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倩倩
(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5)
高校是中國前沿科學研究重地和重要科技創新基地,產出了豐富研究成果,但高校科技成果轉化率低也是長期以來一直存在且尚未得到真正解決的重大難題。美國于1980年頒布《拜杜法案》,保障承擔項目的高校和中小型企業享有研究成果專利權,旨在通過專利體制促進聯邦資助項目所產生發明的利用。該法案頒布后的20年間,美國大學專利申請量占比從不到0.5%增至2%,大學與企業間許可協議數量增長了161%[1],該法案被譽為科技成果轉化難題的“救世主”,被多國廣泛接受并效仿。目前至少有15個國家移植借鑒了《拜杜法案》相關規則,中國也不例外。2000年以前,中國國家財政資助項目成果的知識產權一般在合同中約定由國家所有,由國家資助方主導成果知識產權歸屬。2000年科技部頒布《關于加強和科技有關的知識產權保護和管理工作的若干意見》,指出要逐步調整項目成果知識產權歸屬政策,相應知識產權可以由項目承擔單位所有。2002年頒布《關于國家科研計劃項目研究成果知識產權管理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規定》),首次明確財政資助所產生研究成果的知識產權由國家授予科研項目承擔單位享有。《中華人民共和國科學技術進步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法》將《規定》的內容上升到法律層面。但是,中國版“拜杜法案”并沒有實現預期效果[2]。
高校科技成果轉化難題再次引起學界熱烈討論,遺憾的是,我國現有大部分研究要么將《拜杜法案》改革成功的焦點僅僅置于產權歸屬上,把美國高校成果轉化率提升直接歸功于《拜杜法案》確立的科研產出專利權利歸屬規則,并借助產權理論繼續在權屬改革上進行探討,建議通過充分賦權科研人員以刺激其參與轉化積極性,卻忽視了專利權屬分配之外周邊配套制度;要么將國有資產化視為高校成果轉化的“詛咒”,提出賦權改革,尤其是廣泛推崇由西南交通大學在個案中發展出來的“混合所有制”改革。然而,相關實證研究表明,當前大行其道的“混合所有制”改革,對專利增量、質量和轉化均未產生顯著正向作用,高校創新產出不會隨著激勵力度的加大而持續增長。基于激勵作用的邊際效用遞減規律,當激勵力度達到一定程度時,繼續提高激勵力度對科技成果產出與轉化的促進作用微乎其微。《中華人民共和國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法》對科研人員規定了50%的獎酬金比例下限,已經達到成果轉化顯著增長臨界點[3]。僅僅通過權屬改革增強科研人員轉化積極性或減輕國有資產管理體制對科技成果權行使的束縛,并不能真正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應用。那么,造成高校科技成果轉化難的根本癥結到底是什么?本文擬對當前研究和實踐探索進行總結與反思,挖掘高校科技成果轉化難實際障礙,并提出破解機制與實現進路。
基于對《拜杜法案》僅僅依賴專利權屬改革就實現成果轉化目標的片面認識,面對中國版“拜杜法案”的失靈,學者們仍然將科技成果權屬改革奉為破解高校科技成果轉化難題的圭臬,圍繞“賦權科研人員”展開研究。章熙春等[4]從產權經濟學視角進行分析,借鑒美、日、德等發達國家在高校科技成果轉化中的權利配置機制,認為只有通過產權激勵,才能真正有效調動發明人積極性;李婷婷等[5]分析高校專利“反公地悲劇”現象,反思高校科技成果轉化激勵措施具體表現形式及其效果,指出激勵的根本目標是實現成果轉化,賦予產權是激勵轉化主體提升成果轉化率的最佳方式,并認為高校之所以在科技成果轉化過程中出現“反公地悲劇”現象,核心原因是產權管理制度存在瑕疵,若將高校科技成果知識產權歸屬從資助主體轉移到創造主體,管理制度障礙就會消除,高校科技成果就可以實現充分轉化;鄧恒等[6]指出我國高校科技成果轉化一系列制度政策中,科技成果產權配置(尤其是專利權)具有根本性作用,是高校科技成果轉化效率的關鍵,近年來雖然政府通過出臺多項政策提高發明人獎勵力度,但這對激發發明人積極性治標不治本,若要真正解決高校科技成果轉化難題,還是要改變專利權分配規則,對發明人進行賦權;王海蕓等[7]總結了我國職務科技成果所有權歸屬的規定模式,并分析了各種模式的優勢和劣勢,認為政府可以通過引導市場機制促進科技成果轉化,而如何確定科技成果權利歸屬是這種機制發揮作用的前提和關鍵所在,也是影響科技成果轉化效率的關鍵因素。
