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星期天特別安寧,金亞明在窗臺前寫著匯報材料——“關于我與女生陳露的情況說明”。題目是校長擬定的,要求他把事情講清楚。寫在紙上,他卻感覺越寫越說不清楚,越寫越感到別扭。他想寫成三段式的情況說明:先談情況,后講認識,最后是表態。但在第一段寫情況說明時就卡住了。真實情況始于何時?怎樣寫才是真實的?他此時心中的煩惱與窗外鳥的嘁嘁喳喳的吵鬧聲沒有聯系,與秋風掃落葉的簌簌唰唰聲沒有聯系。
他平時備課或寫作時,總是習慣性地抬頭往窗外看溪流,喜歡聽流水的聲音。他的家鄉在江南水鄉,清風傳來的潺潺流水聲可以從童年的記憶深處沖刷他的煩悶。他曾聽辦公室老師說,窗外的一條山道通往遠處的古松林,然后是寬闊平緩的雙江溪,順溪流而下是會稽山的千年古村金沙灣,那里有一條會稽山的唐詩之路。他第一次聽到唐詩之路,就像在沙漠中發現清泉,令他驚喜不已。他一直有這樣的沖動,背上行囊,沿著古松林和溪灘徒步去探索千年詩路。然后,夜晚在松林的溪灘上燒烤露宿。他內心的設想曾告訴過一個人,是他的語文課代表陳露。這是今年春天的事。
難道這是他們師生戀的開始?
徒步探尋唐詩之路的計劃沒有實施。那天晚上,陳露聽了老師的想法后,在床上輾轉反側。她曾經半夜起床一個人在操場溜達,被值班老師發現后帶回寢室,嚴加訓斥。第二天,金亞明聽到了值班老師的反饋,感到十分震驚。中午他在寢室聽音樂休息,陳露一個人悄悄溜進老師的寢室。她大膽給他提了建議,讓金亞明怦然心動——她非常贊同老師的探險,并愿意跟他一起同行。陳露說,她可以準備一個大的旅行背包,負責路上倆人的食品。可以提供野外帳篷,配備睡袋和軍用毛毯。她想到的比他周全十倍。她還告訴老師,她軍人出身的父親喜歡野外徒步,他有全套適合在高原雪山徒步的裝備。但她不想讓父親知道自己與老師的探尋計劃,她借用父親的設備,時間節點很重要。她需要在父親離家出差的那段時間,然后與老師一起去探尋唐詩之路。后來,因為時間上的難題,他們多次改變日程。后來,到了一年一度的中學生作文大賽,金亞明只好推遲了計劃。
“關于我與女生陳露戀愛問題的情況說明”——這條標題讓他不自覺地停住了筆——標題中的“戀愛問題”讓他感到十分困惑和懼怕。因為,“師生戀”在校園多少是一個談虎色變的詞。一年前,他因一位女教師生產,中途接任了陳露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他與學生的關系不錯,學生們喜歡城里來的老師(其實,他老家在江南水鄉,長得細皮嫩肉像城里人),喜歡他的武術套路(他給學生打過一套大學時學的南拳和太極),喜歡聽他風趣幽默的課,喜歡與他課后的交流(男生喜歡交流少林武術,女生喜歡交流港臺電影)。幾個膽大的男生第一次走進他的寢室,把他的秘密搞得一清二楚——這是一個至今沒有女朋友的班主任。男生把信息告訴班里女生時,女生們臉上蕩漾起青春的笑容,她們從心底喜歡沒有女朋友的年輕班主任。但在金亞明心里,他最喜歡的學生是陳露,他欣賞她,但說不出具體理由。這個學期班委改選時,他提議讓陳露擔任副班長兼文體委員。一周后,他又讓陳露兼任他的語文課代表。從那時起,他與陳露課外的交流比一般人多,他內心的一些不成熟想法,喜歡征求她的意見。這難道就是人們所說的“師生戀”?他查了詞典與學校的教師管理條例,感覺一頭霧水。他在匯報材料的標題下留了一頁的空白,并自作主張把標題縮減了四個字——戀愛問題。
