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面向——近代工程師萊文斯比爾的在華探索

唐莉*，童喬慧

關鍵字：萊文斯比爾，結構工程師，結構設計，武漢大學早期建筑

0 引言

2005年，美國工程院院士奧特夫·萊文斯比爾（Octave Levenspiel），將父子珍藏的多幅武漢大學早期建筑群結構圖紙，以及一張建筑群即將竣工時的全景照片捐贈給武漢大學。經(jīng)整理這些圖紙是民國時期的武漢大學在修建珞珈山校區(qū)1）時期的建筑結構設計圖紙，共150余幅，以藍圖紙和硫酸圖紙為主要載體，繪制時間集中在1930年代，是國立武漢大學珞珈山校區(qū)建設特別是二期建設2）的主要時間，圖紙內容囊括了現(xiàn)在校區(qū)里的10余處文物建筑3）的房屋結構設計。原始史料為我們研究武漢大學早期建筑群的建造歷史提供了重要支撐。

綜合爬梳2010年之前發(fā)表的多份相關研究，關于武漢大學珞珈山校園及建筑群的建造年代、設計師、建筑技術等內容的研究存有多處矛盾及錯誤之處，而又因為出版物的傳播，進一步加深了大眾對武漢大學早期建筑群的認知錯誤。伴隨著史料的逐漸公開，關于武漢大學早期建筑群的研究也進一步深入，筆者也在思考如何逃出史料桎梏，去發(fā)現(xiàn)真正推動歷史的文明之光。

在這樣的思考下，筆者重新審視獲贈的百余份建筑圖紙，發(fā)現(xiàn)獲贈的結構設計圖紙的結構設計深度、制圖形制、圖紙編碼等都與武漢大學一期工程圖紙不同，呈現(xiàn)出嚴謹規(guī)范的現(xiàn)代化建筑結構設計及專業(yè)現(xiàn)代化的制圖模式，那么是什么因素促使了結構設計圖紙的規(guī)范化及專業(yè)化繪制？這些結構設計如何解決“形式模仿時期”建筑風格與建筑技術之間的邏輯矛盾？帶著這些疑問，圖簽欄處的一個人名引起了筆者的深究，也許透過對這位工程師及其事務所的關注可以解答上述各種疑問，填補早期關于武漢大學早期建筑群設計思想及技術模式研究的空白。

1 追溯：工程師萊文斯比爾

圍繞關鍵詞展開歷史信息的追索是紛繁史料研究中的重要階段，這些圖紙中最直接的信息便是圖簽欄里的結構設計方：亞伯拉罕·萊文斯比爾（Abraham Levenspiel，圖1）。近代建筑技術問題的理解不可忽視技術主體的成長經(jīng)歷，因為所謂技術，總歸是有人來研發(fā)、使用和改進的，其主體性的一面不應為研究者忽略。

圖1 Abraham Levenspiel在武漢大學早期建筑群結構設計圖紙上的簽名，來源：武漢大學檔案館圖紙（檔案號：4-JJC02-002-003）

而提及對武漢大學早期建筑群設計團隊的研究，對總設計師開爾斯（Francis Henry Kales，1882-1957）的關注最多，近年隨著眾多文獻的開放，曾參與校園一期建筑設計的設計師李錦沛及景明洋行工程師逐漸被大家所關注，對結構設計師萊文斯比爾關注甚少，有學者論及萊文斯比爾的貢獻也僅是一個名字而已，甚至關于他的生卒國籍等都語焉不詳。亞伯拉罕·萊文斯比爾是捐贈圖紙的奧特夫·萊文斯比爾（Octave Levenspiel）的父親（圖2），筆者通過武漢大學檔案館、湖北省檔案館、倫敦瑪麗女王大學（Queen Mary University of London）檔案館、亞伯拉罕·萊文斯比爾的孫女貝基（Bekki Levien）4）等提供的資料，以期勾勒出技術主體萊文斯比爾的成長及技術知識的構建過程，探討其在中國本土環(huán)境中呈現(xiàn)出的特殊性。