對于具體賦權模式,許多文獻提出高校和科研人員“混合所有制”。劉強等[8]認為,科技成果權屬分配不合理和發明人激勵機制不足是高校科技成果轉化率低的原因,采取科技成果混合所有制是提高發明人轉化積極性,進而提高科技成果轉化效率的有效制度選擇;張銘慎[9]認為,我國科技成果“三權”改革并未使科技成果轉移轉化暢通無阻,究其原因是所有制問題無法突破,應繼續推進并完善成都在科技成果混合所有制改革中的有益實踐,通過確權破除“國資詛咒”,使得高校與科研人員激勵相融;人大代表謝商華[10]認為,科研項目產生的專利權歸屬是制約科技成果轉化轉移的深層次問題,從產權經濟學角度來看,只有通過有效的產權安排,才能實現發明人人力資本核心激勵,應將部分所有權賦予發明人,將職務發明由“單位所有”改為高校與職務發明人約定“混合所有”,使得高校與科研人員實現優勢互補,共同推進科技成果轉化;趙雨菡等[11]認為,我國出臺一系列法規政策但沒有使高校科技成果轉化達到預期效果的原因在于根本性制度障礙沒有完全消除,所有權歸屬等問題仍然制約高校科技成果轉化,高校作為法人單位無法真正實施所有權,由科研人員名義上代為行使,使得成果所有權沒有真正下放,應通過“混合所有制”模式,從源頭上對產權予以明晰,消除成果轉化障礙。
也有少量研究認為高校科技成果轉化難題由其它因素導致,如張虎等[12]認為,供應端(高校)與需求端(企業)信息不對稱使得高校發明成果無法對應企業技術需要,同時,缺乏“二次創新”人員也是高校科技成果轉化難的癥結。
科研人員是從事科研活動的專職人員,雖然高校科研人員一般自主立項、自行研發,但是,研究風險和責任以及研究所需物質技術條件都由高校承擔,科研人員按照單位意志完成科研工作,所取得科技成果為職務科技成果。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利法》規定,職務發明專利權由單位享有。高校職務科技成果“混合所有制”的本質是高校將原本屬于單位的職務發明專利權部分或全部轉讓給科研人員,由科研人員與高校共享科技成果所有權。
2010年西南交通大學率先開展“破冰”行動,通過分割科技成果專利權或共同申請專利權,在個案中將部分科技成果所有權賦予科研人員,由高校和科研人員共同享有科技成果產權。這一做法得到四川省的肯定,并將科技成果“混合所有制”改革和相應實施要求寫入政府文件,使改革試點范圍進一步擴大。之后,多地對此進行模仿甚至超越。例如,陜西省修改《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條例》,允許高校將一定比例科技成果權屬份額獎勵給科技成果完成人;北京市出臺《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條例》,明確指出高校可以將部分或全部科技成果知識產權賦予科技成果完成人;武漢市東湖新技術開發區出臺《武漢東湖新技術開發區支持創新創業發展新經濟的政策清單》,不僅明確規定發明人占成果所有權的比例不低于70%,而且大大擴張了發明人科技成果處分權,即發明人可不經高校同意而自主對成果進行轉化。從上述政策可以看出,各地“混合所有制”改革呈現3個特點:一是通過“事后轉讓”或“事前共同申請”的方式實現科技成果權共有,科研人員以共有人身份參與成果轉化,而不再以學校的名義替學校實施轉化;二是權利分割比例不同,如陜西只允許將科技成果權部分賦予科研人員,但北京允許將科技成果權整體賦予科研人員;三是科研人員自主轉化科技成果的權利不同,武漢明確指出科研人員可自主實施轉化,而西南交通大學禁止科研人員擅自轉化,要求科研人員嚴格按照共有財產處分規制,與高校共同進行對外轉化。
