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構(gòu)譜系的困難
——以《穀梁傳》的“傳曰”為討論中心

黎漢基

(1.中山大學 中國公共管理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275；2.中山大學 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

在相當長的時間中,中國哲學史的書寫都面對預想的現(xiàn)象、狀況、發(fā)展規(guī)律無法從稀疏的數(shù)據(jù)中推導出來的困境。尤其早期中國留下的文獻資料極端匱乏,許許多多留下了名稱的“書”(假如已成文的話)往往欠缺實物的佐證,或者最起碼的環(huán)境證據(jù)也闕如。正如柯馬丁所說:“一個文本在早期中國究竟是什么?它的邊界是什么?同一文本的不同版本彼此之間是如何發(fā)生關聯(lián)?文本權威(textual authority)是什么?此外,它所依賴的是什么?文本是如何形成、保存、傳播和接受的?文本如何和為什么出現(xiàn)變化?早期經(jīng)典是什么?書寫文本的特定功能是什么?我們?nèi)绾蜗胂罂陬^的文本實踐(textual practice)與書寫的文本實踐(written textual practice)之間的關系和平衡?”[1]這些貌似相當平常的問題,對很多早期哲學的工作者來說,往往都是費盡心機也不容易得到合理解答的難題。

意識到這些難題的存在,不一定是壞事,至少可以提醒學者不能過分輕率地相信某些貌似權威的學術譜系的建構(gòu)。無論哪一種類型的建構(gòu),實際上都得回到文本是什么和如何形成的經(jīng)驗性問題(empirical questions),不能自由心證。本文關注的一個案例,就是檢討《穀梁傳》的“傳”的問題。《穀梁傳》載有9例“傳曰”,但“傳”究竟是什么類型的文本,現(xiàn)已無法深考。可是,鐘文烝、廖平在注釋《穀梁傳》時,都在嘗試把“傳”歸諸自孔子以來流傳的學術譜系之中,先后認定“傳”是“七十子雜記之書”和“子夏所傳《大傳》”,這些都是欠缺核心證據(jù)支持的論斷,不能取信,有必要仔細辨識。(1)對《穀梁傳》的早期淵源認識上,墨守子夏以來傳經(jīng)的舊說現(xiàn)在仍然存在,參閱文廷海《春秋穀梁學史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17—18頁。

一、“傳曰”的性質(zhì)

《穀梁傳》屬于復合文本,載有各種詮釋經(jīng)文的意見。為了交代不同見解的異同,經(jīng)常出現(xiàn)相關作者以外的一些判斷,諸如“穀梁子曰”“尸子曰”“沈子曰”“孔子曰”“子貢曰”等具名的語錄,以及“一曰”“其一曰”“或曰”等匿名的言說。相比于此,“傳曰”雖有“傳”的名稱,但究竟算是什么文本,令人費解。為了明確認識,在此需要先厘清《穀梁傳》所載“傳曰”究竟是什么內(nèi)容。

(一)隱四年經(jīng):“春,王二月,莒人伐杞,取牟婁。”傳曰:“言伐言取,所惡也。”

(二)隱五年經(jīng):“春,公觀魚于棠。”傳曰:“常事曰視,非常曰觀。”

(三)莊三年經(jīng):“五月,葬桓王。”傳曰:“改葬也。”

(四)文十一年經(jīng):“冬,十月甲午,叔孫得臣敗狄于咸。”傳曰:“長狄也,弟兄三人,佚宕中國,瓦石不能害。”

(五)成九年經(jīng):“春,王正月,杞伯來逆叔姬之喪以歸。”傳曰:“夫無逆出妻之喪而為之也。”

(六)成十三年經(jīng):“曹伯廬卒于師。”傳曰:“閔之也。”

(七)成十六年經(jīng):“春,王正月,雨木冰。”傳曰:“根枝折。”

(八)襄三十年經(jīng):“天王殺其弟佞夫。”傳曰:“諸侯目不首惡,況于天子乎?”