圖2 亞伯拉罕·萊文斯比爾（右）與奧特夫·萊文斯比爾（左）的合影，引自參考文獻[4]96

亞伯拉罕·萊文斯比爾5），1899年2月20日出生在波蘭（Poland，near Warsaw），6個月大時舉家遷往英國倫敦，1917年從東倫敦學院（The East London College）6）電氣工程（Electrical Engineering）專業(yè)畢業(yè)（圖3、4）后服兵役，被派往俄國的阿爾坎格爾斯克（Arkangelsk，俄語:Архангельск）地區(qū)7）及符拉迪沃斯托克（Vladivostok，俄語:Владивосток）地區(qū)8）援戰(zhàn)，同年離開軍隊，從俄國來到了中國香港，從事建筑工程工作，參與了一些大型酒店及橋梁設計[1]。萊文斯比爾在大學期間學習過應用力學（Applied Mechanics）、幾何學（Practical Geometry）、繪圖（Drawing）等課程，為他從業(yè)建筑結構設計打下了基礎。1919年萊文斯比爾來到上海，主職建筑工程師，先后供職于上海著名的英資企業(yè)安利洋行（Arnold & Company.LTD.）9）旗下的地產(chǎn)部門和華懋地產(chǎn)有限公司（Cathay Land Co,.LTD.），據(jù)了解其參與了華懋公寓（現(xiàn)上海錦江飯店北樓）10）的結構設計項目等。1936年后開始以個人事務所名義承接結構設計工程。1943年，萊文斯比爾在上海被囚禁近兩年。1949年，萊文斯比爾申請了去澳洲的護照，并加入澳大利亞國籍11），之后便一直在悉尼獨居。

圖3 Abraham Levenspiel在東倫敦學院的信息卡，來源：倫敦瑪麗女王大學檔案館

圖4 Abraham Levenspiel的畢業(yè)證書，引自參考文獻[4]14

根據(jù)貝基（Bekki）描述萊文斯比爾是一位極其認真的一點幽默感都沒有的人，也是一位對工程學“情有獨鐘”，極其專業(yè)、理性的工程師，勇敢而又樂于創(chuàng)新，晚年仍然熱衷于工程設計，曾發(fā)明了微型擋風眼鏡刷、煤氣灶自動切斷閥等12）。

通過追溯可考史料，可以發(fā)現(xiàn)萊文斯比爾在建筑方面的實踐集中于國立武漢大學新校舍的結構設計（圖5），一部分是其在華懋地產(chǎn)公司工作期間負責的項目，一部分是其事務所的承接的武大項目[2]。根據(jù)其家人回憶，在戰(zhàn)爭爆發(fā)后，萊文斯比爾幾乎沒有展開過任何建筑實踐（表1）。所以武漢大學早期建筑群的建筑項目是萊文斯比爾在華的主要建筑實踐，是他有關中國古典建筑形式與西方結構建筑體系的一次“發(fā)明”創(chuàng)造，如同中西兩種結構體系組成的魔方，在他的手下推敲創(chuàng)造出不同的組合，每一棟的結構體系都獨具特色，創(chuàng)造出不同的“適應”中國古典建筑形式的西方結構體系，不刻板堆砌，也不隨波逐流，其結構技術探索在當時的校園建筑乃至其他公共建筑中都首屈一指。筆者試圖通過對其建筑實踐項目調研測繪發(fā)現(xiàn)其在現(xiàn)代性建筑結構體系和地域性傳統(tǒng)建筑風貌的融合方面所做的多元探索，不僅豐富了武漢大學早期建筑群的建筑價值，更是在建筑技術層面推動中國近代建筑現(xiàn)代化過程的珍貴探索。

