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航
明清才子佳人小說在中國古代小說的發展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對后世的文學作品產生了一定影響。《玉支璣》,又名《雙英記》《方正合傳》,但作者的真實姓名及生平事跡現無從考證。值得注意的是,原書題有“天花藏主人述”,大概可以推知《玉支璣》成書于明清之際。在《玉支璣》中,詩詞的賦入構成了小說的顯著特征;在人物的塑造上,才子與佳人的形象皆有所新變,體現出才子佳人小說的發展。
一、詩詞的賦入
“古代小說融入詩歌,是中國古代小說的一個重要民族文化特征。”(付善明、董國炎《古代小說韻文成因探析》)而《玉支璣》顯著的藝術特色即全書穿插有體量豐富的詩詞。每一回即以“詞曰”開篇,故事文本之中亦有詩歌。因此,探討《玉支璣》中詩詞的使用效果是有必要的。
《玉支璣》全書二十回,每一回均以一首詞來引領章回。統觀來看,這些詞往往能夠提綱挈領,總括本回內容。在第十一回中的開篇詞中,下闋寫道:“說來稀罕,小蛾眉偏具英雄大膽。青鋒相面,濺血加人,敢耶不敢?”該闋寫出了女主人公管彤秀不讓須眉,深具氣魄,敢于和尚書之子刀劍相向,以此挫其求婚之意的內容。再如第二十回的開篇詞中寫道:“報道門前迎百輛,柳度花倩,有女誰承望。相逢原是舊新人,驚喜滿堂真快暢。”這闋詞寫出了中得榜眼的長孫肖在結親之時熱鬧富貴的場面,并渲染出才子與佳人經歷磨難后得以締結秦晉的歡喜酣暢之感。除了詞之外,小說中還存在大量詩歌,其中一類可以稱為“評議詩”。這類詩是指“作者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像插話似的夾入的評議”(林辰、鐘離叔《古代小說與詩詞》)。作者往往會跳出原有的故事敘述層面,繼而以詩歌的形式發表對于當下人物或情節的若干看法。因而,這些詩歌往往帶有作者主觀的價值立場及情感傾向。第四回中,在敘述長孫肖詩成之后,賦入了一首詩歌:“莫輕千秋苦重才,才人原是不凡胎。筆頭不罷珠璣灑,墨點才揮風雨來。”這首詩就寫出了作者對長孫肖面對艱澀的詩題卻能揮手而成的贊美,亦表現出作者對長孫肖飽有才情的認同。再如第五回中所穿插的詩歌:“既已為臣子,何能復顧家?空教兒女目,目目望京華。”這里就寫出了管灰被卜成仁算計而返京任職,不得不上京任職,使得其子管雷與其女管彤秀只能獨居宅中。這也側面為卜成仁意欲強納管彤秀提供了契機。此外,《玉支璣》中還有一類詩歌與前述功能不同,這類詩歌往往起到建構情節、推進敘事走向的功能。小說中人物的才情均以詩歌創作的優劣為絕對評判標準,長孫肖因能對上管彤秀所出詩題而被管灰看中,允為女婿,這就招致了強之良及卜成仁的怨恨,其后的各種沖突均以此進行展開。同樣,長孫肖因紅絲能夠與他和詩而對其念念不忘。這里,“作者以詩詞編織著小說的情節”(林辰、鐘離叔《古代小說與詩詞》)。才子與佳人之間正是通過詩歌的穿針引線得以互通款曲,建立起彼此心慕的情感基點。這正構成情節推動的作用力,為曲折離奇的故事構建提供了可能。
二、“物象”的使用
在小說中,“玉支璣”這一物件頻頻出現,但它在文中并非只起到簡單的裝飾作用,它與情節的發展同樣具有極為密切的關系。這類物象可以稱為“功能性物象”,指的是“在小說的敘事、結構與情節等層面上起貫穿性連綴作用的具體物品”(李鵬飛《試論古代小說中的“功能性物象”》)。
