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許德東被柴戶屯的人追殺得遍體鱗傷,一頭撞進曲家莊時,沒有誰懷疑這是一出苦肉計。
曲家莊和柴戶屯都坐落在黃河故道。兩個村子,六千多口子人,祖祖輩輩都靠黃河改道后留下的一條河汊生存。只有每年的汛期,河汊才會有水。汛期一過,河水倒流,河中只余下一道窄窄的水溝。數百年來,為了搶水,兩個村子發生過大小武斗數十起,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在武斗中喪生,兩個村子結下了世仇。
從許德東對自己身世的敘述中,曲家莊莊主曲笑天不但知道他和柴戶屯有深仇大恨,還知道他有一身好功夫。待他養好傷后,曲笑天就把他留在府中,教少莊主曲子民武功。
曲子民和許德東一見如故,很快就形影不離了。為了便于學習功夫,曲子民搬到了許德東的住處,和他共居一室,倆人親如兄弟。
許德東在曲府一待就是兩年。閑暇時,曲笑天經常約許德東飲酒談心,至醉方休。他漸漸發現,許德東于人于事,都極有見地,而且還是個至情至性的人。一次,酒至酣處,曲笑天還提出要將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他。
一天晚上,曲子民睡到半夜,被一泡尿憋醒,見許德東正趴在床前的桌子上。出于好奇,他悄悄站了起來,越過許德東的肩膀去看桌上那張攤開的草紙。這一看,他嚇了一跳,這是曲家莊的地形圖。曲子民雖然只有十五歲,但他知道,曲家莊之所以能和人多勢眾的柴戶屯抗衡,都得益于曲家莊周圍和村內的復雜地形。每次武斗,曲家莊支撐不住時,便退回莊里,柴戶屯因不熟悉曲家莊的地形,不敢貿然攻進來,才使曲家莊一次次化險為夷。曲家莊的地形圖,就是村子的命根子。
第二天,曲子民將自己的發現告訴了父親。
曲笑天沉吟片刻,囑咐兒子先不要把這件事情外傳,對許德東要一如既往,只是他出寨時要想法阻止他。
從此,曲子民就加緊了對許德東的監視。每天晚上,他總是先上床假寐,暗暗注意許德東的一舉一動。在一個夜晚,他發現許德東將自己精心繪制的地圖扔到了爐火之中。
曲笑天斷定:許德東已經將村子里的地形熟記在心,準備離開了。事不宜遲,必須將他抓起來。但轉念一想,許德東已經將地圖燒掉,現在一點兒證據也沒有,師出無名啊!
正在曲笑天左右為難時,突然有莊丁來報:許德東有一封書信要求轉給莊主親閱。曲笑天接過書信,還未拆閱,忽然外面傳來了槍聲,有一個莊丁慌慌張張來報:許德東擅自出村,莊丁們攔截,他竟抓了少莊主曲子民作人質,強行出了村。
曲笑天立即帶人出村追趕。
曲家莊二百多個莊丁將許德東圍在了一片方圓只有幾十米的小樹林中。但人們投鼠忌器,怕許德東傷了少莊主,所以,誰也不敢冒險往里闖。
雙方正僵持不下,柴戶屯方向忽然傳來一片馬蹄聲,并且越來越近。顯然,他們是聽到槍聲后來接應許德東的。
怎么辦?人們都把目光投向莊主曲笑天。
人們都清楚,硬拼,柴戶屯的人數至少比己方多兩倍,最終的結局還是退回村子里。但那樣許德東就會趁機逃脫,后果不堪設想。
“開槍!”曲笑天大吼了一聲,并率先向林子里開了一槍。
沒有人開槍,因為人們知道,開槍就意味著將少莊主送進了鬼門關。
“鄉親們!為了全村兩千條命,開槍呀!”曲笑天發火了,并向樹林里連續射出了一梭子彈。
槍聲大作,密集的子彈從四面八方飛進小樹林!
片刻之后,曲笑天喊了一聲:“停!”