(九)昭元年經(jīng):“晉荀吳帥師敗狄于大原。”傳曰:“中國曰大原,夷狄曰大鹵。”(2)見范寧集解、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卷2,第17、19頁;卷5,第65頁;卷11,第173—174頁;卷14,第225、231、235頁;卷16,第273頁;卷17,第277頁。齊召南以為“傳曰”是“凡八見”,這是漏算了例(三)所致。參見齊召南《春秋穀梁傳注疏考證》,《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72頁。鐘文烝說“全傳稱‘傳曰’者十”,那是把文十二年“其一傳曰”亦算在內(nèi)。參見鐘文烝《春秋穀梁經(jīng)傳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35、175頁。但確切地說,“其一傳曰”與“傳曰”用語不同,鐘注混為一談,不妥。

上述9例,可以分為三種類型:

類型一是概括《春秋》用辭的原則,如例(一)剖析“伐”和“取”的寓意;例(二)區(qū)分“視”和“觀”的差別;例(五)說明丈夫沒有迎接“出妻之喪”的做法。這些通則的闡述,主要是作為闡述經(jīng)文內(nèi)容的依據(jù)而存在。

類型二是對特定經(jīng)文的涵義予以專門的說服,如例(四)指出“狄”為“長狄”;例(六)指出“卒于師”是憐憫曹伯廬的措辭;例(七)顯示“雨木冰”帶來“根枝折”的現(xiàn)象;例(九)說明“大原”是“中國”的用語,有別于“夷狄”稱為“大鹵”。這些意見,主要是為了印證或指示傳中相關的解經(jīng)意見。莊三年傳“改葬也”,因是針對“葬桓王”而作出的特定解釋,故屬于類型二。

類型三是類型一和類型二的結(jié)合,例(八)首先指出《春秋》不會特別刻畫以諸侯為首要負責的罪惡,然后詰問“天子”更不應如此,這是通過“諸侯目不首惡”作為對比的通則,對周王殺弟之事予以批判。

綜合以上,可以發(fā)現(xiàn)“傳曰”無論是屬于哪一類型,都是《穀梁傳》作者引述的一個文本,目的是支持其對經(jīng)文的解讀,“皆正解《春秋》之文”[2](P.35)。當然,這里說的“正解”不涵蘊“傳曰”原來的內(nèi)容全部必是因應經(jīng)文而發(fā)。在以上三類中,類型二和類型三的6例、類型一的例(一)及例(二)肯定是針對經(jīng)文而發(fā),但例(五)的“傳曰”中并無針對“成九年經(jīng)”哪一個字詞而作出訓詁,其言“無逆出妻之喪而為之”不一定專就經(jīng)文而言,更像是說出妻以后丈夫如何行為的規(guī)范說明。考慮到《穀梁傳》所述的“傳曰”本屬節(jié)錄的部分,就“傳”的原來文本而言,完全有可能不必是專講《春秋》的性質(zhì)。

二、“七十子雜記之書”的猜想

由于《穀梁傳》沒有特別交代“傳”的來歷,所以它究竟是什么,乃至它是以什么方式存在,現(xiàn)已無從細考。不過,為了維護《穀梁傳》與孔子的關系,過去學者往往嘗試作出各種猜想。例如,鐘文烝在《春秋穀梁經(jīng)傳補注》中指出:

此蓋出七十子雜記之書,乃皆聞諸夫子者。穀梁子直用其成文,故特言“傳曰”以相別,當亦聞之于師也。《春秋繁露》稱閔子、子貢、子夏、曾子、子石、公肩子、世子、子池之倫,皆論《春秋》,或當時諸子皆有書也。古書通稱為“傳”,非必說《春秋》之專書,猶《儀禮·喪服傳》引傳,亦非必說《喪服》之專書也。《喪服傳》稱“傳曰”者六,其一乃在記中。竊意記出夫子前,傳出七十子后,所引舊傳則出七十子,與《穀梁》書相類。[2](P.35)

以上,鐘文烝在核心敘事上提出六點:第一,“傳”出自“七十子雜記之書”;第二,“傳”都是“聞諸夫子”;第三,“傳”已有“成文”,即寫出來的固定文本;第四,穀梁子從“師”那里聽聞和認識“傳”;第五,穀梁子直接使用“傳”這一“成文”;第六,為了區(qū)分自己與“傳”的差別,特別以“傳曰”來指稱所引用的部分。在這六點以外,還有兩個旁證:第七,《春秋繁露》引用閔子等八人“論《春秋》”,顯示“當時諸子皆有書”;第八,這種“書”的旁證是《儀禮·喪服傳》“記”外有“傳”,鐘文烝猜想“記”出現(xiàn)在“夫子前”,“傳”出現(xiàn)在“七十子后”,就像《穀梁傳》那樣。

上述八點,前六點沒有任何證據(jù)佐證其說。鐘文烝對自己的論點,亦無絕對把握,故第一點言“蓋”,第四點言“當亦”,語帶遲疑,不敢把話說死。至于第七點,《春秋繁露》所謂“論《春秋》”的八人,皆出自《俞序》:

