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宏宇
(太原學院外語系,山西 太原 030012)
《請買票》是英國小說家D.H.勞倫斯的短篇小說。該小說講述英國中部單軌電車系統中一個男檢票領班先后與多個女售票員戀愛又拋棄這些女孩,最后被這些女孩報復的故事。研究者大都從狂歡化藝術、圖式理論視角、結構主義視角、新批評、性別與敘事象征等方面分析該小說,卻很少有人運用空間敘事理論來分析。
時間和空間是小說情節發展的重要因素。一直以來, 批評家們大都關注小說的時間性,卻很少涉及空間。約瑟夫·弗蘭克在《現代文學中的空間形式》一文中最早提出文學作品中“空間形式”的問題,認為現代小說具有打破時間與因果順序的空間特征。加布里爾·佐倫(Gabriel Zonan)在《走向敘事空間理論》(1984)一文中還提出了空間理論模型,強調空間是一種讀者積極參與的建構過程,他提出了空間敘事的三個層次,一是地志空間,指“處于重構空間的最高層次,是不依賴于世界的時間結構和文本的順序安排的獨立存在”[1];二是時空體空間,指由事件和運動形成的空間結構,也簡單稱作“時空”,它包括共時和歷時兩種關系;三是文本的空間,指文本所表現的空間,它受語言的選擇性、文本的線性時序和視角結構三者影響。亨利·列斐伏爾的《空間的生產》提出了空間的社會性,他認為空間是可以生產的,是人們通過各種活動生產出來的產品。日漸成熟的敘事空間理論為人們研究小說的空間提供了研究基礎。本文擬以加布里爾·佐倫和列斐伏爾等的空間理論為基礎,分析勞倫斯小說《請買票》所建構的地志空間、社會空間和文本空間,展示勞倫斯對同性、異性之間建立和諧關系的探索,從而為作品的鑒賞提供新的視角。
加布里爾·佐倫認為“文本就像地圖,能夠通過直接描述來表現地形結構”,“但實際上文本的每個成分,無論敘事、對話、甚至論述,都可以對地形結構的再現有所幫助。”[2]熱奈特也在《修辭(二)》中提到: “敘述關注的對象是一系列的事件和行為,因此側重對敘事的時間和戲劇效果的展現;然而,在描述中,作者無意識的省去對時間的強調,而沉迷于對共時存在的眾多事物進行詳細描寫,將過程想象為一個個精彩的場面,而這似乎凝滯了時間的流動,在空間的維度展開描寫。”[3]可見地志空間不僅僅是指一些物體、地點和場所,還包括作為物質存在的人和人的行為活動。作者勞倫斯從小在礦區長大,他的許多小說就是以英國的礦區為背景的。在小說《請買票》中,他就將礦區作為小說的大地域空間。主人公安妮活動的場所則是礦區的小地志空間:電車行程、電車內部空間、斯達秋茲游藝會和車站的休息室。勞倫斯通過直接描寫和敘述來建構小說地志空間,空間的遷移變化不僅推動了情節的發展,也有助于刻畫人物的性格和內心活動。
小說對電車行程的空間描繪展示了女售票員們的魯莽和當時人們內心的空虛。小說開篇敘述者用大量篇幅描繪了本來可以一筆帶過的電車起點、目的地和行程,繪制了詳細的路線地圖,這些空間的建構象征了當時人們的生活狀態。電車不是穩穩地駛向終點站,而是“躍身沖進黑色的工業近郊,忽而沖上山巒, 忽而跌入峽谷”[4],要么“斜身從電影院和商店旁飛馳而過,一頭扎進礦谷”[5],最后一個沖刺到達終點。回程時“又是不顧一切地向山下俯沖,在彎彎曲曲的山谷間上下顛簸…… 又是教堂腳下那令人心悸的陡峭的大下坡。”[6]勞倫斯對電車飛速地、不顧安全不計后果地行駛的空間書寫呼應了小說中售票員野丫頭的魯莽行為:她們爭相和托馬斯約會, 而無一不被拋棄,繼而又相約盲目報復。教堂是一種精神的象征,在電車的去程和回程,勞倫斯不止一次提到電車路線空間中所包含的“教堂”,但諷刺的是,教堂這一地志空間盡管遍布電車路線周圍,卻已然失去了精神約束的作用,隱喻了這個地域空間的信仰的缺失,道德的墮落:小說男主人公約翰·托馬斯對女售票員粗野無禮,對她們調情之后又無情拋棄,安妮本來有男朋友卻還與托馬斯談戀愛。
