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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人碼頭

2023-02-15 03:58:15王銘嬋
北京文學 2023年2期

這個夢早晚得來。

連著幾年,我把事業看作夢的一部分,想做大,卻沒有根。事業就像海上遇風的船,飄忽著,駛離海岸線。我想,也許駛離,正是為了回歸。

有一天,我恍然發現,大海其實是一面塵世的凹凸鏡,照見歪的斜的方的圓的丑的美的一切一切。

毛茸茸的雪舔著海面,遁形于一片汪藍。初冬已至,半島的碼頭趕著年尾,人流再一次涌入。早在凌晨兩點,我把車頭掉轉方向,挺進車場。叮,自動落鎖,邁著九分像的一字步,走出80后汽車職業經理人應有的氣場。

在挺進車場之前,林董電話批我工作態度有問題,應提前幾天住進漁人碼頭,適應環境。我像往常一樣反駁他,重復著對選美的看法?!拔覀円氖擒嚹5木C合素質,知識含量排第一。”他說。我說,“那個夏貝貝是怎么回事?”鵝蛋臉、黑漆漆的大眼睛、飽滿的嘴唇。他讓我說得具體點。我竟然無言以對,勾起頭,像受氣的奴才,從后視鏡確定這張臉的低廉后,不自覺地打開火機,藍紅色的焰苗幽幽地綻開,我又一次玩火。火烤到臉上時,我再次告訴自己你情我愿,美事一樁,后視鏡里的臉瞬間高貴起來,頭也不那么重了,火光把座駕照得慘紅。

自林董第一次付諸行動后,我就看到了空前的銷售規模,以及由此帶來的聲譽和金滿箱銀滿箱。這一個月來,我等著這些車模提前給我電話。我知道來參賽的車模中早已成名的也巴望這天,比如那個叫珍妮的混血女孩兒,就算耽擱搞電影和出國游學也得來享受享受。青黃不接的嫩模更是急得提前收拾行李,恨不能插上雙翅單飛港城。他們為了一舉奪魁橫沖直撞地把我當第一靶,瞄得我渾身不舒服,待射過幾次后,又把我當寶藏挖,沒完沒了地問東問西。

所以快到漁人碼頭時,我不禁加快了步伐,希望早早接到他們,好正式進入工作流程。

林董又來電話了,脾氣聽起來很大,“為什么叫劉部長?”我說,“新車下線,他來助陣有臉?!边@回賽格車放在港城首發,我比誰吆喝得都賣力,第一個就請了劉部長。劉部長負責亞洲本品牌營銷,常各國選店巡回指導。港城建店時,他也參與了剪彩儀式,并且親臨督導過我的工作。

林董咕嚕著,“以后別請這些不中用的。時代在發展,有些東西得變通?!绷侄瓕⒉块L有看法,源于他們做事風格不同。林董的風格,我暫時不好講,他是上司,能把調車優先權給到我,還給我發銀子。

“那個姓桂的怎么非得半推半就,嗯?”林董在問我,我沒吱聲,他接著說,“裝吧,裝吧,裝不了多久得蹦著高兒來??此芡娉鰩鬃诖髥巫印!绷侄挥帽闹邇簛?,X品牌董事長身份一直滋兒得很。

我想讓林董也早些過來,省著一遍一遍地來電。林董那頭哼哼哧哧,半天沒聽清他說了些什么。我撂下電話,腳底一滑,險些摔倒。碼頭式的建筑搶入眼簾,這是一座用混凝土、舊磚堆砌的縮小版的碼頭。下三層,上八層,高端大氣,引得我目光流涎,灼灼不止,這時,林董又把電話打來,風大,聽不清,我摁了。轉臉便見游輪朝這邊慢騰騰地駛來,我翻出望遠鏡,對準焦距,鏡頭下的姑娘們,時尚拉風,挽著手,在船板上跳得像醉酒。船上的彩綢很多,呼啦啦地飛舞,在有燈塔的海上,斑斕無限,令人神往。

我的心卻布滿苦汁,眼眶泛著莫名的痛。放下望遠鏡,塞回包中,拿起手機,想拍個相片,發林董。剛才按了電話,止不定清醒過來,會怨我越來越目無領導。嘀嘀,林董的信息沒談相片,竟寫著“鄰市有動靜,擔心三年前的事情卷土重來,耽擱本次活動首發”。

他一慌,我也著慌,在錢面前,我經常代表同事先失了主心骨。此刻,恨不能耳朵里長腳,跑過去面對面地把事商量。我迅速把電話撥了過去,他卻說,“翻來覆去那點事兒,推測沒啥具體影響?!彪娫捘穷^還亢奮一小會兒,又說,“心揣肚子里,活動結束,等拿紅包。拜拜?!蔽覄傄獟祀娫挘a充令人膈應的話:“他們若能搬起石頭砸自己腳最好不過?!迸?,電話掛斷。我的心情突然壞到散架兒,一股無名火撐痛雙肋。這時,游輪來電說臨時調整兩小時。唉,這群姑娘八成以為碼頭有記者,要在背人的地方一番“刮膩子,上染料”。

我只得朝建筑走去。暗光烘照,“漁人碼頭”四個魔幻大字輪番撲向我,音樂與海潮雜糅,耳朵仿佛住進交響樂團。我對五光十色煩透了,更喜見百搭的灰色。我灰著臉走進電梯,光閃的數字鍵一滅,負一層到了。一路的綠色格子甬道,一邊是大規模的咖啡廳,一邊是裝束室。我往裝束室走,瀨口水、鹽膏、發油、香水、飾品、假發,一應俱全。含住鹽膏,從舌尖滾到舌根,厚垢掉了不少,口氣比平時芬芳,精神也振奮多了。我往七樓姑娘們房間去了一趟,房間里什么都有,她們也不怎么挑剔,畢竟隨身箱子里應有盡有。

從七樓下來時,林董最后說的那些話在心里已然涼了半截,雙肋不再脹氣,也許室內的溫度好。隨后,我化了淡妝,把夏貝貝的簡歷默背一遍。有人敲門,我立起身子,來人是侍者。

我問他,“什么時候到的?”他說,“早來了。”我問他,“有事嗎?”他說,“沒事兒?!蔽依^續看簡歷,他湊過來跟著我的節奏一起看。我有些厭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漁人碼頭,他就是個助手,更確切地講不過一個后勤類人物。他看出我的不耐煩后,不自覺地往后避了避,還是沒有走的意思。片刻,林董電話說,“你休息吧,讓侍者去接。”我轉告后,他迅速照鏡簡單整理,氣息積極而努力,連聲招呼也沒打,像風一樣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我不知所措,合上簡歷,微嘆一口氣。

當聽到嚓嚓聲、耳語聲、陣陣踢踏聲,我便護著職業裙微翹的圓邊兒,奔往負三層。這里是活動場地,有數十座形狀各異的花崗巖臺面。平均每座長五十米、寬三米、高一米,英氣十足。兩旁是海神話藝術鏡面。以海洋生物生成的鏡面,每回都令林董振奮,說,“美!真美!”他摩拳擦掌,特像打了氧的魚。

“三個泳池放上水嘛。”他說。

他用大手撫摸著一處造景峭壁,身后是巨幅寫意的汪洋大海圖,有帆船,海鷗,陽光下如指肚兒大小的螃蟹,魚兒蹦跳,貝唇緊閉,各種渤海生物在圖景中各謀其位。若是三個泳池注上水,與海洋鏡面映像,這幅圖就“活”了。

“頭天晚上注水,更新鮮?!蔽艺f。

“真美哇?!彼仲潎@。

我飛出一枚響指,以眼神對答,心中暗忖:還他媽的泳池,跳到水里不清不渾,泛起的水紋是最好的膠片。林董略頷首,頗為躊躇樣兒,一看又是裝出來的。我更要裝得滴水不漏,畢竟承受了恩澤。我指向球形臺,展示臺,錦鯉池,玫瑰塘,水滴灣,絮叨個沒完。

一時想起大人物桂總給出的意見:“爛果園子算什么,野猴子待的地方?!彼囊馑嘉叶?,人造果園搞不好就成了花果山,沒了興致是小,影響簽單就大了。這話還是林董轉述的,我沒見過桂總。桂總是南方搞油業的,大買賣人。不讓造就不造。先砌幾個泳池是費錢,可也大氣,視覺效果更能翻倍。方案由我重改的,正反,一筆不菲的收入要進賬,不想別的。

在侍者的指揮下,姑娘們已排好隊。個個面帶喜悅,笑得很甜。剛才一番捯飭,真是光彩照人。

“一律按照合同履行義務,現在想離隊的請走開!”我嚴厲地向前一掃,刮著每張面孔。和電話里聊天的聲音,截然不同。

姑娘們聽罷,瞳孔快速收放,鼻翼微微震顫,依舊喜笑顏開。于她們這話沒有生硬感,沒有居高臨下的陣勢,反倒像擁有一張王牌,襲了自以為是的身份。尤其在林董的微笑中,她們淋漓展示腰肢的弧度,似變形的拋物線,差一步就可以取點做題了。唉,凡這行當,沒一個不認為自個兒漂亮地可以沖出亞洲,沒能出人頭地是老天閉眼睡著了。一番骨頭到皮的打磨,就算不出精品,那贗品也是精品,一般人難識真假。

林董為了他們,今夜無眠,正恰到好處地掃描著。嚇我一跳,這是誰的聲音?林董背著人可見下了功夫,會把聲帶擠得磁性十足,說,“認真走臺,創新pose?!?/p>

還沒出名的姑娘,弱得像群嫩雞崽兒,一個勁兒地點頭稱,“是。是?!彼齻兛此颇抗鈭远?,可再細一看,會發現手心倒汗,抻搓衣角,不斷吁氣,個別人沒控制好氣息,竟發出屬于自個兒的聲音。一瞬間,我起了彷徨,深吸一口氣,再次掃視她們。

