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蓉
(天津美術學院,天津 300401)
上海外語出版社大學英語教材中的經典文章《品嘗者》講述圣誕節期間一名失意者因他人意外相助落入窘境并設法解圍的故事。敘事者“我”在布丁店發現一名試吃免費樣品的落魄老人后深感同情并提議代為購買,此舉并未換來絲毫感激反造成始料不及的尷尬場面。老人透過他人憐憫認清自身生存狀態,為挽回顏面不得已購買昂貴甜點后抱愧離去不知所終。“我”惱恨不已,后悔自己言行莽撞斷送了老人最后的生存之道;移情體驗讓“我”充分感受老人對尊嚴的渴望,于是不再打擾任其消失人海。
故事并未交代老人是誰、來自何方、去往何處,唯一身份如標題所示:品嘗者(thesampler),他一連三年風雨無阻品嘗免費布丁,每周必來、來了必吃、每樣不落,給女店員留下極深印象。[1]“品嘗者”的面具下其實隱藏著多重角色:老人偽裝成購物者(shopper)掩飾乞食者(beggar)和失意者(loser)的本質;女店員的殷勤服務使他不自覺化身表演者(actor),在兩位年輕“觀眾”注視下大吃特吃;數年只吃不買的行為讓他變成白占商家便宜的欺詐者(freeloader),青年人的幫助讓他成為醒悟者(thesober),意識到自己的悲慘處境之后,老人拒絕接受幫助從而守住內心底線,即可以在經濟上破產但絕不能在道德上破產。“品嘗者”一詞只界定表面行為,并未涵蓋人物全貌,老人在文中角色變化多樣、心理活動細膩復雜,二者交互影響推動故事走向最終結局,暴露商業社會孤老者的凄涼晚景。透過“品嘗者”面具,細究其下隱藏的多重面孔為解讀文本提供了更多的角度。
講述者“我”是一名滿懷善意和好奇心的青年,他看到布丁店擺出眾多樣品供顧客試吃不由產生疑問:會不會有人借此機會只吃不買占便宜?女店員證實懷疑說確有其人,話音未落當事者不期而至。一位失意老者一瘸一拐走進商店,寒酸干凈的衣服和得體矜持的態度令“我”猜測此人本屬于精英階層,出身不凡、教育良好,曾經生活優渥但不知何故老來落魄;從前可以不吝金錢選購最愛的布丁,如今囊中羞澀只能用令人不齒的方式解饞充饑。老人的言談舉止建構出模糊的落魄者形象(poor old chap who has come down in the world),在人頭攢動的商店主人公本可以與敘事者擦肩而過,但“我”觀察許久后良心難安,熱情提議代為購買布丁。原以為對方會感激涕零,誰料老人錯愕不已跳起身來連連后退,仿佛被什么蜇了一樣,意識到自身形如乞丐不禁面露赧色;為脫窘境老人佯稱“我”認錯人并大聲招呼女店員傾其所有買下最貴的布丁,帶著贖回的尊嚴離開商店,從此不見蹤影。讀者不難推測老人將會面臨悲劇性結局——或流落到其他店家繼續“品嘗”,或放下尊嚴混入流浪者隊伍靠救濟過活,或因自尊心太強不愿乞食凍餓殞命。這篇樸實平淡的故事具有極高解讀價值和觸動人心的力量,如何在資訊高度發展的情境下解析經典文章,使其中蘊含的質樸情感打破時間壁壘引發讀者共鳴和思考,值得在教學過程中探討思考。本文將從老人扮演的角色入手分析其心理變化,指出正是基于不同心理的角色切換和青年的觀察、移情構建了一個充滿張力、悲憫和遺憾的深刻故事。
老人每日扮演的角色是品嘗者,他一連三年風雨無阻光顧同一家商店,借店家提供的便利試吃各樣布丁。女店員描述有一位老先生差不多每星期都要來,每只布丁都要嘗一嘗,卻從來不買什么東西,估計永遠也不會買。[2]女店員發現“他看上去似乎確實有這種需要”,此處不光指解饞更是果腹的生存需要,也是借助味覺體驗重回過去“光輝歲月”的心理需要。老人衣食無靠本可以接受救濟,卻因自我認同的原因不肯混跡流浪漢和乞丐的隊伍。他盡量保持出身階層和教育背景賦予的生活方式,不肯輕易妥協放下尊嚴。“品嘗”可能是主要的謀食途徑,他將破舊衣衫收拾整齊堂而皇之步入店堂,偽裝成潛在的購物者不慌不忙享用商家基于禮貌和職業道德的服務。“我”深信“有一點自始至終很明顯:“他真誠地相信自己最終也許會買一只布丁,他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是在欺騙商店。”[3]只有扮演品嘗者并做出“先嘗后買”的消費者姿態,老人才有勇氣心安理得地吃個不停。品嘗布丁對他而言亦是追憶往昔、重回美好時光的途徑;味蕾享受不僅滿足口腹之欲,亦能喚起人生巔峰狀態的種種體驗,在“我”看來那是過去生活唯一留給老人的東西。
