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半
在暮色中抵達,這個叫李村的地方,村口的桃花開得正艷,但這里的村民,習慣把它叫做“李花”。少女阿桃,已離村多年,去向成謎。她是我鄰家的妹妹,如花的笑靨總在眼前浮現。老去的桃樹,被一根鐵鏈拖進了墻角,干裂的傷疤如碗口般粗。暮色中,阿桃媽坐在村口,習慣于雙手環抱,懷中如抱著一盆炭火,抱住古老而熟悉的村莊。我有一卡車的春風,但無法吹亮阿桃媽的眼神,無法讓每一位在春天抵達的游客,阻擋咳嗽在夜里響起。每咳一聲,桃花,便落下了一片。
在烏石山下,一棵樹一直在向我靠近:首先是幾瓣柑肉酸酸甜甜的,然后,是一粒種子滑入我的身體內。哦,還有群山、溪流,驚蟄的蟲鳴蛙叫,以及清明的草長鶯飛。這一粒種子,從鄉村到城市,在我的身體內生根發芽,在頭頂長出枝葉。許多年里,它生長過童年、少年、青春痘,它還生長過自行車、縫紉機和電視,春來時的一樹花香,在秋天一起搖落的容顏。枝葉晃動,帶鹽的水珠滴在越來越空的身體內。
我們說起的草地無比遼闊,草尖掛滿珍珠,沉靜地仰望樹杈里的天空。瓢蟲和螞蚱,深陷于溫柔之鄉,幽藍天幕中,無數星星呼嘯而過。美麗的河流穿越,有時環繞腰間,有時卻勒緊了脖子。你是我鄰家的姐姐,喜歡在草間出沒,穿過牛羊,繞過農具。然后,把自己也埋進草叢。是的,我們說的草地,不過是一片長滿青草和野花的河灘——對于孩子們來說,已經足夠遼闊。
立于街角。在荒蕪之中,曾經于喧囂處刻意打撈寂靜。現在,寂靜無處不在,生長的苔蘚、車前草和蕨類植物,掩飾住曾經的車水馬龍。一群蜈蚣、蚯蚓和蛤蟆在墻角,認領了一段歲月。灰色的陽光來回掃描,如掃描一個模糊不清的二維碼,漸漸老去的石板街,帶走了舊時的腳步聲,記住這閩粵交界之地,一個舊墟,一面殘墻,從少年走到了中年,依然為站立或倒下,而猶豫不決。
先是臀部,然后是手肘、后背、雙腳,最后是頭顱,把自己一點點放上去,放于軟硬適中的床——硬的撐住脊梁,軟的接納夢想。他想起沙漠中行走的駱駝,迎面而來的綠洲,讓他又想起歸家的路,那屋前翹首以盼的目光——背后是仆仆風塵,一段終將遺忘的旅程。世界上升,下沉,睡眼惺忪離一個人很遠,也很近——窗外的植物舒展枝葉,又悄悄孕育了幾個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