“好,立正!一點要求,把嘴巴閉緊。”我擊掌三下說了這些。

夏貝貝朝我丟來一個眼色,我反倒冷冷的,開始調整隊形,據通話及剛才的觀察、簡歷特色,把幾個能獻殷勤的,此類人常亂方寸,挪后面。神態無所謂的,此類人厚積薄發,放前面。這樣搭排,隊伍不會失重。行內規矩多,沒有誰手把手教,懂得哪個賽道都不虧才能把場子撐下去,姑娘們心中有數,一陣嬉笑,又相互認識一遍。她們幾乎對通往彼岸有絕對的敏感度,最怕熟路的鉆了空子,憧憬落空。

有備而來的夏貝貝不怕熟路的,卻怕桂總的行當后勁兒沒指望。有一次她說,“想攀個行當穩妥的大買賣人,將來才不至于窮酸?!迸说陌凶?,始終瞄準銀子,名表名包名鉆名車,配著心情搭,場合用。再說了,凡與藝術沾點邊的,哪個不想國際化,代言品牌,參與大片拍攝,前期眾星捧月,后期警車護航,羽化在銀子和掌聲中。

她也算勤奮,把臨場發揮的題目,熟背在心,比如,賽格車始于哪個年代,最早的設計者是誰,油泵的工作原理……另外,她要展示舞蹈《湘雨》,劉部長愛看。她是在某財經雜志的個人訪談欄中找到這則消息。“訪談不可信?!蔽覍λf。她急了,把帶子扔了一地,左踢一腳,右踢一腳,發起精神質。我怕燒了情緒,連忙改口說,“看客能樂得直鼓巴掌,指不準還得備上藥棉和紗布,鼻血這玩意兒,何時光臨誰也沒譜兒?!惫媚飩兌紣勐犨@話兒,恨不得這些金滿箱銀滿箱的男人為他們神魂顛倒,要月亮不摘星星,要什么給什么。只是夏貝貝的樣子,不受林董待見。

碼頭鐘聲轟鳴八下,姑娘們縮著頭,用眼睛和耳畔尋著余音,樣子蠻可愛的。

“當初設計者吃啥長大,非得鬧海嘯才算罷?!被煅⒄淠莸闹形暮軜藴省N翌┧谎郏駳馕醋?,卻閉上嘴巴。確定我沒下文后,又朝我噘著小嘴巴撒嬌,像我多喜歡她似的。

事實上,我對所有的姑娘都不嚴厲。雖然,我從心底厭棄,不愿理睬,可我不想毀了她們的心情。她們是踩著路來的,我們又是鋪路人,哪好給人臉色,說該說的,做該做的,有些必要的時候還得給她們打氣。

從一早到現在,站了兩個多小時,姑娘們累得眼神暗下來,微笑卻依舊,可比哭還難看。有的臉上開始掉妝,有的因整容急于回去打營養,我想讓她們回去。我看了林董一眼,他正等著我這一眼。

“花出多少銀子包場子哪,便宜這個女人。二十一世紀還審這種美?”林董因夏貝貝不是錐子臉,而大為惱火。看起來也像裝出的火氣。

網紅臉沒啥稀罕,我替夏貝貝平反,“上回,有個車模剛做了下頜來培訓,睡覺磕回原位,醒來尖叫,拇指食指上下左右齊開動,葵花子兒小臉蛋立馬呈現?!绷侄瓝溥暌恍?,他恨不得這些女人整得符合快餐世道。笑罷,我突然發現林董的眼神柔情萬種,原是抓人眼球的好鞍晃來晃去,現在穿這么惹眼,待桂總來,她要怎樣搭配。夏貝貝一身幾何式布條亂搭的透視裝,超前打造著理性的性感。

估量話訓得差不多,我擅自做主分了房卡,讓她們回去休息,并再次叮囑十天內不許離開漁人碼頭,否則,費用清零。

侍者把姑娘們送到七層后,回來站在電梯口向我賠禮。禮節性的道歉,多此一舉。想想我也不煩他,他有好處,尤其是看到的擱心里,聽到的悶腦子里,唯獨不放口中亂嚼。

他雙手遞來配餐表,我瀏覽一遍,說,“龍蝦換對蝦,貝類不要,參鮑替上,二兩肉熬粥,水果酸奶,其余的全不要,越簡單越好?!笔陶吡ⅠR用手臺出單,我簽了字。侍者躬身退下。

午后,夏貝貝輸送一條短信:“藍總好!我是夏貝貝。桂總讓您照顧我?!?/p>

“負一層咖啡廳見?!蔽一匦?。

她來了,低胸羽毛衫無緣無故地萌生野性,巴掌大的黑格子裙齊著臀垂兒,濕漉漉的發卷兒,擎一支腮紅棒,口中打著輕哨兒,兩團紅暈乍一看像晚霞。我們相視一笑,貝貝就問,“你看劉部長會不會喜歡我?”在她心里,我已然是信人。我哪里了解他,但我可以肯定一點,他欣賞我的工作作風,更愛港城風光。我無所謂地搖搖頭,說,“我不了解。”貝貝把嘴唇咬成半月牙狀,眼神暗淡無光,剛才那團霞光也失色不少。我有些過意不去,讓她喝咖啡。

“他的位子挺高的,我心里沒底?!必愗惻跗鹂Х?,滿眼忐忑,看向別處,“藍總,你就好人做到底吧。”

我覺得貝貝是個聰明女孩兒,便說,“別要求太高。你已經和別的姑娘不一樣了。你應該高興,比她們幸運?!?/p>

貝貝挺善良的,讓我挨個兒見見。

我說,“明知道給不了有效信息,何必去裝模作樣,這樣的事兒,我做不來?!?/p>

說著,我打開手機,一一刪除別的姑娘給我的約見信息。于她們裝作看不見,是最良性的表達。貝貝把咖啡一口喝凈,侍者撤去舊杯,換新杯,而后遠遠地站著。

“藍姐,你給我估個價兒吧。就我這樣,你看看?!闭f著,她站起身子,給我走上一段兒,幾個動作很嫻熟,她笑起來,有兩枚深酒窩兒。我笑了笑,“快坐著,我也不是考評官?!?/p>

“藍姐,你就給我估個價兒吧。”貝貝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說。

我吸著上嘴唇兒,說,“各地房產,各國首飾名表,出國票根滿天飛,紅得發紫,有一個名正言順地做了福布斯富豪的女主人……”

我腦袋跟不上嘴皮兒,亂七八糟講了一拖拉,又意猶未盡誨人不倦:“沿海城市是個撈金地,就看自個兒怎么處了?!彼馗鸱脜柡?,波濤似的洶涌。

“求你給我設計一下吧!我知道你在行。”她急切地哀求我。

什么?一個準備晉升高級職業經理人的優秀管理者,竟被她用語言,篡改成皮條商人。哦,剛才那群嫩雞崽兒也應算我一個。我沉默不語,心里暗嘆。

此時,碼頭廣播滾音播放各品牌的價格戰,口水戰。X品牌劉部長再次聲明市場的前拓性,保有數量居世界高分比。他方發言人拿捏著小調兒,火力十足,見縫插針地游說其他品牌,以求共贏。貝貝罵了一句,“媽的,開個車,也能打起來,吃飽撐的?!蔽艺f,“端哪碗飯,哪碗飯不容易,現在鄰市又開始搞動靜,兩市近,怕影響首發?!?/p>

這堆剪來的新聞,是林董要求算在課程內的,貝貝挺上心,列出話題,不斷追問。

“姐,當地有過實體戰嗎?你給說說。”她很認真地等我回話,像我有多大能耐,竟公然地捧我。

我不語,腦仁兒疼。

“姐,別小看了,什么事岔子,也能掀起大風浪?!彼f。

這話切中我的要害。

“姐,你怎么不說話?”貝貝胸前的絨毛晃動著,摳弄指甲避免尷尬。透明的黑晶鑲在十枚金色甲片上,嫩里冒著神秘。我輕笑,抿一口咖啡。

“送的是平層嗎?”她問起預期的房子。

一無所有,滾蛋回家的車模也大有人在。我沒講出來,不能把天兒聊死,不是嗎?我咬著杯口,遞給遠方說不清的神色。

林董把沏好的茶重新換過一回,腳步越來越重。我參照《名?!樊嬘狙b樣式,拿不定主意的,索引頁鉤對號。林董瞧我一絲不茍,轉過身,說,“別被桂總老小子耍了,錢砸光的事兒,也不是沒有過?!绷侄谑装l團購中吃過虧,現在他總愿意大膽懷疑一切,在否定中收獲肯定,或是當頭一棒,或是喜笑顏開。不知林董談桂總用的是哪一計,總之,林董會呵呵一笑,“油業有錢,花不完。”

電話連唱,林董撲向桌子“歡迎光臨”說個不停,放下電話后,說,“負一層?!蔽冶鸩牧锨巴陶吒谖疑砗?。

咖啡廳靠窗處立著一位小眼睛男人,他口唇松弛,做著某種拉伸運動,樣子滑稽油膩。就他?大人物?有空來捧人?牽線更多大人物?我沒進門,在外打量,趕來的林董看出我的不屑,不動聲色地掏手機,發信:“網眼小,兜大魚?!?/p>

剛坐定不久,林董眨著鏡片后面細長的眼睛,一步到位提簽單。

“你們的車不好賣嘍,”桂總剛落座時,屁股像是盛了水能攤出好多面積,現在又說這話。

林董臉色一變,說,“老桂,每條線說好了解決2000臺車,他們什么時候到?”