圖5 1935年國立武漢大學珞珈山校址風景，來源：武漢大學校史館

表1 萊文斯比爾參與及主持的建筑結構設計項目，唐莉統(tǒng)計繪制

表2 萊文斯比爾參與的建筑實踐圖紙統(tǒng)計，唐莉統(tǒng)計繪制

2 探索1：建筑制圖規(guī)范化的現(xiàn)代探索

2.1.建筑圖紙在近代中國的發(fā)展

建筑圖紙在我國近代建筑發(fā)展過程中并未完成分工、規(guī)范化發(fā)展，圖紙繪制及編制受個人或者事務所的習慣影響較大[3]。在我國傳統(tǒng)大型建筑工程中，圖樣表現(xiàn)平面布局或建筑的立面情況及裝修細部，燙樣立體展示建筑的形象輪廓和區(qū)域的群體配置，并標注建筑的主要尺寸與做法13）。1865年江南制造總局的建設圖紙已經(jīng)開始吸收西方建筑制圖標準，在總圖上出現(xiàn)比例尺、指北針以及圖例。在西方建筑制圖習慣的影響下，測繪員葛尚宣1920年出版的《建筑圖案》，是工程“圖案”（Drawing）較早運用在建筑中的實例，但是書中“圖式”均無標注比例等，顯示出科學性的同時也透露著傳統(tǒng)工匠圖樣的痕跡[4]，與科學制圖之間還存在一定差距。1910-1920年代，建筑被納入美術范疇[5]，建筑“圖案”指方案設計，具有藝術繪畫及裝飾特色[6]，而功能性與物質性則被忽略。1933年，楊肇輝提出“凡關于建筑各圖紙可稱之為施工圖”，“供承造者作為施工操作之依據(jù)以及造價估算之參考”。建筑及結構設計的模糊分工使建筑圖紙屬性復合。其中建筑結構施工圖以清晰表達結構設計概念及做法為宗旨，并無標準制圖規(guī)范，設計深度也參差不齊。如基泰工程司（Kwan, Chu and Yang Architects）1931年繪制的中央體育場的百張施工圖紙，比例、尺寸等信息表達充分有利于工程實現(xiàn)，但是結構設計與建筑設計圖紙并未區(qū)分，部分結構大樣圖散落分布在建筑設計圖紙之中（圖 6）。

圖6 基泰工程司中央體育館國術場施工圖，1931，引自參考文獻[11]72

2.2.萊文斯比的建筑制圖探索

明確的職責分工與規(guī)范化的建筑制圖保證了建筑活動的社會性生產(chǎn)實現(xiàn)，并為設計師遠程調控工程提供了可能。萊文斯比爾于1933年以華懋地產(chǎn)公司工程師的角色加入武漢大學的校園建筑結構設計中14），在萊文斯比爾加入結構設計工作之前，新校舍的建筑結構設計由助理建筑師石格司（Richard Sachse，1882-1966）15）、李錦沛（Poy Gum Lee，1900-1968）16）完成17）[2]。從武漢大學檔案館藏早期校園建設圖紙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1933年前，結構設計圖紙有單獨成頁的案例，也有混合在建筑設計圖紙中的；而自1933年后，結構設計圖紙便從中獨立出來，圖紙編目、繪制等已規(guī)范化管理（表2）。這在處于轉型時期的中國近代建筑中也并非常態(tài)[7]。

在圖紙繪制方面，萊文斯比爾的結構設計圖紙繪制與1990年代興起的“平法表達”相似[8]，用平面整體設計來表達結構構件的尺寸、標高、構造、配筋等內容，再與標準構造詳圖相配合，即構成一套完整的結構設計圖紙。在理學院二期工程結構設計中（1936年），其采用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體系，用列表及截面注寫方式繪制柱平法施工圖18）（圖7），即在柱平面布置圖上用軸線（橫向A-U、縱向1-6）確定柱號，在同一個編號的柱中選擇一個或者幾個截面標注集合參數(shù)代號；在柱表中注寫柱編號、柱段起止標高、幾何尺寸與配筋的具體數(shù)值，配以各種柱截面形狀及其箍筋類型圖的方式（表3），來表達柱平法施工圖。融合了現(xiàn)行建筑結構施工圖中常用的列表注寫與截面注寫方式[9]。