老人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是失敗者:他腿腳不便、患有眼疾,在女店員的邀請下直奔柜臺,急切地一只接一只地接連品嘗起來,中途不時停下來用破手帕擦眼睛。他衣著寒酸、隨身之物破舊不堪、幾乎一文不名,買布丁時不知去收銀臺付賬,堅持要把錢塞到女售貨員手中。這一細節暗示貧弱的老人已與社會脫節、缺乏基本常識,衣物破舊程度說明他生活陷于困頓,步態、身形和眼睛狀況證實他健康堪憂,急不可耐品嘗布丁顯示他早已饑腸轆轆;“我”不由感嘆:“可憐的老頭!很可能他已經家道敗落。從前他是有錢來選購最喜愛的布丁的,而今卻只能這樣來品嘗一下布丁的味道了。”[4]老人喪失健康、金錢、地位,孤身一人、晚景凄涼、四處覓食,是老無所依的失意者。過去生活留下的只有措辭嚴謹的說話方式、不經意流露出的矜持和禮貌,還有對美食的喜愛和品鑒能力。當“我”動了惻隱之心熱情相助時,老人的不尋常反應表明他雖然渴望食物,卻更看重外在形象和內心尊嚴。他執意拒絕年輕人的善意,堅持用僅有的錢保住臉面,在食物和自尊不能兼得時寧愿選擇后者。他經歷了老后破產,決不允許自己在道德層面破產。
老人具有演員的潛質,長期背離真實扮作臆想中的人物,用購物者和品嘗者的姿態掩飾乞食者和失意者的本質。經常光顧同一家商店卻從不購買需要相當大的勇氣,普通人難以做到心安理得和面不改色,老人不僅鎮定自若還不忘隨時點評,仿佛忘記了生活的寒酸窘迫而一味陶醉在味蕾盛宴之中。他有強大的心理暗示能力和自欺思維模式,認定自己遲早會購買才能忽略店家隱而不發的輕視和不滿,長期在同一家店里吃白食。他將品嘗化作一種無意識表演,但從未料到會在他人注視下全方位展示荒謬心酸的試吃過程。女店員曾向“我”表達過對老人的包容態度,說要是他想品嘗就來吧,歡迎品嘗,并希望有更多的商店可以向他開放。老人碰巧步入商店在年輕人面前演練起來,渾然不覺自己成蹩腳的臨時演員。當“我”被這一幕觸動并急切地提出代為購買時,老人始料不及并大受刺激,緊接著又開始又一場場表演,用和外表極不相稱的高傲態度斷然拒絕對方好意,強調“我”認錯人,還當機立斷讓女店員為他打包最大最貴的布丁。他擔心被誤認為乞食者就大聲自證清白并及時出手購買商品。故事呈現出老人的三種表演:長期習慣性無意識扮演試吃者和購物者、不經意間成為被觀賞的臨時演員、為挽回尊嚴刻意營造被誤認的場景。長期表演迫于無奈、臨時表演充滿尷尬、及時救場耗盡所有,三種表演道盡了老人的辛酸和脆弱的尊嚴。
文中并未交代老人何以淪落到衣食無靠的地步,但讀者能夠看出他面對凄涼晚景仍有很強的求生欲,以一種維持尊嚴、勉強果腹的方式周游在不同的店家,用自欺和暗示保持心理平衡,在未被說破的情況下勉強過活。上述行為具有欺詐性質,但在生存壓力下他已渾然不覺道德上的瑕疵,反而生出一種類似“竊書不算偷”的孔乙己心理。始料不及的是“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叫醒了一個在道德上“裝睡的人”,“我”的慷慨令老人如芒在背、滿臉羞紅,讓他意識到自身處境如此不堪:原以為是美食品鑒師,不料在他人眼里如同乞丐!自我認同和他人印象的反差造成極大的沖擊和慌亂,老人的虛構世界瞬間坍塌,他被迫正視生活現狀、并以尊貴高傲的態度拒絕突如其來的好處,耗盡所有挽回岌岌可危的尊嚴。他的做法看似微不足道,卻是“to be or not to be”(生存抑或滅亡)的艱難抉擇:收下布丁就認同乞食者身份;買下布丁則喪失生存之本。老人不愿意成為他人眼中的占便宜者(freeloader),于是選擇保住尊嚴并得體地離開。結局令人唏噓,但讀者會在同情、遺憾之時油然生出敬佩。