桂總用肥胖的手指把紅板臺彈得嘣嘣響,不大一會兒,便泡在煙圈里,自顧自地說:“企業現在可不是大當家能一手遮天嘍,何況鄰市又搞動靜?!?/p>

林董吸著鼻子笑了笑。

“老桂!”林董摘下眼鏡,兩只鼻筒直冒煙。

“都躲起來啦,”桂總一指林董鼻子,“老兄經驗得很哪,吊我胃口?!绷侄僖鉀_我吼,“累也不能休息,把夏貝貝喊出來。”

“夏貝貝有些累,讓她們休息吧,排練好,再上場,看得您心花怒放?!蔽覍鹂傉f。

桂總一手舉煙,一手敲得板臺更響了,腿腳顛著,那樣子活像一個快放完電的胖玩偶。

林董瞪我一眼。我回瞪一眼。

“這個貝貝鴨蛋臉,別的那些,媽的,套用一個臉?!惫鹂傔吙冗呅?,肚子上的肉一鼓一鼓,像只蛤蟆。

他拒絕扯大鋸,直呼讓夏貝貝出來。拗不過他的脾氣,我讓侍者盡快在咖啡廳布置一場酒會。我不想單叫貝貝,活動前,我有保護他們任何人的義務是其一;控制好局,別亂了幾天后的活動是其二。聽說是油業大亨,姑娘們雀躍極了,提著最美的行頭,高顏值,高氣場嘻嘻哈哈地來了。他們不聽紀律,個個削尖了腦袋,你灌我也灌,一副不能落后的架勢,把桂總當作第二靶展開轟炸式的敬酒。貝貝靦腆,擠不進去。桂總狗爬一通,和她們玩起了捉迷藏,一身肥肉亂顫,到后來,被桌子卡住了。林董正待發作,負一層的手鈴響了,侍者把亂滾一氣的桂總扶去七樓。姑娘們頓時空虛起來,相互不再溫柔,充滿地道的槍藥味兒,有的甚至丟下杯子,掃蕩所有的食品。林董讓我半小時后去找他。

我瞥見一雙淚眼,說,“惡狼嗎,誰見了不怕?!?/p>

我的聲音冰冷得要命,我恨鐵不成鋼,說,“技術不好沒事兒,臺風得好,臺風哪里去了?”

姑娘們雙手交疊,貼于小腹,靜靜地低下頭。貝貝不哭了,看起來多了心思。她想什么,我知道。我噓了一口氣,指著餐臺一片狼藉,有脫落的仿真甲片兒泡在流出的酒水中,正熠熠生輝,也有幾件綠不綠黑不黑的裙子,絞成硬痂兒軟結兒,活像一坨漚了半年的墩布,一枚鞋跟歪倒在吧臺下,幾只光腳丫子剛才跑得最歡實……我越看越氣,品牌形象全讓他們毀了。

林董一句一個不樂觀,一句一個糟糕透頂,搞得我想罵人。他把茶水潑了,說,“可惜港城這個地方了,活脫一些沒見過男人沒見過女人的人摩擦起電了?!蔽液吡艘宦?,看著他氣急敗壞的臉,順手給劉部長發了一個問候行程的信息,也是想提早跟他見面。劉部長發信說,“用不著來回跑,我在鄰市,過幾天就見到了?!彼麜ム徥?,我挺吃驚的,八成有什么熱鬧被他關注了。想也白想,理不出頭緒,只得聽著林董牢騷,聽著聽著,我掩嘴笑了,他的嘴巴成O形,像極了蒼蠅入喉,不得不咽。

夜里,貝貝把我領進房間,介紹一種洗液,另有一個透明軟痂。我推開她,她還不停地說,“這些生錢的東西早有了,我也不是第一個用,有錢的男人更認。”媽的,一群騙子!我摔門而去。

漁人碼頭的霓虹撐破夜空,炫出琉璃色,連年來積攢的空虛,有備闖入,捫心自問,越問腦袋越疼,整片腦殼竟輕起來。海風輕輕地搖著我的發絲,我散開綰在頭頂的髻子,如瀑黑發融入黑夜。我抬起眼,岸上鋪滿薄薄一層冰,白亮亮的,大海接著雪花,我接著大海,可惜我用的是不爭氣的眼睛。直起身子后,我抹了把臉,發現是大海接著雪中的我。要干就好好干,不干就滾蛋。我不能滾,活動之前,我放不下的事情太多了,活動之后,等著我的事情也會很多。

現在等我的,一定是那些女孩。她們想約到我,仍不斷地發信息,有的已經近乎哀求。我抬眼打量七樓的燈光,正斷斷續續地灼燒,姑娘們不曾合眼,在等待某天能有鮮花紅毯和锃明彩燈的俯首,在光圈中盡情地游弋成一條錦鋰的尾巴,就像灌酒,不,要比灌酒多出百倍千倍的爭先恐后,只為使出渾身解數。咸風苦了嘴唇,我又一次陷入空虛,甚至有些絕望。

“藍藍,桂總在港城的5000單任務交給你了,我看讓珍妮上吧,她還是有名氣的?!绷侄瓉硇耪f。

“桂總答應夏貝貝了?!蔽一貜?。

“男人的心思你不懂。”林董再來信。

“我為什么要懂他們的心思。賣車,修車,老帶新,形成閉環,是廠家考核我個人的指標。”我沖著大海咆哮如雷。

想到指標,我主動稀釋了絕望,匆匆跑回房間,繼續畫圖。猛然,明閃閃的玻璃鏡面隱現一張剛熟悉過的臉。海潮震得耳膜又硬又疼,誰把窗戶敞開了,疾入的冷風吹動兩杯綠色的果酒,清波蕩漾,如精致的田野。

“今晚,就今晚!”那個肥不嘰的聲音,油乎乎地冒出來。一并想抓住我的手。

“回家找你媽!”我狠狠地踹過去說。桂總佝起圓身子,踉蹌出門后,跑得飛快。

十天后,姑娘們起得很早,從內到外一番打理,然后,跑去造型師那里,比照氣質、妝相,服裝抓弄一款合適的發型。負一層炸了鍋,音量一迭高過一迭。侍者搖動手鈴,也就安靜了一小會兒,音量再次四起。我把耳朵捂住,使勁晃著頭,知道她們那點可憐的興奮,全是因為要沖向終點。安靜再次來臨——她們突然緊張起來,有默默祈禱的,臨陣修改簡介的,觀摩別人裝束重捯飭的,暗自垂淚的。

珍妮微閉雙眸,陶醉于一身艷麗的裝束,張開雙臂高調展示藍色眼睛和雪白肌膚,她說:“我國遍地是金子?!闭淠葸f林董咖啡,林董微笑相饋。而夏貝貝捂著小腹,抹著眼睛,一副沒出息的樣兒,也沒個笑臉。

梅花隊形一張一合,一前一后,一收一縮,自高階向下,一派冰凌花怒放。而后,三三兩兩地踩著節拍,后踏步散開,走向花崗巖展示臺,左手迎前,右手搭臀;十指屈成葉芽狀,身體釋放料峭春意;貼肩扮酷射擊,自帶音效;現場跳勁舞的有些別扭,但珍妮勢必想猛一回,林董批準,那杯咖啡奏效了。擅水的翻拍著水花兒,沉水的鎬石發箍清冽無比,我不禁打了幾個寒戰,仿佛凍住了。是貝貝令我暖和起來,一身藍色斗篷,蟠桃形的胸襟,收腹提臀,臉蛋前傾,肥嘟嘟的雙頰,像帶著仙氣兒的新生兒。桂總一邊一口一個質量好高標配,一邊往泳池去,放手進去,眼睛小得有些忙不過來。我拉他一把,叮囑別濕了鞋。他微微一怔,離開泳池。我慶幸姑娘們并沒全穿泳衣上場。

慶幸之余,我不敢看林董,他像是要吃人。哪回活動也沒如此光涼,我們像光著屁股磨磨的驢子,正轉著圈兒丟人。一股參與的遞減感,正油然而生,人越來越少,簡直成了獨舞。我心頭恍過那副冰涼的銬子,它像一筆沒有交付的諷刺,朝我明晃晃地宣誓。

林董朝我走來,我朝他走去,他問,“劉部長呢?”我說,“不知道?!蔽覇柫侄?,“別的線呢?”林董擰碎了香煙,他也是吉時到時,才知道就桂總一人,其余全是演員。

我們用目光對耗了一會兒,覺得意義不大,各自朝反方向走去。好容易挨到展示結束,之前大動干戈的競賽便開始了。

我迅疾讓桂總簽單。桂總乘興簽罷停筆后,笑道,“就怕形勢比人強。”我直截了當地問,“他們怎么沒來?”林董說過,桂總答應牽出其他幾條線,我特急于問到情況。

“誰?”他沉浸在興奮中,聲音很嘹亮。

“您答應的一條線2000臺車。一條線也沒來。”他和林董談過的。

“做守法公民去了?!彼梅傻拙€壓我。

“那您呢?”我一時無語,好容易憋出這話。

“我到這兒奉公。”他已經無暇回答我的話,我拿著簽好的單子心涼了一半,腳板子抖得要命。桂總笑得很得意,喘一口氣,冒一層汗。林董閑我多嘴,我卻瞧不起他此時化不開的眼神。

12號搶答成功,12號搶答正確。題目繽紛雜亂,從常人不知的天文地理,到耳熟能詳的瓜果梨桃,十幾雙漂亮的大眼睛盯著屏幕水紋,貝貝水紋最高。球形領獎臺展開雙翼,一枚碩大的汽車logo在汽笛聲中冉冉升起。貝貝舞動《湘雨》,桂總賊得令人發昏。若不為簽單,滾他爹個蛋子去。

一切順其自然,貝貝得了“賽格寶貝”。賽格車是今年X品牌主推。此刻,錦鯉池、玫瑰塘,水滴灣與生物鏡面成對角,折射巨幅大海浩浩蕩蕩,魚兒蹦跳,貝唇微張,蝦飛蟹舞,美女如云,蔚為大觀。

貝貝興奮地舞著雙手,跳著雙腳,發出“啊——”的聲音,隨著旋律,像海浪一樣舞動。姑娘們跑到巨幅面前,抓那些靜止的東西,無果,四維成像翻天覆地,大海與科技迸射出的美,把港城美再次推到高潮。