基于地方對高校科技成果權屬改革的實踐和經驗,我國中央層面也出臺了一系列法規和政策。2017年9月,國務院發布《關于印發國家技術轉移體系建設方案的通知》,指出要在法律授權的前提下,開展科技成果所有權改革試點。2020年5月,科技部等印發《賦予科研人員職務科技成果所有權或長期使用權試點實施方案的通知》,分領域選擇40家高校和科研機構開展科研人員賦權試點改革,探索可推廣的做法。2021年12月修訂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科學技術進步法》,新增專門條款,要求按照國家有關規定推進知識產權歸屬和權益分配機制改革,探索賦予科學技術人員職務科技成果所有權或者長期使用權制度。可見,高校職務科技成果權屬改革力度不斷加大,但中央層面總體上持審慎態度,逐步逐級對賦權改革進行實施和擴展。目前只是對地方探索予以暫時認可,至于此種改革是否納入法律制度體系進行普遍實施尚未有定論,需要繼續擴大改革試點,并及時客觀評價高校職務科技成果“混合所有制”改革績效。
客觀評估“混合所有制”改革效果,是我國借助科技成果權屬制度改革,推動高校科技成果轉化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
2.2.1 “混合所有制”改革對成果轉化的正向效果并不顯著
從理論層面來講,“混合所有制”改革并不會對成果轉化帶來顯著成效,不具備改革必要性。一方面,依據2015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法》第19條和第45條,參與成果轉化科研人員收益比例高達50%以上。部分地方政府和高校甚至將該比例提高到70%或90%以上,這已經增強科研人員參與成果轉化的激勵。另一方面,保障科研人員轉化收益與賦予科研人員科技成果權對于提升其轉化積極性屬于異曲同工。雖然“混合所有制”改革將科研人員獎勵前置,但是,科技成果只有轉化后才具有財產價值,才能獲得經濟利益。職務發明權利共有模式不符合經濟理性,高校與科研人員共有科技成果權不僅導致決策成本增加、轉化效率降低、科研人員離職后專利運用難度加大等不利后果,而且使得原本具備成果轉化條件的高校和相關院系失去轉化主動權,形成本末倒置的尷尬局面。
上述理論推演也得到相關實證研究驗證,例如,唐素琴等[13]調研發現,技術成果不成熟是成果轉化難以落地的首要原因,其次是缺乏成果轉化專業人才。可見,科技成果權屬改革相關因素——科研人員轉化積極性不足或國有資產管理束縛,并不是高校科技成果轉化率低的癥結所在。換言之,科技成果轉化與科技成果權屬改革并不存在直接因果關系,改革科技成果權屬結構只是隔靴搔癢,并不能從根本上解除高校科技成果轉化痛點,也不能從本質上化解高校科技成果轉化困境,無法為科技成果轉化帶來更多成效。劉鑫等[3]利用政策效果評估方法即雙重差分法構建量化模型,借助大量數據,對高校職務發明產權結構與成果產出數量、成果轉化間關系進行檢驗,評估高校職務科技成果“混合所有制”改革試點綜合效果,結果表明,“混合所有制”政策試點雖然改變了高校科技成果產權結構,但并未明顯帶動高校專利數量與質量提升,也未對成果轉化數量產生顯著正向作用。這意味著“混合所有制”改革政策還停留在“只分割、不轉化”的初級階段,權屬分割與成果轉化間存在嚴重斷層,并沒有實現促進科技成果轉化的預期目標。
另外,高校科技成果“混合所有制”改革支持者會列舉改革后一定時期內確權數量增加以及四川省僅有的幾個成功個案,佐證“混合所有制”改革的積極效果,如兩年多成立了20家高科技公司、四川大學某院士團隊科技成果成功作價入股等。但是,政策改革目標是通過成果整體轉化帶動創新發展,個案的成功與政策績效并不存在必然關聯,無法證實政策改革有效性。
2.2.2 “混合所有制”改革合法性存疑