孔子曰:“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以為見之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故子貢、閔子、公肩子言其切而為國家資也。……故衛(wèi)子夏言:“有國家者,不可不學《春秋》,不學《春秋》,則無以見前后旁側(cè)之危,則不知國之大柄,君之重任也。故或脅窮失國,掩殺于位,一朝至爾,茍能述《春秋》之法,致行其道,豈徒除禍哉!乃堯舜之德也。”故世子曰:“功及子孫,光輝百世,圣人之德,莫美于恕。”……故曾子、子石盛美齊侯,安諸侯,尊天子,霸王之道,皆本于仁。……故子夏言:“《春秋》重人,諸譏皆本此,或奢侈使人憤怨,或暴虐賊害人,終皆禍及身。”故子池言:“魯莊筑臺,丹楹刻桷;晉厲之刑刻意者,皆不得以壽終。” [3](PP.159-163)

細審引文所述,相對完整語錄的是子夏2則、世子1則、子池1則。子貢、閔子、公肩子三人是對孔子“行事”和“空言”的言說表示“言其切而為國家資”的感受,曾子、子石二人則是“盛美齊侯”云云,這五人皆無引語錄。實際上,具有語錄的子夏、世子、子池是不是“皆有書”,已很難說,因為完全有可能的是,相關語錄在口耳之間流傳,尚未成書,或即使記錄成文,也不是以“諸子”的“書”的形式流傳。子貢、閔子、公肩子、曾子、子石五人連說了什么《春秋繁露》亦未述及,自然更難以此證明“當時諸子皆有書”。對此,鐘文烝以“或”言之,亦顯示他對“皆有書”的說法,不敢太過堅信。實際上,即使這八人“皆有書”,亦不足以印證《穀梁傳》所引的“傳曰”也屬于“有書”之列,因為沒有證據(jù)顯示這些是類似的情況。

鐘文烝說“古書通稱為傳”的作品,不一定是解讀《春秋》的“專書”,相當有理,尤其是上一節(jié)引述例(四)的“傳曰”,就是證明“傳曰”不一定都是來自“說《春秋》之專書”。不過,第八點引《儀禮·喪服傳》為旁證,卻很有問題。《喪服傳》屢言“傳曰”,在如今傳世的《儀禮》中,都是夾雜在《喪服》正文之中,隨記文而附帶說明。現(xiàn)舉一例以示究竟:

父,(傳曰:為父何以斬衰也?父至尊也。)諸侯為天子,(傳曰:天子至尊也。)君,(傳曰:君至尊也。)父為長子,(傳曰:何以三年也?正體于上,又乃將所傳重也。庶子不得為長子三年,不繼祖也。)為人后者,(傳曰:何以三年也?受重者,必以尊服服之。何如而可為之后?同宗則可為之后。何如而可以為人后?支子可也。為所后者之祖父母、妻、妻之父母、昆弟、昆弟之子,若子。) [4](PP.553-556)

不難看見,以上圓括號內(nèi)的五則“傳曰”,完完全全是依附正文而存在,不是單獨成篇的作品。《穀梁傳》卻非如此,它的9例“傳曰”,完全有可能是孤立地摘錄而來,它本來不是寄生在《春秋》經(jīng)文之中,正如鐘注所言,它不是“說《春秋》之專書”。換言之,同樣是“傳曰”,《喪服傳》和《穀梁傳》的“傳曰”,應該是兩種不同的性質(zhì),不能混為一談。鐘文烝猜想“記出夫子前,傳出七十子后”,全無憑據(jù),即使真的如此,也無法以此證成《穀梁傳》亦是“相類”的情況,更無從確證“傳”是來自“七十子雜記之書”。

鐘文烝論證的失敗,反過來可以提醒讀者“傳”不一定具有明確師承線索的傳述事物。齊召南判斷《穀梁傳》的“傳曰”屬于“傳聞之說也”。[5](P.622)這是一個很難完全抹煞的可能性。無疑,“傳聞”不是親見親聞,而是來自他者的轉(zhuǎn)述,感覺上似乎沒有這般可靠。周何比較齊召南、鐘文烝二說:“二說似皆可從,然果真是傳聞之言,穀梁子未必采信,就此論點來看,仍以鐘氏之說較長。”[6](P.30)這一判斷是有問題的。考慮到《穀梁傳》還述及“一曰”“其一曰”“或曰”“其一傳曰”,“傳聞之言”不見得就不會被采信。然則,該如何理解“傳曰”呢?從上一節(jié)引錄的9例“傳曰”所見,“傳”是被頻繁征引的文本,不是渠道不明的道聽途說,不妨考慮把“傳聞之言”理解為一個明確存在的客體,一種不知道是否已經(jīng)成文(亦即有可能仍在口耳相傳的渠道中流傳),但已能夠被《穀梁傳》作者辨識出來的解經(jīng)意見。