移情表示旁觀者自身與眼前的人或物渾然一體,以至切身體驗到對方的狀態和情感。移情被描述為‘主觀情感向客體的投射’,是‘內模仿’結果,即對客體觀察引起的牽動,它不因觀察者自身的知覺所感知,而由外界事物所引發。”[5]故事中“我”是觀察者、講述者、更是情節的推動者和他人命運的間接影響者。“我”的移情終結了老人的品嘗者身份,令其認識到生活的不堪和道德的瑕疵,從而走向未知的、更為凄涼的生活。
“我”對店家慣例和人性好惡充滿好奇,在當事人進店時不由密切觀察起來:老人步履不穩、饑不可耐、不時流露出的貴氣令“我”對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正如移情者看到蒼鷹會覺得要和它一同翱翔、看到勁風中的樹木會一同產生搖曳之感,“我”目睹老人的身量、吃相和神態后立刻猜測老人家道中落、把品嘗布丁當作唯一樂事;那個映襯在熱鬧歡快的購物人群中的瘦小身影讓“我”產生強烈的沖動要幫一把,好讓老人堂而皇之享用布丁,而不是對著小份樣品淺嘗輒止。在密切觀察的過程中“我”已與老人合二為一、惺惺相惜,開始體察老人的饑渴、心疼他的寒酸,了解品嘗者的難處,想慷慨解囊讓他好好享受一番。但是“我”只看到對方渴望美食,沒有注意到他對尊嚴有著更強烈的要求。
同情和移情不同,它代表感情的共鳴,是與被同情對象在精神上和情感上產生共鳴。比如我們同情一位初次當眾朗讀的孩子的情感體驗;而當孩子語言支吾、呈現窘態時,我們則會產生移情。[6]故事中“我”被老人的境遇觸動,站在觀察者的角度同情老人,又因移情產生強烈的代入感,便一廂情愿慷慨解囊。“我”不曾留意老人對于尊嚴和道德的看重遠超過口腹之欲,不經意冒犯后“我”無比懊悔,希望收回不得體的蠢話,此時故事又一次呈現強烈的移情:即“我”認同老人對尊嚴的渴望,能體會“品嘗者”身份被揭開時當事人的羞愧心情;“我”認識到一切為時過晚,此時唯有走開才是最積德的事。“我”本可以一意孤行勸老人不要逞強、切勿打腫臉充胖子等等,但“我”理解老人對于尊嚴的執著并守住界限接受對方的選擇,哪怕選擇帶來的后果無法預測。
《品嘗者》一文充滿溫情和遺憾,故事中的三個人物——女店員、老人和“我”都在切換自身角色。女店員更像一位施舍者,默許老人數年免費品嘗樣品,利用店內規則變相幫助一位失意者,并且從未戳破秘密、盡量維護對方尊嚴;老人為果腹和追憶往昔,小心翼翼在多種角色中切換,裝作顧客做著品嘗者的事情,掩蓋自己淪為乞食者和失意者的事實,當遮羞布被好心的青年揭下后,他選擇自我救贖——寧可放棄吃白食的機會也要消除道德瑕疵;“我”是好奇心重的觀察者,又因為移情和同情化身幫助者,當事情發展明顯失控時選擇成為放手者,聽任老人選擇看似更艱難的解決方式。讀者感嘆老人命運猜測他能否善終并與講述者產生強烈共鳴,遺憾其說話不當斷送老人的謀食之道。故事也許有另一種選擇,如果“我”付賬并授意女店員告知老人:作為當天的幸運顧客他可隨意挑選布丁免費享用,那么將出現皆大歡喜的結局:老人心安理得享受美食、“我”和女店員體會到助人的快樂,老人日后還可以繼續做品嘗者。
文中“我”的移情起初只局限在物質層面,僅看到老人的可憐和饑餓;隨故事發展“我”開始了解對方的精神需求,即更看重尊嚴,與挨餓相比更怕被人歧視。正因為“我”明白了老人的精神需求才選擇了放手,聽任他自行購買并隱沒人海。在教學過程中可以引導學生充分了解老人的內在需求和角色轉換,并體會文中的同情與移情,使其在生活中幫助他人時學會采取維護對方尊嚴和更有智慧的方式,達到愉悅和雙贏的效果,這不啻是很好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