。下午,梅嵐皋要來她這里。談燕子來不來,他沒說,但梅云芳估計談燕子會跟著來。要是她來了,自己不僅不搭理,還要……想到此,梅云芳斂起面容,鼻子呲呲,似在開趕。

梅嵐皋卻一個人來了,帶來一個大蛋糕,祝賀女兒生日快樂。梅云芳陪父親坐著吃水果嘮嗑,再邀父親去外面吃晚餐。梅嵐皋猶豫了下,才答應。晚餐中,梅嵐皋幾次想說什么,都被梅云芳搶過話頭,轉移了他那明顯不過的表達。梅嵐皋便有些沉默,也不放棄,第三次提起那個明顯不過的話題,又被女兒搶過話頭說貓咪小丸子。梅嵐皋放下碗筷,提前結束了晚餐。

梅嵐皋不愿跟隨梅云芳回去,說要去一個地方,就在發展大道。

梅云芳不客氣了,揮手打斷他的話,說道,她來了,怕來我這里討沒趣,所以在外面訂下酒店等你,我偏不讓你去。說著,梅云芳開車帶梅嵐皋朝回家的方向駛去,她霸道地要用事實說話。

到了所住的小區,車停泊。梅嵐皋卻坐在副駕座上不動。梅云芳勸他下車,沒用。她只好讓步,掉轉車頭,按照父親指定的地點發展大道碧水潤城一帶駛去。

到了,才知確切的地點是宜江市軍醫院。梅云芳愣住。

她病了,肯定是冠心病發作并加重了,或許要死了。如果真的要死……梅云芳的心撲騰下,又恢復平靜。她在心里說道,咎由自取,報應吧。

梅嵐皋下車時,看向梅云芳,眼神定定。

我回家了,明天趕早飛深圳,一個瑜伽師考試。梅云芳輕聲答道。梅嵐皋走出車門。梅云芳又說,爸,我明天傍晚返回,你沒事就到我家,鑰匙你都有。

我不去。梅嵐皋說道,語氣和神情都出奇地冷硬。

第二天是周日,白天的瑜伽課移到晚上七點四十。她五點半到家,休息四十分鐘,再補充能量,七點二十出發去瑜伽園。沒想到,在家的一個多小時里,一場暴雨襲擊了宜江市,清涼夜氣彌漫大地。

晚上是空中瑜伽課。

郭鯤鵬也來了,想嘗試下空中瑜伽。他的理由令人發笑——天氣一直悶熱,晚上暴雨帶來清涼,人一下輕松,就想體驗飛翔的境地。房楠楠朝梅云芳擠眼睛,呼哨隨之響起。另一個學員回應呼哨聲。熊熊卻滿含鼓勵地看向郭鯤鵬,說,只要、有興趣,再加上、勇氣,沒有、不成的。

楠楠撮起嘴唇,吹出一聲不算銳利的口哨,右手抓住瑜伽繩甩向郭鯤鵬。郭鯤鵬雙手抓住,卻將瑜伽繩拽在手心,人定格一般不動。楠楠催促他嘗試,他擔心地叫道:到底掛穩沒有,真的不會斷了掉下來?

手機在鼓泡,接著是一聲“我是你老爸”。梅云芳不看手機,繼續教授,又一一指點。郭鯤鵬見大家都掛在瑜伽繩上,也慢慢掛起身體,卻瞬間就落地。熊熊倒立在半空,朝郭鯤鵬招了下手。梅云芳建議,如果實在害怕,可以半閉眼睛。

郭鯤鵬半閉眼睛爬上瑜伽繩。梅云芳推了下。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被瑜伽繩纏住,掛在半空中蕩來蕩去。他伸展開雙臂,又叉開雙腿,看上去有了幾分姿勢。但總是擔心,仰起腦袋朝上看,隨即,一驚一乍地叫喊。

房楠楠落地站穩,叱道:一邊看去,你不合適空中運動。

我咋不合適?郭鯤鵬被激發,雙手抓住瑜伽繩,拉直身體,落下雙腳站好,反問。

你不清楚自己的毛病啊。房楠楠笑答,右手又不自覺地摸向脖子上的樹疙瘩皮膚。

郭鯤鵬揮舞右手,自嘲道,我是蛋白質(網絡語,有毛病神經質的意思),你滿意了嗎?房楠楠嘿嘿笑了,搖頭道:你情緒蠻大,實際是在否定你的蛋白質。說著,飛向瑜伽繩,在空中蕩起來。郭鯤鵬扭頭問旁邊的梅云芳:梅師,請告訴我,一個蛋白質超多的男人,可以飛起來嗎?