依據現行法律規定,“混合所有制”改革在合法性層面存在疑點。第一,科研人員分割部分或全部職務科技成果所有權,不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法》對科研人員參與科技成果轉化的限制性規定。該法第19條明確規定,完成人和參加人可在不改變科技成果權屬的前提下,與項目承擔單位簽訂協議實施科技成果轉化工作,并由此享有約定的相應權益,但不得將職務科技成果占為己有,侵犯單位合法權益。全國人大法工委在《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法解讀》中進一步指出,無論科研人員與單位約定共同轉化還是由科研人員單獨轉化,都不可變更權屬,否則構成違法[14]。第二,科研人員單獨所有或與高校共有科技成果權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科學技術進步法》對財政性項目科技成果權歸屬的規定。該法規定財政性資金設立的科技項目所產生的知識產權由項目承擔者依法取得,雖然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科學技術進步法釋義》中明確項目承擔者不排除個人,即由幾個科研人員共同承擔一個科研項目,但要注意的是,此處的個人是實際簽訂科研合同的項目承擔者,而不是科研項目完成人或參與人。因此,“混合所有制”改革將部分或全部科技成果權賦予科研項目科研人員尚于法無據,與個人作為項目承擔者依法取得相應科技成果權具有本質區別。第三,“混合所有制”顛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利法》對職務發明的權屬安排。該法第6條規定,職務發明專利權歸單位所有。依據相關立法文件和釋義,單位與發明人之間訂立的權屬合同應當限于利用本單位物質技術條件完成的發明創造,對于執行本單位任務完成的發明創造不可通過合同進行變更。實踐中,財政資助項目往往以高校名義申報,高校是財政資助項目實際承擔者,科研人員完成高校科研任務屬于執行本單位任務,專利權由單位所有且不得變更。可見,科研人員與高校分割科技成果權的混改制度面臨合法性困境。
綜上所述,高校職務科技成果“混合所有制”改革未表現出預期效果,且合法性受到質疑。厘清高校科技成果轉化真正障礙并對癥下藥,才是有效紓解轉化難題的不二法門。
準確把握高校科技成果轉化障礙,才能精準施策。對原因和問題的查找,絕不能僅僅停留在主觀想象、理論推斷或邏輯演繹層面,而要深入實踐充分了解高校和科研人員渴望與需要,探尋成果轉化全流程中存在的難點,從事實和數據中尋找答案。
專利技術水平和成果供應端與市場需求端對應銜接程度,是決定高校科技成果能否實現轉化的基礎條件。然而,我國高校專利數量多但技術水平低,嚴重制約科技成果向生產力轉化。一是專利獎勵與補貼政策導致專利申請和授權數量出現一定程度的虛假繁榮。近幾年,我國高校每年專利申請數量與授權數量持續攀升,遠超世界其它國家,位列全球第一。但是,專利數量蓬勃增長并未帶動專利質量同步提高,Boeing等[15]對中國專利數量與質量間關系進行跟蹤,發現中國專利數量迅速擴張的結果是專利質量下降;宋河發等(2014)基于專利質量測度指標體系研究發現,中國專利質量遠低于美、英、意、日、法、德、韓等國家。二是現階段我國科研考核評價機制使得部分高校科技成果只是為了結項、發表論文、申報專利以晉升職稱,導致高校科技成果質量不高。
同時,我國專利轉化價值低,實驗室成果與產業需求嚴重脫節。由于科研評價“唯論文”和重理論輕市場,科研人員將發表理論性論文作為科研工作首要目的,忽略了對市場情況和企業需求的關注,使得這些成果無法有效運用到企業生產運營中,轉化價值較低。調查統計顯示,在我國高校科研活動中,有高達69%的研究項目僅僅依據文獻調查作出決策,通過前期市場調查作出相關研究決策的項目只占34%(康曉梅,2014)。
國家知識產權局發布的《2020年中國專利調查報告》顯示,專利技術水平較低是高校科技成果轉移轉化的主要障礙,占比高達41.3%。對比《2019年中國專利調查報告》數據可知,2020年專利技術水平較低問題沒有得到改善,仍然是科技成果轉化的基礎障礙。此外,受國家知識產權局委托,中國科學院大學對國家財政資助科技成果“混合所有制”改革現狀進行調研。此次調查覆蓋了“混合所有制”改革涉及的各類機構和人員,包括高校和科研院所各級科技管理人員與科研人員。最終調研結果表明,成果轉化價值低是當前高校科技成果轉化的首要障礙[16]。