除了珍妮,其余幾位姑娘像泄氣的皮球,把所有的問號掛在臉上。不管怎樣,封閉式的活動基本完成,明天將會把專門為貝貝采樣的相片,塑封打包用于后期制作。

此時,珍妮轉動著藍眼珠,甩過長發,登上球形領獎臺與貝貝合影,并揚手招呼十四位姑娘。這些姑娘繼續360度展示全能性誘惑的美,已然沒什么效果。她們今晚就要離開了,趕往下一個海選或是重新躺回手術臺。珍妮留下等機會, 10000元辛苦費,于名氣不算小的她算不得錢,她要房子、車子、票子、翡翠、黃金。她羨慕貝貝的身份和房卡,貝貝卻一臉的不情愿,猛發短信,要劉部長的電話。我拒絕了。

次日清晨,我站在建筑外,有人招呼我,是桂總??礃幼訌慕ㄖ飫偝鰜怼N艺f,“您那些人脈盡快?!惫鹂偤俸僖恍?,指指天,說,“我說得不算嘍。”

他轉臉說到劉部長,“那個老頑固懂什么?”我劃著指甲,原地踱步,他竟然吃我吐出的白汽。我丟過去一道目光。他朝我略帶俯視意味地笑笑,走得很快。我把目光脧向桂總遠去的車影,又轉向漁人碼頭。這些當官的靠著位置相互調動積極性,來這兒呼風喚雨,起早貪黑。

我發著抖進了建筑,侍者連忙遞來小烤爐,幾個寒戰連著一氣噴嚏,手不聽使喚。他又端來熱咖啡,安排我坐在電熱毯上。我睜大眼睛, 海風呼嘯著,灰色的海潮裂變不止,地面被疾雪洇得濕乎乎。恍惚間,幾束卷浪飛成一個筒兒,吸著建筑,建筑的肚腹里坐著我。我扭頭看侍者,他也在看我,他的優點正變成缺點。我問他,“有什么事兒嗎?”他從口袋里取出十幾頁紙,第一張是貝貝的相片,第二張往后是珍妮和其他幾個姑娘。男人愛漂亮女人,也屬人之常情。可他好像并沒流露出應有的神色。

我試著再往下翻,看見一些熟悉的文字 。

夏貝貝,生于潮州某村,全家務農。初中畢業,在啤酒廠工作,曾獲當地啤酒杯小姐稱號。后來去了北京,參加過幾次民辦選秀比賽,最好成績第八名。

珍妮,生于上海,混血兒。知名車模。父親服裝設計師,母親攝影師常年定居國外。美術院校畢業。做過人體模特兒。喜歡旅游、繪畫、攝影。

這些我都知道。他從哪里打聽來的?我問他,他不說,像個聾子。我起身,又抖了一下,推開窗戶,風聲浪聲齊鳴。他低頭說,“還開窗?”我說,“開著。桂總一直沒走?”他指著樹下一只僵死的鳥兒,那樣子像是“啪”摔下來的姿勢。他學起它的叫聲。我覺得他越來越像個精神病,他繼續鼓嘴,雙掌彎抱成團兒,吹起《便有警察》,哨音猶似洞簫。我心跳得厲害。往回開車時,差點把油門當剎車。

林董神色匆匆地拉住我,說,“鄰市鬧得厲害,形勢緊張了,有夜里砸新車的。姜總已經報案了?!?

“警察一來就沒事了?!蔽覔钢讣灼海ブ准鈨?,向上看了一眼今天的太陽才說出這話。

“心臟病要犯了。”他一副不經意的樣子,與剛才匆忙的神色判若兩人。

“后悔搞這場了?”我想我的心思。

“我們不搞,其他品牌也得搞。”他表現得很輕松。

“那就靜觀其變吧?!蔽艺f。同時為港城捏把汗。

正在這時,貝貝電話說,“桂總小氣的帶鎖,送國產賽格。”一串鼻音,像是哭過,也可能是受涼感冒了。她向我繼續要劉部長的電話,想從他那里要一臺進口賽格。我支棱著頭一邊聽電話,一邊看珍妮大步大搖地走進展廳。

珍妮是最后一個離開漁人碼頭,住了就近的如家。她說很不適應黃色的墻壁、棕色的地毯、橙色的墻,大白天跑來我店換換氣兒。我放下電話,去了一條信息,建議貝貝哄著桂總多買點不值錢的精品。他們說來就來,珍妮第一個迎上去,拉著貝貝的胳膊,時而埋怨,時而親昵,那樣子讓人無處尋思??礃幼迂愗惒皇娣G不拉嘰的臉色幸好有濃妝蓋著,她的貓步在巴掌大的4S店施展起來可笑,我替她先出了一頭汗。后來她的汗更多,尤其站在賽格車前面時,上唇升騰起一排密密的汗珠,臉蛋兒通紅,目光微冷。桂總和貝貝有一定距離,情緒也不高。

幾十雙目光脧著貝貝,有客戶、有員工。貝貝這才輕撇嘴角活泛起來,用鑲著金甲片的中指和食指夾起一支香煙,另一只手不厭其煩地打合著嶄新的駕照,沉浸在拉風中。

林董穿過展區,珍妮歡快地跑過去,硬拉林董照合影。合影處掛著開心鑼。這鑼由上好的銅制成,鑼架子上擎一支鑼槌,鑼架子是大紅色的,開心鑼的額頂也系著紅綢花兒。鑼槌震鑼,余音悠揚,像古琴。我取下鑼槌,遞給貝貝,貝貝欲拿不拿,眼眶頓時布滿血絲,一輪紅色月牙印子浮動著。珍妮替她敲了三下,接著再次招呼合影。

合影上的珍妮,噘著紅唇,手里還拿著鑼槌。貝貝沒看珍妮,甩開一身紫貂大衣,走得沸沸揚揚,張開的毛面兒活像一座散養區。我想和她說幾句,她卻躲進洗手間,好久不出來。我知道他們不會選精品了。

林董拉桂總上樓坐坐,桂總拒絕,林董拐住桂總的胖胳膊就上了樓。珍妮丟下鑼槌,也跟著去了二樓。

我等來貝貝,領她進了洽談室,她伏著胳膊哭起來,哭累了,她說,“那幾本雜志封面全是我,內頁的采訪從何而來?”我并不奇怪,如果現場找貝貝,還得往上砸銀子。

我勸了幾句,她仍然抽泣,說,“姐,你給我劉部長的電話吧,求你了。”我說,“不方便啊?!彼郧笪?,就差下跪了。我說,“上去看看林董吧。”她搖頭,表示不想參與他們。

“我也不想參與?!蔽艺f。她問我,“是鄰城嗎?需要挪車嗎?”我說,“不用?!苯又愗悘陌锩鲂萝囪€匙,說,“便宜賣了,到時一塊兒挪了吧,這車開著掃價兒?!彪S手又一指雜志P圖,“世界頂級原裝賽格?!蔽艺f,“這臺車你摸不到?!笨粗鴵碛械倪@點毛毛雨成了終點,貝貝的臉蛋紅一塊白一塊,仿佛瞬間長了癬,車模培訓時修煉的那點仙氣兒驟然消退。

外面又下起雪,薄薄的雪搭在車身上、房檐上,珍妮尖叫著從二樓沖下來,站在未落滿雪的地上跳圈兒舞,看樣子不夠過癮,迅速揉了幾個小雪球,朝天上連環拋去,再驚訝于雪球落地時的粉身碎骨。

貝貝問我,“搞這么大陣勢,一層層選下來,就為了幾張圖、幾篇字?”

我已經給不到她有效溝通,便劃開林董不斷發來的信息。

他倆在樓上大吵一架,起因還是那句話,“簽單是個意向,買不買還要看形勢?!迸瓪怆y散,林董打開窗戶,風夾雪吹了進來,他把頭探出去,喊了一聲,“打雪仗嗎?”珍妮說,“不打雪仗,要打仗?!闭f完,又往天上扔雪球,再次驚訝于雪球落地的粉身碎骨。

林董回臉問起幾條線的事兒,桂總說,“你得逼死我呀,現在企業不好干,有點紕漏,就有人往上告,這回撐個媒體面兒,已算是給足面子了?!绷侄f,“不行!這賬得清。”桂總冷笑一聲,說,“沒門兒!”說著,隨手關上窗戶。二人一開一關,胖子有勁兒,瘦子機靈,在搶勁兒過程中,桂總擠了手,一會兒工夫腫得通紅。他推了林董,說,“惡極生瘋?!?/p>

珍妮跑到洽談室喊我上二樓,與擎著手指的桂總錯肩而過,正趕上林董把剩茶潑了一地,說,“沒門兒打窗給我出去?!绷侄樟耸掌?, 說,“訂票吧,從早劉部長就說你能耐大?!蔽覜]接話。

這天,我一邊盯著本年度業績量,另一邊把耽擱好久的事兒補上——給其他幾位車模寫感謝信,這是業內要求,凡參賽的車模,舉辦方要把屬于她們展示的影像及場域copy入盤,然后寄一個鑲有汽車logo的限量包到每人手中,作為她們再次踏入選拔的履歷。

忙到很晚,正打算熄燈離開,見珍妮敞著咖啡色的羊絨大衣,披著水淋淋的卷發,蹬著白色過膝長靴,把地板踩得啪啪響,飛速一閃朝林董方向去。

為此,我話里話外針對過林董?!暗降资钦l在搞破壞?”林董朝我擺手,對著話筒說,“一定要把苗頭摁進其他品牌?!苯偟穆曇?,“兩股力量在鬧事?!绷侄樕蛔儯劢堑鸟拮愚稍S多方片子,說,“你就做個完美受害人吧?!苯傉f,“眼見著過年,這么折騰,賺不到錢,留不住員工了。”林董幾乎吼起來了,“你做得不好啊,彈丸之地搞得沒了市場!”這話真夠姜總腿肚子哆嗦的,哪個不怕丟飯碗。姜總說,“下濫招兒,告這些品牌去?!绷侄戳宋乙谎郏f,“看著辦吧?!毕袷且步o了我答案。