三、“子夏所傳《大傳》”的猜想

有關“傳”的來歷,廖平提出了類似鐘文烝但又更武斷的觀點。廖平《穀梁古義疏》云:“傳者,子夏所傳《大傳》也。”又云:“孔子修《春秋》,已以其意口授之子夏,子夏乃筆其大綱,禮制與經(jīng)別,如《喪服》之《大傳》自為一編,所說皆大綱是也。后師據(jù)此以答問,如《服問》是也。此傳依經(jīng)編次,俱錄問答之辭,正與《儀禮》中《喪服傳》同。《喪服傳》中有引‘傳曰’之文,與《服問》相比附。故《公羊傳》同出子夏,而問有取舍相反,美惡異致者,為此傳中稱引之文,皆本舊傳,但不盡舉耳。以其所舉,推所不舉,故輯《舊傳》一卷。”在解讀隱元年傳“言伐言取”時,廖平評說:“據(jù)所引‘傳曰’,同出《大傳》。知《大傳》為初本,《服問》次之,《喪服傳》又在其后。今傳中亦九引‘傳曰’,與喪服同例,知亦出舊傳文也。后師引傳解經(jīng),有明文者少,無明文者多,如《公羊傳》全無‘傳曰’明文是也,但當此推之。”[7](PP.31-32)

廖平的論說包括八點:第一,“傳”被認為是子夏所傳的《大傳》;第二,“傳”的成書,源自孔子修《春秋》時把它的“意”告訴子夏;第三,子夏將這些“意”書寫出它的“大綱”;第四,《喪服傳》與《穀梁傳》都是“依經(jīng)編次”,都是記載“問答之辭”。與鐘文烝一樣,廖平亦認為《喪服傳》與《穀梁傳》的“傳曰”相通,不過觀點略有不同;第五,在上述認知基礎上,進一步認為《公羊傳》與《穀梁傳》都是出自子夏,只是二傳所問的內(nèi)容不同,所以二傳選取“傳”的內(nèi)容亦有差別,導致“取舍相反,美惡異致”的現(xiàn)象。準此,廖平繼續(xù)論說,斷定“傳”的作者“以其所舉,推所不舉”,輯錄了《舊傳》一卷;第六,“傳曰”都是出自《大傳》;第七,《大傳》是“初本”,《服問》接著出現(xiàn),《喪服傳》隨后面世;第八,因為“后師”引用“傳”都是很少“明文”表述,所以《公羊傳》沒有“傳曰”。

以上八點,相當不可靠。首先,《春秋》與子夏的關系,主要是來自漢代緯書。《公羊傳》徐疏引閔因敘云:“昔孔子受端門之命,制《春秋》之義,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記,得百二十國寶書,九月經(jīng)立。《感精符》《考異郵》《說題辭》具有其文。”[8](P.1)這是說,孔子受到來自上天的“端門之命”,遂派出子夏等十四人到周室尋求“史記”,得到“百二十國寶書”,據(jù)此撰寫《春秋》。至于端門受命,本身就是離奇神怪的敘事,《公羊傳》何詁云:“得麟之后,天下血書魯端門曰:‘趨作法,孔圣沒,周姬亡,彗東出,秦政起,胡破術,書記散,孔不絕。子夏明日往視之,血書飛為赤烏,化為白書,署曰《演孔圖》,中有作圖制法之狀。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時變,卻觀未來,豫解無窮,知漢當繼大亂之后,故作撥亂之法以授之。’”[8](P.627)這種玄乎其玄的故事,完全超出常識理性的范圍,在沒有進一步的可靠史料印證之前,實在難以令讀者(至少對今日已祛魅的世界中的普通讀者而言)相信《春秋》的寫作過程就是如此。(3)這一敘事的問題,參閱拙著《〈經(jīng)學通論〉辨證:以皮錫瑞〈春秋〉改制思想為討論起點》,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20年,第106頁。因為“受端門之命”不可信,其后綴的“得百二十國寶書”諸事,亦令人難以放心。

至于《公羊傳》與子夏的關系,同樣難言具體。《公羊傳》徐疏:“《孝經(jīng)說》云:‘孔子曰:《春秋》屬商,《孝經(jīng)》屬參。’然則其微似之語獨傳子夏,子夏傳與公羊氏,五世乃至漢胡毋生、董仲舒,推演其文,然后世人乃聞此言矣。”[8](P.3)這里所引的《孝經(jīng)說》,實為《孝經(jīng)鉤命決》[9](P.723),同屬緯書,亦非可靠的歷史文獻。僅就“屬商”一語而論,亦沒有對子夏參與的角色作出具體說明。究竟哪些“微似之語”屬于“傳子夏”的部分,現(xiàn)已無從稽考。《公羊傳》上溯其源流于子夏,最好理解為相關漢代《公羊傳》學者的認同心理。鑒于《公羊傳》從未提及子夏,究竟《公羊傳》有什么內(nèi)容是受到子夏的影響,再高明的學者也無法說得清楚。