從小說的命名《玉支璣》可知小說的具體內容與“玉支璣”這一物件有關。確實,它貫穿于整個故事的始終,因此,它并非人物或空間布景的陪襯物。若將這一物象抽出情節之外,小說的有機整體性則會被破壞,所以,“玉支璣”這一物象的使用及其效果,理應得到重視。小說中有兩支玉支璣,一支是真的,而另一支則是管彤秀以假亂真,用來頂替玉支璣的冒充品。首先來看這支“真”玉支璣,它在第五回中首次出現。通過長孫肖之母的言語可知,這支玉支璣是長孫肖之父用來娶親的聘物,因此,玉支璣就隱含著締結秦晉的象征之意。長孫肖便以此作為定親的行聘之禮,轉送與管彤秀。而另一支“假”玉支璣,則是卜成仁受強之良教唆,串通李知縣來污蔑長孫肖的罪證,他稱玉支璣乃是官府存庫之物,被長孫肖盜取,因而前去捉拿長孫肖,索取玉支璣,因為沒了聘禮,長孫肖便可斷了親事。在這種情況之下,管彤秀便將計就計,送了支“假”玉支璣給官府。這支“假”玉支璣后來便被贖出,種種巧合之下而被紅絲攬入閨中。從情節結構上來看,“玉支璣”這一物象編織著情節的生成與演進,卜成仁因玉支璣為長孫肖與管彤秀二人的定親之物而施計破壞;管彤秀則暗中生智,用“假”玉支璣來冒充,這便成為卜成仁之妹紅絲的定親之禮;等等。因此,小說中的情節的鋪設離不開玉支璣這一“功能性物象”所發揮的作用。就其象征及隱含的層面來看,玉支璣暗含著締結婚姻的象征之意,因為這兩支玉支璣最終歸屬于管彤秀與紅絲二人,這正是長孫肖想要聯姻的結親對象。此外,玉支璣隱含著管彤秀與紅絲之間的親密聯系,因為這支“假”玉支璣正是出自管彤秀之手,而最終以長孫肖定親信物的名義流轉至紅絲之手。所以在第十九回中,兩位佳人“結為姊妹,日相晤對”,才得以共侍一夫。
由此觀之,“物象”的使用不僅可以構建出《玉支璣》的情節框架,同時兼具隱含象征之意,促成小說的大團圓結局。至此,大團圓的敘事模式業已成型。這一模式背后所透析出的正是文人的文學想象。《玉支璣》作者的真實面目雖暫無定論,但大抵可以推出作者是一位底層的失意文人。正如第十五回中管灰為女選婿的標準即為“只論詩,不論人”。若會寫詩,必然有才,而這一特質恰恰符合文人的基本特征。作者將其自身在經世濟民道路上所受到的挫折,通過小說借以紓解。《玉支璣》中的男主人公長孫肖出身寒微,且已失怙,連回鄉的路費都難以承受,所以只能在豹吠村中充任師職。而這一落魄的才子恰值得到禮部侍郎管灰的賞識,故而將其任用為自家的教書先生并與其聯姻定親。也正因如此,他在和卜成仁及強之良斡旋之時,才能得到管彤秀的暗中幫助。當他得罪蒯閣老而被送至知縣處要求打死時,卻湊巧碰到了一位為人耿介的王知縣,隨后在王知縣的幫助之下返回原籍滄州,得以參加科考,并頻頻報捷。他先是中了解元,而后考中進士,殿試中得了榜眼,最后官至侍郎。這一階位的變遷可謂順風順水,雖偶有小人從中作梗,但危機總會被正義的化身所消解,王知縣即如是。長孫肖最終實現了階級的向上流動,跨進官宦行列,娶得兩位尚書之女,人生可謂富貴圓滿。但如果從現實的角度加以衡量的話,不難發現,這一場酣暢融融的富貴敘事,顯然充滿了幻想的色彩。作者無法于現實之中廁身于仕途行列,因此只能借小說這一媒介傾吐內心的希冀。這類既定的敘事風格隨后便形成一股潮流,大展異彩,雖然大多小說“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紅樓夢》),但這確實為后世讀者了解這一特定歷史時期文人的思想提供了寶貴的文獻依據。
三、才子與佳人形象
對于這類小說中“才子”與“佳人”的形象而言,幾乎已經形成了特有的形象模板。總的來說,他們往往都才貌雙全,擁有極高的才情,且無明顯的人格缺點,因此,這些形象就極具浪漫主義色彩。《玉支璣》雖然為明清才子佳人小說的代表,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仍同屬才子、佳人行列,但其形象上有些許變化,而這點正是值得考量的地方。
