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充的月色（組詩）

庭屹

小滿，江河漸滿

方劑。酸風吹落過一棵苦楝

金鈴子，眸子般一個個

紛紛掉下來，盡可入藥

斜陽刺進、長江老套如練

穿插其中。如你恰好想要自制

葉脈書簽，請以酸堿試探它

其時詩歌像一根雪白的魚刺

青山的白玉簪，松針密雨

小滿，我住過的長江要流走了

白鷺歇了又起，起了又歇

不像是挽留。滄海內心將去數落

一些斷線的，不可信的珍珠

為一次誤讀徹底，他畢竟用了力

每個時代都試著遞交過

星河般沉淪的——遺忘

寫廢100 支筆芯，可能還不止，

超過。多數黑色，部分藍色，

盡量避開紅，以免不小心刺穿什么。

他需要能坐下來疊放影子的讀者。

30 本日記，具體數目還有待細致

整理（又過去三年了）。他寫空20 瓶

墨水，數量他提到過。那時他兼讀醫書，

鉆研二進制原理，在遞給我一個本子時

鄭重其事，像遞交遺作（那不該觸及預感，

像最后一次。）所寫曲譜贊美大地，

母親、自然、稚子。就像我是他指望的

讀者，唯一的一個。（看我拉開抽屜

放進——此時我但愿木屜子聲音穩重。）

也許順帶還期望過后輩子孫中出現演奏者。

哦，我記起來了，字紙簍里筆管空空交錯

像雙魚座洞明天河后，幾處失神的毛玻璃。

補充的月色

月桂樹密刺刺地要從月亮的內部

撐破月亮的胸廓，薄透了，已擠走

夜晚的胸臆。青山從四周黑壓壓地

圍過來，以松針挑破虛晃的露珠，

在使它們斷送伏筆。我們的觀看

等同于池塘的觀看。蛙鳴起起落落，

在使池塘漲滿，并不支持破碎的證詞。

瓦檐起伏的鋸齒使月色降下塔夫綢，

涼意垂墮的影子，握住殘片十拿九穩。

而月色會帶來漂泊，帶來斷裂的水銀。

夜鶯，將從這里推開圓滿和露珠，像通過

推開自身依存的密枝來獲得光線和警惕。

今天

飛地。手撕臺歷擺放在辦公桌左手。

標題廢墟的寬腹空瓶，細頸低垂，

使臺歷在廢墟的部分陰影中。

一大把廢掉的黑色數字和詩的分行

被農歷的補注間隔開。準備掉落的大把

落發，這不是第一次，我經手廢掉的日子

數起來像魚閃念七次廢掉我。詩，注解它。

左手邊仍歇有紅額金翅雀（名字待查）——

爪子陷進成堆樹脂中肯定不能自拔。

一株光瓜栗綠植掌紋清晰被說像抓錢手。

這些布置從左窗看出去圍繞著南薰橋。

喜鵲、畫眉推動紫荊花樹，它們跳落到

沿階草上闊步。細雨單車，能遇到白鷺

垂柳。今天，你讓我即興去追一條河流。

探照燈

向前挪移著，推開夜色的峰巒屏障，

明顯照見河流用力從底部劈開綿延的

金字塔形山脈。流水纏繞貫穿，

在北緯30 度，能使神秘發生。

一束光打過來透射，白色的象魚

已隨閃電消失。天空完全失去白，

黑下來搭在山脈上，使探照燈

像在黑夜的喉管里一寸寸割進流水。

線索無非三條，江上的光景，左岸

和右岸的可疑，人們紛紛躲進屋子中，

懸掛起無可分別的夜燈。獸類，

蟲鳥，鱘魚必然受到驚動。它們動作麻利，

極力掩飾行跡，一起經受一把冰斧照頭

白晃晃斫過連續的冷霜、凌冰、霧氣。

因齏粉認出店招：蜀齏羊肉湯

真想卷你一頓。方言中必有卷裹

舌頭因充血而通紅、而淤紫

如生硬紫薯蜷在局限瓷瓶里

抵觸，轉而生出取巧細葉，招展花蝶，

朝向取悅窗欞。卷，就一個罵字，潑煩

炸裂，比決要輕。決，出手兩點水，

不過是口水的泡沫濯面奶。細思，

方言中表達憤怒往往也詞窮，所以

《詩經·風》中常假手比興來指桑罵槐。碩鼠

算為一例。燈下備舊課，網絡陳新詞

內卷如焦心，灼灼卷毛邊。一捧齏粉，