這沒因果關系。梅云芳左手不自覺地按按耷拉的左眼。

房楠楠又蕩回來,倒立身體,雙手立在地面。接著,雙腿朝后彎曲,倒下,腳尖立地,一個標準的空中犁式動作。

可是,你的蛋白質源于你太惜命,不光蛋白質,還有嚴重的強迫——梅云芳切斷了房楠楠趕盡殺絕的話,高聲道:專心瑜伽,飛起來,入境。而郭鯤鵬苦著臉打量瑜伽繩,很是無奈。旁邊的熊熊一再鼓勵,還保證瑜伽繩很牢固,要他盡管放心。郭鯤鵬的嘴巴成為復讀機,又在重復:真的牢固,不會斷了吧?

房楠楠落地,扔了瑜伽繩,叉腰,大咧咧地笑道:鵬哥啊,瞻前顧后的,你那心病恐怕……

梅云芳有些反感房楠楠的語氣,不由得說道:誰沒有大小不等的心???一樣樣的,幸好有瑜伽,你服不服?房楠楠撫掌大笑,答道:我們都是蛋白質,但后來,都是快樂的小丸子,必須服。房楠楠跳上瑜伽繩,飛在空中,鷹一般地打開雙臂。

耶。郭鯤鵬輕聲叫好。見梅云芳朝他勾手,屁顛顛地搓手擦掌,準備再次嘗試。梅云芳將瑜伽繩蕩向他,他雙手抓住,慢慢把身體掛上去……

電話急促地響起,還是梅嵐皋的。不能不理了。一種不好的感覺下,拿手機的右手發抖。

你媽媽快挺不過去了,你們見一面,了結她的心愿吧。梅嵐皋的沙啞聲音帶著哀求,在沉寂的室內清晰地響起。梅云芳木偶一般,拿手機貼著耳朵愣站,不說一句話。

郭鯤鵬上前一步,催促道:快去,要不,會鬧心一輩子的。

梅云芳哦了聲,下樓,驅車趕去。

或許激動,速度快,一口氣將車駛進醫院前面的一條巷道,右腳卻踩住剎車,車停了下來。許久,梅嵐皋發來了信息:你媽媽走路了。

冷寒襲來,迅疾地插進骨頭,繼而蔓延周身,身體不由得抖顫。好不容易屏住快要蹦出喉嚨的一顆心,上身卻撲倒在方向盤上??奁艹隽撕韲担瑓s沒有聲音,氣泡一般在方向盤和腦袋之間的空隙處游動。

尸體拖回孤島老家,先停尸一日,再拖到殯儀館火化,再捧回骨灰安葬。其間,梅云芳哭了三次。第一次是守靈的夜晚,梅嵐皋說了談燕子離開他們父女后的遭遇。

嫁給那位領導,去了丹江口工作,還是同一個單位,那位領導還是領導。那位領導以前在江城,有個外號叫“風哥子”,意思是風流哥。到了丹江口,風流本性不改,拈花惹草是平常事,還趕時髦包養文工團的年輕女孩子。

懷上二胎的談燕子某天收到一張照片,是某風景區的別墅,里面的三口之家其樂融融,女主人年輕漂亮還性感,而男主人蹲在地上,帶領一對牙牙學語的雙胞胎玩耍。談燕子氣呆了,她忍讓有底線,那就是你再風流,但不能跟人家生孩子。談燕子頭次婚姻,就是因為她跟隨一個有家室的男人生了女兒小丸子,為了爭取名分,找男人哭鬧,還找男人的正室吵鬧。人家到底是夫妻,面對她這個外敵站成統一戰線,一起到她所在的藝術學校舉報她尋釁滋事,舉報她砸碎對方工作室數個上萬元的古董瓷瓶和瓷凳,真憑實據下,藝術學校開除了她。落魄的她帶著女兒獨自生活,后來遇到一個熟人,介紹了遠在湖北江城的梅嵐皋,便帶著女兒從天津到江城來生活了。