Brescia等[17]研究了世界排名前200的大學知識轉移辦公室組織機構及其活動,總結出3種知識轉移組織模式,即內部、外部和混合型,并強調無論采用哪種模式,專門的技術轉移轉化機構或平臺都是高校科技成果轉化不可或缺的組織基礎,是科技成果向社會經濟滲透和延伸的有效途徑。Kim[18]和Carlsson[19]通過實證研究證實,高校技術轉移辦公室對成果轉化具有重要作用。然而,我國很多高校都缺乏組織健全和運行體系完備的成果轉移轉化專門機構。清華大學2016-2017年度審議通過《清華大學科技成果評估處置和利益分配管理辦法》,規定學校知識產權管理領導小組負責全校科技成果轉化工作,并設立成果與知識產權管理辦公室進行日常管理。科技成果轉化流程具體為:成果完成人與企業達成初步合作意向,經院系審核批準后開展談判擬定成果轉移方案,最后交由知識產權管理領導小組審批。北京師范大學2016年審議通過《科技成果轉化管理暫行辦法》,規定學校產業管理處對職務科技成果轉化工作進行統一管理。在具體轉化過程中,由成果完成人與企業協商洽談,并經所在院系同意,將科技成果轉化實施方案以學院名義向產業管理處提出申請,由產業管理處進行審議并作出最終評定。可見,我國高校科技成果轉化基本采用“自下而上”層層報批模式,學校中負責科技成果轉化的機構并不是專業機構,而且僅負責審批環節,對關鍵的宣傳、推廣和談判環節沒有實質性參與。另外,這些機構大多只是臨時性的,其人員架構也是由其它部門填補組成,成果轉化相關專業技能和經驗都有所欠缺。
相關實證研究也指出,我國高校成果轉化專業人才與機構缺失,且機構職能作用發揮不足。《中國科技成果轉化年度報告》調查結果表明,高校技術轉移機構的重要作用和功能并沒有在科技成果轉移轉化過程中體現與發揮出來。《2020年中國專利調查報告》指出,56.7%的高校認為缺乏技術轉移專業隊伍是其科技成果轉移轉化的最大障礙。國家知識產權局委托的一項實證調研顯示,專業轉化人才和中介機構缺失是科技成果轉化中的重要問題,轉化人員和機構僅將自己定位為溝通渠道或平臺,缺乏增值服務能力。還有學者從專利技術成功轉化視角,考察整個成果轉化流程中障礙,認為科技成果轉化機構全鏈條服務專業水平有待提升(徐明波,2020)。
技術創新和轉化其實也是技術成熟度持續增長的過程,主要包括基礎研究、概念驗證、中試放大、工程化、生產線和成熟產業化階段。中間的概念驗證和中試量產階段是技術創新鏈的關鍵環節,既是對技術指標的檢驗與修正,也是對生產的預演與探索,而且只有經過多次完善與改良,才能將相關技術投入大規模生產以實現產業化。但是,高校和科研院所承擔國家戰略與基礎研發重任,而企業主要依靠高度成熟且產業化的技術在市場競爭中獲取商業利益,使得中間的概念驗證和中試量產階段未受到應有重視,導致創新鏈條在實驗室研究與市場產品間出現斷層,從而形成成果轉化“死亡谷”[20]。
為了跨越“死亡谷”,我國建立了眾多大學科技園、創新科技孵化器等,但是,可在園區轉化或孵化的技術并不多,致使此類組織機構并未發揮顯著作用,“死亡谷”依舊存在。事實上,我國風險投資較少以及吸引其它社會資金匯入中試放大階段的機制不足,是導致“死亡谷”問題顯著的主要原因。早期基礎研究階段一般可通過申請研究項目或課題得到政府資金支持,技術成熟度較高的產業化階段也會有企業蜂擁而至,但中間的概念驗證和中試量產階段需要大量資金投入,且存在巨大不確定性和風險性,使得企業不愿意參與其中。因此,在基礎研究階段政府資金即將耗盡,而私營部門資金投入和積累還不充分時,中間的概念驗證和中試量產階段會因資金匱乏而停滯不前。綜上,政府撥款資助不具有可持續性,缺乏完善的風險投資機制,社會資金未充分進入,使得“死亡谷”成為無法跨越的鴻溝(見圖1)。