勞倫斯在小說開篇還采用空間并置和對比的手法表現出地志空間的差距和象征意義。“它(電車)依舊生氣勃勃,充滿自信,多少有點象一個敢作敢為的小東西,象是一葉從黑色礦區花園里伸展出來的荷蘭芹,綠油油的充滿了活力。”[7]在勞倫斯看來,工業文明破壞了人類的生活,礦區是黑色的花園,沒有生機,那里的人們都被異化了,而那滿載乘客的有軌電車里無論是售票員還是乘客都充滿了活力,煥發著人性的光輝,象是黑色花園里的綠油油的荷蘭芹。這樣的空間并置為后文女售票員的情感宣泄埋下了伏筆。
用空間的變動來豐富女主人公的性格也是該作品值得注意的地方。小說寫除了趕集日和星期六,上午十點到下午一點,工作比較輕松,安妮就會跳下車鉆進她已經看好心儀物件的商店。這一從工作空間向非休閑空間變易的細節描述,展現了安妮除潑辣的性格外也有與其他女孩同樣的嗜好:喜歡買一些自己中意的小物件。
電車內部的空間書寫也有特殊意義,為后來女售票員們與托馬斯沖突中究竟孰勝孰敗埋下了伏筆。由于正值一戰期間,身體健壯的男人都應征去了戰場,留下開電車的男性都是有些殘疾的跛子駝背,之前由男人做的售票工作改由女孩擔任。電車里擠滿了礦工,上邊的人吼著贊美詩,下邊則是此起彼伏淫穢的唱和,在這樣的工作空間姑娘們倒也怡然自得,她們不再是矜持靦腆的大家閨秀。 有軌車的踏板是安妮的“塞莫波雷隘口”[8]。“塞莫波雷隘口”是希臘中東部狹窄的通道,是公元前480年斯巴達人以寡敵萬與波斯人戰敗之地。勞倫斯在此處對踏板的特定的空間書寫表現了安妮在電車上以一當萬,異常勇敢的特點:礦工乘客們別想在她的眼皮下逃票或是到站不下車。而塞莫皮萊同時又是斯巴達人的戰敗之地,這就暗示了女售票員們在兩性沖突中終究無法取勝。
小說的另外一個空間是游藝會,游藝會的空間書寫則展現了人們的內心世界。安妮和托馬斯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斯達秋茲游藝會卻是二人關系的轉折點。游樂場的活動很多,如游藝轉臺,雜耍表演,打椰子等。小說對游藝會豐富活動的描繪不僅為小說營造了輕松自在的氛圍, 還為后文托馬斯試圖引誘安妮的行為做了鋪墊。 打椰子游戲也不是用的真椰子,而是戰爭時期的人造替代品。勞倫斯此處描寫別有用意: 戰爭年代人們就是用替代品也要去玩打椰子游戲,可見人們精神荒蕪,內心空虛。 托馬斯一直畏于安妮的兇悍不敢靠前,而現在在一個非工作空間相遇,他抓住了機會來勾引安妮。一起坐鐵龍時,勞倫斯作了這樣一個細節的空間描述: 叼著香煙的約翰·托馬斯俯在她的頭上。這一細節體現了托馬斯在兩人關系中想要掌握主動權,處于強勢地位的心理。 騎木馬時“約翰·托馬斯當然是騎靠外側的那匹馬了……他一邊轉,一邊在木馬上打旋,抬起一條腿從安妮的坐騎上輪過, 然后,半仰著朝她大笑,那條腿在空中可怕地踢上踢下”[9],此處空間描寫體現了托馬斯想要掌控與安妮的關系,以及不想規規矩矩地單純游玩的心理。