第二胎又遇到差不多的事情,而不同的是自己坐到正室位置上?;橐龃髴鹄菬煗L滾,卻落得胎兒流產,正室名分也受到威脅,干脆放手,對老公的作為基本不管,想管也管不了,何況,一個月都難得見到他一面。

不承想,多年后,丹江口市整頓干部作風,紀委查出已經退居二線的風哥子的諸多問題。那男人雖在部隊工作過,卻毫無擔當,懦弱無能,在跟著紀委辦案同志離開辦公室時,從七樓一口氣跑上樓頂,又從樓頂上跳下來,當場死去。然而,問題還是要查,查出來,情況屬實,還挺嚴重。

談燕子當初與他暗度陳倉,也是貪戀那點權力帶來的好處。在丈夫實權的光環下,作為妻子的她涉及錢財受賄問題,雖已退休,卻也被取消各種待遇。這些遭遇下,她的心臟出了問題,冠心病很嚴重,一激動就會昏厥,如果不及時搶救,很可能就會……

聽到這里,梅云芳的喉嚨兀地松弛,哭號如洪流奔瀉。梅嵐皋也不勸,只坐在旁邊沉默不語。

另一次哭泣是火化時候,再一次是下葬。

每次哭,她都問自己——為談燕子而哭嗎?好像是,但又不是。那么是哭自己?也不是。哭啥呢?她無法給出明確答案。

心緒萬千,波瀾起伏。她想起了許多人許多事。談燕子、梅嵐皋、風哥子,還有黃薇……他們交錯進入自己的腦海,進進出出的,最后,腦海里只剩下談燕子和黃薇。她們不哭也不笑,沉默地盯看自己,似要把陡然耗掉她們生命的東西看清楚,而自己就是一面可以洞穿生活的鏡子。她們久久盯看的目光長出無數的碎片,尖銳地刮在她臉上。

她極力地屏住思緒不去想那些,卻無法忍住淚水。一波一波的淚水從右眼奔涌而出。梅嵐皋一臉淡然。小丸子貓咪更是被消了音,菩薩一般在柴垛上蹲坐。

送完談燕子入土。梅云芳就躺下,睡了兩天兩夜,其實,也不曾真正睡著,人迷迷糊糊的,夢魘不斷。斷斷續續的夢,帶著記憶和心緒,滿是銳利的碎片,戳在這兩天兩夜的時間里,要時光漏洞百出。

返回前,與父親嘮嗑。父親說,你媽媽的心一直疼,晚上睡不著,就到堂屋里坐,到屋外到處走。我擔心她想不開,就跟在后面。兩人經常是坐一會兒走一會兒。她就不斷地感慨:心疼原來是這樣啊,可以要人的命,我現在才曉得。感嘆完,她就催我回去睡覺,我不回,她只好返回。回到她的房間躺下,又是翻來覆去地折騰。隔著墻壁,我都能聽見她的輾轉反側和壓制的呻吟。

我帶她到醫院看病,她死活都不肯,說我是故意趕她走,說她拼命找到我這里來,再不想離開一步了。還說,她這心疼病是老天的懲罰,提醒她曾經對親人犯下的罪責不可饒恕,提醒她要以這樣的方式去感受親人們受到的委屈和苦楚,看什么病呢?要是去看病,那親人們所受的苦和累就是應該的……

梅云芳聽到這里,一顆心猛然抖了下,接著是銳利的疼痛。關于心疼……她不是沒有體驗過,她有經驗的。她的手也捂在胸口上,見梅嵐皋緊盯自己看,又慌忙拿開,催促他繼續講。

你媽媽不僅有冠心病,還有心絞痛,她又不愿意去看,唉,可能知道時間不多了,就想在離世前見到你……梅嵐皋停頓,嘆了口氣,又接著說:今年疫情封了路,她怕見不到你了,疫情解除后,五月中旬,找到我這里來……后來央求我帶她找你,找到你那里,給你好幾個電話和短信,你都沒接,我知道你忙,就在等待中,給她講了你遭遇車禍的事,免得見到你左眼時沒準備。哪想,她聽到那些事,一時激動就心梗,還好及時送到醫院被救過來,人卻中了風,右腿不利索了,走路一瘸一拐。你上次回老家,那態度冷硬絕情,她就絕望了,又犯了病,卻極力瞞著我,好歹拖到你生日……

梅嵐皋垂下眼瞼。梅云芳雙肩劇烈地抽動,左右手伸出,捧住無淚的一張臉。

別難過,你媽媽也不求你諒解……唉,她只希望你輕松活著,沒別的愿望。梅嵐皋拍拍女兒肩膀,輕聲安慰。梅云芳又問,她還留下什么話?