放下筆,金亞明閉上眼,他習慣了這樣的大腦休息。回憶像窗臺上的蝸牛又爬回到了大學畢業的校園——在許多人都愿意留在城里工作的那個畢業季,他自愿報名來到會稽山——這是一年前的事。他來學校報到的第一天,就喜歡上這里的山水。然而,煩惱也來了。不久,一個他喜歡的女生走進了他的生活。他清楚記得,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他發現了她放學沒有回家。他在操場邊的柳樹下與她聊天,知道了她的父母不在家,去了上海的一家建筑工地。在山村,父母同在城里打工的家庭不多,她的父親是工地的負責人。接著,是他邀請了她,還是她主動提出去老師的寢室?他忘了。記憶中的那天下午,斜陽從操場一角的楊柳樹梢穿越而來,他習慣地瞇起雙眼欣賞她:穿著質地很好的白色喇叭褲,上身套一件時尚的米黃色羊毛衫,皮膚白皙光滑,臉上長著熟悉的粉色青春痘。她在他寢室環顧四周,最后,她那雙漂亮有味的大眼睛停在他簡易的書架上。她看到了許多喜歡的書,有魯迅的雜文、普希金的詩集、海明威的小說……她笑著告訴他,與她想象中老師的寢室一樣。她詭秘一笑,說一周前曾夢見過老師的單身寢室,夢里老師的寢室像一個小型的圖書館。如今身臨其境,果真如此,讓她驚訝無比!說完,她再次環顧四周,驚喜之中拍著雙手,興奮地跳將起來。他見狀急忙上前阻止,他怕驚動了樓下的校長。他的雙手像電影中擁抱的姿勢按住她的雙臂,她卻像小說中的女孩,瞬間安靜得可愛。她閉上了眼睛,身姿微微傾斜。金亞明感到有點窘,他側身錯位站在她面前,笨拙的雙手垂下不知所措。這時,虛掩的寢室門被打開,陽光鋼刀一樣十分耀眼地照射進來。他的同事體育老師來找他商量運動會的裁判員安排……
這應該不是“師生戀”的開始?金亞明態度堅決地搖頭。他問自己,會稽山有“師生戀”嗎?他想到了魯迅,從書架上抽出《兩地書》。這是在大學讀書時購買的書,他在參加大學文學社時,有興趣研讀過這本書。現在想要在書中找到他需要的答案,那是荒誕可笑。但有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他似乎找到了問題的癥結——他與陳露至今沒有一封可以見證倆人戀愛的情書!
他感覺眼前一片白云快速閃過,他看到了自己與陳露感情的空白。沒有佐證的文字材料,男女感情就像陽光下隨時蒸發的水汽一樣。他站在窗前冥思苦想回憶著往事,桌上白紙的標題下依然是一片空白。
他想到曾在《越州晚報》上發表詩歌《空白》的會稽山詩人宋山。他畢業分配來學校的那天,歷史老師宋山整理好行李,即將去市文聯報到。兩個從未謀面的老師,命運安排讓他們有三天時間在校園里彼此相識。到了告別的那天晚上,宋山贈送金亞明兩本他的詩集《南山集》和《會稽情詩》。在聊到敏感的男女戀愛時,宋山首先想到了師生戀,他說:
“校園里最容易發生的是‘師生戀’,這是會稽山的‘愛情花’,可遇而不可求。我曾經關注過‘師生戀’。古人說雁過留聲,人是關注形式注重痕跡的生命。愛情若要美好永久,需要有文字或音樂、繪畫等形式珍藏。一句話,愛情沒有固定形式,就像溪灘上的風吹來,有感覺卻不見蹤影。”宋山似乎頗有感觸地說,“人生若留遺憾,其中之一必是文字的空白。”
他那時像仰望星空一樣面對詩人,感覺詩人的話跟起伏的遠山一樣意境深遠。現在,他與陳露的感情都存留在記憶中。他欣賞她美的氣質,體味她情感的甜蜜。有一天,他在食堂邊的小路上與她聊天,他隨口說出了她是會稽山的蘭花。她聽了嫣然一笑,欣然接受。她笑起來的樣子更像二月早春的蘭花,特別溫馨芳香。他情不自禁在她面前又說了無數次的“蘭花”。她羞紅了臉,笑得差點倒在他懷里。第二天的同一時間,陳露在同一條小路上說他是“遠山”,她抿著嘴笑,但語氣十分肯定,從他的背影和側面看都是“遠山”。但這樣的“蘭花”與“遠山”都沒有留下一個文字。有一次,他們去溪灘上采野花,他倆故意保持著距離。溪灘上有其他玩耍的學生。他站在臨水的沙灘邊,在注視遠方。她坐在草地上,遠距離地欣賞他山一樣的背影。返回學校的路上,她說心中有了一座揮之不去的“遠山”。他問,遠山有什么感覺?