不僅《公羊傳》學者,《穀梁傳》學者也不能闡明《春秋》經(jīng)傳與子夏的關系。范寧《春秋穀梁傳序》前楊疏云:“公羊子名高,齊人,受經(jīng)于子夏,故《孝經(jīng)說》云‘《春秋》屬商’是也;為經(jīng)作傳,故曰《公羊傳》。其傳之者,有胡毋子都、董仲舒、嚴彭祖之類,其道盛于漢武帝。穀梁子名淑,字元始,魯人,一名赤,受經(jīng)于子夏,為經(jīng)作傳,故曰《穀梁傳》。”[10](P.3)這里前半部分提及《公羊傳》的學術發(fā)展,與上述《公羊傳》徐疏基本相同。至于說穀梁子“受經(jīng)于子夏”,寥寥五字,信息簡略之極,究竟“受經(jīng)”有什么內(nèi)容算是來自子夏,同樣說不清楚。

這不是否定子夏與《穀梁傳》之間的學術關系,而是表明目前尚需更厚實的證據(jù),方能闡述子夏對《穀梁傳》有什么具體的影響,僅憑回護經(jīng)傳的虔敬態(tài)度是不夠的。阮元《春秋穀梁傳注疏校勘記序》云:“《六藝論》云:‘《穀梁》善于經(jīng)’,豈以其親炙于子夏,所傳為得其實與?公羊同師子夏,而鄭氏《起廢疾》則以穀梁為近孔子,公羊為六國時人。”[10](P.12)阮元嘗試發(fā)揮鄭玄“《穀梁》善于經(jīng)”的主張,認定這是“親炙于子夏”的緣故,但這不過是《穀梁傳》學者容易接受的判斷,就子夏與《穀梁傳》的關系而言,阮元的說法也沒能超出楊士勛多少。說到底,鄭玄《起廢疾》認為穀梁“近孔子”,乃至阮元相信《穀梁傳》“所傳為得其實”,無非是對《穀梁傳》內(nèi)容的整體觀感,覺得《穀梁傳》的解經(jīng)意見相當可取,但這些是不是由于子夏的緣故,則是無法證實或證偽的問題。

總之,子夏與《春秋》《公羊傳》《穀梁傳》之間的關系,能提供論證的資料太過稀少,導致更富消息性的判斷無法提煉出來。然而,廖平對“傳”的論說,包括第一、二、三、五、六、八點,即子夏《大傳》的形成,乃至它作為“大綱”的存在,并且作為《公羊傳》和《穀梁傳》共同取資答問的依據(jù)等等,基本上沒有任何確切的證據(jù)。至于第四、七點,是嘗試通過《喪服傳》來印證《穀梁傳》。上一節(jié)對鐘文烝《春秋穀梁經(jīng)傳補注》的討論已顯示,可以說《喪服傳》是“依經(jīng)編次”,但《穀梁傳》不見得是相同的性質(zhì),因為沒有直接證據(jù)顯示“傳曰”的書寫次序亦是跟隨經(jīng)文而發(fā),借用鐘文烝的話來說,“傳”是“非必說《春秋》之專書”。在“傳曰”的判斷上,廖疏顯然不如鐘注,尤其是第七點推測由《大傳》到《服問》,再到《喪服傳》的發(fā)生次序,最是不通,因為“傳”作為子夏所傳的《大傳》,一直沒有直接證據(jù)顯示它的存在。

