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可均
《世說新語》是南朝宋時期劉義慶匯編的一部文言志人文集,主要講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各層的名人言行、逸事。通過閱讀,讀者可以從日常生活為切入口,對比魏晉時期的歷史變革、社會風氣、人文思想、行為習慣等。這一時期產生了大量的名士群體。本文將探究名士群體形成的規律和不同的類別特點。
一、魏晉名士的產生
所謂“名士”,最早出自《禮記·月令》中的“勉諸侯,聘名士,禮賢者”。此時的名士大多相當于隱士,即避居俗世的大才。漢朝經學家鄭玄注解該群體為“不仕者”。然而,隨著秦滅六國后大一統國家的初步建立,以及國家百廢待興,隱士們對建設國家產生巨大熱情,放棄了待價而沽的行為,紛紛仕官。自此,“名士”這一概念開始向有名望的人轉化。
首先,在封建社會環境下,田莊經濟是豪強地主與世家門閥群體的生存基礎,當時的名士多是出自于兩種家庭。東漢末期,土地兼并嚴重,豪強地主與世家門閥占有大部分的莊園田地,而農民只能依附于土地占有者。魏代漢、晉承魏這一過程,伴隨著割據勢力間的戰爭,加速了土地的重新劃分。《后漢書》提到:“豪人之室,連棟數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徒附萬計……琦賂寶貨,巨室不能容;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豪強地主與世家門閥成為一郡一縣的最有名望的權勢代表,他們通過積累財富這一途徑成為名士,比較有名的如出仕曹魏的司馬家族,正始名士何晏,“竹林七賢”中的王戎、山濤,以及東晉時期占據朝廷話語權的王、謝家族。
其次,政治生態的腐朽混亂和社會風氣的險惡多變導致當時的大量人才避世隱居。一部分寒門子弟或者家道中落的地主,或躲避戰爭,或不認同統治理念,或受到政治迫害等原因,通過隱居避世主動或被動地形成社會輿論,以此來獲得名士的身份,如嵇康、管寧、劉兆、司馬徽等,都是通過這樣的方式成了名士。曹操在《蒿里行》描述的“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則直接表明了當時社會的戰亂頻繁,百姓生存艱難;石崇斗富、鐘會陷害嵇康等又反映了當時官場的政治傾軋、社會風氣差等現象。魏晉的做官途徑集中為九品中正制,即人為地將人劃分為九個級別,由人事官員選用。自然而然的,出身中品、下品的寒門、底層百姓基本不可能有上升的途徑。
再次,魏晉時期玄學風氣的發展壯大誘導知識分子“名士化”。儒學在魏晉時期地位下降的原因分為兩方面。一方面,西漢董仲舒將儒家思想結合社會需要形成新的學派,獲得漢武帝賞識,從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但為迎合統治者所提出的“天人感應”等理論,卻逐漸將儒學發展為讖緯神學,圖讖、預言、五行、符瑞等思想直接影響了當時的社會風氣。另一方面,曹魏篡奪東漢政權,西晉又篡奪曹魏政權,得國不正的思想使得儒學無法作為統治者大力宣揚的官方思想,加之統治者自身又違背各種儒學道德約束,使得儒學的統治地位岌岌可危。一些反抗的人結合老莊思想發展出一套研究人與自然自由和諧的新的哲學理論—玄學。“玄”字出自老子《道德經》中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有深奧莫測之意,提倡貴無、崇敬自然。這些思想被一些鄙視司馬家族的名士群體運用到生活,形成了枕青石、臥松崗、臨淵而嘯、曲肱而歌的行為習慣,甚至發展到嗜酒、服藥、披發、裸體等放浪形骸的行為,只為沖擊傳統的儒學觀念。