她說,神秘。
神秘?他問。
對!她笑著說,如果在夢里,走近遠山時,依然神秘。
你不妨走進遠山試試?他說話開始變得謹慎起來。
她依然笑得燦爛,卻調皮說,走近欣賞也許比走進遠山,更好。
這段對話,金亞明永遠銘記在心。因為,對話精彩,且意味深長,但同樣沒有留下白紙黑字。他在大學讀書時有寫日記的習慣。在大學畢業的那一年,有一次他帶日記本到圖書館的閱覽室看書,結果去洗手間時,日記本被人偷盜了。他報告了圖書館的保安老師,老師說,日記本上確認有重要信息?他一臉痛苦地搖頭。老師說,恭喜你,否則你會惹麻煩。晚上,他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寢室的同學。同學們都說,恭喜你!這道理在中學時老師都告誡過我們。
這些道理,現在用在他與陳露的問題上,是慶幸還是追悔?
他忽然感覺,那些沒有留下文字的記憶,如同飄忽不定的夢幻。所有的夢幻,都不可信。但記憶畢竟不是夢幻,記憶如果沒有文字記載,它應該在另一時空中存在?
金亞明固執認為,記憶與夢幻現在都飄離在他生存的時空邊緣。
三個月以前,大家在辦公室聊天,聊到學校升學率大幅提高,鎮政府獎給學校一筆錢。錢雖然還沒到手,但老師們心情舒暢,都在籌劃著各自的旅游、購物和聚餐的開支。聊到最后環節,自然是會稽山的愛情。語文老師說,這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有沒有獎金,聊天都繞不過這個話題。他們關心著金亞明的戀愛,拿他作話題,金亞明已經習慣了。
“有了獎金,愛情似乎有了壓力。”金亞明調侃說,“沒有錢時想錢,有了錢想女朋友。”
“壓力也是動力,”政治老師辯證看問題,“有了女朋友,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新問題。”
有人提到了金亞明班上的女生陳露。幾位任課老師異口同聲說,這位漂亮女生估計有故事,他們從各自課堂上的細微動態看問題。滿臉黝黑、膚色古銅的體育老師嘿嘿一笑,對金亞明直白地說:“陳露喜歡你,你不會沒感覺吧?”金亞明感到吃驚和尷尬。“當事者迷,局外人清。”這位五十出頭的民辦老師說話直來直去,他建議金亞明講一講自己的故事給大家分享。這些老師其實想知道金亞明與女生的未來。
這些老師怎樣會有這樣的想法?金亞明無奈地搖搖頭。那位女生的老板父親會認可他、喜歡他?陳露有一位財大氣粗的老板父親,其實大家都認識——他原本是這個學校的民辦教師,課上得好,人也長得高大帥氣,他17歲的女兒遺傳了他的基因。
金亞明低頭喝茶,臉色顯得尷尬。他能講些什么呢?他心里想:如果真實回答,那么大家有理由相信他年輕剛畢業傻得可愛;如果拒絕回答,大家更加相信他是不諳世事的笨蛋傻瓜。這些老師的要求出乎意料,不在他的想象之列。他耐心聽著他們的各自高見,有時在他們的驚呼聲中陷入自己的思考。有一點他心里清楚,選擇來會稽山區學校工作,大學的那些同學,尤其是寢室同學都一致認為他是超級理想主義的傻瓜。現在,辦公室的這些同事都知道了他來會稽山教書的實情(憑他畢業成績完全可以留城工作),同樣認為他傻得可愛。有一段時間他神志恍惚,走在校園似乎意識到自己正在變傻,而蛻變的過程是內心的寂寞與痛苦。在他內心痛苦掙扎時,他被學校臨時任命為陳露的班主任。這時,班上女生陳露大膽地欣賞他,認為老師有魅力有個性。甚至,在一次課堂上公開宣稱——“老師是會稽山的詩,給人以遠方”。他雖然沒有把學生的贊美記在日記里,但學生的欣賞是他內心最好的安慰。所以,從“傻瓜”的角度看問題,金亞明學會了喜歡猶豫。在猶豫中,他說出心中的“戀愛”自然與眾不同。他站起身,打開窗戶對同事們說,他追求的是“詩與遠方”的愛情。