說到底,廖平之所以主張《大傳》由子夏而來,無非是尊孔崇古的一種心理表現(xiàn)。當他認定子夏曾經(jīng)得到孔子“口授”其意,而且《大傳》作為《公羊傳》和《穀梁傳》共同取資的依據(jù),那不啻是說二傳即使內(nèi)容不同,但在學術淵源上是相同的。問題就在于如何落實第八點的舉證責任。《公羊傳》沒有“傳曰”或援引“傳”的任何書寫方式,書中提及“傳”的唯一方式,僅有《公羊傳》定元年傳:“定、哀多微辭。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焉爾。”[8](PP.545-546)這是解釋定元年為什么沒有“正月”的緣故。根據(jù)《公羊傳》,根本找不到任何證據(jù)顯示援引或參考“傳”的經(jīng)歷,甚至連相關作者是不是擁有或知道“傳”這一客體也不能確定。然而,廖平卻設定“有明文者少,無明文者多”這一前提,以此推斷《公羊傳》沒有“明文”亦在使用子夏的“傳”。這是完全說不通的。《公羊傳》不是“明文”的“少”或“多”的問題,是完全沒有“傳”的“明文”或任何較隱晦的證據(jù)。為什么沒有“傳”的跡象也能斷定《公羊傳》“引傳解經(jīng)”?依廖平這種默證的論說方式,他其實可以宣布任何一個先秦作者存在一部看不見“明文”的“傳”正在影響著《公羊傳》的寫作,因為“引傳解經(jīng)”仿佛已是先驗的存在,每當廖平發(fā)現(xiàn)任何《公羊傳》的內(nèi)容與《穀梁傳》的“傳曰”有些相似的地方,在他看來大概都可以理解為《大傳》的影響所致。

四、對“傳曰”的錯誤詮釋

為了說明問題,有必要審視《穀梁傳》的“傳曰”是不是“《公羊傳》又同”,以下將回顧“傳曰”9例,摘錄《公羊傳》和《穀梁傳》相關的解經(jīng)意見:

隱四年經(jīng):“春,王二月,莒人伐杞,取牟婁。”《穀梁傳》:“傳曰:言伐言取,所惡也。”《公羊傳》:“牟婁者何?杞之邑也。外取邑不書,此何以書?疾始取邑也。”(4)見范寧集解、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卷2,第17頁;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2,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1頁。

如上所述,廖平認為這是“后師引傳解經(jīng)”的一例,《穀梁傳》的“傳曰”,是援引“傳曰”通釋經(jīng)文使用“伐”和“取”二字隱含的厭惡之意,誠如柯劭忞《春秋穀梁傳注》所說,“釋伐、取之通例”[11](P.16)。這是針對所有“伐”和“取”的用辭而言。比較可知,《公羊傳》沒有任何內(nèi)容與“傳曰”是重疊的,也就是說,它完全沒有提及“伐”和“取”的“通例”。其余部分,二傳有同有異。隱四年“伐杞”和“取牟婁”是全經(jīng)第一則“伐”和“取”的記載,《穀梁傳》針對“伐”和“取”的“始”,認為《春秋》是“謹而志之”,即慎重地記載。相反,《公羊傳》僅就“取”之“始”而言“疾始取邑”,沒有觸及“伐”和“取”二者相連的問題。此外,《公羊傳》提及“外取邑不書”,《穀梁傳》隱四年傳沒有。當然,《穀梁傳》也有類似“外取邑不書”的說法。隱六年經(jīng):“冬,宋人取長葛。”傳:“外取邑不志。”[10](P.23)盡管《穀梁傳》亦認為魯國以外的諸侯奪取城邑是《春秋》一般不記載的內(nèi)容,但在應用范圍上說,隱六年“取長葛”只言“取”而非兼言“伐”“取”,反映了《穀梁傳》認定“伐”“取”連用的特異性,有別于單言“取”的情形。《公羊傳》無視隱四年經(jīng)“取”前有“伐”,故作出了片面的解讀。綜觀以上差別,《公羊傳》與《穀梁傳》對經(jīng)文的解讀,不同處多于相同處,尤其是“傳曰”部分,《公羊傳》完全沒有相應的觀點,與《穀梁傳》明引“傳曰”完全不同,實難以此作為“引傳解經(jīng)”的證據(jù)。

隱五年經(jīng):“春,公觀魚于棠。”《穀梁傳》:“傳曰:常事曰視,非常曰觀。”《公羊傳》:“何以書?譏。何譏爾?遠也。公曷為遠而觀魚?登來之也。百金之魚,公張之。登來之者何?美大之之辭也。棠者何?濟上之邑也。”(5)見范寧集解、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卷2,第19頁;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3,第46頁。