二、名士的種類
《世說新語》內收錄了一千四百多條人物故事,包括大致自東漢后期至東晉末期的士大夫生平。從時間跨度上劃分,其可分為五類:西漢時期、東漢時期、漢末至曹魏時期、西晉時期、東晉時期。從社會階層上劃分,其可分為兩類:仕官、在野。從劉義慶對名士品質的劃分,其可分為三類:贊美、中立、貶斥。
(一)時間跨度的劃分
《世說新語》只收錄了西漢時期的三位名士,即東方朔、司馬相如、京房。西漢人才輩出,如果以有名望的人來定義,不僅止于三個。劉義慶編撰《世說新語》只選擇了三個,說明他對人物的選擇并不是按照人物所處時代的價值觀來衡量,而是以人物的性格率真、推崇風度、言語詼諧、行事隨性為參考標準,并且傾向于選擇政治上較為悲情的人物。
東漢時期的名士主要集中于《世說新語》中的《德行》篇。其記錄了盜賊感動于荀巨伯不忍丟下患病的友人獨自逃跑的事,陳元方為父親辯護的事,陳蕃“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等等。由此可知,東漢時期的名士群體注重的仍是仁、孝、忠這些儒家理念。
《世說新語》收錄的漢末至曹魏時期的名士特點大致為擅長文章、狂放不羈、蔑視舊秩序、舊禮法,以及政治上失意。孔融、禰衡、邊讓三位名士由于性格張揚均死于政治迫害。大體來說,書中收錄漢末名士的內心均有不同程度的郁結。
西晉時期以“竹林七賢”為代表,他們大多被收錄于《任誕》篇、《雅量》篇、《容止》篇等。竹林名士是連接魏、晉名士的節點,對兩漢的名士有繼承和發揚的地方,他們憑借自己的才能獲得了高度的社會評價,同時被當時名士群體作為推崇的對象而效仿。嵇康是“竹林七賢”中后世認知度較高的人物,劉義慶較推崇他的處事態度。臨刑前,嵇康神色不變,索琴而彈《廣陵散》。曲終,其曰:“《廣陵散》于今絕矣!”嵇康的處變不驚、鎮定自若影響了后世的大批文人,以至他們紛紛效仿,卻顯得刻意和做作。
《世說新語》收錄的東晉時期的名士雖然最多,但他們大多做作。前文說過,東晉名士效仿竹林名士,故作處變不驚的態度。筆者從謝安的描述中看出他只是模仿,且在關鍵時刻能顯出他的本心。例如,《晉書·謝安傳》中記載,淝水之戰勝利后,謝安裝作神情自若地下棋,聽到門童報告戰爭勝利的消息后,神色如故;結果由于太高興,在回家的路上,他把木屐下的齒都跑斷了。
(二)社會階層的劃分
《世說新語》收錄的名士可分為在朝仕官和隱居鄉野兩類。其中,孔融、華歆、司馬昭、鐘會、桓溫、謝玄等都是在朝廷中任職的士大夫,而嵇康、管寧、劉伶、朱沖、翟湯等均長期作為隱士避世鄉野。由此可見,名士中有政治得意的士大夫,也有抱負難以施展的小吏和不做官的隱士。隱士又分為“待時之隱”和“避世之隱”。有沒有隱逸的想法已經成為當時評判名士優劣的一個重要標準。但是,隱逸的生活不是每個名士都能忍受的。很多名士過著所謂的隱居生活,無非是為了獲得社會輿論以便做官起點更高,如竹林名士中的山濤、王戎等五人在威逼利誘下均仕官于晉朝。少數真隱士就非常不齒于這些假隱士,堅持自己的歸隱本心,如劉鱗之避世,專心研究黃老學術;徐苗、霍原在鄉野教書育人;劉兆、董景隱居著書立說。此外,不配合司馬家族政權拉攏的名士嵇康被當街處決;阮籍裝病不應召,后郁郁而終。
(三)魏晉名士品質的劃分
筆者通過對《世說新語》中篇目的比對,結合劉義慶的編撰,大致將其對名士的品質評價分為三類。
第一類,贊美。《世說新語》中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方正》《雅量》《識鑒》《賞譽》《品藻》《規箴》《捷悟》《夙慧》《容止》《自新》《賢媛》十六個篇章,主要以贊揚名士的言行端正、學習方法、學識淵博為主。