明早,林董就要返程了。我翻身下床,就著白水硬吞了幾片點心,到車行珍妮還在。她笑嘻嘻地說我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林董又在電話。收線后,說,“落井下石的坯子?!闭淠葑叩煤每?,只聽得輕輕合門聲。我屏住呼吸,不愿感受多余的氣息。他問我,“有什么事兒?”我說,“今天的票,您該走了。”他猶豫了一會兒,隨我上車。

路上,他聯系劉部長,對方無應答,他讓我停車,氣得把手機摔了個跟頭,說,“姓劉的到底來干什么?”“不知道。”我搖下車窗?!靶談⒌南热チ肃徥??”林董上火,口里的化學反應極強。“嗯。”我把車開得很慢?!盀槭裁床辉绺嬖V我?”他吼我。我說,“專注賽格寶貝了。”“姓桂的那邊兒綹掉了,這回是假不了了?!彼鈬娫挕榱瞬挥蛹婏w的口水,我把臉挪成九十度大轉彎。

“平時裝大爺,現在個個變臉成孫子了,迎合誰?”林董盯著后視鏡說,“全都學著搞地震,今年沒賺頭兒,全成了涮鍋底料?!?/p>

“林董,今年能干過其他品牌?!蔽覍χ巴夂茏孕诺卣f。

林董劃上手機說,“不回去了,等等看,說不定東邊不亮西邊亮。”我噓了一口氣:哪個是西邊,難道押了好多寶?

眼看著展廳賣不動車,銷售顧問個個耷拉著腦袋,拿著保底月薪,埋怨碼頭活動下血本,導致血本無歸。隨后而來的是餐標極速下降,我拿著餐盤,最后一個去食堂,揪了幾下饅頭,對年底沖量開始不抱希望。

林董把碼頭方案砸向夏貝貝的簡歷,把一切的結果歸于她,足足謾罵一上午,或許是嘴罵疼了,他一屁股墩在椅子上,把鍵盤鼓搗得咚咚直響,抖著這幾天瘦下去的手指,迅猛地按壓鼠標。關于夏貝貝的消息霸屏了。這個看起來相貌一般的女子,如今被各大網絡媒體統稱為“賽格寶貝”,網上對她的點擊量噌噌直長。當初的相片,不知又經過多少次拉伸、變形,被“網紅了”——錐子臉,錐得像葫蘆娃上的蛇精?,F在追捧她的人很多,她有些忘乎所以,開通微博,與“賽粉”互動,掛上的語言放肆極了。她的相片被制作成卡片,一時流通市場。她不認為是侵權,她要的就是這種效應,可以涮到財大氣粗人的眼球。忙不過來的時候,甩桂總好幾趟街,可桂總現在更黏她,這類男人極愿往紅極一時的女人身上砸錢,作為他們某一段旅程的行頭?!肮鹂偪坎蛔?,哪有粉絲的效應大。”她接了我的電話說道。

我問貝貝,“桂總最近干什么?”電話那頭,她有些支吾。我說,“簽單別放心上了?!彼芭丁绷艘宦?,說,“劉部長……”我沒吱聲,她說,“起碼讓我見一面,死了這條心。若是他們先見了,我不甘心?!蔽艺f,“沒人問我?!彼f,“那是他們夠不上。再說了,他們跟了誰走,還得告訴你啊?!苯又?,她聲音軟了,甜甜地說,“與‘賽粉’互動呢,說不定釣個大金龜呢?!蔽野察o地聽著她敲字和滑動鼠標的聲音,沒想到,后來這串聲音竟和鄰市姜總的車行突發火情,一起奔向耳郭。不管消息是否屬實,我立馬掛了電話,通知各部門負責人,最終決定先保護新車。

林董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只顧打著呵欠,說,“誰燒的誰賠,這些爛家伙太不像話了?!彼鹆松?,在辦公室轉了個圈兒,又坐下了,說,“我要留下坐鎮。”

兵分兩路,從子夜開始,我們把漁人碼頭地上庫車全部撤往地下——這些本打算用于搶購的新款賽格,混得如此狼狽。由于人手不夠,最后兩臺車還是夏貝貝和珍妮送的。珍妮說,“地下太潮了,早晚報廢?!毕呢愗惱业氖?,說,“姐,你別上火,這些車會安全的?!蔽矣X得她有話說。我問她,“那邊的事兒,你知道多少,與桂總有關系嗎?”夏貝貝搖搖頭。

回去后,我直接找林董。他確實在坐鎮,手機和座機不停地響,各地聽說著火了,第一時間找廠家討意見。林董不緊不慢地回答著,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話。

我沖過去,把電話摁了。

“林董,收手吧?!蔽艺f。

“誰的手?”他問

“從玩火,到失火,這火越來越大,能把自己燒個干凈?!蔽矣旨庇只?,怕真的一發不可收拾——有一撥力量,正從不同方向撥著幾個虛長的根。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等他發話。等他告訴我下一步廠家準備做點什么。他不說話,也不接來電了。

我開始指東罵西,“是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車模隊伍全成了地盤,又反手糟蹋自己。”氣得肝兒疼,越來越不明白,一個當家人怎么從一開始就搞得像個自稱會觀天象的騙子。

好容易挨到天亮,我一腳油門兒去了漁人碼頭,拜托侍者多注意周邊情況,尤其看好車輛安置地。他說好。開出幾十米后,他追上我,說,“和前年不一樣,不用擔心?!蔽衣牭盟剖嵌恰?/p>

一路沮喪透頂。更讓我沮喪的是展廳幾十個手持家伙的又罵又叫。傳染病也沒這么快。我打了110。110把他們驅逐到一個角落,抱頭蹲好。這時,夏貝貝開著賽格也到了,桂總擠著小眼睛,嘀咕著,“這車挺好,這車挺好?!蔽艺僬f什么,夏貝貝拼命地擺手。110把幾十個人帶走了。臨了丟給我一句話,“收拾一下,關店歇業幾天,方便調查,別迎著風頭上?!?/p>

快過年了,我們四面楚歌,弄得渾身上下只剩“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比起姜總,我們算好的,電話一圈兒下來,各地經銷商肯使銀子接濟姜總店的很少,還有的直接頂撞林董,說廠家應該負責到底。“一遇事就躲,人吶?!绷侄瓝u著頭,看我,而我更,一地之遙,從不敢問姜總情況,過去怕他跟我套近乎,現在怕他跟我挪錢用。

林董冷笑一聲。問我,姓劉的走了嗎?我說,“恐怕走了吧?!睋芡娫?,才知沒走,他像是等著和林董見上一面。和林董說話,劉部長客氣許多,他說姜總的店做得很扎實,還有其他店也很好,他感謝我們對品牌文化的打造,并說亞洲每年銷量領跑其他品牌,我們貢獻很大,林董擅長做大。后面幾句話聽起來諷刺無比。到最后,劉部長才說,“保有量不變,銷售市場就沒了,后市場起來,4S店就得趴下,哪能把心思放在獨出心裁?”劉部長又說,“車模文化就算做到世界,對國內銷售益處在哪兒?車模要有,怎么有,是主要還是附帶,要想好?!?/p>

林董不語,重新沏茶。劉部長看出氣氛,收口,喝茶,說,“明兒啟程?!比缓?,提出看看活動現場。海洋生物再次令林董振奮,劉部長看了他一眼,說,“港城人的福地?!眳⒂^到上午,劉部長拒絕吃飯,讓我送他回去。

路上,我想起貝貝的事兒,小心翼翼地再提。劉部長問,“她有事嗎?”又問,“想混文藝圈兒?”

我說,“應該不是?!?/p>

劉部長給我一張名片。

收起名片,我舒了一口氣,總算和貝貝有個交代,但也沒心思馬上告訴貝貝。我得給員工放假。過年七天假才如此關門大吉。

貼了紅色封條后,林董上車借了我的火,煙圈把我們罩在一起。林董說,“最近睡不著,去買點藥吧?!蔽议_到藥房,他進去又出來,說,“不用買了?!弊剀嚿希銎痤^,看車頂,說珍妮教給他一個保健操,接著自個兒把自個兒按睡了。

我聞不了濃重的呼吸味兒,和夢語不斷,剛要打開車門。林董醒了,問,“姓劉的來這趟到底要干什么,他媽的?!?/p>

“他媽的有用,都他媽的了?!蔽艺f這話時聲音高了八度。

“你手里有錢,先拿出點給姜總。”林董說。

我說,“沒錢。”

“在港城可辦了好幾場新車下線?!绷侄币曃?。

“今年返利徹底虧空,員工口袋癟下來得靠自留地。”我說。

“你招招手,錢就來了,商家對你器重的日子在后面?!彼Φ醚燮ぷ又倍丁?/p>

“什么意思?”我問。

林董吸吸鼻子,排出聲響嚇人的噴嚏,湊了過來,問,“那晚,怎么回事兒?”我把桂總從房間趕出去的那個很短的時刻,或許林董清楚,當下,他在試探后來的情況。我一陣惡心,想第一時間要監控下的分分秒秒。我面無表情地凝視他,冷風灌耳,忽似千軍萬馬鼓角爭鳴,搖上車窗,一腳油門去了碼頭。

我讓侍者調出我住過那間房外的走廊情況。他說監控壞了,一身往后退。我向后攔,他愣了一下,微微搖頭指向門鎖兒,我看見一道銀色的凹痕,彎彎的。我沖著侍者質問碼頭職責,數上十條責任,音階高得嚇人,他沒理睬我的一番歇斯底里,匆匆走了。我怕自己再次失去控制,便去了裝束室,想休息一陣兒。