圖7 1936年武漢大學早期建筑群理學院二期工程 柱列表及截面注寫方式的柱平法施工圖（局部），來源：武漢大學檔案館圖紙（檔案號：4X12-1994-J112-4）

相較于1930年代的行業(yè)常態(tài)，萊文斯比爾的制圖探索具有前瞻性及開創(chuàng)性，其將梁柱墻構件中含有規(guī)律性的要素用統(tǒng)一數(shù)值和共用構造通用標準圖，直接在各層結構平面圖中一次性完整的表達清楚，制圖深度和現(xiàn)通行平面整體設計制圖規(guī)則相似，圖紙繪制方式方便高效，提高了設計效率，降低了設計成本，更節(jié)省約65%～80%的圖紙量[10]。萊文斯比爾在建筑制圖規(guī)范方面的探索一方面加速了中國近代建筑工業(yè)體系的完善，另一方面也保障了中國近代建筑現(xiàn)代化探索的實現(xiàn)，為我國近代建筑現(xiàn)代化進程奠定了基礎。

表3 1936年武漢大學早期建筑群理學院二期工程 標高93.0＆apos;～155.5＆apos;（A1）柱平法施工圖（局部），唐莉根據(jù)圖7施工圖整理繪制

3 現(xiàn)代結構技術“中國化”的探索

3.1 20世紀初期“中國固有式”建筑技術模式

所謂“中國固有式”建筑是指運用（至少是部分運用）西方建筑技術手段，同時又具有中國官式建筑某些形式特征（如“大屋頂”、仿木構柱、梁及斗拱、彩畫等）與視覺效果的中國近代建筑[7]，在總體風格上追求“像不像”中國傳統(tǒng)建筑，其中最核心的問題集中在如何用西式屋架模仿中式古典屋面曲線做出“舉折”19）。

中國傳統(tǒng)官式建筑木構架大屋架工程采用層疊式原則搭建，在進深方向以檁條確定步架，逐級抬高，創(chuàng)造舉折，使屋面呈曲線[11]；而西方建筑結構體系以框架結構為主，屋身和屋架可以分開建造，屋面平直或者為多段直線，普遍使用斜向構建增強整體結構的穩(wěn)定性。關于中國固有式建筑模仿“大屋頂”的技術探索，可以根據(jù)跨度大小對屋架進行局部處理。當屋架跨度較小 （20m以內），屋面曲線需要直接上抬脊檁及檐檁（金檁根據(jù)曲面需要不變或者抬高等），或者在屋架上弦桿上立高度不同的短柱，連接檁條或者短柱上皮屋面自動成折線（圖8），通過屋面構造將屋面處理為平滑的曲線，這在江南水師學堂辦公處、國立上海醫(yī)學院（圖9）、中央體育場游泳更衣室等實踐中均有體現(xiàn)；當屋架跨度較大時，直接下凹屋架上弦桿為折線或者曲線形成屋面曲線（圖10），比如中山紀念堂、上海市政府辦公大樓（圖11）、廣州中山圖書館中心閱覽室等[12]。

圖8 桁架上弦桿增加短柱形成屋面折線示意

圖9 國立上海醫(yī)學院B -B 剖面，來源：《建筑月刊》1936年第4卷第8期第11頁

圖10 下凹屋架上弦桿為折線示意

圖11 原上海特別市政府辦公樓中部剖視，來源：《中國建筑》1933年第1卷第6期第26頁

3.2 萊文斯比爾的“中國化”技術探索

建筑作為一種物質性生產(chǎn)活動，也因地緣、學緣而存在不同的“性格”，所以在總體風格上追求“像不像”的同時，在具體做法上卻是極具多元化的，在萊文斯比爾的建筑結構實踐中，為了表達“像”中式建筑，他在建筑屋架上做了多種探索，與中國近代不同時期的具體建筑技術理念和做法都有細微的差別，但是細微的差別在技術理念上卻頗有意味。

