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湯

馮利華

從樓下路過時，煨蓮藕湯的香味隨風沁入我的心田。不知為什么，當香味觸入心田，與心相接的剎那，我的眼里竟溢出淚水；心，也變得酸楚起來。

湖北大部分的地區有煨藕湯的習俗。在物質貧乏的年代，一罐饞人的藕湯只能出現在稀有的節日里。那時候，還是孩子的我們，最盼望的莫過于過節了?？晌覀儾恢赖氖?，我們所期盼的，往往是父輩們最發愁的。“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我們，天真地以為，父母們和我們是一樣喜歡過年過節的。

改革開放的浪潮席卷大江南北，人們的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罐饞人的藕湯只能隱入記憶的相冊，被時間收藏。

在被改革開放裹挾的時光里，各式美食層出不窮，我們哪兒還有時間去惦記那一罐藕湯？可是，藕湯卻始終成為父輩們心中對家的執著堅守！他們常在節假日里用一罐罐飄香四溢的藕湯呼喚著自己在外的孩子們回家?？赏饷娴氖澜缣?，也太激烈，孩子們生怕自己稍不留神，會錯過精彩，會被慘烈淘汰。于是，他們編造各種各樣違心的理由來搪塞父母，只是為了不想回家，不想錯過外面的那一丁點兒繁華。父母們便只好在節假日里獨守著一罐藕湯，和一次次對孩子們的原諒。

后來，父母老了，病了，他們動不了了?？墒牵恳淮喂澣?，他們還是愿意強撐起來，煨一罐藕湯，只為心中那個執著的夢想—他們的大半生，只是在煨一罐濃香四溢的藕湯。

有多少人，最終會懷著一顆感恩且滿懷歉意的心，喝下那碗藕湯？又有多少父母，最終可以不用再獨守一罐藕湯，不用再精心編織謊言來原諒孩子、安慰自己？

終于有一天，當任性的我們，也變成那個想煨一罐藕湯，來呼喚自己在外的孩子的守護者的時候，才猛然記起，那時光相冊里被隱入記憶許久的藕湯。也許，只有同為守護者，方可理解守護者的心情。

那個陽光爬上窗臺的午后，當我不經意間察覺自己儼然也成為藕湯的守護者的時候，不禁潸然淚下。多么想，跑回到從前，去喝一口小時候父母還健壯時煨的藕湯；多么想，跑回到不久的以前，突然出現在年邁體弱、需要我們的父母面前，看看他們看到我們時的那種驚喜與滿足的神情，陪著他們圍著藕湯聊聊家常。可是，回不去了！時間最大的殘忍在于：當你明白一切的時候，總是為時已晚；當你想彌補遺憾的時候，你只能遺憾，別無他法！

思念成災，我忍不住跑回了父母曾一直苦苦期待我們回的那個家。家，早已在拆遷的行進中變成了一堆廢墟；有的，已變成了另外的模樣—家，早已不復存在。許多次，我只能久久蹲在廢墟上，淚流滿面，是思念，是懺悔，是……不知抱著無盡等待最終孤獨離去的父母，在天上看見他們蹲在廢墟上哭泣的孩子時，是安慰，是遺憾，是心痛，還是……

生命在輪回，藕湯依然裝點著輪回的生命。

此生，我再也喝不到那碗只屬于我的藕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