裝束室里的東西依舊一應俱全。我吞了一塊鹽膏,整條喉嚨一陣痙攣。十幾位姑娘的模樣兒躍然鏡前。我重重地搖了一下頭,他們又消失了。夏貝貝沒消失,她等著劉部長的聯系方式。我坐在鏡前,把消息發了過去。夏貝貝立馬來電說,“桂總能找新關系買車,汽車銷售的事兒,包在我身上?!碧柖纹鹆俗饔?。心情稍好點,我又折回七樓,侍者也回來了,正在那間房里徘徊。房間里,兩只酒杯沾了灰,房間外,一條向左右延伸的走廊,他一定有整條走廊的影像,每回活動的錄音影像,全是他一手交到我手上。但是關于非工作的,他從沒交過。

我又朝著侍者一頓亂吼,要他調視頻。他照舊沒理我,鎖著眉頭,打量我。我聲音軟了,他還在打量我。

我拖著沉重的身子,往外走。他沒讓路,我蹭著他過去了?;仡^看時,他站得筆直,完全不像我的侍者?;顒咏Y束了,他的身份也結束了。他還在這里。過去,他在不在我并不知道。因為哪一次,也沒像這次,血本無歸,連家都回不去,跑這兒周旋寄生。

林董住下了。在七樓他住過的那間房里電話姜總,讓他寫檢查,完整上報事情經過。我咂著舌,“沒人幫他一把?!?/p>

“你找點錢,幫幫他?!绷侄謥磉@一套。

“貝貝和珍妮挺仗義?!蔽矣芍缘卣f,相比之下,感覺自己不夠仁義。

“我們這是花錢辦事兒,你以為不給珍妮錢,她會這么賣命?!绷侄嬷p手說。

“給錢不辦事兒的多了去了?!蔽艺f。

林董問我,“和侍者吵什么?”我又被點著了,再去找他。他見我要犯沖動,同意了我的請求。我發現,他在漁人碼頭沒有上司,獨斷獨行。他指著一間房,說,“有時候他們還會來這里,監控給到你,作用不大,連看也不用看,放這里吧?!蔽覊鹤∑?,一動不動表示反抗。他說,“珍妮要交車,你去看看?!蔽乙苫笾艹鼋ㄖ?。

果然,珍妮穿得很颯,站在海邊繪畫,一排巨浪卷裂大海,幾灣海口子并合后倒像一張無邊際的油布,她真會找地方。畫個車,畫個海天一色,建筑也好,一同往筆下趕。她不停地擺造型,我第一次見畫著畫兒還能跳舞的人,見我后,則彈出雙食指指向新款賽格,收了舞姿。

她說:“大海是鑼,巨浪是槌,比貝貝的響得多,我才是賽格寶貝?!彼跃蘩藶楸尘?,讓我幫忙拍照,害我拍得手疼。珍妮怕我撤退,飛快又袒出半個肩膀、半面胸脯,站在畫架前不厭其煩地說,“來一張,來一張,對,這個位置,向左,向右,微前。”嘴巴上翻下卷,一刻不停,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我凍得直哆嗦,說,“回去吧?!闭淠莶桓?,說,“全部入冊,和貝貝一個標準,后期,我自己來搞大?!蔽胰酉滤白?,她反倒跟上來,挽住我的手,笑得花枝亂顫,說,“桂總那兒我也去,不能白來一趟。是不是?”她笑得很嘹亮。

珍妮拿走一臺價值60萬的車,林董答應的100萬,尚差40萬無法兌現,一氣之下,跑到網上爆料“賽格寶貝”的暗箱操作近乎飽和。這條消息,沒引起反響,誰混成名模,其余人照舊吃飯,不過閑暇談論的女人不同罷了。

交車不到一周,珍妮便通過郵箱把一套大平層的全景圖發給我看,問我這個位置值多少錢。她想倒手賣掉?!斑@區域的房子值錢?!蔽覛夂吆叩卣f,“賣就趁早?!庇终f,“行業有規則,不要去攪亂別人的生活?!彼龤獾冒l信說,“夏貝貝也是個整過的,不信你問林董。我整得比她少,要原生態,就數我了。”狠狠地掛了電話。

我不信。跑去問林董。

“老桂一直找原生態,夏貝貝就是個整過的。”說著,林董鼓著掌嘶嘶笑起來。本次首發能邀到桂總,不用再猜,答案來得措手不及。夏貝貝是打造的,遠處的餡餅足以讓她如牽線木偶。

“收起你的嘴,我們是一條船上的。”林董扭動幾下凸著青筋的脖子,發出軸承未上油的鈍銼聲。

我說,“整容、洗液、泄題、牽線,到底為了什么!”他攤開手,擎著一瓶貝貝給我看過的可以漂洗身體的洗液,然后摔到地上,說,“廣告材料罷了。”貝貝的一切廣告材料出自我們的賬,并要加倍還給我們。我用腳來回蹂躪洗液,直到噗的一聲。

我想翻牌,想開業,想做個老實的生意人。又起方案。這方案的落地要與兩位車模談。珍妮那邊我沒底兒,她已經好久不聯系我了。我決定先找貝貝。

夏貝貝住在郊區的三層獨棟,一米多長的鳳凰展翅吊燈被煙圈彌漫,吊床上鋪著錦緞,一只音樂盒歪躺在上面。她說音樂盒是粉絲送的,不值錢。

我挨著她往沙發上坐。她指著我的黑色羽絨服,說,“還穿這個,換了吧,我去了幾趟國外,買回幾件世界牌子的,你選選去。”說完這話,她臉紅了。

我擱開她的話,問,“有什么打算?”

“我?”她指著實木墻壁下一個大行李箱,說,“想走好幾回了?!彼褵煹匐S手一扔,我連忙拍去火星子。

她手一揮,說,“怎么樣,夠驚訝吧。”

我說,“就算有人送你航母,也在預料中?!?/p>

“男人離不開有名氣的女人,想不到粉絲量能積聚出井水效應,越挖越有?!彼巡恢獜哪膬撼囊欢卧捳f得拖腔拉調,階段性的滿足聲張得淋漓盡致,她跑上樓,腳力很重,回來時,抓著一把首飾,說,“你挑幾件,挑幾件?!?/p>

“留著換錢用吧。”由于貝貝一直想把賽格車出手,我才故意說出這話。

她咯咯笑起來。把首飾攏到腿上。

“我知道藍總每月都來銀子,穿衣打扮不需要向人證明什么,不像我們,用著別人的,還要證明給別人看。”貝貝把頭扭到一邊,忽地傷感起來。

我扳過她的肩頭。問她,“這些東西有林董的嗎?”

她仰起頭,看我好一陣子,說,“沒有?!比缓?,捧著首飾移步到落地窗前,“只有我欠他,沒有他欠我?!币患卦陉柟庀抡罩础?/p>

我走過去,提出明年五月大篷車展請她站臺,她說,“有什么盡管提出來,我都給你做。只是銷售簽單的事兒……”這些早已亂成麻的局,早該甩開了,因此,我沒接話,只要貝貝同意助力車展,比什么都實在。

貝貝話鋒一轉,說,“我沒撥劉部長的電話,他和他們不一樣。” 我說,“是的?!彼畔率罪?,抓過我的手,說,“天下是不是無難事?”我聽著硌腦子。

她說起珍妮,想找誰一準能成,要什么來什么?!八∧膬海€是如家嗎?”我得避開知道桂總送珍妮大平層的事兒。貝貝愣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四居屋,大平層”。然后發了一個位置給我,“林董肯定知道。”她說。林董也找不到她,態度誠懇得不容置疑,他沒必要藏一個女人,早把那段互惠互助的階段性時光忘卻了。若哪天,利益之光重現,這條鏈子會自動接續。

珍妮見到我,并不驚訝,笑嘻嘻的,話里話外,實在令人不舒服。我略微低頭,抿嘴笑。她把我讓進屋子,這確是一套四居室的大平層。珍妮快人快語,說,“貝貝名氣大,靠著大臉盤子住了獨棟。快幫我找人賣了,分你50萬?!彼吲d地點著頭,像在數錢。我說,“等等吧,這樣的房子別著急賣?!彼f,“上回說賣房趁早,這回讓我等,就會敷衍我。”她的嘴巴快,我可不想打嘴巴官司。我被她安排在椅子上看她跳舞,右手五指上揚合攏,似開弓,左腳尖點地,撐起整個身子,問,“比《湘雨》好吧,桂總說好。哪個像貝貝,厚厚的臉蛋,前面腫著,后面腫著,活像一只笨鵝,作弊也做個好的呀。”她又跳起來,有些忘乎所以,累出一身汗后,脫下身上的家居服往沙發上一擲,底衣和底褲緊緊箍住纖薄的身體,粗實的小腿,微胸,微臀,我覺得她現在更適合表演花樣游泳和體操項目。

未等我開口,她便開始了新一輪的問東問西,就像未入住漁人碼頭前的那通電話,那時她的語調謙卑,凡事賠笑,三句話離不開贊揚。而這幾問,倒像是我專門來答辯,由她考評。其實,我知道她并不滿意,她始終代表著其他未選中的車模。

她噘起紅唇,腳丫點地,優雅得像只白鶴,也拿出一些值錢的東西,比貝貝給我看的還要多出幾倍。趁著她高興,我把想法說了一半,就被她打斷了。

我笑得有些勉強,說,“不來就不來吧。你得賺錢?!?/p>

“你若不是為了錢,又何苦跑我這兒?!闭淠萁又f,“你們把算盤打得啪啪地響?!?/p>

我坐回沙發,無言以對。把珍妮教給林董的按摩操做了一遍,說,“人不能為錢,把自己賣了。買的人瞧不起賣的人,賣的人也沒看上買的人?!蹦X子被門擠了,說這番話給自個兒挖坑兒。

“那你們搭什么平臺,簡直皮條客!”她的眼神冒火。

我的臉在下火。

珍妮端來兩杯咖啡,遞我一杯,我抿了一口,繼續做按摩操。她說這套按摩操是瞎編來哄林董的,火在眼神里少多了,我又提車展,她吸了吸鼻子,說,“開業吧,鄰市不是那么回事兒。就是這事兒鬧大了。”

