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建明

月光下,一只水桶被打翻在地。一輪亮汪汪的月兒瞬間碎裂成無數細銀,傾瀉一地。無數只小螃蟹從桶里爬出來,沿著漫漶的水漬四下逃竄,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一
夏末的時候,我躲在家里翻來覆去地讀一本小說,那泛黃的書頁都快被我翻爛了。我還記得,那本小說是路遙的《人生》。彼時,路遙才剛剛成名。在剛剛過去的六月里,我完成了一場決定我人生命運的考試—中考。繁重的學業一結束,我就盡情地遨游在小說的世界里。我如癡如醉地讀著,讀得如此著迷,以至于連小伙伴細芝和小祥叫我去河里捉螃蟹、抓魚,我都無動于衷。
我被高加林和劉巧珍跌宕起伏的經歷深深打動了,完全沉浸在那種愛而不得的哀傷和對未知人生的惶惑中。
看完小說,我揉著發脹的眼睛走出屋子,穿過天井和弄堂,傍晚的河風從弄堂里呼呼吹來。不知不覺,我竟然走到了小河邊。暮色斜陽里,小伙伴們正高高興興地互相潑水嬉戲。晚霞為河面鋪上一層金光閃閃的魚鱗。河對岸,炊煙正裊裊升起。這一切是那么靜謐、美好,我的心卻游弋于青山綠水之外,飛向路遙筆下那遙遠的陜北高原,飛向未知的遠方。夕陽還沒有完全落下,一彎淡淡的月牙已隱隱約約地從天際攀上來。一股淡淡的憂傷也隨霧靄山嵐升騰而起。
我知道過不了多久,我的命運就會隨著一紙錄取通知書改變。如果成功的話,很有可能,我將跳出這片狹窄的天地,去遙遠的異鄉求學。反之,若是失敗,我會留在這山溝溝里,做一個簡單而快樂的農民。
正當我思考人生時,我最好的小伙伴們卻歡快地在溪里游來游去,猶如一群魚,一點兒也不知道人類的憂傷是什么。
這時,一個白色的人影出現在山的那邊,乍一看,恍若從落日上走下來的少年。那個人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待及跟前,我終于看清楚,這是高我兩屆的學長方勇。他走得有些急,山村的夜晚已經很涼快了,他卻滿頭大汗,黑紅色的臉膛與白色的T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再加上矮矮壯壯的身材,宛如野地里的一株紅高粱。
他走到我面前,顧不上擦汗,靦腆地將手里拎著的一只小桶遞給我。
“什么東西?”
我好奇地往桶里瞅去,蕩漾的水光里發出“沙沙沙”的聲響,擠擠挨挨的,滿是墨色如蓋的身影。好家伙,原來是一桶螃蟹呢!
“嘖嘖嘖,你抓了這么多螃蟹。”
我驚呼著,抬起頭來問他:“你送我這么多螃蟹干嗎?”
“你不是很喜歡螃蟹嗎?而且我聽人家說,螃蟹吃了能補鈣。”說著,他飛快地瞄了一眼我受傷的左腿,又裝作不在意地移開目光。
我下意識地將那根單拐往身后藏了藏。
二
這事兒還得從我12歲那年說起。調皮的我在那一年不慎摔傷了腿,從此纏綿于病榻之上。一年以后,我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開始了拄著雙拐的漫長求學之路。
那天,我拄著拐杖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當時正是稻花飄香的時節,我踽踽獨行于一片蛙聲蟲鳴之中。廣袤的田野里,一望無際的稻浪上下起伏。窄窄的田埂上長滿了青草,濕滑泥濘。走著走著,我的拐杖一虛,身體向前一傾,連人帶拐摔進了下面的稻田里。我如一只青蛙,在泥水里撲騰著,半天爬不起來。漫天的稻禾淹沒了我的身影。正在無助之時,從不遠處跑來一個男同學。他來不及脫去鞋襪便“撲通”一聲跳了下來,將掙扎著要站起來的我拽了起來,托上了岸。慌亂之中,我接過他遞過來的拐杖,重新站了起來。滿身泥水的我窘得無地自容。我試了試腿腳,沒有大礙,便又跌跌撞撞地踏上了回家的路。自始至終,我連他長什么樣子都沒看清,也忘了跟他說聲“謝謝”。
這件事于我而言,只不過是艱難求學過程中的一個小小插曲,很快就被我忘在腦后。不久,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上的字體剛勁飄逸。信中說,他叫方勇,是那天將我從泥沼里拉出來的同校同學,比我高兩屆。他說,他經常在學校里或放學路上看到我,他關注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很佩服我這么堅強,而且這么聰明,每次都能考全年級第一。
讀完信,我努力在腦海里回憶那天那個少年的模樣,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我們雖然在同一所學校上學,彼此卻并不認識。茫茫人海里,我想他是能一眼認出我的,畢竟拄著拐杖的我是那么特別,我的名字也總是出現在學校光榮榜上。但偌大的校園里,人山人海,我認不出他。
就這樣,我們靠通信維持著友誼。開始時是咫尺天涯,從樓上到樓下。后來,他畢業考入了一所職業技術學校,分隔兩地,我們仍舊保持著書信往來。
兩年后,我也畢業了。這年暑假的一個傍晚,我們終于在小河邊的金柳下見面了。經過兩年的鍛煉,我的身體狀況好了很多,靠一根單拐就可以走路。這一次,我也終于看清了他的面容,鼓鼓的五官,黑紅的臉膛,結實的身板,不高不矮。他站在那兒手足無措,全然沒有書信里那般飄逸瀟灑。想象中那個侃侃而談的少年,那個寫著一手好字的少年,此刻就站在眼前,我卻忽然覺得如此陌生。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在我們之間蔓延,仿佛過去幾年的相談甚歡只是紙上談兵。
“你的腳好點兒了嗎?”最后,還是他紅著臉先開了口。
“好多了。”我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很快,氣氛輕松起來。我們沿著小河一路前行,漫無邊際地聊著天。我知道他家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上游的山村里。小時候,腿還沒有受傷時,我經常沿著小溪溯流而上,在溪里捉螃蟹、抓魚。那些快樂的回憶成了我們之間的共同話題。我們熱烈地討論著。暮色里,他的眼里灼灼有光。
“你這么喜歡捉螃蟹,我們那里多的是,以后我們可以一起去呀!”
