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
趕海謠
高原的人,把望不到邊的湖稱作“海”
海從山脊來,馬從山坳里來
海是馬鬃沾著露水
馬鞍上的銀飾,隨海浪琤琮
一生沒有離開過海的人
哭聲是干澀的
苦味的海菜花和灰綠的火絨草
拂曉時,被一陣雨點浸濕
船上升起的歌子
遠嫁人的頭巾,皺紋拴在水面
水中的碎屑。海里的砂石
在喉嚨里被焐暖的天空
海能聽出槳的方向
第一天,它模仿蟲卵漂浮
另一天,一個醉漢睡倒在沙地上
一生沒有離開過海的人
不相信自己身體里有海岸和堤壩
在高原上
他們稱之為“海”的湖,都看不到盡頭
夏日走過梨園
早來一個時節(jié),這里就是雪的故國
此刻,梨樹懷揣著中年的身姿
它們平靜、慈悲,接受著南來北往的打量
大地的頌詩來自孕育,梨樹也是
當一個異鄉(xiāng)人思慮著這里曾有過的富庶和散淡
果實還未膨脹出最結(jié)實的模樣
詩人們四處謄寫春天的手稿
夏日走過梨園,我愿意做施藥的農(nóng)人
做一朵早先被霜打過的梨花
待到此時,留著疤痕的果子就是樹的腳注
一頁未完成的古籍
——請你的手,摘下它吧
蜂 鳥
漆黑的眼睛,像那扇總也敲不開的門
夢使你的身體懸浮,雄蕊豎起它的毛鬃
我希望振翅時隱藏一些響動
三千多萬年前,化石在山地南部閃現(xiàn)
讓我繼續(xù)隱瞞一滴蜜的影蹤
大地藍色的腹部,狎昵的雪松林
還有泛著雪光的山脈
那唯一不誘惑我的,紫外色譜的花朵
就是催促著我的,命運的“嗡嗡”聲
我的眼睛,不是用來流淚
不同年份、不同緯度上的植被
經(jīng)我的喙解釋它們古怪而有魔力的心
我在白晝飛行,不是為了游歷
那些追逐的故事千篇一律
赭色的巖石倚靠著亮著燈的夜晚
灌木叢中,母性的氣味忽遠忽近
我的耐心,和人類的馴服相仿
在恐懼邊緣,我們擁有近親的嗅覺
我的眼睛,不是為了
收藏聚在一起的星星和死亡
在藿香的心臟,我獲得過奇跡
肉體的危險讓我得到過一雙女人的手
她的不幸和陶醉,都由其他人訴說
大地透過我,完成了它的纖弱
遷移者,在我的羽翅上戰(zhàn)栗
我的記憶不是為了分辨 ?而是生存和遺忘
玉飛鳳
時間鎖住了我
——一只越國的玄鳥
東海洗濯過我的頭翎
千百次,我的尾翼掠起鴻山的風嵐
在戰(zhàn)亂與奔襲之間,我就是火
在墓室的幽冥之中,我就是不死的渴念
玉質(zhì)的軀殼,一個王朝尖細的喙
它曾啄住無數(shù)支流的漲潮
又彳亍于一葉蹁躚的孤舟
——越人古舊的愛憎鎖住了我
鎖住的,還有珠玉、金帛的迷夢
不見天日地飛翔,持續(xù)了幾千年
誰能打開我玉化成光的宿命
讓我炫目的,四千年后的旭日
在朝代的遷徙里,在嶄新的目光的撫觸之中
交還了我
——一只玄鳥的時間
江南夜行
雨水淅瀝,江南落滿一地修辭
那被古人撿拾起的,我踏空而過
這庭園、這槭葉、這偶爾被人聲驚擾的蛙鳴
想必閣樓上還有多怨的人
想必“唯有此身長是客”的嘆息尚存余音
走在低洼的小道,螢火難得一見
有人提及幼時的鄉(xiāng)野生活
那和舊時江南、行走的心緒、遠走的友人
一起構(gòu)成了我們內(nèi)心的園林
忽明忽暗的景致,不再需要縹緲的歌子
人們各自夢寐,各自享用了沁涼夜色
泥土和鮮嫩的竹枝冒著水汽
在這濡濕冗長的夜,或可做一個迂腐的書生
搜腸刮肚,只為尋一個詞牌名
沙漠植物展館
沒有聽見龍血樹粗重的喘息
白色沙礫是另一個人的童年
他站在駱駝刺的陰影里
默念一個女人為他取的名字
陰天,展館的城市容納下黑黢黢的戈壁
我仔細分辨著仙人掌、斑紋犀角?、鹽生草
那未抵達的緯度,像發(fā)燙的手指握著我
有朝一日
他會愛上我從異域帶來的香料
在溫帶,窮人用它們兌換糧食和薄膜
玻璃的穹頂,使人們忘記了沙子的邊界
情人們忘記了冗長的旅行
沙漠玫瑰、羅布麻、石生花……
在擁擠的眼睛中間
我找到了一塊與他相似的根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