我問她怎么看林董,她回頭沖我一笑,說,“他們一樣。”后來,我又去了兩次,繼續提車展,還是話到一半,掃興而歸。珍妮每回迎我進門到揮手送別,熱情萬分。最后一次,她說,“你再別來了,趕緊開業吧,我們中國講究年,過年包紅包?!蔽倚念^一熱。走出很遠,她又電話說,“往后也別指望著那些線了,早斷得沒影了?!蔽覇?,“為什么?”珍妮說,“團購會越來越少的?!?/p>

“這些靠不住的女人?!绷侄至R道,“跟著她們都得栽跟頭?!?/p>

接著林董說起貝貝的發圈消息,不斷地冷笑,“她也好不到哪里。”

我怕一些事情對貝貝不利。林董看出我的心思說,“獨棟里處處監控。桂總看見你了?!蹦切α钊瞬缓?。

被監控是遲早的事兒,除非不進入陌生領地。貝貝倒是吃了一驚,說她的什么房屋所有權、隱私權、名譽權之類的話題,我顧不得聽,一心問她一對窮不稀的黑眼圈兒,幾片淤青布滿大臉盤子是怎么回事。她說,“開窗戶力太大,捅臉上了。”我問,“眼睛呢?”她說,“沒睡好?!?/p>

實木墻邊又多了幾個箱子,她要搬家了,讓我幫她找房子。我說,“把車賣了吧?!彼噶酥复巴饽桥_車,搖頭說,“我只有這臺車了?!?/p>

我“哦”了一聲。

桂總知道貝貝整容后,說她欺詐,收回了所有的東西,唯獨剩下車。

我問,“圈粉后,一直沒有額外收入嗎?”

她搖頭,說,“名聲上的好聽,抵不過人后凄涼?!?/p>

我問,“打算去哪兒嗎?”

她說,“把《湘雨》的帶子寄給劉部長,那邊沒動靜,電話也不接,沒戲了?!?/p>

我說,“找個工作干吧?!?/p>

她尖著嗓子,喊,“我不干,累一身汗,沒名沒錢,我不干。整這張臉,你知道多少錢嗎?林董的錢,我還沒還上?!?/p>

“姐,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貝貝像個回音壁。

“為什么給我的還要拿回去。有的人拿多少都不用還。為什么要監控我,為什么?”貝貝咧著嘴,沒哭,看得見的痛苦全部掛在臉上。半點不像通往二樓的藝術墻——擺放各類放大的、剪影的、立體的、布藝的、絨線的“賽格寶貝”圖片,很摩登、很拉風,時尚味足。

? 我看著窗外,幾塊云彩拼接聚攏,一把云傘映入眼簾。

“姐,活動后有幾個車模返回來了,她們傍著桂總,要了幾個老總的聯系方式,享福去了。桂總耽擱了我。”貝貝說著,一臉的不服氣。

這都是什么和什么。這事兒還競爭上崗,我撫著欲裂的頭,想起那副銬子,恨得牙齒亂晃。

貝貝垂下頭,也讓我開業,合了幾下嘴唇,癟出一條線。

營業后,確實沒有再來搞事情的。地下庫車重見陽光,同時,我把“家底”的一部分拿出來過年,埋怨聲漸少。這時,侍者來電,我匆忙趕去。他說漁人碼頭監控到了,讓我不要三天兩頭兒找他要東西。我一驚,跑得比兔子都快?;厝ズ?,我鄭重地告訴林董漁人碼頭有更多的監控。林董第一次用真情實感罵了我。我算了算他的年齡,快退休了,能不能熬住,拿不準。

貝貝熬不住了,在我離開的幾天,她的發圈兒更是語無倫次,像是被什么嚇著了。晌午時,我和她通了電話,“放心吧,漁人碼頭監控到了?!?/p>

“什么?”貝貝問,“監控在哪兒,在哪兒?”她尖叫著。

“嗯,就在身邊。”我整個人看似平靜,其實,在她的嘶鳴中已然全身癱軟。

“桂總干那些事兒,”貝貝急切地說,“他們會追究我嗎?我什么也沒做,我不想坐牢!”

我說,“放心吧?!?/p>

“我怕還不清賬,我怕受連累,我沒有朋友……”貝貝嗚嗚哭起來,“放不下這些東西。”聲聲震耳,感覺她房里的枝形吊燈會一下子全亮了。

我不語,喝干身邊的茶。想起侍者接船時,敏健的身影。

我發了一條消息給林董,說得挺決絕的。林董沒回話,也在意料中。他是代表不了廠家的,像我港城的買賣不是我的。即便這樣劃清,我還是越來越怕,成天心底沒著落,身體的水分像是被時光抽干,剩下的一具軀殼脆得要命。我還是硬撐著,白天正常工作,夜里數星星。

一個午后,桂總突然來電,說要給我牽線大客戶,覺得欠我一筆。他請我到漁人碼頭吃飯,明晃晃地舉著語言大旗說懷念一下舊時光。我開車前往,中途又回店,因為珍妮來了,她有話和我說。我們去了洽談室,她先說貝貝輸了,她贏了。我冷哼一聲。她再說林董不配做企業家,從現在起別給他干了,這形勢。

我沒吱聲,她的話還早著呢。

珍妮搖著杯子,一眼不眨地看著我,說,“別不信?!?/p>

“信什么?”我問

我看珍妮,珍妮不看我。

珍妮又說,“剛是不是桂總找你?你也去?你瘋了。他‘降’你后,陸續地還會有其他人。”

“聽不懂?!蔽椅丝跉庹f。不禁想起過去市面上一些搭銷活動,又是喇叭喊,又是踩鼓點兒跳操。如今,卻移用到人身上了。我清楚得很,誰的腦瓜子也不是瓢做的。

“我幾乎都見了,‘降’我容易,有錢就行?!彼Φ糜行┎蛔匀?。

我沒心思聽。我等的就是這天。我早把他的“降”置頂,把接他的電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終于來了。他說我也懂得抱大腿了。由于爽約,我和珍妮談話期間,便和桂總信息互動。直到下班,珍妮還坐在洽談區,從林董數落到桂總,從桂總數落到其他幾條陌生的線,然后就是參賽車模這幾個月的花邊新聞?!斑@個圈子沒有秘密,誰的床上沒有一把脫落的毛發?!彼菂⑴c者,也同樣一臉的不屑。我讓她走,她不走。我諷刺了一句,說,“林董不在這里?!?/p>

珍妮好像為等這句話,曾付出太多的激情,說,“他媽的太自以為是了,現在倒像夾著尾巴的狼?!闭淠荼牬笱劬Γ郯滓婚W一閃的,“說好了一百萬。讓我冒充其他品牌前去挑釁 ,我去了,沒喊出聲,我一看那情形,簡直狗屁不通?!蔽倚Φ貌硪魞?,這一年來,還不如四腿一伸要著吃撿著吃有味兒。珍妮說,“那場火之前,林董哪里知道桂總會搞事情。能過去就好了。就當吃個啞巴虧,起碼可以狠整別的品牌一下子。”

珍妮怕我不信,說,“他醉了就說,我耳朵起繭子了。”

“你們還來往?”我問。

“好久前的事了。別看你培訓我們,現在不也像個睜眼瞎子嗎?”珍妮快言快語,把目光脧往漁人碼頭方向,“現在可不敢了。”

我的手心滿是汗,斷頭臺下狂舞。珍妮還是不停地說,當說到貝貝會有大動作,我抬起了頭。她說我臉上壓了好多紅印子,像被人打了,接著咯咯笑起來。我只管撥貝貝電話,無人接聽。我問珍妮,她說不知道,分明不想告訴我。

或許她倆剛聯系過。珍妮從車行走后,貝貝就來了,提到桂總反復揍她,她實在待不住了。貝貝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沒上妝,也像上了妝。

“他就是原生態嗎?貪污,玩女人,翹關系。”氣得我想報案,全扯出來算了。

“他喜歡大臉盤子,濃眉大眼,寬鼻子。”貝貝說罷,抓起煙灰缸,往桌上蹾了兩下,聲音巨響。

“你的指甲一直很好看?!蔽艺f,又見那道嫩黃。

貝貝力氣錯位,扯出半厘米長的縫隙,黃甲連著真甲脫落大半,滲著血,眼里沒有淚,卻拖出哭腔,說,“假的就是假的,保不住?!?/p>

嘀嘀,我劃開屏幕。她靠近我,眼淚終于奪眶而出,哆嗦的嘴唇欲言又止,而后用袖子使勁揩去淚水,眼皮上下一片通紅。她給我攪拌咖啡。濺出的幾滴,我用紙巾擦了,回手捂住口,包在嘴唇里的牙齒咯嘣作響。我注意到這回她沒穿名牌衣服,普通長衫和牛仔褲倒是很合身兒。

第二天,我第一次穿上性感的短裙,唇膏在我發青的臉蛋上,看起來像一團熱烈的火。我在藝術鏡里游弋,海星體的鏡面,使我更似一只即將面對殺戮癟掉的海星,真想在巨幅中找個位置,就此躺下。胃又在下火,侍者說我力量小,性子急,視頻放在漁人碼頭最安全,清者自清,不要再折騰事兒了。這話,像一枚鈍器拉得心上疼。他不看我,眼神垂著,一股光砸向地面,從我的腳面打量到脖頸,說,“活動時那件職業裙裝就特好。”他的話真多,卻不容更改。我拐去負一層,換上那日培訓車模時的職業裙裝,臉色照樣泛著青色。按住數字“7”,電梯上行。

