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東
“追尋”差不多稱得上文學最古老的母題之一,它時常肇始于人的困惑。《矮牽牛花》的主人公葉子性素喜靜,長在農村,即將步入高三。暑月燠熱,竹山背后生有牽牛花叢,葉子常在這里徘徊,追尋著她輪廓朦朧的夢。夢的內容何以不得清晰?只因夢者處在巨大的困惑之中——葉子還沒能想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魯迅曾感慨過:“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此話如同一道讖語,又似一重華蓋,虛張在葉子的命運之上,影影綽綽地勾勒出葉子的困惑。葉子喜歡什么,小說中明示頗多,無論是放步竹山后,遠觀最受她青睞的“牽牛花叢”,抑或是落日長霞中門前靜坐,把那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鄉間余裕,盡收眼底……這些盡皆指向一種自然和諧的人生旨趣,當數葉子的田園夢。若是僅止于此,葉子大可安心投身田園生活,不復煩惱;可巧葉子“成績一向好,說不定能考上大學”,這便又降下遠方的、都市的夢,那里有“磁吸扣的鉛筆盒,刻著名字的英雄牌鋼筆,還有揣在口袋里的雪花膏……”裝點這些商品的,實則是現代性的氣息,如同伊甸園中的那只蘋果,宛若一條迥異田園之路,引誘著葉子。置身兩者間,遠看過去,葉子少女的身姿,失之輕盈,代之趑趄。
內澇助她作了了斷。如同古老神話的現代摹品,在《矮牽牛花》里,一次澇災劇變,破滅了葉子的田園幻想,沖刷出鄉土生活脆弱易毀的本來面目。雨勢連綿,葉子不覺有異,直到驚雷一道接一道炸響,積水一圈連一圈上漲,全村驚亂,一夜慌張。待回過神來,葉子已隨村人在山上避難,放眼望去,村子早已浸泡在積澇中,不復曩日風光。心力交瘁,葉子發燒昏厥,田園夢碎,那救贖她的方舟幾時到來,又將航向何方?
圍繞“追尋”這個主題,《矮牽牛花》雖以主人公葉子的困惑與成長為主要線索,試圖撬起、質詢的卻另有對象——當代農村青年及其生活的可能性。小說因此有意設置了一組對比。村中三位青年,葉子不事農務,完全不會講方言;李卅地道農子,口音很重;王大喜要承擔家庭責任,成績上又與葉子相仿,語音面貌應在二人之間。一如維特根斯坦所指出的那樣,語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對方言的熟稔程度正喻示著三人的命運:葉子冥冥中會告別故土;李卅將隨這片土地沉浮;而介乎其間的王大喜,也成了一個“未能出走的”葉子,輟學棄讀,咀嚼遺憾。
似此匠心,小說暗藏不少。葉子一家的名字,母親“青蓮”,這個佛教中最典型的意象,是一股度化的力量,推著葉子去往更廣袤的世界;父親“黃根”,一味止血散瘀的藥材,是一股寬慰的力量,為葉子的精神還鄉指引方向。寓意雖是豐潤,雕琢的痕跡卻也隨之分明了起來。
陶潛詩云:“有風自南,翼彼新苗。”新苗總是承載著更多的未來。在這個意義上,高三畢業便創作了這篇《矮牽牛花》的高慧語,是一位值得期待的青年作家。
責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