萊文斯比爾的建筑結構探索屬于中國本土性現(xiàn)代建筑探索時期的高潮階段（1920-1930年代），國立武漢大學新校舍作為政府支持建造的校園建筑工程，在建筑風格上采用“中國固有之形式”的大屋頂，而在建筑技術上則偏于具有科學表征的新材料和新技術的運用。在其6組建筑實踐中，所有的屋面坡度均較為平緩，甚至屋面平直沒有曲線，具體設計手法大致可以歸納為3類：內凹桁架上弦桿、在檐口增加“飛椽”、增加裝飾檐的做法，3類做法屋面坡度依次逐漸平直（表4）。

表4 萊文斯比爾的屋架設計探索，唐莉統(tǒng)計繪制

（1）三角桁架增加“飛椽”

武漢大學早期建筑——圖書館（1933-1934年），采用鋼桁架混合屋架，由主桁架（兩榀整體三角鋼桁架）及次桁架（共五類28個鋼桁架）組成。為了形成屋面曲線，萊文斯比爾在屋架主桁架、轉角桁架C、D的“檐口”模仿中國傳統(tǒng)建筑“飛椽”構件做法，在鋼桁架檐口增加“鋼飛椽”形成一次舉折，再鋪設屋面構造，形成平滑的屋面曲線（圖12），這種做法在其主持的華中水工建筑所建筑結構的設計方案（1936年）中也曾有嘗試（圖13）。

圖12 武漢大學早期圖書館a-圖書館建筑鳥瞰b-屋頂桁架平面布置圖，來源：武漢大學檔案館圖紙（檔案號：4X12-C02-001）c-主桁架詳圖，來源：根據(jù)武漢大學檔案館圖紙（檔案號：4X12-C02-001）描繪

圖13 華中水工實驗所a-1948年照片，來源：湖北省檔案館（檔案號：LS－31-4-331）b-主體屋頂桁架詳圖，來源：唐莉根據(jù)湖北省檔案館圖紙（檔案號：LS－31-4-331）描繪

（2）內凹一側上弦桿

1935年落成的法學院建筑，回字布局，采用鋼筋混凝土三角桁架，萊文斯比爾為了營造屋面曲線，內凹外側屋架上弦桿，內側上弦桿保持平直，并在檐下開高窗，使建筑在外立面上呈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大屋頂?shù)囊曈X感（圖14）。

圖14 武漢大學法學院a-法學院建筑鳥瞰b-桁架A詳圖，來源：武漢大學檔案館圖紙（檔案號：4JJC01-008-001）

（3）添加裝飾檐

工學院及體育館建筑的屋面平直，萊文斯比爾僅使用具有屋面曲線的裝飾檐烘托中式傳統(tǒng)建筑的“氛圍感”。1934年展開設計的工學院建筑群，主體建筑屋架跨度15m，方形平面布局，用5類共20個三角桁架組成。體育館建筑（1935年）跨度21m，采用三鉸拱鋼屋架，萊文斯比爾在桁架上增加垂直構建，制造屋面高差，增加裝飾檐，檐下開高窗，在立面上形成“三重檐”效果（圖15），盡量降低了對屋架結構效率的影響，又解決了室內采光問題，是解決中國固有建筑結構與形式之間矛盾的重要探索。

圖15 武漢大學早期體育館a-體育館現(xiàn)狀b-屋架形式示意圖，來源：唐莉根據(jù)《建筑月刊》1936年第4卷第2期第7頁圖紙繪制

3.3 結構合理性討論

新建筑技術和傳統(tǒng)建筑形式之間的矛盾是中國固有式建筑設計的核心問題，萊文斯比爾以工程師的身份從技術角度給予嘗試探索，從建筑立面的整體效果出發(fā)，盡量保證結構的合理性和經(jīng)濟性。關于屋架的結構設計，其設計方法的核心為不下凹或者只下凹一側弦桿，盡量保持屋架平直。