圖1 技術創新與轉化鏈條中的“死亡谷”Fig.1 "Valley of death" in the chain of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中試資金匱乏問題在國家知識產權局發布的調研報告中也有所體現。對比2019、2020年《中國專利調查報告》可以發現,專利技術產業化經費支撐不足一直是高校專利轉移轉化的第三大障礙。相比2019年,2020年專利技術產業化經費匱乏問題更加突出,占比由27.4%增至32.6%。也有學者注意到中試在科技成果轉化過程中的關鍵作用,并發現我國在科技創新過程中普遍存在中試環節薄弱和不被重視的狀況,最終導致創新鏈條斷裂,科技成果不能有效轉化為生產力[21]。
早期為了減輕各類創新主體申請和維護專利的經濟負擔,刺激企業利用專利制度保護創新積極性,我國出臺了一系列資助與獎勵政策。這些階段性政策與措施帶來專利數量的大幅跨越,也產生了大量垃圾專利和專利“泡沫”。要改善我國專利水平低、質量差的狀況,就必須為獎助政策按下“暫停鍵”。2020年2月,教育部、國家知識產權局、科技部聯合發布《關于提升高等學校專利質量促進轉化運用的若干意見》,要求停止對高校申請專利發放獎助金,大幅減少并逐步取消對專利授權的獎勵,倡導通過提高轉化收益對發明人或團隊進行獎勵。2021年1月,國家知識產權局發布《關于進一步嚴格規范專利申請行為的通知》,明確要求2025年前取消對專利授權的各類財政資助。全面取消對專利申請與授權的獎勵和資助,是我國提升專利質量,由專利數量大國向專利質量強國邁進的必由之路。此外,通過逐年提高專利年費,以成本壓力推動專利權人只保留高質量專利并盡快轉化實施也至關重要。有研究統計,在美國專利申請和保護費用占高校成果轉化運行成本的50%左右,是大學成果轉化的主要支出[22]。正是專利保護成本負荷促使高校事先謹慎評估專利價值,在申請之前作出取舍并加速專利轉化運用。據統計,美國大學只會從教師提交的科技成果中選取不足50%的成果申請專利[23],而中國幾乎是100%,只要教師提出申請需求,高校就會提交相應機構啟動專利申請流程,產生眾多低質量專利,無法真正實現轉化。近幾年,美國專利收費趨勢繼續走高,這給中國帶來有益啟示。中國也應綜合考慮專利申請與專利質量變化等情況,適時適度調整專利年費。
對于我國專利轉化價值低的問題,一方面應加強產學研協同創新,促進產業導向型基礎研究。我國基礎研究既要定位于國家重大戰略和高精尖技術,也應適度關照市場需求,將企業技術難題和需要嵌入科研立項系統,調整科研計劃和方向,使科研計劃與企業實現超前溝通,構建面向產業現實和未來需求的預研體系。另一方面,應深化改革當前科研評價機制,將成果轉化效益納入職稱評聘與考核體系。2020年科技部印發《關于破除科技評價中“唯論文”不良導向的若干措施(試行)》,教育部等也在2020年印發《關于提升高等學校專利質量促進轉化運用的若干意見》,明確高校要強化轉化績效導向,加大專利轉化運用的考核權重。但是,大部分高校“四唯”問題仍然未破,“四唯”在績效考核中依然占有很高權重,是否以及如何將科技成果轉化納入職稱晉升考核體系的規范化評價制度也未建立起來。美國1986年頒布《聯邦技術轉移法》,明確要求聯邦科研機構將成果轉化納入績效考核,中國高校大多由國家設立,在性質上屬于事業單位法人,可借鑒美國做法,將科技成果轉化創造的經濟收益和實際貢獻納入績效考核與科研評價體系,用好評價標準的“指揮棒”。
專業、高效的科技成果轉化機構是美國高校科技成果轉化率高的重要機制保障。有統計研究表明,美國大學約30%的專利在還未申請專利或獲得專利授權時,就已經向企業完成許可[24]。中國已經意識到科技成果轉化機構建設數量不充足、職能定位不明確、增值服務不到位等問題,2020年5月印發《關于進一步推進高等學校專業化技術轉移機構建設發展的實施意見》,明確指出以專業技術轉移機構建設作為高校科技成果轉化突破口。盡管中國部分高校設置了成果轉化辦公室,但是并未發揮顯著作用。原因在于高校內部的技術許可辦公室作為學校職能部門,依然是科層制機構,技術轉讓事宜仍然控制在行政權力手中,無法實現較高轉移轉化效率[25]。