詩與遠方?大家不約而同地相視對方,卻不知所云。有人借故走出辦公室,到外面走廊上吸煙。
“對!我期待的愛情應該是詩與遠方。”金亞明傻傻地笑。
“追求詩情畫意的愛情?”語文老師問。
“還要有遠方?”政治老師瞪大雙眼說,“山區的愛情講究現實。”
“現實的愛情,對我來說是夢。”金亞明實話實說,“我期待的愛情是詩與遠方。這樣,經歷過的愛情,即使失敗,但沒有遺憾。”他頗有自信,卻調皮地笑著說,“其實,誰都喜歡幸運,而幸運是上帝的花環,戴在誰的頭上都適合。”
語文老師從校園文化生態的角度支持師生戀愛的存在。“這個時代需要多元文化,師生戀是校園文化的一種,但師生戀愛的分寸很難把握。”他猶豫了一下說,“這不僅是一個技術問題,也是一個人的情商問題。”
政治老師呵呵一笑,他從另一角度談陳露,說她是一個崇尚個性獨立與自由的人。有一年寒假去她家訪問。那時,她父親陳老師剛辭職下海,去闖上海灘。現在,家里是她父親說了算,但她父親在上海的創業成功,主要靠她母親在上海的親戚資源。陳露受家庭、受父母的影響不大。她的個性獨立,與她上海母親的性格很相似。
兩個月以前,體育老師在食堂買菜時見到金亞明,他在金亞明的耳邊低聲說:“你正在被校長關注。”
“都過去幾個月了?”金亞明感到驚訝,甚至內心有點憤恨。他下意識想到這不是一件好事。
“但校長記憶猶新,”體育老師幫他分析,“校長一定想到了其他的事,他的聯想很豐富,尤其是師生戀的問題。”
金亞明臉色尷尬,卻無奈地苦笑。他清楚記得自己曾經是校春季運動會的跳高裁判長。班委改選后的文體委員陳露,積極報名參加了女子一百米、跳高和集體項目四百米的接力賽。她在運動會第一天的女子跳高時,一跳驚人,竟然打破了校紀錄。那天,她穿著藍色運動短褲和背心,一身性感。操場一角的跳高沙坑,很快人山人海。陳露跳高時的幾個預備動作做得漂亮,金亞明欣賞她的壓腿,欣賞她極富運動天賦的身材。她引跑時的整個身子輕盈得像燕子在操場上飛,他瞬間有了一種預感。很快,她像燕子從他眼前躍過,雙臂一展騰空跳竿。人群中沸騰了,大家熱情地鼓掌拍手。一個新紀錄誕生了,他看到陳露落地后在沙坑中的仰天一笑,雙手合十的動作完美無瑕。她的優美動作,再次引爆了沙坑邊圍觀同學的集體主義熱情,也引爆了金亞明內心深藏的情懷。他以班主任的身份(此時,他完全忘了自己是跳高裁判長),撇下手中跳高的桿尺,情不自禁地在沙坑中擁抱了自己的學生。
與陳露擁抱的時間很短,但站在人群后面的校長看見了,在原地站了很久。運動場的沙坑上氛圍熱烈,大家都歡笑著拍手鼓掌。體育老師看到了,告訴金亞明,校長沒有鼓掌,他離開沙坑時回頭看了一眼陳露,然后去了運動場的其他地方。
事后,語文老師在辦公室私下與金亞明說:“問題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嚴重,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這之后的一段時間,金亞明經常跑到學生晚自修的教室去看望學生。天色暗下來,他帶著茶杯上教室咨詢學生的問題。他知道隱藏對學生情感的最好方式,是每天晚上去教室巡查晚自習的學生。為此,同事們對他傻得敬業與傻得負責有了新的認識。但陳露并沒有這樣想,她有機會就往老師寢室跑,每次去的理由十分充分。她向老師借課外書閱讀,有時匯報班級學生的學習情況,她不喜歡在教室里向老師匯報。