槍聲停下來了。曲笑天第一個撲向小樹林!莊丁們緊隨其后。
尸體找到了,是許德東的,他身中數十彈,已慘不忍睹。令人驚異的是,少莊主曲子民竟毫毛無損,他被許德東寬大的身軀壓在一個低凹處……
為避免傷亡,曲笑天帶著莊丁們迅速撤回到村子里。
回到家,曲笑天首先找出許德東寫給他的信,展開一讀,不由得熱淚盈眶。
曲莊主:
您好!
謝謝您兩年來對我的關照!
我是柴戶屯的少莊主,名叫柴子敬,奉父親之命來您村臥底,本打算等摸清您村子的地形情況后,來血洗曲家莊。但是,通過了解,我發現您及少莊主都十分仁厚善良。我想,既然您對于我一個無家可歸的落難人尚且如此,假如我們沒有以前的仇恨,您對柴戶屯這樣“雞犬之聲相聞”的鄰居肯定更加友善。我的父親也是一個性情耿直的人,也常常為我們兩個村子經年不斷的武斗煩惱,既然如此,我們何苦要世代互相殘殺下去呢?經過慎重考慮,我燒了畫好的地圖,決定回村勸說父親,與您村修好,不但要結束數百年來的仇殺,還要齊心協力,用好黃河水,讓黃河水造福兩村的百姓。我初步設想,如果集兩村之力,在河汊入口修一道攔水大壩,在每年的汛期將水放進來,汛期一過,就落閘,留住這一河的水,足夠我們兩個村子用一年的。有了足夠的水,兩個村子都會五谷豐登,六畜興旺……
我不知道您是否會同意我離開,為達成我之愿望,只能不辭而別,日后謝罪。
柴子敬 敬上
曲笑天看罷信后,長嘆一聲:“只怪我太魯莽了,錯失了這千載難逢的良機,這一下兒,柴戶屯非血洗曲家莊不可了!”
曲子民看罷信,堅定地說:“爹,當下,只有讓孩兒去柴戶屯謝罪,才能避免一場血戰。”
曲笑天搖了搖頭說:“此去九死一生,爹哪能讓你冒這個險?”
曲子民說:“爹,同樣是少莊主,柴子敬能冒險,我為什么不能?”
曲笑天別無良策,只得修書一封,講明事情的來龍去脈,讓兒子帶著兩封書信和柴子敬的尸體出了村。
柴莊主看了曲笑天和自己兒子的書信,悲痛萬分,他雖然也贊同兒子的想法,但曲家莊誤殺了兒子,難道就讓他白白死了嗎?可要為兒子報仇,又得挑起兩村的武斗,兒子的美好愿望就會落空……正當他左右為難之時,曲子民忽然從懷里掏出一把尖刀,對準自己的胸口說:“柴莊主,曲家莊誤殺了您的兒子,為了還您一個公道,我以命相抵,愿莊主以兩村百姓的利益為重!”說罷,一刀扎進自己的心窩,仆倒在地上。
柴莊主深為曲子民的真誠和血性所折服,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兒子,這是多么好的兩個孩子呀,為了化解兩個村子幾百年來的世仇,他們都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如果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再挑起武斗,哪里對得住他們的在天之靈呀!
在兩個莊主的協商下,兩個村子終于結束了幾百年來的相互仇殺。按照柴子敬生前的想法,他們合兩村之力,歷時三載,在河汊口修建了攔水大壩,徹底解決了困擾兩村幾百年的用水問題。后經兩村的長者提議,攔水大壩取兩個少莊主之名,被命名為“敬民大壩”,以銘記兩個少莊主為化解兩村世仇做出的犧牲。遺憾的是,這座大壩在抗日戰爭時期毀于日本人的炮火。
新中國成立后,當地政府在大壩原址上修建了引黃大閘,把以前的河汊與周圍的河流疏通,并逐年開挖延長,一直通到天津,供應天津市的生活用水。沿途還為京杭大運河等河流補水。
邢慶杰: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長江文藝》《小說界》《山花》《小說月報·原創版》等發表小說作品,出版小說集24部。曾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等文學獎項,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轉載,入選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