我笑著點了點頭。
隔了幾天,他真的給我抓了一小桶螃蟹。那些鮮活的溪蟹,小小的個兒,在水里張牙舞爪地吐著泡泡。它們爬得飛快,一個不留神就翻出桶沿,越獄而去。
起先,我很欣喜,這些螃蟹讓因為受傷而與自然久違的我重現笑顏。漸漸地,我有些哭笑不得。我只是喜歡抓螃蟹,并不怎么吃螃蟹,把它們一大桶一大桶地抓來實在是罪過。這些螃蟹被母親拿來炸得焦香酥脆,放上香料,供細芝、小祥和我,還有一群小伙伴美美地吃了一頓。
從那以后,方勇隔三岔五就送螃蟹給我。一般情況下,我會養著它們,過一段時間如果養不了了,再偷偷放生。直到很久以后,我家的天井里還時常能看到螃蟹橫行的身影。有時,母親也會炸一盤螃蟹來給父親當下酒菜。
也許,送螃蟹只是一個借口,方勇常常會陪著我在小河邊散步。有時,我會天馬行空地問他:“將來你會在哪里?”他被我問住了,半天答不上來。這時,我才努力地想,他在職業技術學校學的到底是什么?修理汽車?修理電器?廚師?或許,在不久的將來,他會回到家鄉種地,開一家小小的修理鋪,閑暇之余抓抓螃蟹、捉捉魚、釣釣青蛙。
我又問他:“你知道高加林嗎?”
“什么?高加索?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的地理學得不太好。”
我搖著頭嘆了口氣。
三
不久,村里有了一些傳聞,說我與方勇在談戀愛。傳聞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就連方勇的媽媽也信了。有一天,方媽媽竟然特地跑到我家來看我。我猜她是想來看看我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孩,讓她兒子三天兩頭往這邊跑。幸而那天我父母都不在家。面對方媽媽不請自來的問詢,我有些惱羞成怒,一口否定了我們之間的傳聞。
第二天傍晚干完農活后,方勇沿著清溪,踏著月色,又給我送來一桶螃蟹。我一反常態地沒有讓他進村,在村口的小河邊就將他攔住了。他似乎覺察到了什么,眼神里透露出與往常不一樣的焦灼。我執意不去接那只小桶,也不讓他進村。他焦灼地將小桶往我面前推。
“我不知道我媽會來找你。”
他囁嚅著向我解釋。我還是執意不理睬他,心里卻隱隱地升騰起一種快意,仿佛終于為自己多日來的關于人生的思考找到了一個借口。
那桶沙沙作響的螃蟹僵在那兒,他往我手里塞,我伸手推拒。這一拉一扯間,小桶呼啦一下被打翻在地。那些螃蟹爭先恐后地從桶里爬了出來,沿著瀲滟的水波四下逃竄。它們一個個翻過我的腳背,繞過我的拐杖,逃進了小溪里、稻田中和溝塹下。
頃刻間,一桶螃蟹便逃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只空桶孤零零地倒在地上。
方勇呆呆地站在那里,臉色難看得像戲里的黑臉包公。我倔強地不去看他,驕傲地仰著頭看天上的月亮。
月亮是如此清冷。
我不記得那天我們是怎么分開的。時光久遠,潛意識里那難堪的一幕早已模糊在記憶里。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卻記得清清楚楚。那年七月,中考成績下來了,我高中榜首。八月底,一封來自省城的錄取通知書翩然而至,宣告了我的人生走向。在秋天來臨前,我用一封信結束了我們之間三年的交情。
很多年后,那一年的清溪與月色已不復存在,月下的少年也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每當月色如水的晚上,我還常常會想起當年的那一幕。那只是一個少年的懵懂情懷而已,只是一份來自大山的饋贈而已,有什么錯?
而螃蟹,螃蟹能有什么彎彎道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