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蟠桃叔

一
18歲之前我一直在老家淳化念書。書念得好不好另說,倒是無師自通了三樣本事:一是畫娃娃,二是寫詩,三是做白日夢。放學了,步行回家吃飯,一趟也就十來分鐘。縣城那么小,出淳化中學的大鐵門,走過縣委和縣政府,走過工人俱樂部,走過梨園市場,走過郵局,走過汽車站,繞過冶峪中學,上一段臺階就到家了。回家吃啥飯?常吃的除過米飯、面條、饅頭,另有三樣當地吃食:一是饸饹,二是搓搓,三是跐耳。
饸饹澆湯,越吃越香。饸饹是一種靠擠壓成型的蕎麥面。蕎面饸饹是淳化人的命。搓搓是在案板上一根一根搓出來的“棍棍面”,比拉條子更硬、更筋道。啥是跐耳?將面疙瘩置于案上,用大拇指輕輕一跐,面疙瘩被擠壓打卷了,呈小耳朵狀。此吃食以此得名。
你瞅瞅,淳化人的吃食一個比一個“硬扎”,吃了都能“攆狼逮豹子”。實際上,我吃了18年的淳化飯依舊性格綿軟,無筋無膽,憑借著那么一點兒小聰明,在淳化這個“小茶杯”里興風作浪,哪里見過大河大江大海洋。
18歲以后,我到西安繼續念書。書念得好不好另說,又學了三樣本事:一是刻桃核,二是打麻將,三是唾面自干。
哦,對了,到西安后,發現西安人也吃跐耳。不過,他們把跐耳叫麻食。開始特別不習慣,仿佛阿Q進了城,看到城里人管長凳叫條凳,就心想:這是錯的,可笑。
在西安,別人問我是哪里人,我說是淳化人,多有不知者。不怪他們,畢竟淳化是個小地方。
可淳化再小也是個縣,也有那么多的鄉鎮和村莊呢。但是我生在縣城、長在縣城,我心目中的淳化縣就縮小為縣城那巴掌大的一片地方了。確切地說,淳化縣對我來說就是縣城里正街、背街兩條街。
背街那時候還很荒涼,不過可以通到燈光球場,這使得我兒時認為淳化是一座燦爛輝煌的城。燈光球場被拆時,我氣得在心里罵了很多聲。
正街繁華,新華書店、紅旗旅社、照相館、理發館、工人俱樂部、老漢門市部都聚在一起。冶峪河依城而過,去河灘耍對于我就是遠足了。河里沒有魚,倒是有螃蟹可以摸。我愛在河邊撿石頭。挑自己喜歡的石頭裝滿褲兜帶回家是多么滿足啊。
二
站在我家門口眺望,對面山上有一座電視信號發射塔。春天的時候,我媽帶我去對面山上挖過薺菜。
有時也會出城,遠一些去西安舅舅家,近一些去外婆家。外婆家在本縣一個叫米倉的村子。漢武帝時期的甘泉宮住了一大幫人,要吃要喝,因此在那個地方建了個糧倉,這就是米倉名字的由來。外婆家花木果木極多。我嘴饞,一去顧不得看花,就在果樹下踅摸。院子大,種了杏、梨、李子、山楂、蟠桃、蘋果、林檎(我們那里叫沙果)、葡萄、桑葚、柿子、核桃,興許還有別的,記不清了。其中杏子最好,甜如蜜。鄰村都有人上門來求嫁接。
聽我媽說,20世紀初,法國的蘋果苗在西北地區推廣,外婆家受益,得了一棵,當時淳化幾乎沒有人家栽種蘋果,所以特別稀罕。我媽姊妹6個,蘋果樹掛果后,外公將樹上的青蘋果細細數了,平均分配成6份,用毛筆在每個蘋果上寫下主人的名字。蘋果由青轉紅,墨跡猶在。等摘下來,洗干凈了,紅蘋果上留著青色的正楷字,好看得令人舍不得吃。吃的時候也不削皮,用門牙啃皮,先把皮啃著吃了,才慢慢吃果肉。
我記得20世紀80年代,蘋果行情很好,全縣人都開始種蘋果樹。一到秋冬季節,全國各地的果商就來了,大卡車一輛一輛滿載著蘋果從路上經過,掀起塵土。淳化人的心都躁動起來了,連老漢、老婆婆都守在路邊,見車就攔,學著用普通話和外地果商談生意:“我的蘋果好,沒有爛,好得很哪。”
我爸的老家則在本縣一個叫“夕陽”的村子,靠近三原縣。因為我爺和我奶當年都住在縣城,所以我回夕陽村的次數寥寥無幾。村里人多不識我,我亦不識村里人。
夕陽村的人都姓楊。根據族譜和縣志記載,我楊家祖先是于清嘉慶年間由浙江寧波奉化遷移至陜西淳化的。在我兒時的印象里,夕陽村原來有個極大的澇池,一池綠湯水,可以洗衣,可以飲牛,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
夕陽村故居房前有一片竹,院子里有一棵杏樹,結的杏沒有米倉外婆家的杏甜。我爺在陜南工作多年,我父親和我姑就是在陜南出生的。我爺退休后舉家返鄉,帶回來的幾根竹苗很快就扎根了,青蔥一片,婆娑于窗前。
之后,我在西安一待20多年,比在淳化待的時間還長,都習慣了說“麻食”,誰要說“跐耳”,我的心里還要咯噔一下,半天回不過神來。在西安這些年,一腔孤勇不嫌臊,一事無成萬事休。所幸的是看了山,看了海,看了那夜煙花,也曾樽前歡笑,也曾長街落寞,也有幸識得了幾個知己。還生了個娃,娃是個西安娃。填這個西安娃的檔案,籍貫一欄寫著兩個字:淳化。
三
當然,如今的淳化已經悄然變了模樣,不再是我記憶里的淳化了。
我的母校淳化中學即將從縣城搬到潤鎮去,冶峪河已經干涸多年,舊河道改建成了人工湖,叫甘泉湖。對面山上的電視信號塔拆了,用磚頭、水泥砌了一座仿古的塔,叫興淳塔。周圍密密麻麻插了許多太陽能的燈,晚上一看,似銀河落人間。
我如果當初留在淳化會是什么樣呢?我常常在想,卻沒有答案。命運是不能琢磨的東西。
每到夏天,獨自留在淳化的妹妹都會叫我回淳化,說淳化涼快,可以回去過暑假。我忙里偷閑時會回去小住幾天,有時偷不到閑,也就不回去了。
可能是因為碌碌無為而慚愧吧,每次回淳化之前,都近鄉情怯,要自己給自己鼓勁,用時髦的話說就是要給自己搞心理建設。我對自己說:淳化是咱的淳化,怕啥呢,回去了家鄉父老還能攆你不成?
其實回到淳化我就是個陌生人,滿大街的人不知道換了多少茬兒了,現在的淳化人恐怕都不知道燈光球場,也不知道老漢門市部了吧,誰還認識我啊。認識我的人都老了,我也老了,彼此認不出了。
在淳化的街上走著,路邊的國槐還是當年的國槐,只是那枝葉已經不是當年的枝葉了。想在街上碰見親朋故舊,又怕碰見了不知道說啥。多年不見,不知道還能不能一笑執手話從前。
等要走的時候,坐在車里,車子一發動,心里又難過起來。一個嫩綠少年出走多年,歸來已是發鬢斑白。這一去,不知道何時再回來呀。
忽憶前塵故鄉事,忘卻人間秋涼。
反正淳化是回不去了。回不去就回不去吧,在西安不是活得挺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