兩杯紅酒,是暖燈下未切割的紅寶石,我不敢確定哪杯放過藥。桂總笑著,已經微醉,聲聲稱,“我的土地,原生態的?!蔽彝笸肆艘徊?,他撲了空。我迅速取出一沓簡歷,和簽過的單子,丟了過去。他在臺燈下一一碼開,隨后,推到一邊,輕松地張開短而肥胖的雙臂,肆無忌憚地笑。我拿出預備好的火機,沖著床單,他表示不想玩了,“這算什么?我他媽的不是缺女人?!毖婷玎徉嶂鄙?,桂總灰黃參半的臉,像一張完整的虛鏡頭,沒有半點真實。他隨后說,“什么珍妮、貝貝,還有那幾個很無趣的。”我心里罵道,豎不起的桿子,打不趴下的嘴。接著把火機扔在他腳下,肥胖的身軀一陣亂彈,我冷笑,邁著標準的一字步走出房門。

出了漁人碼頭,我漫無目標地向前走,滿眼濕氣,海風吹不干,反而越來越潮。一個浪花砸起,侍者打出的水漂兒連成一氣,我看著他的手,像是有功夫的人。

一股莫名的意識油生。我靠近他,指著遠處的白帆。他也指了指,目光很堅定。他問,“那是打魚的嗎?”我流著眼淚搖搖頭,“不知道。”他說,“是時候收網了。”

我的心一驚。他沒看我。

“大事不好?”淚水立馬憋了回去,仍舊一臉青色。

“這邊事小,那邊事大?!笔陶咦旖俏⑻幔W角見白。

“那邊是哪邊?”我問。

白帆離我們越來越近,他又吹起《便衣警察》。我丟下他,糊里糊涂地開回店。

我摸出早已備好的救心丸往口里填,在有病亂投醫的情緒中,檢點與侍者接觸的點點滴滴,心里七上八下。這晚,林董來電。支支吾吾,他沒裝,是真的變了調子。

他具體要說什么,我搞不明白。只聽得電話那頭呼吸很重,他喘他的,當喘得讓人煩時,我說,“珍妮沒走,還問起你?!彪娫捤查g掛斷。

兩天后,侍者用固話來電,漁人碼頭被封了。我問:“誰封的?”他說:“上面檢查。”我問:“是工商嗎?”他說,“不清楚?!?/p>

放下電話后。林董立馬來信說,漁人碼頭封了……我沒回復。他也沒有下話兒。一條電話線的兩頭,氣氛凝得不輕。我叼過救心丸,在辦公室眨了一夜: 外地商人,瞅準靠海寶地,混著噱頭廣告,往里砸錢做活動。從一開始,我就有種劇烈的斷層感,越搞得歡,越沒了位置,剩下的只是某幾個人的名氣,和滿屏的數字。林董這一年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自以為聰明。把他們都網走吧,連我一起。

想著這些,清晨時分我竟然睡了。丸藥在口里敞開它的苦澀。再醒來時,夜幕降臨。一整天沒人找我,我覺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這個丑聞,所以才如此安靜。

就這樣又干瞪了一晚。

清晨,我驅車去海邊,在碼頭車場掉轉方向,叮,落鎖,撥固話。對方是超市。

回頭。目光透過后車窗,魔幻大字失去絢麗,獨守著我向往的灰色,似有很深的傾訴在漸漸地凝固。遠處傳來周邊孩子的笑聲,和情侶的蜜語。一種互為底色感把我封住。一陣歡呼,巨型浪沖天翻卷,與漁人碼頭互為鏡頭。漁人碼頭已不是建筑,而是標尺。它的肚腹里,藏著歡喜哀愁。

桂總來電,也問我漁人碼頭的事兒。他很急,呼哧得比林董重。問東問西,沒個邏輯。我說得很慢,我越慢,他越急,他的話把我淹得發不出聲。最后一聲吼叫,我覺得他碎了。

但珍妮精神抖擻,一身輕松。穿著初夏的背帶裙裝,笑彎了眼,說,“我去大篷車展,你要不要?”

“你想好了?”我問。

她說,“就算賣吆喝,我也去?!?/p>

我問她,“費用怎么算?”

她扭了幾下白皙如雪的脖子,露出一排玉米粒小白牙,說,“我住如家了,你愿意,可以找我。”

“房子呢?”我問

“收了?!彼f。一臉調皮。

當晚,我聯系夏貝貝,她絮叨別墅的事兒用去兩個鐘頭,沉默好一陣子,才記起我的話頭兒。

“我去?!彼f。

我問她車展后有什么打算。

她沒說,就說珍妮也有很多好處,又說終于弄明白為什么花大錢談大商戶。各行業龍頭參與,帶動龐雜銷量,圈子效應提升產品品質,就算花再多的租賃費,后續市場的大鏈條一抖就是錢,能用幾年,甚至更久。車模不過是衍生品,不是主打,包裝過度過輕,對品牌無關痛癢。

我有些激動,沒表態。

車展那天,貝貝和珍妮在展臺兩側,一個尖下巴,一個鵝蛋臉,一個挽髻子,一個披肩發,一個藍眼睛,一個黑眼睛,一個高鼻梁,一個寬鼻骨,二人掐腰左右各轉25度,嘴角微提,精致的透明妝很美。

往來看客看車模,不看車。音樂響起,二人合跳《湘雨》幾個簡單動作,節奏很慢,慢下來的氣氛很美。車模夠漂亮,沒人關注車了。我店的工作人員焦慮萬分。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邁向展臺,用大手撫摸車身,用指甲輕彈輪轂,和銷售顧問親切地攀談。陸續的,幾名客戶登上臺子,靠近汽車,咨詢試駕,有的還與珍妮貝貝握手、合影。我看著侍者,他不看我,也沒看珍妮和貝貝。

我漸漸地淡出展區,車展連續三日,明天會不會絡繹不絕。

自代步工具成為構筑生活一個不可或缺的元素,老百姓關注車展,尤其在第三天免票可進時,拖家帶口來合影留念的場景重卷心頭,他們熱愛生活,節約財物。

車展中,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那個聲音說,“這倆娘兒們,干起大事了。”車展后,貝貝與珍妮就神秘地消失了。她們把包在信封里的銀行卡原路返還。我暫時無暇關注這些,因為銷量狠狠地回暖了,即便車展那天直搖頭也回來了,站在開心鑼前,抱著鑼槌合不攏嘴。

廠家第一時間發來賀電,兄弟店向我們取經。通過視頻一番交流后,我店把高調的氣焰準時澆滅,就像我店生來拒絕廣宣一樣。做好一個客戶,等于做好五個客戶,五個客戶擴散這個“好”,便形成我們龐大的客戶群,才是真正的廣宣。

開心了沒幾日,沉重感又席卷周身。我太渴望過去的就過去了。為了驅散焦慮,我只得趴在桌上給兩個姑娘寫感謝信,以分散注意力。

這晚,我接到珍妮電話,她結結巴巴的,像是喉嚨打了結,只會咽口水。我直接讓她轉告貝貝,她的損失車行給,不要亂來。電話線斷了,我擎著電話的手直到發麻,才恍過神。

我太怕出事故了,車模一事,連累車行近在咫尺,打工者的飯碗不能砸在我手里,何況,我更是個名副其實的打工者。可,這根藤蔓羅布很久了。

一月后,視頻流出的同時,漁人碼頭解封了。我呼哧呼哧地樓上樓下跑著找侍者,被一名保安攔住,他說這里要裝修,閑人不能進。我解釋一通,保安說那個桑先生早走了。我拿起手機剛要撥打,停了好一會兒,才收起難看的笑容,這么多年,互相沒留過電話。

在視頻流出之前,桂總就出事了。他沒有具體工作可干,伏在一張桌子上寫材料。他起先不承認,后來聽說哭得很兇。他真是壞事干盡,就在貝貝和珍妮離開港城那條路上,他還想找人搞點事兒,別人供出他,又罪加一等。桂總貪污巨大,火燒鄰市車行屬實,車模一事兒算小,另有幾位,不知是不是未露面的,聽說在他市合伙出了大事。

該品牌換了當家人。我沒和林董聯系,姜總也沒有。自從姜總得我店支援的五百萬,和我真成了割頭換頸的兄弟。姜總說,“那人腦子不夠使,品牌做得風生水起,非得搬起石頭砸自己腳?!?/p>

“你說林董?”我問。

“這樣的人不該做領導。買人滋事兒禍害自己人,心術不正啊。”姜總又補充。

我讓他別說了。

“不就為了幾個女人嗎?”姜總吞著口水,“你怎么樣?”

姜總不知道我被約談后,回家反而睡著了,像夢里的味道,溫吞吞的。

夏天到了。集餐飲、旅游、洽談、療養于一體的漁人碼頭,重新開業時我去過。負三層的海洋鏡面,依舊鮮亮,有二十幾個三四歲的孩子站在展臺上扭屁股,相互逗得咯咯笑。三個池子放著數艘手工帆船,大小各異,一會兒要啟動維度鏡像,與巨幅輝映。不會像當初,把女人輝映得仔細。

有人喊我,是劉部長。他招呼我到負一層咖啡廳。透過窗戶,那株大樹枝葉繁茂,三兩只小鳥兒撲棱著翅膀,上囀下啼。我垂著頭,像只水鳥兒。他一直看著窗外,喝過兩大杯咖啡后,伸過一只手,我把手送過去,他的手依然有力量把我握疼了。我抬起頭看著他。他說,“要好好干!”我又垂下頭,可以說是滿臉通紅。他松了手,我反而要求再握一會兒。他說走就走。

這些日子,我時常想起夏貝貝,哪怕以后擦肩而過,我也不會認出她。整容醫院會接待一位客戶,取出多余的墊襯,做最真實的自己。珍妮,我就更不用惦著了。

這個秋天,當我撿起一片吹黃的葉子,不,應該是黃里透著紅,我仿佛看到了黃色皮膚的貝貝,身邊圈著一簇簇彩虹。

一年后,我接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剛下船,在漁人碼頭等你。”

緊接著一個浪頭打來。

王銘嬋,山東煙臺人。已出版長篇小說《西洋表》,中篇小說集《千紙鶴》等。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36屆高研班學員?,F于中國人民大學創意寫作研究生班就讀。曾從事編輯,法律工作者,汽車職業經理人。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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