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的眼淚

阿基米花

女兒喜歡小動物，總是盼望著有一只屬于自己的小寵物。

秋天的時候，我再三考慮，終于下定決心，帶女兒去花鳥市場買一只小白兔。

小白兔很小，大約是一個白饅頭大小。

女兒信誓旦旦地說，要把小白兔養成大白兔。我有點不相信，既不相信她，也不相信我自己——除了女兒，我還沒養大過什么小動物。但是，我還是買了一個大號的粉紅色兔籠，萬一小白兔真的被我們養大了呢。

小白兔柔軟極了，捏著它的脖子，我都擔心它從我的手指間滑走。我把它放進那個粉紅色的大兔籠，希望它多吃多睡，快快長成一只大白兔。

小白兔蹲在籠子里，用紅彤彤的眼睛盯著在籠子外面逗它的小女孩——我的女兒。

我希望她們都快樂。

回家的路上，小白兔是安靜乖巧的，女兒是欣喜若狂的。

一進家門，我的母親，女兒的奶奶，看到我拎著的兔籠就說話了：“買來這么小的兔子，你們可要負責到底，把它養好！”

“奶奶您就放心吧，我會喂它的，我還會陪它玩兒哩！”女兒像當了家長似的保證道。

“不要玩兒幾天厭倦了就把它丟掉，這是活生生的生命，做事情要有始有終！”母親再次警告我們。

“優優喜歡兔子，她很有愛心，您老人家就放心吧！”我也向母親保證。

“養小動物，光有愛心是不夠的，有你們操心的。”母親還是覺得我們太草率。

接下來，我和女兒就認認真真地為小白兔的吃喝拉撒操心起來。

我們把胡蘿卜切成細條，一根一根喂給它吃，把新鮮的菜葉一片一片洗凈晾干喂給它吃，小白兔的小紅嘴一抿一抿的，吃得歡快極了。我們把兔籠分為兩層，為小白兔規劃出了臥室，鋪上柔軟的小毛毯；在一樓為它安裝了馬桶，訓練它在固定的位置上廁所；還在籠子周圍貼上女兒畫的窗戶、綠草、兔媽媽、兔爸爸。

很快，小白兔習慣了新的居住環境，和我們一家人也都熟悉起來，它開始信任我們、依賴我們了。女兒說，讓小白兔從籠子里出來自由活動吧，讓它在客廳、臥室、書房、陽臺自由奔跑！

于是，小白兔和我們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了家里。有時候，它會跳上沙發，端端正正地蹲坐著，用它短小的前腿一遍一遍地洗臉；有時候，小白兔會跳到我的腳背上；還有時候，會從沙發扶手跳到女兒肩膀上。

我和女兒都開心極了，一有時間就和小白兔玩耍。

“小白兔不是玩具，你們不要整天這么玩兒，讓它吃不好睡不好的。”母親心疼小白兔，總是批評我們。

大約養了一個月，小白兔的身子長起來了，耳朵大起來了，絨毛也蓬松起來了，它的動作更矯健了，只是家里越來越臭了。

小白兔有時候在沙發上小便，有時候在書桌上，有時候在床頭，有時候在餐桌底下，只要是個角落，都成了它小便的地方。兔子的小便干了之后會形成一層厚厚的硬膜，騷臭味非常強烈，漸漸地，我和女兒已經聞不出、也找不到哪里有新鮮的兔小便了。

最后，我們只好無奈地放棄了放養小白兔的做法，小白兔再次被關進了兔籠里。

冬天來了，母親要回鄉下去了。

女兒央求說：“奶奶，小白兔我養膩了，也被臭味熏夠了，您把它帶回老家吧，等放寒假我去看它。”

“才養幾個月，就不想養了？我可是提醒過你們的，要負責到底，兔子能活好幾年吶！”母親生氣地說。

“我要上學，作業多，您看看，家里被它弄得臭烘烘的，我也是沒辦法嘛，您幫我養養吧！”女兒向奶奶撒嬌。

看在小白兔的份上，也看在孫女的份上，在西北風剛剛刮起來的時候，母親帶著小白兔回到了鄉下老家。

母親每天會割些嫩草給小白兔吃，每個星期都會打電話告訴女兒，小白兔又長大了，尾巴更粗了，身上的毛有一寸半長了。

在女兒心里，養在奶奶家里的小白兔又變得可愛了。

過年回老家的時候，小白兔幾乎要擠滿了整個大兔籠。女兒很驚訝，她可從來沒見過這么壯碩的小白兔，不對，是大白兔！

母親說：“兔子喜歡吃青草，我每天都要給它割沒有露水的青草，真正的青草。你們以為它很喜歡吃胡蘿卜、菜葉嗎？”