休息室空間。休息室里女孩子們對托馬斯的拳打腳踢表現了她們報復的盲目性。她們輪流去拍他的背,讓他得說出拍者。 安妮首先上去一拳,其他女孩才跟著對托馬斯拳打腳踢。托馬斯想溜之大吉時,勞倫斯還有一處對空間的細致描寫:“他低著頭沖出姑娘們的包圍, 跑到門前,但門已經鎖上了。他使勁擰動門鎖。”[10]姑娘們鎖了門,把他留在了這一封閉空間。女孩子要他選一個女孩結婚,可是托馬斯就是默不作聲,姑娘們上去又是一頓揍。她們有的吊在他身上,有的撲上來將他掀倒在地,還有的從后面把他的外衣撕成兩半,這樣的混亂的空間畫面不僅暗示女孩子們已全然喪失理智,還表明她們的報復只是為了發泄被拋棄的憤怒,她們對男性的壓迫并沒有深刻清醒的認識。
地志空間以這一地域獨有的歷史、文化制約并支配著人們的生活,而人的行為、心理活動在空間中得以展示,從而豐富了空間內涵。勞倫斯對電車行程、電車內部空間、游藝會以及休息室的空間刻畫彰顯的是女售票員們的魯莽、對托馬斯報復的盲目、托馬斯意欲掌控兩性關系的心理以及當時人們內心的空虛。地志空間的象征意義在勞倫斯的筆下表現得淋漓盡致。
安妮和其他女孩子們最終無法真正打敗約翰·托馬斯,這有社會空間的原因:男性和女性之間在社會地位上是有差距的。社會空間是小說中女性“自我物化”的場所,也是男性與女性權力抗衡的中心。
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提出了“社會空間”這一概念。他認為“任何空間都體現、包含并掩蓋了社會關系,盡管事實上空間并非物,而是一系列物(物與產品)之間的關系。”[11]空間是社會關系的產物,是一個社會關系的重組與社會秩序的建構過程。“在英國現代主義作家的筆下,空間已不僅僅是事件展開的場所,更是一種蘊含社會關系、權力和宗教等多維社會文化要素的指涉系統。”[12]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尤其是男性和女性之間如何和諧相處是勞倫斯小說的重要主題。他在這篇小說里不僅建構了地志空間,還通過人物在社會空間的日常活動的描寫構建了女售票員間動態的社會空間關系以及兩性間恒定的社會空間差距,從而彰顯了男性與女性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社會空間差距這一主題。
作為托馬斯的前女友們或現女友,女售票員們的社會空間是動態的。在安妮和托馬斯開始約會后,托馬斯的前女友們不免有些嫉妒,但也只能接受現實。安妮對與托馬斯的關系是很認真的,而托馬斯卻不想正經地和安妮相處。當托馬斯看到安妮想要深入了解他時,他離開了安妮。這讓安妮受了傷害,她要聯合其他曾經被托馬斯拋棄過的女孩子一起報復。此時安妮和托馬斯的前女友們的關系發生了變化:安妮之前因為和托馬斯約會招來其他女孩的妒恨,而此時她又和她們成為了盟友,她們一拍即合。
在車場的休息室里,女孩們要求托馬斯挑一個結婚。起初托馬斯一直沒有給出答案,在被痛打之后, 狡猾的托馬斯說要選安妮。 聽到這一答案,作者勞倫斯對休息室里幾個人的空間進行了細致書寫:先是“姑娘們不安地圍攏過來”,“ 安妮站起身 ……朝后退去,痛苦得要跌倒”,但“其他姑娘都背過臉去”[13]。 她們嘴上拒絕托馬斯, 可“每個人又都等著他看自己,希望他能夠看她”[14]。女孩們因為都被一個男人傷害過而團結起來,而后卻因為男人惡意選了其中一個女孩作為結婚對象而聯盟瓦解。女孩間的動態的關系和不牢固的“友誼”表明她們根本沒有看清托馬斯的本質,沒有看清兩性關系的根本問題,她們對男權的反抗是盲目的。