從木地板的地表占據灰塵，就算

一周勤打掃，也能驚見時間磨挫

肉身的鋸末悄聲無息，滑脫牛角梳。

魚，悠游，如若卸掉挺拔的魚骨

我坐在碧落湖看噴泉，萬事一休的

休止符，尖塔，鴿群，凱旋而至的

拱門，暈散的鹽井，沸騰的浴湯，

礁石，黑鯨，出水錦鯉，漣漪的琴弦，

西風的無名指，爭豪的玉樹，珊瑚，

一切自然的動靜，倒映，象形。廣場舞，

隨處插入，拋撒的骨節，要耗散給我看。

白鷺洲，玉如意。摔破的羯鼓，城堡

涌動的跳棋，彈珠，一根緊繃的魚骨架，

魚刺在鰭魚的青脊上密密麻麻地生長，

朝向細膩入微——唯有晚照使這一切停歇。

對月

我坐在竹編藤椅上看了一小會兒月亮，

露臺上黃桷樹漏灑的光陰疾速洞穿，

現在使我坐在一個確然的窟窿上，無法避免，

它正在加重，并著力疏散我的一些骨頭，

盡量平攤它們。我知道此時，我并不能

像孩子那樣自豪地在天空中發明一個月亮，

指著它驚呼，把一輪明月獻給其生所已盡知的

由衷珍愛的親人——我只不過比孩子要多出

一份耐性。我等候月亮并不容易地在空中

穿透，有時是一塊發亮的花崗巖石，在磨礪它，

有時躲閃到黑灰色油毛氈垂檐，有時是獅身，

云豹，是巨型人面與人面的對峙、深吻、挨近，

是桂枝貫穿帶來柔面上一副行將潰敗的漏洞。

輪渡

現在是一座橋在江上引渡南北。

兩架拉索蠕動著，散漫為琴弦，

刷上防銹紅漆，密集，突岀，帶來霧氣

但顯然在青山面前拉出來都是廢音。

白鷺很難超過橋身，到青山腳下起伏

比對流水踢腳線。云，都具有自身形狀

一頭扎進江水，看似已得到過太陽關照，

在輪回中興嘆、重復。晚霞似天空熱疹，

人這時把自身放到水泥澆鑄的橋上，

決禁不起用輕來稱量。輪渡已被推進

時代博物館，虛浮，載重車輛后吃水深，

洪水明顯已完成新一輪上漲，把白鷺遠遠地

推開，機艙轟鳴著扔出柴油黑煙，跟過去

逼仄到一段青山上畫白鷺的白。此時人被添加

自身也可能是觸發沉沒的稻草，在輪渡上。

一面之詞

其實，在事物進展之前風都準備好了

柳枝動蕩著一湖湯圓、蜜餞，人約黃昏后

湖面，上好佳牌銅鎖，繁星配合著

落入被規定的星湖，一道道炸裂的冰

墩墩兒，一道道流水似年的鉸鏈，

在狡辯的溪流中，環環相扣

在江、河之域的江山眼皮子底下

拖曳著響動。只有海噴涌而出，只有

海能使它們獲得抵達嗎？流經并懂得

一再咆哮出，向綠幽幽纏繞著的——

向海藻插手過的秘術，索回口音和命名。

神思

我吃了廣柑嗎？

皮瓤的汁液，

舌頭上刀刃歇過的涼意，

縱橫的橘絡，

雪白的苦蠶，

我吃了橙子嗎？轉身

深棕的筍殼，一層層

裹緊的倒春寒，垃圾桶，

體溫計，擱放失手的

花針，鵝毛筆力，

書寫一空的世界的琉璃。

海習慣將對折后的沙灘展開如攤開白紙

不知許事，且食蛤蜊。

——《南史·王融傳》

或可比擬，彼岸和此岸終日以海

為折痕，當海潮低漩，心緒不寧的海會

沉吟著將它們展開。壘螺細數風聲，海如此

陰郁，若讓海藻也纏繞而動，海就將絮絮調集

一些更明亮的海星和貝類。堆積。此岸

有太多難以收拾的柔軟和堅硬，永恒之物，

它們都曾堅稱是星星和時間的勁敵。由此

我們想到彼岸必定空無一物。像時間的反面。

青篾

山坡一律絕望過去，

從一片青麥扶搖的中心，

薄冰歇下來澆透，一寸寸

割裂田畦，一汪汪睜開

落淚的溪水，淙淙作響。

黑山羊在那上面踏行，

正是經過流水。濕軟的漿糊，

泥沼，野薤白從春天冒頭，

四月將會發生的有：

滿樹桐花和痛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