金亞明至今記憶深刻的一件事:一天晚上,陳露來寢室借他的詩歌集《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他們談了許多話題。中途,他出去上廁所時,碰到了校長。那天校長沒有按計劃去城里開會,也沒有順路回到他的白溪村老家,他怎么此時碰巧在自己的寢室門口?金亞明不敢往下想,他匆忙跟校長打個招呼。黑暗中他看不清校長的臉色,又不敢回頭看校長去了哪兒。從廁所回來,他借故肚子疼得厲害,草草結束了與陳露的聊天。那天陳露一臉的不安,關切地問他肚子疼的情況。他無法跟她解釋,說需要一個人在寢室休息。
現在,如果把這件事的真相(其實,世上萬事永遠沒有真相)告訴陳露,她會有怎樣的想法?“讓寫就寫唄!實事求是,我們又不違法犯罪。”她會這樣理直氣壯地說。他坐在窗前藤椅上,雙手捂住眼,想笑。
不久,真正的悲哀襲來,像冬天的一盆冷水迎面潑來。這是一個月前的事,金亞明聽說老板父親計劃讓女兒出國留學,這些日子陳露一直在惡補英語。他想到陳露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有來他的寢室聊天,班級的事他找班長了解情況。體育老師在辦公室說:
“有一天晚上,陳露父親請鎮上的朋友喝酒,透露了女兒出國留學的信息。而且,國外的大學讓上海的親戚預先鎖定了目標,是美國的普林斯頓或哥倫比亞。”體育老師像新聞發布一樣,“陳老板做事穩重,說到做到。其實,此事未說但已辦成了一半。陳露離開會稽山去國外讀書,是鐵板釘釘的事。”
“這是遲早的事。”語文老師吸著煙,說出了他對“師生戀”成熟的看法,“這里的土壤不適合師生戀。因為,這里的老師和學生都在夢里尋找機會,鳥一樣想飛出山外。”他在辦公室踱步說,“去年,鎮上有兩個老板送孩子去澳大利亞墨爾本讀書。他們征求我的意見。我說,一切都是最好的選擇。”
金亞明傻傻地問:為什么是最好的,沒有更好的?
“他們人生的目標是走出大山。因為,人生的許多困惑和煩惱都來自大山。愛情有時不是人生的唯一目標。”語文教師若有所思說,“我們年輕時也有去大城市,甚至出國讀書的夢想。”
一周前的一個晚上,金亞明在寢室臺燈下看書。陳露這些天忙著在準備英語,他不想去打擾她。晚上去教室巡查的次數明顯減少,他感覺去教室容易打擾和影響學生的晚自習。他看到自己簡易書架上的美國小說《亂世佳人》和惠特曼的詩集《草葉集》,取下來胡亂地翻閱一下,他想在小說和詩歌中讀到普林斯頓或哥倫比亞,但這是美的想象。他早早地上了床,在床上輾轉反側。天快亮時,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在夢里不想見到她,但還是見到了她,在去食堂的小路上。果真,陳露見到他就單刀直入地問:愿不愿意一起去美國讀書?他裝出一副思考的模樣,其實,心里有了想好的對策。他問她:愿不愿意與他一起留在會稽山?陳露聽了,瞪圓了眼,一張大嘴張開后簡直判若兩人。他聽不懂她說了些什么,瞪圓的大眼睛撲朔迷離,卻在長時間看他。他有點疲憊地垂下頭,放棄了心里想說的話。他明白,這不是傳說中的師生戀。這是會稽山的童話抑或寓言?