那么當屋架為三角鋼桁架時，假定桁架跨度相同（均為L）、桁架坡度相同（例如任意選取為1:4）20），折線桁架下凹值為L/8021），桁架上弦桿中節(jié)點所受豎向等效節(jié)點荷載為P，上弦桿支座節(jié)點所受豎向等效節(jié)點荷載即為P/2。應用結構力學求解器SM Solver建立桁架力學模型（圖16、17），那么桁架各桿件軸力N分析結果如下（軸力以拉為正壓為負）：

圖16 模型一：上弦桿軸線為直線的桁架受力模型

圖17 模型二：上弦桿軸線為折線的桁架受力模型

模型二（表6）的每一處桿件的內力N均大于模型一（表5）的桿件內力。根據(jù)材料力學桿件截面正應力計算：

表5 模型一(上弦桿軸線為直線桁架)力學分析數(shù)據(jù)表，唐莉通過SM Solver所得

表6 模型二（上弦桿軸線為折線桁架）力學分析數(shù)據(jù)，唐莉通過SM Solver所得

FN為軸力，A為桿件截面積，f為材料抗拉、抗壓強度設計值。假定模型一和模型二同位置的桿件截面積A相同，則模型二各桿件的截面正應力均大于模型一同位置的桿件截面正應力。根據(jù)《鋼結構設計標準 GB50017-2017》第7章相關規(guī)定可知，A相同的條件下，F(xiàn)N越大，則應力值σ也就越大，當應力σ超過f時，材料截面即破壞。顯然，上弦桿軸線為直線的三角鋼桁架受力性能更優(yōu)越。下凹弦桿弦桿內部軸向力傳導出現(xiàn)偏差，降低結構效率，必然導致其經(jīng)濟性大打折扣。結構效率降低意味著浪費材料，而所獲建筑空間的使用效能也會降低。

同樣在鋼筋混凝土屋架中，下凹上弦有悖于結構設計原則（預先起拱應設置在荷載使結構產(chǎn)生下?lián)现档姆捶较颍A加力對結構受拉區(qū)起預壓作用），且削弱了構件的承載能力狀態(tài)和正常使用狀態(tài)的受力性能22）。萊文斯比爾通過在檐部增加飛椽構件、裝飾檐的做法保證了鋼桁架的受力性能不被“妥協(xié)”，甚至其在法學院建筑中下凹一側上弦桿的設計邏輯都是在處理建筑技術與中式形式矛盾中的重要閃光點，為我們解讀當時的建筑技術實踐提供了另一個面向。

4 結論：近代建筑技術的另一種面向

上述分析與此前中國傳統(tǒng)建筑屋架結構融合的既有認知有所不同。例如，既往研究均認為新建筑技術與中國傳統(tǒng)建筑結構的矛盾是難以解決的遺憾，其中的探索嘗試，由今日結構工程眼光來看違背桁架結構力學原理與建筑之經(jīng)濟性。新的建筑技術只能被動地、消極地適應中國傳統(tǒng)建筑形式。而從整體效果出發(fā)的萊文斯比爾的探索實踐，并未粗暴地用西方建筑技術套用中國建筑形式，以形式模仿為路徑和目的。在命題作文下，其盡量避免或者減少對屋架結構效率的破毀，巧妙地在裝飾細節(jié)之處點題，回應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即使有所妥協(xié)，也盡量通過開檐下高窗等手法彌補空間功能破壞的遺憾。

萊文斯比爾的主觀能動性創(chuàng)作是對建筑技術與地域文化融合的嘗試，其在處理建筑結構和形式關系的邏輯探索中，對于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轉譯和再現(xiàn)，以空間的功能性為著重考慮的因素，而建筑結構設計的本質是滿足建筑功能的訴求，這與同時期西方現(xiàn)代建筑師如賴特運用現(xiàn)代技術與地域文化融合的嘗試，雖然在手法上存有高低差異，但是思維邏輯上卻具有共通性。

中國近代建筑的發(fā)展過程是各行各業(yè)共同構筑的，如今我們習以為常的職業(yè)分工、制度管理、施工建造等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萌芽并確立的。本文通過追溯圖紙史料分析結構工程師萊文斯比爾在建筑制圖及建筑技術方面的探索，解讀其在中國建筑現(xiàn)代化發(fā)展過程中的閃光點，旨在以整體視閾理解中國近代建筑遺產(chǎn)的現(xiàn)代性與地域性，對中國當代建筑活動檢討提供進一步的思考。□