小說中所反映的男性和女性之間的社會空間差距是恒定不變的。小說中的女孩們在電車上賣票,對那些不買票就想混上車的小青年,還有到站不下車的男人,吵吵嚷嚷的礦工們,她們似乎都安然自得。不僅如此,在休息室里,六個被拋棄的女孩子本來是抱著教訓托馬斯的心態去的,然而托馬斯在惡意選擇后卻反敗為勝,想要報仇的女孩子們卻反被傷害。女孩子們還主動把選擇結婚對象的權利拱手交給了托馬斯,主動選擇被動地位,這表明她們意識觀念里還是認為男性應該占主導權,女人處于弱勢。這場男女之間的沖突以男人的勝利告終,安妮“心中有某種東西破碎了”[15]。
以安妮為代表的女售票員在所處的社會空間里注定在兩性沖突中失敗,表明盡管第一次世界大戰給女性帶來的工作機會讓女性更有能力,經濟也更獨立,但男性與女性之間的社會空間差距是客觀存在且難以逾越的。女性要追求平等權利和幸福生活,這道路必定曲折艱辛。
大衛·米克爾森在《敘事中的空間結構類型》中指出,“并置的的情節線索,回溯和閃回的敘事手法和反復出現的意象等都是中斷和破壞時間順序,取得敘事結構空間性的手段。”[16]小說《請買票》中有一些反復出現的意象和象征,它們雖然中斷了敘事的時間順序,但鋪陳了小說的背景,讓敘事結構更具空間性。如電車是從縣城駛往工業近郊的,小說就把工業近郊和縣城兩處空間并置,且都使用了如“黑色的”“丑陋的”“骯臟的”[17]等負面詞語,隱喻了無論是郊區還是城市都沒能逃脫工業生產對環境的破壞,對人性的戕害,此處勞倫斯保持了他一貫的對工業社會的批判和譴責的態度。反復出現的意象如“電車”在路上飛速疾馳,象征著女孩子們不計后果的戀情和遭拋棄后又盲目復仇的魯莽行為。勞倫斯還兩次將在軌道上飛奔顛簸的電車喻為風暴波濤中顛簸的 “大船”,女售票員們不在意下班之后的行為,因為第二天早晨又要坐上那上下顛簸的電車上路,就像水手們不在乎在岸上的行為,因為他們第二天又要回到“甲板”上遠航再次開始漂泊的生活。電車售票員這一總是在路上的工作使女孩子們擁有了水手般的勇氣和冒險精神,而電車也為她們提供了可以逃避那隨心所欲且不計后果的岸上生活的空間場域。
電車在漆黑的夜晚突然無法開動那是常有的事。而短短的篇幅內勞倫斯四次提到電車外漆黑的夜晚這一意象:“難以沖破的黑夜”“黑沉沉的深夜”“冰冷漆黑的夜”“幽黑的荒野中”[18],這些電車外漆黑一片的暗色系空間描繪能夠折射出人物內心世界:一戰期間人們生活的疾苦,心境的灰暗以及戰士們由于在戰場上做無謂的犧牲的痛苦。
另外, 在休息室里姑娘們圍著火坐下來,托馬斯進來后她們在靠火的地方給他騰出地方來,勞倫斯對“火”這一意象的反復描繪是有象征意義的。 “火”既可指女孩子胸中讓其近乎喪失理智的熊熊燃燒的怒火,也可指戰爭年代人們的內心空虛,人情冷漠,渴望溫暖的心態的空間體現。這些反復出現的意象和象征起到了中斷敘事時間順序的作用,使小說的敘事結構具有空間性。
小說《請買票》的地志空間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同時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揭示了托馬斯和女孩子們不同的價值取向和難以逾越的社會空間差距。反復出現的意象和隱喻構建了小說的文本空間,增加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