可見,構建專業化、市場化運營的成果轉化機構是改革的關鍵。對此,以公司化模式運作的科技成果轉化公司Isis的做法值得借鑒:第一,Isis公司是牛津大學旨在實現科技成果商業化的自負盈虧的獨資公司,其以實現科技成果商業價值為目標,而非僅將自己視為創新鏈中一個環節。Isis公司已經形成多元、立體的創新服務系統,不僅協助牛津大學研究人員實現研究成果商業化,也向政府部門和企業提供科技創新咨詢服務,還幫助科研人員挖掘外部咨詢服務需求,并從特許經營費中收取30%傭金,極大地激發了轉化團隊和人員服務意愿。更重要的是,成果轉化后獲得的商業價值和收益最終反哺高校科研活動,成為高校持續創造科研產出的堅實經濟保障。第二,Isis公司通過組織論壇和會議構建開放式創新網絡,匯集研究人員、技術轉移專家、企業和風險投資家等內外部資源,不僅為高校科研人員提供獲得市場需求信息的渠道,實現供給方與需求方有效互動和深度銜接,而且為企業和風險投資家提供獲取牛津大學最新科研成果信息的窗口,吸引社會資本早期介入并創辦衍生公司,及時在實驗室與市場間搭建橋梁。第三,Isis公司擁有龐大專業人員隊伍。Isis公司專業轉化隊伍涵蓋技術、法律、市場營銷等領域,既能與科學家對話、對風險進行評估和管理,又能開展行業分析和商務談判,真正建立起科學研究與產業化運用之間的橋梁。因此,構建獨立于高校、市場化運營的成果轉化機構,形成多元立體的創新服務網絡與資源聚集環境,培養大批能力過硬的技術轉移經理人,對于填充技術與產業間斷層并促進科技成果轉化具有重要作用。
歐美等科技強國也曾經歷科技成果轉化“死亡谷”困境[26],構建完善、多元的風險投資機制是它們跨越“死亡谷”的制勝法寶。一方面,美國高校每年可從聯邦政府或州政府獲得充足科研經費,而且,這些經費中包含一定比例成果轉化費用。另一方面,美國具有完善的助推中試的金融和財稅優惠政策體系,美國大學建立“概念驗證中心”,通過提供種子基金等方式支持科技成果商業化,政府設立風險投資基金、信用擔保和低息貸款等,為企業提供中試和成果轉化資金。如美國Inter、Microsoft等多家知名企業在技術研發與產品開發階段都得到過風險資金資助,特斯拉也是依靠政府4.65億元低息貸款開發出備受歡迎的新款電動汽車。
我國要優化科技經費投入配置結構,向科學研究投放財政資助時規定一定比例成果轉化費用,將科研經費適當向轉化側傾斜,而且,著重健全科技成果轉化風險投資機制。一是政府加大科技成果轉化資金支持,優化引導基金運作機制。目前我國已經設立科技成果轉化引導基金,但需改變引導基金行政化管理風格,實施市場化、企業化運作方式。同時,探索構建政府與風險投資機構共擔風險、共享收益模式,借助風險投資機構的專業化服務,最大化發揮政府引導基金的孵化作用。二是營造良好的風險投資環境,吸引多元資金投入。中國可借鑒美國經驗,放寬各類基金進入風險投資市場的條件,降低準入門檻,積極引導社會資金參與科技成果轉化風險投資。三是完善風險投資管理規定,為資金引入和退出構筑制度屏障。我國應在加快完善信用體系和信用秩序的基礎上,大力激活科技融資,制定貸款擔保、信用擔保和低息貸款等政策,并建立風險資金退出機制,待科技成果實現成熟產業化后,讓引導資金形成的股權通過轉讓等方式依法退出,保證引導基金靈活性和可持續性。
2021年9月國務院印發《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強調優化國家科技計劃項目知識產權管理,全面提升知識產權運用水平。這就要求高校科技成果轉化工作在新發展階段再上新臺階,加快科技成果向現實生產力轉化。當前我國高校科技成果轉化依然面臨困境,準確把握高校科技成果轉化障礙和痛點并精準施策,才能有效紓解科技成果轉化難題,為知識產權強國建設打造有力引擎。面對高校科技成果轉化現實障礙,我國需要改革專利管理體制與科研評價機制,提高專利質量和轉化價值,健全科技成果轉化風險投資機制,跨越科技成果轉化中試階段面臨的“死亡谷”。另外,高校也可借鑒英國牛津大學成果轉化機構運行模式,構建自負盈虧的專業成果轉化服務公司,培養專業化人員隊伍,充分發揮中介服務機構的“黏合劑”作用,彌合高校科研供給與產業現實需求之間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