附表 1 萊文斯比爾參與的武漢大學早期建筑項目簡況，唐莉統(tǒng)計繪制

注釋

1） 1928年國立武漢大學成立時暫以武昌城內東廠口的原武昌中山大學一院為校址。是年，擇定武昌城外的東湖珞珈山區(qū)域為新校址，1932年全體師生遷入珞珈山校址。

2） 武漢大學珞珈山校舍的建筑共分為兩期完成：1930-1932年為一期建設，完成了文學院大樓、理學院一期大樓、男生寄宿舍、學生飯廳、運動場、國立武漢大學牌坊、教工第一、二住宅區(qū)等；1932-1937年為二期建設，圖書館大樓、宋卿體育館、水工實驗樓、法學院、理學院二期大樓、工學院、珞珈山水塔和生活用房等在該時期完成。

3） 2001年國務院公布的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武漢大學早期建筑”包括15處26棟建筑，分別是在1920-1930年代建設完成的男生寄宿舍、學生飯廳、文學院、理學院、周恩來舊居、郭沫若舊居、國立武漢大學牌樓、半山廬、圖書館、法學院、工學院、體育館、華中水工實驗所，以及在1950年代左右落成的六一紀念亭和李達故居。

4） 貝基（Bekki Levien），美國自由平面設計師，亞伯拉罕·萊文斯比爾（Abraham Levenspiel）的孫女。

5） 萊文斯比爾家族名稱Lewinszpil，1899年全家移居英國后，家族名稱改寫為Levenspiel。據(jù)其孫女貝基（Bekki Levien）介紹，萊文斯比爾家族分支對此拼寫不一，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拼寫形式。在1956年其加入澳大利亞國籍后，便正式將自己的名字修改為Levenspiel。

6） 1934年東倫敦學院（The East London College）更名為倫敦瑪麗女王大學（Queen Mary University of London）。

7） 阿爾漢格爾斯克（Arkangelsk），位于俄羅斯西北角。蘇德戰(zhàn)爭期間（1941-1945），英美盟軍援助白俄羅斯軍隊的主要入境港。

8） 海參崴（Vladivostok），位于俄羅斯東南角，是俄羅斯遠東地區(qū)最大、最重要的城市，臨近俄、中、朝三國交界之處，三面臨海，地理位置優(yōu)越，是俄羅斯在太平洋沿岸最重要的港口。

9） 1930年代英資安利洋行因經(jīng)營不善，1935年正式將公司讓渡給新沙遜洋行。

10） 1928年華懋地產(chǎn)公司投資330萬元建造華懋公寓，也就是現(xiàn)在的錦江飯店北樓。華懋公寓采用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共14層，高57m（一說13層，高65m），建筑面積21,202m2，“一”字形平面不分段，在當時上海高層建筑中是較為突出的，是上海優(yōu)秀歷史建筑。

11） 1949年，萊文斯比爾申請了去澳洲的護照，和在新南威爾士州懷昂（Wyong，NSW）的弟弟（Phil）生活。1959年萊文斯比爾正式加入澳大利亞國籍，后前往悉尼獨自生活。

12） 在香港生活的時候，其曾自己組裝了一套降落傘，并從香港港口跳下，當時的報道稱他是遠東第一位建造并使用降落傘的人；1925前后在上海，他擁有過一臺單人飛機。

13） 在我國清朝建筑工程，燙樣、圖樣與具體做法說明統(tǒng)以《工程做法》或《內庭工程做法》為依據(jù)。在管理上有內外工之分。工部營繕司掌管外工，內務府營造司承辦內工。乾隆年間又在圓明園臨時設有內工部，專門辦理園工設計事務。內務府營造司設有樣房、算房，樣房負責設計圖紙，制作燙樣，算房負責應用工料估算。國家圖書館—清代建筑工程管理制度 http://www.nlc.cn/nmcb/gcjpdz/ysl/sjtd/