第二天下午,臨近黃昏時,詩人宋山突然出現在校園的教工宿舍樓。像白日睡夢中見到一般,金亞明又驚又喜,下意識地拍一下自己的腦袋。詩人告訴金亞明,他是昨天隨團來會稽山小鎮采風,下午順便來學校約他去溪邊散步。一路上,詩人回憶起他們相識的緣分,想知道他這一年多來的人生感悟。金亞明低著頭說,感悟的東西太多。詩人沉吟一下說,人生有感悟是好事,說明在用心生活。金亞明就講了自己與陳露的事。他心煩的是學校,其實是校長最近找時間要與他談話,他為此忐忑不安。詩人安慰他說:“會稽山很難有師生戀,因為這里的環境不適合師生戀的生存。”詩人說,他在這里工作時,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后來更相信師生戀是一種藝術,是愛情中極具想象力的藝術情感,需要懂的人去欣賞。金亞明點點頭。詩人見他能理解,繼續說:“藝術的戀愛,結局不一定是婚姻。盡管人們都喜歡用花來比喻愛情,但有些花開了不結果,譬如這里溪邊的蘭花。”
他們一路走去,到了遠離學校的溪灘。這里風景如畫,卻需要想象與欣賞。詩人說,師生戀在藝術中同樣具有非凡的想象力,在會稽山屬于超現實主義。如果是一幅畫,“師生戀”更像是莫奈的《日出印象》;如果是詩,它也許是波德萊爾的《惡之花》。
他聽懂了詩人的意思,認真地回復了詩人一句話:師生戀是超現實主義的愛情之花,是會稽山溪邊的蘭花,花香卻不結果。
詩人嘻嘻一笑。他約金亞明若有時間和興趣,可以參加他們文聯在會稽山的“詩與遠方”采風活動。金亞明想了想,答應了。
回到學校后,金亞明和衣躺在床上。他依然悶悶不樂,什么書都不想看。他忘了去食堂打飯,他在床上睡了一覺。醒來后回憶起自己躺在床上的過程,似乎明白了校園師生戀的歸宿。
這天晚上,他一個人在操場上多走了幾圈,回到寢室后繼續寫思想匯報。此時,陳露正在會稽山開往城里的最后一班客車上。她在城里需要稍作停留,然后轉車去大上海。她父親的朋友在上海給她安排了兩個月的英語進修學習,之后,她將遠離會稽山,飛往美國。
金亞明在思想匯報的結尾處,寫上一段話:“我們培養的學生遠離了我們,這是我們培養學生的初心。讓他們遠走高飛,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我們為此而快樂。我們懷念她們,更多的是祝福她們。她們比我們走得更遠,會稽山只是她們人生驛站中的一個出發點。她們的世界不在夢中,她們的夢里是世界的未來……”
他覺得這份思想匯報足可以讓校長放心。陳露代表未來,而自己屬于會稽山。他晚上一個人伏在窗臺,想到此時此刻,在會稽山最有詩意的事,莫非是仰望天空,遙望遠方。遠方有詩,遠方有自己的懷念;遠方有愛情,遠方有陳露和她的未來。他這樣想著,收起了筆,一轉身看到了墻上的世界地圖。他用略顯疲憊的手指輕輕劃過太平洋,在大洋彼岸的美國,按住一個小黑點——那里或許是陳露求學的地方。

田金,原名倪田金,浙江紹興人。浙江藥科職業大學教師,研究員,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開往會稽山的客車》《會稽山的雪》。散文《散步》《詩之夢》入選《1949-1999紹興散文選》。短篇小說《山水》入選2016年《鄞州當代作家優秀短篇小說》等。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