“你們看它的毛，又細又軟，干爽順滑得很。”母親得意地指給我們看。

我們都十分佩服母親，是她把小白兔養成了大白兔。

然而，大白兔跟我們卻有些陌生，從它的眼神里，我們看到了一絲絲怨恨和責怪。現在，它只聽我母親的話，都不搭理我女兒了。這是女兒感到失落的地方。

“動物也是有靈性的，你們都這么長時間不養它了，別指望一回來就能讓它和你們親熱，養動物，除了操心還要用心。”母親告訴我們。

春節里，喂大白兔、帶大白兔曬太陽依然是母親的頭等大事。母親說：“我要照顧兔子，春節期間家里吃吃喝喝的事情你們就將就一點，別抱太大希望了。”

過完春節，我們回到了城里，大白兔跟著母親留在老家。

接著，母親把我的外婆接來老家住了三個月。我外婆很快就要一百歲了。這段時間，我的母親就照顧外婆和大白兔，她給外婆燒軟軟的飯菜，給大白兔吃青青的草。大白兔陪著外婆在門前院子里曬著暖暖的春天的陽光。

夏天的時候，母親再次被我接回城里。大白兔成了母親無法割舍的心事。

母親找到村里的一位老奶奶：“阿婆，您一個人挺孤單的，我要去城里住段時間，我家里有一只大白兔，您幫我養些日子，可以不？”

老奶奶八十歲不到，頭發花白，瞇著眼睛，臉上全是微笑的皺紋，她非常和藹地說：“你拿來，我幫你養，放心去吧。”

“您要是喜歡養，就送給您養，做個伴；要是嫌麻煩，等我回來，我就拿回去自己養。”母親靠近阿婆耳朵大聲說。

母親交代好后，第二天就到了城里。

頭一件事，當然是告訴我和女兒她如何安頓了大白兔。

講著講著，母親心里一緊，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母親的心頭。

終于，母親沒有忍過兩個星期。周末，她讓我送她回老家一趟。

到了老家，沒進家門，母親徑直去了替她養兔子的阿婆家。阿婆依舊笑瞇瞇的，很和藹的樣子。

“阿婆，我來看看大白兔聽不聽您的話哦。”母親遠遠地大聲喊道。

“啊？什么？你回來了？”阿婆問。

“大白兔，兔子！”母親又大聲說了一遍。

“兔子啊，我女兒拿走了。”阿婆想起來了。

“您女兒拿走了？我說過不要送人啊，要是厭倦了，就還給我嘛。”母親在一堆劈開的柴棍上看到空空的兔籠，心里更著急了。

“您把兔子送給您女兒，兔籠都不要？”母親有點憤怒起來，她越想越后怕。

“前幾天剛拿去的，我養煩了哦。”阿婆支支吾吾地說。

“帶我去鎮上菜市場，快！”母親眼睛都紅了，命令我。

阿婆的女婿是在鎮上菜市場里賣兔肉、野豬肉的肉販子，以前是獵人，專打野兔、野豬！——這是母親到城里才想起來的讓她后悔的事。

“大白兔到她女兒手里還能活得了？”母親坐在車里嗚咽起來。

到了菜市場，母親呼哧呼哧沖到了賣肉的地方，找到了阿婆的女婿。看到案板上放著的一條條鮮紅的肉，母親歇斯底里地問道：“你告訴我，哪一只是我的大白兔的肉！”

阿婆女婿覺得莫名其妙，問道：“你要買哪一只？也可以現殺。”

這時，母親看到了攤位后面的地上有一只大兔子，后腿上系著一根黑布繩，繩子綁在凳腿上。大兔子蹲在地上，瑟瑟發抖，它的毛臟黃臟黃的，眼角有兩條濕漉漉的淚痕。

“大白兔！”母親認出來了，她朝地上的兔子拍手掌、招手，淚水汩汩流了下來。

聽到母親熟悉的喊聲，大白兔猛地朝母親沖過來，卻被黑布繩扯住了后腿。它的兩只前腿使勁往前在空中做掙扎的動作，眼角還沒干透的淚痕上又覆上了滾燙的眼淚，一滴，兩滴，落在地上。

“這只兔子是不是從你丈母娘家拿來的？”母親用帶著鄙夷的口氣問道。

“她連自己都顧不過來，還養什么兔子！我幫她處理掉。”阿婆女婿橫著臉說。

“這只兔子我買回去。你別傷害它！我來帶它回家。”母親說著，惡狠狠地在案板上放了一百塊錢。

解開繩子，大白兔一下子跳到了母親的懷里，母親緊緊地抱著大白兔。淚水也模糊了我的視線，只見母親加快腳步離開了肉攤，離開了那個獵人，那個肉販子！

我們到阿婆家拿回兔籠，剪去大白兔身上臟黃的毛，帶著它一起回到了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