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木軻丹[彝族]
在怒江大峽谷深處的懸崖上蹲坐的人不相信下雪,雪是北方的特產(chǎn),不適應(yīng)南方。雪是高海拔的特有,所以,只有碧羅雪山擁有它,怒江邊上的人等候了一千年,也未曾得到。
從未如此決絕,就像怒江峽谷深處終年未落雪,去往抑或歸來的潔白都在途中消逝,用雪濯洗中年的痛楚與不安。生活的盡頭就是一場蒼茫的白雪,低處的白云吟誦疼痛的遠(yuǎn)方。
在天地間加上一場雪的蒼茫,見不到真正的潔白,也別把灰色誤認(rèn)為潔白,麥穗帶著的泥土氣息日漸成熟,余生依舊帶著泥土的芬芳。
洋洋灑灑的雪,落在時空的對岸,我們背對著,寫下虔誠的誓言。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的身心已被大雪映照。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雪,用慈悲之態(tài),給未曾見過自己的人們下了一場大雪,仿佛在昭示:這世間,除了善惡,還有冷暖。
急切下落的夕陽落在沘江河面,萬物的倒影開始揣測冰凌的厚度。當(dāng)沘江河接住黃昏遞過來的光時,花絮避開了秋風(fēng)一次又一次的吹拂。
夕陽,一瀉千里。
林間輾轉(zhuǎn)的灰雀是時間的化身,在不經(jīng)意間就消逝在耳邊,又陷入對夏天懷念的陷阱里,當(dāng)我再次從被遺忘的時光中打撈灰雀的鳴聲時,隆冬將盡。
黃昏,萬物仿佛遁跡,唯有沘江河接住黃昏遞過來的光。
時光的斑駁總愛脫落在蹄印里,隱隱作痛。拿一片涂滿月光的瓦礫,等待夜從眼眸下劃過。鴿子的嘀咕,總會驚擾露珠。
只有夕陽不是迭代之事,每次黃昏,萬物都與悲憫不期而遇。黑夜里產(chǎn)生的預(yù)言,有多少可以在清晨實(shí)現(xiàn)?質(zhì)疑未曾不是一種指引,那些沒有接住的時光,流進(jìn)生命的開闊之地。
11 月過了幾天,太陽就離怒江的山岡近了幾尺,人們開始收割稗子一樣地收割太陽,然后,喂養(yǎng)給那些圈養(yǎng)了一年又一年,但不肥壯的山岡與峽谷。
苞谷是我們最引以為傲的谷物,曾經(jīng),它喂養(yǎng)了祖父輩的黃金年代,再后來,它又成為家里牲畜的口糧。它是農(nóng)民的靈,牲畜的魂,不離不棄幾輩子。
11 月過后,太陽在苞谷上鍍金,苞谷的胡須在風(fēng)中搖晃,它的一搖一擺,就是抒寫收獲的一撇一捺。
這樣的筆畫與寫真,是怒江獨(dú)有的畫面。
篝火與苞谷的對話,不只是烤、炸、煎,在深夜,它們互相安撫,習(xí)慣面對瑣碎的一生,苞谷須與火苗對星空的眷戀一起,都融入秋風(fēng)里。
拂子茅睡在冬天的風(fēng)里。冰霜還在黎明前進(jìn),它們,牽引著地衣草枯黃的傷口與殘夢的痕跡。落葉漂泊在從山頂上滑落的月光中,風(fēng)在大地上抬起頭,漸行漸遠(yuǎn)。
挽留不住的,不止是一只蝴蝶的飛翔,還有許多松針落下的凜冽。月亮和夜晚背對著篝火,在午夜玩起捉迷藏。楓樹始終站在冬天最醒目的位置,傾聽來自北風(fēng)里與雪共振的旋律。
馬匹習(xí)慣站立入睡的姿態(tài)——豎耳聆聽的生靈有著神的悠閑,在晨曦中不屑于牧馬人的吆喝。
牧馬人是歲月豪放的影子,綠茵茵的草場上,他們用手掌握住馬鞭,馳騁在黃昏無邊無際的光芒中。
安詳?shù)厮グ桑“矒嵋恢攴髯用?/p>
站立的馬匹也是一株拂子茅的化身。它們,在時間線上奔跑著,在冬日里,共同落入我的眼眸。
每條河流都不會選擇茍且地停留,怒江也不例外。
怒江掏空峽谷,沒有一點(diǎn)多余的空白,就像30 歲以后的人生,泥沙俱下是常態(tài)。古老的峽谷,流淌著年輕的江河,反復(fù)沖刷起伏的歲月。
雨水卸去繩索時,也是河流洶涌之時。
在一滴水里眺望塵世的鋒芒,攀枝花在怒江畔打著春天的響指,啃食春天的羊群盤旋在峽谷深處,青草學(xué)著大樹開始盤錯生根,只有山脈因?yàn)闆]有意義,所以,矗立在那里。
不要對怒江訴說你的絕望,在絕望的斷崖邊,它都從未曾猶豫過,因?yàn)椋瑧已路鲎×说沟暮恿鳌?/p>
一條河流的榮譽(yù)來自水滴的集體奮斗史,河流練就魚的技能,在巖石上,魚躍著,跌宕著,救贖自己的命運(yùn),在蜿蜒的峽谷中奮力向前,活著的,都在吸取命運(yùn)的經(jīng)驗(yàn)。
湍急是怒江的態(tài)度,與人間保持著應(yīng)有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