她說,見到你生活蠻好,就滿足了。

就這?還有嗎?

沒有了,她就是負疚,心一直疼,那感覺……說到這里,梅嵐皋抬眼看向別處,隔了三五秒,接著說,我能體會。

梅云芳嘴唇嚅動,喃喃道,她死了,我還是不會原諒,你就真原諒了?

梅嵐皋看向女兒,眼神清淡如白開水,許久才說:一個將死之人,何況她一直自責,我真做不到置之不理,與原諒沒有關系。但是,我真不原諒她?也沒有,唉,世上事哪有非黑即白的答案……說到這里,梅嵐皋“嘶”了一聲,繼續說,說來,我也是有罪的,你十四歲那年在家里遇到他們……砍了風哥子差點要了他的命,我呢,那天下午其實知道他們在家里,我趕回去想教訓,但是我心情太激動,生怕一下要了他們倆的命,就在外面左逡右巡徘徊,結果看見你奔出來……唉,如果我早點進去,那場面我能控制的,我還是對不起你。

爸爸!梅云芳叫道。

梅嵐皋點頭。唉,其實我心里恨死了,但我最終說服了自己接受她的投奔,因為她給我帶來那么好的女兒,我感謝。

梅云芳抬起腦袋,聲喉抖顫。如果我態度軟下來,她會多活一段時間的,不管怎么說,是我提前結束了她的陽壽,而我是她的親生女兒。還有,我的閨蜜黃薇也死了,她被騙了,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找我借錢……她可以不死的,完全可以,而我……

她爬進了車內,鎖上車門。

梅嵐皋站在車旁,勾著腰身,嘴巴急速地張合,接著又閉上,隔著車窗看女兒。貓咪小丸子跳下柴垛,立起身體,尾巴也翹起來,繞著車走了一圈。很快,又跳回柴垛上,蹲坐成一尊菩薩。

好一會兒后,梅云芳降下車窗玻璃,朝梅嵐皋笑,臉上的水光濡染金黃的太陽光亮,亮白得刺眼。

爸爸,你沒事就去我那里小住,我每天事情多,你幫我做飯吃,那本書我一直在看,我記得那句話,“人生在世,免不了面對她的荒野,但人人都要從她面對的荒野獲得自己的形狀”,我正在得到……自己的形狀。說完,又朝貓咪揮手。再見,小丸子。

喵……貓咪發出一聲悠長的回應。

返回途中。她接到了郭鯤鵬和房楠楠的微信信息。先看郭鯤鵬的兩條微信。一條是:我偷配了瑜伽園的鑰匙,這幾天偷練空中瑜伽,而剛才,瑜伽帶子斷了,我摔下來,斷了兩根肋骨和尾脊骨,就給房楠楠電話(梅云芳這些天將瑜伽園交給了房楠楠代管),她把我送進了醫院。另外,我拿走了那本書,你忘帶走。

這家伙,梅云芳不由得又急又氣。急的是,郭鯤鵬擔心得對,瑜伽繩還是不牢固,必須重新檢索加固。氣的是,固然瑜伽繩斷了,可是,天曉得郭鯤鵬是如何使用瑜伽繩做空中運動的。那個扭翻筋,總是歪著來,剛出了電梯事故,再來一個安全事故,影響多不好。

另一條是:那瑜伽帶子你要多檢查,我總是擔心我們摔下來,真的擔心,你不要笑話我。

房楠楠的一條微信,是語音。那廝偷練空中瑜伽,方法不得當,拉斷瑜伽繩,摔下來住進了醫院,傷勢不輕。哈,熊熊曉得了,立馬跑去醫院了……

朱朝敏,湖北省作協簽約制專業作家。出版《百里洲紀事:一線脫貧攻堅實錄》《黑狗曾來過》《山野虛構》《遁走曲》《魚尾裙》等。有作品翻譯成英語、韓語和西班牙語。作品獲得華語青年作家獎、《芳草》文學女評委最佳抒情獎和湖北文學獎。

責任編輯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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