14） 國立武漢大學新校舍工程于1928年開始籌備建造，至1937年因戰(zhàn)爭被迫停止。

15） 石格司（Richard Sachse，1882-1966），德國建筑工程師。關于其中文譯名，有的資料譯為薩克瑟、 石格思、石格司等，但是筆者依據(jù)其“建筑科工業(yè)技師登記證”和 The China Architects and Builders Compendium1924-1935 的記載及武漢大學檔案館藏相關資料，均稱“石格司”，所以本文仍以“石格司”為 Richard Sachse 的中文譯名；1930 年石格司以開爾斯的駐漢代表和助理建筑師身份加入國立武漢大學珞珈山新校舍工程，參與了文學院的建筑大樣圖設計（1930121-193105）、理學院的建筑設計（193008-193104）、珞珈山水塔機房等設計（1931-1932）。1932 年 8 月 ，石格司開始單獨和國立武漢大學建筑設備委員會合作，主持完成女生宿舍（1932）、第一教職員住宅區(qū)（又名珞珈山十八棟 ，1931-1933）的建筑設計和結構設計，為校園建筑帶來了新古典主義的典雅和莊重，豐富了武漢大學早期建筑群的建筑風格的多元性。并且石格司要代表開爾斯駐場解決工地工程相關事宜，具有督查責任，保證了在主設計師開爾斯不在漢的情況下，工程的順利進展，是設計團隊中的重要性不可否認。

16） 李錦沛，祖籍廣東臺山，在美國紐約長大，接受了美國完整的學院派教育訓練，1923年獲得紐約大學文憑后正式登記為建筑師，曾受聘于墨菲建筑事務所、杰克遜建筑公司和羅路建筑公司等，擔任設計要職，參與的項目有燕京大學、紐約及泰晤士大廈等。

17） 助理建筑師不僅要輔助建筑設計同時也參與建筑的結構設計工作。

18） 在平面布置圖上，表示構件尺寸和配筋的方式分為平面注寫方式、列表注寫方式和截面注寫方式三種。

19） 基礎、主體及屋頂是建筑結構體系的三部分，在中國官式建筑在基礎與主體上與現(xiàn)代建筑有相似之處，所以在中式傳統(tǒng)建筑中引入各類西式基礎及混凝土框架概念相對容易接受，而中西屋頂結構則截然不同。

20） 為方便計算選取坡度為1:4。

21） 為方便計算選取為L/80。

22） 混凝土屋架內各連接部位剛接，可將上弦看作斜置并承受均布荷載的“連續(xù)梁”（ 實際上有軸向力作用，不能稱之為梁，應為受側向作用的偏心受壓構件），此時，對均布荷載進行分解，垂直于上弦的分力使上弦產(chǎn)生彎矩，平行于上弦的分力使上弦產(chǎn)生軸向壓力。根據(jù)“N-M相關曲線”可知，N（軸力）相同時，M（彎矩）越大越不安全。相較于直線上弦，下凹曲線上弦存在初始偏心彎矩的作用，承載能力狀態(tài)受到一定程度的降低；同時存在初始下?lián)现担╢），與構件正常使用過程中產(chǎn)生的撓度值疊加（方向一致），使得上弦正常使用狀態(tài)下的撓度值加大，影響結構的正常使用；最后，由于初始偏心彎矩M存在，相當于對上弦正彎矩區(qū)段內的受拉鋼筋施加了一定的預加力，使得這部分鋼筋內的拉應力增大，加劇上弦的裂縫發(fā)展。綜上，不管是從承載能力狀態(tài)來看，還是正常使用狀態(tài)來分析，下凹曲線上弦的受力性能相較于直線上弦都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受力性能是不利的，同時，也是跟現(xiàn)階段的設計理念（預先起拱設置在荷載使結構產(chǎn)生下?lián)现档姆捶较颍A加力對結構受拉區(qū)起預壓作用）有所相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