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徐 霆
即便口袋里揣著幾個鋼镚兒,逛古玩行多少也是有些心虛的,沒事兒瞅瞅尚可,掏腰包的事兒一般不干——好在這也不是地道的古玩行,至多是舊物行,有踅摸花盆的,有張羅椅子的,皆陳年舊物,周遭散發著一股子“家”的味道,恍惚如遇故人,嘴上不說,近前一端詳,心下先暖了幾分,所以那塊木質刻字的大招牌立在佳木斯大世界商城三樓多少年了,大家也見怪不怪。家鄉人生于斯長于斯,早晚相見,古玩行名頭之大仿佛琉璃廠之于京城。
古玩行稱得上舊時光的再現,印象里那種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生活用品都在柜臺上擺放羅列,你置身其中甚至懷疑某一物件就是自家曾經用過的。印有領袖頭像的白色搪瓷大茶缸子,瞬間把你帶到坐著藤椅的長輩面前,你興高采烈地講述著白天學校的經歷,慈眉善目的他或她笑瞇瞇看著你手舞足蹈漸漸長大。軍綠的帆布小馬扎也許有父母坐在上面一邊擇菜、一邊敘家常,自己則在地下蹦蹦跳跳,等待晚飯。“三五”牌的自鳴鐘依然“滴答滴答”兀自走著,猶憶在奶奶家小屋子里朦朧略睡時那一連串“當啷當啷”的報時聲響,驚得你輾轉反側擦拭口水……氣味、聲音、顏色等等紛至沓來,一切皆如夢如昨,讓你瞬間心潮起伏,無法釋懷。
古玩行的生意人貌似都有那么一種雅趣,閑極智生。我記得有家店,主要售賣舊書和陳釀。舊書不曉得是哪里淘登出來的,暗黃的報紙書刊,已然有一股子霉味兒,但那個紙張和繁體字似乎還在向你傳達某種未竟之業,好像看著一個正襟危坐的老同志在講話,古道而熱腸,遙遠而親切。北大荒、雙溝、洋河大曲等等,印象里都是小時候見長輩禮尚往來的酒,在木柜子上散發著陳年香氣,讓知者流連。
老板是個束著馬尾的虛胖男人,大抵自詡藝術家的,見天兒躺在一張格子布躺椅里,拿著放大鏡,裝模作樣研究某年某版的硬幣,柜臺上放著一個保溫杯。我一進店,踩在木地板上,感覺發出“嘭嘭”的悶響,忽然馬尾男就直起腰,面帶驚奇地嚷道:“立起來了,立起來了!”瞬間搞得我有點蒙。正琢磨著啥玩意立起來了,他就不問自答地解釋這是剛泡的茶葉在水中立起來,吉兆,暗示家里要來貴客,會交好運。這說法不言而喻地讓人舒服。
我注意到半截子刺刀,銹跡斑斑,仿佛剛出土似的。馬尾男見我感興趣,就拉開話匣子:“你知道吧,咱大頭山那邊陰雨綿綿了一個多星期,好不容易放晴,幾個半大孩子出來玩耍。碰巧一只野兔子草叢里現身,‘嗖’的一下就不見了。他們緊追不舍,東繞西拐,尋到一個山包,雨水沖刷了一大片,隱隱露出一個洞。膽大的小子往里探頭,發現了腐爛的槍托和鋼盔,當時就有點害怕,報了警。后來據說是封了現場,從洞里摸出百十來桿‘三八大蓋’,都是包好沒揩油的。日本鬼子戰敗不服氣,帶不走的槍,藏到山里,妄圖搞反攻哩。這半截子刺刀就是孩子撿來的。”
我想起打小老人們對鬼子的嘲諷,長得“地出溜兒”似的,腿短帶刀直拖地,委實太拉胯了。
馬尾男對店里每件“古董”的掌故真是信手拈來,雖然半真半假,但說起來頭頭是道,
饒有趣味。不過見我不像掏腰包的樣子,他白話一氣也就乏了,大屁股繼續落在躺椅里舒服著。
還有一個頭發斑白的老先生,常穿著黑色的多口袋馬甲,在南廂靠里一個不大的門面里,搭了幾張桌子,沒事兒就鋪了宣紙揮毫潑墨,四壁也掛著字畫,落款都是某某贈他的。這某某大部分是某局、某廳退休的老干部,想來在他心中曾經是顯赫一時的人物,所以請來撐場面。桌子上還有幾方老先生自家刻的印章,聽人說他年輕時是出大力的,后來養家不易,腦子活泛的他立志轉行,經人指點后購了幾冊名家字帖,干活休息之余把印料掏出來擱置在大腿上反復練習刻字兒,手不穩,刻刀就劃拉到腿上,一來二去,手藝學成,那兩條腿上也是累累傷疤,仿佛曹公的“字字看來皆是血”,讓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除了梅蘭竹菊四君子,我最喜歡他畫的水墨老虎,在蒼松翠柏中,搖著尾巴、晃著大腦袋向外張牙舞爪。我不懂畫,只是記憶中奶奶家低矮平房的墻壁上掛過這樣的畫,我還戴著父親的毛線帽子,手里拿著臟兮兮的小皮球,在透過玻璃窗溫暖的陽光下,傻乎乎站在老虎面前合過影。這時心里不免奇怪:童年的大老虎怎么躥到這里來了?