小說中的佳人形象為管彤秀和紅絲,二人皆出身富貴,且極具才情。紅絲這一人物符合傳統的佳人形象,嚴守道德規訓,雖偶有逞詩之舉,但總體并未逾規越矩。例如,當她知道自己所作詩歌被卜成仁拿去給了長孫肖時,她仍然擔心自己被人謠傳“不守閨訓,輕將筆墨付人”。再如,當面對婚事時,她說道:“女子三從,父在從父。”而管彤秀這一人物形象則有所新變,并未完全恪守傳統禮教對于女性的要求之中。因此,我們可以在管彤秀的身上發現一些新的特質。首先,她具有膽識,敢于沖破男女之隔而同卜成仁等人據理力爭。在第十二回中,管彤秀在父親被卜尚書薦去外國封王,胞弟尚且年幼的情況下,獨自面對卜成仁的逼婚,不卑不亢,言辭力爭地予以回絕,并擲出寶劍走出簾外,欲要殺死卜成仁。緊接著第十三回中,管彤秀獨自與卜成仁斡旋,并設計假死以避其擾。這些情節都寫出了管彤秀的膽魄,具有男子氣質。這便與早期的其他佳人形象有所不同,如《玉嬌梨》中的白紅玉,她的活動場域十分狹窄,與外界的聯系甚少,除了在第九回中偷看了蘇友白之外,她始終被閉鎖于閨閣之中。因此,管彤秀可以稱得上是早期佳人形象的“變異”。其次,她機智過人。傳統的佳人形象雖然大多具有才情,但較少體現出機智的一面。而管彤秀恰恰體現出了這一點,在她父親管灰尚未返京任職之時,每每遇到難點,管灰總是找管彤秀來商議。再如第六回中,管彤秀將“假”玉支璣交給李知縣,解救出長孫肖。因為她料定長孫肖是被人陷害的,而李知縣未必見過玉支璣,于是他就將“假”玉支璣上繳庫中。再如第十六回中,長孫肖之母聽信管彤秀自殺的消息,便信以為真而難以承受,管彤秀得知后便用計假裝為管彤秀的結義姊妹而親自侍奉長孫肖之母,以慰其情。這些都“體現了佳人形象的一些新變化”(張俊《清代小說史》)。
小說中的才子形象為長孫肖,對于以往“才貌雙全”的才子形象來說,他也有所新變。他們的共同點在于,每遇窘迫之際往往因其詩才而被官宦大家賞識,隨后經由小人挑撥激發矛盾,但他們每每都能遇難成祥,并順利考中功名,最后娶得佳人,其樂融融,他們的子孫同樣皆成偉才。在此,才子的行動力往往皆以配娶佳人為目標,因小人頻繁廁身其中加以挑撥,才子便不得已去考取功名。長孫肖的形象設定同樣符合這一點,但他在此基礎上又有新的展現。如果說以往的才子形象過于理想化與浪漫化的話,那長孫肖這一形象便融入了現實的因子,具有人性的若干缺點,因此,他的形象就比前者顯得更為真實與立體。長孫肖這一形象的真實性就體現在,他并不具備管彤秀的聰慧機智,身為男主人公卻并不完美,故而更貼近現實。例如,在第七回中,卜成仁與強之良以禮接待長孫肖,并假意將卜成仁之妹許于長孫肖,而此刻的長孫肖產生了動搖,想道:“若果出真誠,則此一段高義,又不在管岳父之下矣。”而這一計策立即被管彤秀識破,恐長孫肖“墮入他術中”,便將其揭穿,長孫肖才恍然醒悟過來。再比如第九回中,管彤秀提醒長孫肖不要與卜成仁和強之良往來,恐其中計。不難發現,每每遇到問題時,往往都是管彤秀出謀劃策來化解危機,而長孫肖則缺乏智謀,不能立刻化解危機,只能求助于管彤秀或其他人。在此,佳人的形象漸趨理想化,而才子的形象則更為現實化。因此,長孫肖并非只具備傳統才子浪漫的精神內核,同樣兼具現實的性格弱點,這樣一來,他的形象就更為豐厚和立體了。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中的反面人物如卜成仁、強之良等人,雖然其人物形象較為單薄,但這些人物的塑造在某種程度上也揭露了當時官場的現狀,極具現實意義。比如在第七回中,卜成仁認為再去取回已被官府入庫的“假”玉支璣,不合常理,而強之良認為“出乎爾,反乎爾,這是做官的常事”,一語道盡了當時官場出爾反爾、不講規則的一面。結果李知縣順水推舟,暗自索取百金,將“假”玉支璣給了卜成仁。再比如第十五回中,蒯閣老怕長孫肖考中甲科而后尋報私仇,便趁機與主考官陳相公聯絡,以期黜退長孫肖。這一情節同樣反映出當時科舉考試黑暗的一面,深具現實意義。總之,無論是長孫肖這一才子形象的現實化,抑或小說情節對于現實黑暗的描繪,都顯示出《玉支璣》的現實主義精神,和以往才子佳人小說只注重非現實的浪漫情調相比,這是《玉支璣》的可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