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很多年前看知堂先生寫《一歲貨聲》,說他是從閑步庵借來抄的,記錄的是老北京一年之中的叫賣聲。隔了多年我也買到一本,竟是知堂《一歲貨聲》那本手抄本翻印出來的,雖然只有50多頁,卻在我床頭放了一年,時不時翻出一節,學著小販的聲音吆喝幾聲:
“喝粥咧,喝粥咧,十里香粥熱的咧。炸了一個焦咧,烹了一個脆咧,脆咧焦咧,像個小糧船的咧,好大個兒咧。鍋炒的果咧,油又香咧,面又白咧,扔在鍋里漂起來咧。白又胖咧,胖又白咧,賽過燒鵝的咧。一個大的油炸的果咧。水飯咧,豆兒多咧,子母原湯兒的綠豆的粥咧?!?/p>
有一回,嚷嚷著“炸了一個焦咧”,話剛出口,像是有幻聽,先是“咔嚓”一聲,又輕輕地發出一聲“哧”,那是氣泡里聚了一點兒帶有酵母的氣味,有些許的香和些許的咸。這種幻聽來自吃油條。
看老北京掌故,油炸果還不是油條,它比油條短,兩層,上面還圍個不太圓的細細的“面圍脖”,說它像“糧船”倒挺形象。老北京人將油條稱為“棒槌果子”。
汪曾祺先生自創“塞肉回鍋油條”。說起來也簡單,只需將油條切成一寸左右的段兒,掏出瓤,塞入肉蓉、蔥花、榨菜末,下鍋一炸,酥脆香溢。他說:“嚼之聲動十里人?!贝嗟煤?,同樣的還有炸春卷、烤鴨皮。
食物的事,念頭起了,蠢蠢欲動,自個兒渾然不知,頗有些過屠門而大嚼的自覺。
盡管從小大人就教育說,吃飯別吧唧嘴,不過,這種教育大多失敗了,比如得體地吃完婚宴,回到家拿起一根黃瓜,咔嚓咔嚓,像是要出一口惡氣。比如吃西北的搟面時,若是細嚼慢咽,哪里吃得出搟面的筋道?非得一筷子挑起來,呼嚕呼嚕地穿喉而下,才能體會那份快意。比如黃瓜,若是切它未嘗不可,可放在砧板上拍,黃瓜裂開時的氣息竄入鼻孔,忍不住要別過頭打個噴嚏。
廚房里一般都有切菜刀、砧板、鍋、碗、瓢、盆和灶。砧板以木質為佳,不管是切菜還是剁肉餡,因為質地可靠,少有滑刀的時候。
同是水煮,水煮肉片和水煮白菜的聲響卻不同。水煮肉片用豆瓣醬、花椒,湯少而黏稠,雖然說也在翻騰,可聲音總有點兒遲疑。水煮白菜,水要翻花的,迅速浮沉。
同樣是燉,燉山藥與燉銀耳也有不同。銀耳加了冰糖,會產生莫名的顫動,間或起一個泡,慢鏡頭似的裂開,含混的聲音讓人捉摸不定。山藥這種東西,古人叫它“玉杵”,形象倒是形象,只是難得拿住,不過燉在砂鍋里倒清清爽爽的。

好多吃的在自家廚房里弄不了。像打年糕、搗糍粑得用到大石臼,這些東西一般都是公用的,揚起的木杵砸下去,原料逐漸粉碎,發出沉悶的“嗵嗵”聲;等到后來,因為黏稠,用揚得再高的木杵搗下去,也只有“哧哧”聲,像是在說“可以吃了”。
在吃的方面聲可震天的,要算老式油坊了。三五個強壯男人抱著撞頭去撞木頭榨油,“哐,哐,哐”。等熱乎乎的油瀝出來,聲音開始弱了下來,幾里外都聞得著菜油的香氣,夾雜著點兒芥末味。
唐魯孫寫陳果夫自創的“天下第一菜”:先把雞湯煮成濃汁,然后將蝦仁、番茄爆火略炒,加入雞汁輕芡,油炸鍋巴一盤,趁熱澆上勾過芡的雞汁、番茄、蝦仁,油潤吐剛,聲爆輕雷。
古人常用“郭索”來說螃蟹,這是它爬行的擬聲。楊萬里曾寫下“驅使木奴供露顆,催科郭索獻霜螯”的詩句,“木奴”指甘蔗樹。秋天的橘子、螃蟹都是妙物?!都t樓夢》里眾人食蟹是要作詩的,后來這伙人又吃烤肉,黛玉嘆說:“蘆雪庵遭劫?!笔废嬖评湫Φ溃骸澳阒朗裁?!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你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來……”寶釵這一句深得我心,好好吃著,作什么詩呢?
我喜歡廚房多過書房,在廚房時,一粒大蒜貼在鍋底,有點兒煳了,得給它翻身。旁邊的煲,像是在哼唱。
這時,手機響了,有位朋友問:“搟面杖短了怎么辦?”我說:“把面分成兩團搟呀。”聽著電話那頭兒的她在切東西,便隨口一問是不是洋蔥。她大驚失色:“你怎么知道啊?”
切洋蔥的聲音不同于切土豆或蘿卜。不用太使勁,微微接觸一下砧板,輕輕地一聲“嘩”;而切土豆或蘿卜時,因為食材本身結實,刀非得結結實實落在砧板上,“嘭”一聲,才能將其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