《穀梁傳》述及“視”與“觀”不同的應用范圍,《公羊傳》的著眼點是“遠”而非“觀”,與“傳曰”所說了無關系。為此,廖平不敢強調(diào)這是子夏的《大傳》,也沒能正面解釋為什么《公羊傳》沒有引用《大傳》之說。《穀梁古義疏》云:“凡傳所言,多大例,如‘天子不言出’數(shù)節(jié),皆舊傳文,先師乃引以解經(jīng)耳。”[7](P.36)所謂“天子不言出”數(shù)節(jié),出自《禮記·曲禮下》:“天子不言出,諸侯不生名。君子不親惡。諸侯失地,名;滅同姓,名。”[12](P.150)這些被廖平稱為“大例”的話,與《穀梁傳》有多少關系,亦說不清楚。就以“天子不言出”一語而言,《穀梁傳》比較接近的說法,出自僖二十四年經(jīng):“冬,天王出居于鄭。”傳:“天子無出;出,失天下也。”[10](P.143)這里“天子無出”一語,并無“傳曰”,很難認為是來自“舊傳文”的內(nèi)容。僅看《曲禮》與《穀梁傳》,除了二者皆認為天子不言“出”外,根本找不到《穀梁傳》的“天子無出”與《曲禮》的“天子不言出”都是屬于“舊傳文”的證據(jù),它們與子夏的關系也無從說起。廖平大概也知道證據(jù)太過薄弱,所以僅說“先師”而不在此提及子夏。

莊三年經(jīng):“五月,葬桓王。”《穀梁傳》:“傳曰:改葬也。”《公羊傳》:“此未有言崩者,何以書葬?蓋改葬也。”(6)見范寧集解、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卷5,第65頁;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6,第119頁。

廖平《穀梁古義疏》評說:“傳,舊傳文,說與《公羊》同。”[7](P.129)值得注意的是,鐘文烝《春秋穀梁經(jīng)傳補注》亦有類似的說法:“此引舊傳文,《公羊》又同。”[2](P.147)如上所述,廖疏、鐘注雖然同述“舊傳文”,但二者所指并不相同:一個是泛指“七十子雜記之書”,另一個是專指“子夏所傳《大傳》”。此外,廖疏、鐘注對什么內(nèi)容算是與《公羊傳》相同,亦有必要仔細辨析。鐘文烝不曾認為“傳”是《公羊傳》和《穀梁傳》所依據(jù)的《大傳》,所以他所說的“同”,只是二傳在莊三年經(jīng)的解經(jīng)上出現(xiàn)偶然巧合的相同。至于廖平,他因為認定《大傳》是《公羊傳》和《穀梁傳》共同參酌而定的文獻,所以他相信“同”是常規(guī)現(xiàn)象,故曰“又同”而非“同”而已。需要注意,“蓋改葬也”的“蓋”是副詞,意謂大概。“蓋改葬”就是《公羊傳》猜測是因為“改葬”的緣故,所以《春秋》沒有記載周桓王的“崩”,卻記載“葬”。盡管《穀梁傳》“改葬”二字與《公羊傳》相同,但考慮到《公羊傳》沒有表明“改葬”是來自其他出處,完全有可能的是:《公羊傳》得出“改葬”的判斷,是全憑經(jīng)師的自我猜測,或者《公羊傳》從《穀梁傳》知悉并贊同的說法,或者其他原因。正如齊召南所說:“蓋,疑詞也。”[5](P.622)這與《穀梁傳》根據(jù)“傳曰”而立言,并不等同。《公羊傳》和《穀梁傳》的共同點,僅有“改葬”二字,不是證明二傳同樣遵從《大傳》的可信證據(jù)。

文十一年經(jīng):“冬,十月甲午,叔孫得臣敗狄于咸。”《穀梁傳》:“傳曰:長狄也,弟兄三人,佚宕中國,瓦石不能害。”《公羊傳》:“狄者何?長狄也。兄弟三人,一者之齊,一者之魯,一者之晉。其之齊者,王子成父殺之;其之魯者,叔孫得臣殺之。則未知其之晉者也。”

《公羊傳》和《穀梁傳》相同之處,在于“長狄也”三字。廖平《穀梁古義疏》云:“《公羊傳》引此文不言‘傳曰’。”[7](P.347)這是預設《公羊傳》引用了“傳”而不說“傳曰”而已。確切地說,《公羊傳》從來沒有“傳曰”的說法。僅憑“長狄也”三字,讀者只知二傳對“狄”的認識同屬“長狄”,根本不能由此得知《公羊傳》引用了“傳”而“不言‘傳曰’”。除此之外,《公羊傳》和《穀梁傳》對長狄三兄弟的來歷也有不同的理解,一說是“佚宕中國,瓦石不能害”,另一說是三人分別到齊、魯、晉三國及其相關的后續(xù)狀況。二者各有所據(jù),相當明顯。究竟如何,現(xiàn)已無所稽考,但像廖平那樣斷定《公羊傳》亦據(jù)“傳”而言“長狄”,太過武斷。