古玩行的氛圍也不僅于厚道,小奸小滑者也大有人在。記得有家店專愛賣一些小物件,袁大頭、銅香爐、核桃串,不一而足。我見到一個陶土燒制的秦俑,手掌大小,跟家里的一模一樣。那是母親路過文化大樓附近路邊攤甩貨偶然購得,價格不過五元。我問那個細皮嫩肉、戴眼鏡、尖鼻子的店家秦俑多少錢,她想都沒想,眼皮一翻,張嘴就是二百元!我一驚,連忙放下,同時覺得古玩行利潤空間真大,母親“撿漏”撿大發了。她大概看出了我囊中羞澀,漫天要價的“豪氣”收斂了一點,笑著說:“真買的話,還可以談。”
我點點頭裝出一副沉思的樣子,目光移到袁大頭上,在玻璃柜臺里有一大串子,不曉得真假。記得姥姥在世時說過一位長輩,本村省吃儉用的老地主,下飯菜都是長頸瓶子里盛的鹽水煮豆,只容許一雙筷子進出,走鋼絲似的難度,生活甭提多樸素的人。臨了快咽氣了,躺在炕上瞪圓眼睛,手指頭尚瞄準房梁——沒有《儒林外史》嚴監生的兩根蠟燭——干張嘴喘著氣,大家都莫名其妙。伶俐的小媳婦心中有數不出聲,待后事完畢,自家架梯子爬到房梁,鑿開一個暗閣,里面有卷好的幾百袁大頭。這樣的橫財總伴隨著兵荒馬亂的年代,得之若驚,失之若驚,幾經折騰甚至會分文不剩,只留下白頭人閑說富貴,當時正不足觀。
老家的古玩行沒有那么多出土的學問,雅人深致不多,胡謅八扯倒是慣常。在遠赴異地謀生之前,我是經常逛古玩行的,仔細說來也沒買什么,純粹在那里圖個清凈。淘過幾本舊書,還有一串桃木手串,剩下的就是“熱鬧熱鬧”眼睛而已。曾見很多生意人來此尋找聚財聚寶的物件,有銅制的貔貅,“一口價”就上百元,看著也不大,一只手就能托起來,銅銹一看就是人工做出來的。聽人說還有個講究,貔貅只吃不拉,象征著財氣只進不出。這通俗的“闡釋”讓人泛一陣惡心,好像食物和排泄物都遵從莊子的“齊物論”合二為一、自我循環了。我知道大家有時購古玩討個風水和吉利,太較真兒讓人不悅,所以大半時間默然旁觀,作古玩行的壁上觀眾。
去年回老家探親,信步又走到古玩行,發覺好幾家店都不在了,空空蕩蕩,不勝寂寥。抬頭見到一家店,我經常駐足看他家的竹子把件,有時還興致勃勃把玩一會兒,老板和氣,也不多言。這有一二年不見了,我覺得他老早把我忘了,不想他倒是先笑了,迎上說:“這有好久沒見您了,去哪里忙了?”然后彼此閑聊起來,他不知不覺勾畫出好多我當日的樣子。我才曉得自己舉手投足的拘謹、閑坐發呆的幻想及書生氣十足,不經意間都會成為人家的記憶,也許回鄉尋舊夢而不得,但你確實裝飾了別人的夢。
古玩行之于我倒沒有更多的文化意義,甚至也沒有娛樂意義,可能是我太懷念從前、太懷念過去的味道吧,從細枝末節中、從閑言絮語中、從飄瞥目光中,悄無聲息地眷眷于往昔時,深深呼吸一口氣,然后平靜地說:我想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