成九年經(jīng):“春,王正月,杞伯來逆叔姬之喪以歸。”《穀梁傳》:“傳曰:夫無逆出妻之喪而為之也。”《公羊傳》:“杞伯曷為來逆叔姬之喪以歸?內(nèi)辭也,脅而歸之也。”(7)見范寧集解、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卷14,第225頁;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17,第388頁。

《穀梁傳》指出丈夫本來不用迎接已經(jīng)離異的妻子的尸柩,這是一種行為規(guī)范的說明。莫名其妙的是,廖平卻認定這是專講杞伯姬之事。《穀梁古義疏》云:“此傳亦專說杞伯姬,非總例。蓋《大傳》有綱領,亦有細節(jié),非一本也。”[7](P.453)說《大傳》的“綱領”和“細節(jié)”各有分屬,其實毫無根據(jù)。“夫無逆出妻之喪而為之”以“夫”為主語,不是專指杞伯,這明顯是一種通則,不是“細節(jié)”。相反,《公羊傳》的“脅而歸之”才是“專說杞伯姬”之事。依廖平的理解,《公羊傳》和《穀梁傳》說的都是“細節(jié)”,令人費解。但無論如何,二傳說的既無相合之處,也就無法繼續(xù)證明《大傳》的存在。“非一本”的主張,無裨論證,跡近多余。

成十三年經(jīng):“曹伯廬卒于師。”《穀梁傳》:“傳曰:閔之也。”(8)見范寧集解、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卷14,第231頁;此處《公羊傳》無傳。

由于《公羊傳》無傳,所以廖平也無法借此說明《大傳》的存在。《穀梁古義疏》云:“魯當為之主,故曰閔之。”[7](P.463)可見,他對“傳曰”的解釋,僅限于傳文意思的引申,不再觸及《大傳》的存在。

成十六年經(jīng):“春,王正月,雨木冰。”《穀梁傳》:“傳曰:根枝折。”《公羊傳》:“雨木冰者何?雨而木冰也。何以書?記異也。”(9)見范寧集解、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卷14,第235頁;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18,第401頁。

《穀梁傳》的“根枝折”與《公羊傳》的“雨而木冰”內(nèi)容不同,自難以此證成《大傳》的存在。廖平卻不予正視,《穀梁古義疏》云:“據(jù)此足見舊傳不但說大綱、總例,于細事異聞皆有之,如長狄及此是也。”[7](P.471)這是繼續(xù)沿用“綱領”和“細節(jié)”的劃分。然而,強調(diào)這種劃分,對于《大傳》實無多少佐證作用。只要不是心存偏見,讀者不可能從“雨而木冰”得出這是《公羊傳》參照“傳”而來的觀點。

襄三十年經(jīng):“天王殺其弟佞夫。”《穀梁傳》:“傳曰:諸侯目不首惡,況于天子乎?”(10)見范寧集解、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卷16,第273頁;此處《公羊傳》無傳。

與上述“成十三年經(jīng)”一樣,《公羊傳》無傳導致廖平無法申述“傳”的存在,《穀梁古義疏》云:“諸侯不甚,天子甚之也。”[7](P.560)這是泛論“傳曰”的字面意思,沒有闡釋他所說的子夏《大傳》。

昭元年經(jīng):“晉荀吳帥師敗狄于大原。”《穀梁傳》:“傳曰:中國曰大原,夷狄曰大鹵。”《公羊傳》:“此大鹵也,曷為謂之大原?地物從中國,邑人名從主人。原者何?上平曰原,下平曰隰。”(11)見范寧集解、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卷17,第277頁;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22,第475—476頁。

《公羊傳》和《穀梁傳》都認為“大原”和“大鹵”是不同的讀法,不過僅憑這一點,亦推不出《公羊傳》采用“傳”或子夏《大傳》支持二傳的解經(jīng)意見。事實上,廖平亦不敢多作發(fā)揮,《穀梁古義疏》云:“舊傳文。”又云:“方言異名,先師所傳。”[7](P.566)僅說“舊傳文”和“先師”,如此而已。

五、小結(jié)

總結(jié)以上,廖平對“傳曰”的解說,完全不能證明“傳”是《公羊傳》和《穀梁傳》的共同依據(jù)。他主張“傳”為子夏《大傳》等看法,完全得不到合理的佐證。在他以前,鐘文烝認為“傳”是“七十子雜記之書”,亦不成立。要克服這樣的困難,不比科學家要從某些極端粗略的統(tǒng)計資料中推導出若干形態(tài)或規(guī)律的結(jié)果更容易。或者說,哲學工作者在客觀條件的限制下,可以選擇謹慎些或謙遜些的做法,承認自己無法在有限信息的狀況下說得更多。只憑某些權威說法來推導演繹關系,并不是合理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