第二類,中立。《世說新語》中有《豪爽》《傷逝》《巧蓺》《任誕》《寵禮》《術解》《企羨》等篇目,主要講述名士群體的一些日常事件,是對名士生平的補充,并無特別值得學習、鄙夷的事。
第三類,貶斥。《世說新語》中有《假譎》《簡傲》《儉嗇》《忿狷》《溺惑》《讒險》《汰侈》《尤悔》等篇目,具體列舉了一些聳人聽聞的行為或消極的價值觀。
真情的流露同樣是風流的表現,所以劉義慶津津有味地對此加以敘述。他將那些饒有興趣的、可資談助的奇聞逸事和言談舉止采集來,匯編成書,態度倒是比較客觀、寬容的。《世說新語》算是魏晉時期名士的浮世繪,形象生動地展現了形形色色的名士的行為外貌、才學淵博、心理活動,令讀者沉浸其中。魯迅先生曾把《世說新語》的特色概括為“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中國小說史略》)。
魏晉交替時期的名士存在真偽之分。真名士是指以阮籍、嵇康為效仿對象的名士,他們反對權臣篡國的現象,但在他們生活的歷史時期不能公開言說,只能將政治觀點隱藏在他們的任誕、隱逸、談玄論道,以及“非湯武而薄孔周”中,借助放浪形骸的行為來不配合統治。而偽名士(同樣被收錄進《世說新語》)存在跟風現象,他們是渴望被招錄做官的,但需要借助潮流來學習阮籍的避世行為。用《世說新語·德行》中張華的話來對偽名士進行總結,即“王之學華,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遠”。
三、魏晉名士的訴求
(一)入朝為官,先期積累聲望
大部分名士是想要做官的,但他們考慮到時機未到、聲望未夠、無人舉薦等因素,只能先暫歸田野,隱居避世,積累聲望。名士雖然不在朝堂,但是平日里會與士大夫階層來往,時不時還被人勸誘一下,隔三岔五作一番遠大抱負與社會現實的思想斗爭,看似瀟灑地守著隱居的生活,心里卻十分渴望聲名遠播,終被舉薦入朝。對“待時之隱”試舉兩例。曹魏時期的韓暨隱居避亂魯陽山中,早年被推舉為孝廉,不仕官而上山隱居,等到時機成熟時被荊州牧劉表任命為宜城長,曹操收復荊州后,又升官成為樂陵太守,一生加官晉爵,最高做到了司徒。東晉時期的謝安隱居會稽山中數十年,“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無處世意”(《晉書·謝安傳》)。謝安的“待時之隱”是為了自保。謝安出身名門,自幼成名,被丞相王導舉薦,卻屢次拒絕應召,經常和王羲之、支道林等人云游山野。朋友勸他游玩清談與國無益,謝安不同意,他認為天下已經形成了“王與馬,共天下”的格局,權臣桓溫也有架空朝廷的意向,政治態勢處于內憂外患之中,名門望族之間的沖突逐漸白熱化。謝安并不想蹚渾水,等到朝堂穩定后方才出山。
(二)歸隱避世,期望重建秩序
部分名士屬于政治的失意者,一方面,在九品中正制盛行的朝代,他們出身寒門或是名聲不佳,是無法被舉薦做官的;另一方面,對朝政的失望使他們在仕途邊緣駐足不前,對政權頻繁更迭的不安全感又使他們對仕途敬而遠之,在出仕與隱世之間徘徊猶豫不定,內心深處的不甘心可以想知。由此,魏晉玄學興盛,提倡清談,名士不敢談論政治,只能清談避禍,遠離政治迫害。前車之鑒就是“建安七子”里名氣最大的孔融,“觀融答煒語,即可卜其后必以口舌取禍”(《三國志集解》)。他身為漢末意見領袖,發現禮教、孝義不能解決現實中的社會政治問題,甚至變成當權者剪除異己的工具,于是便以嘲諷禮教為樂,導致被曹操忌憚滅族。此外,以德正行的名士和教書育人的名士在魏晉時期社會地位較高,可以在保障自身生命安全的情況下成為道德楷模,影響弟子、百姓,起到了凈化民風的作用。統治者對于這種德高望重的名士多采用贊同和支持的態度。這些人對于化解社會基層矛盾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如東漢末年的司馬徽、龐德公等人先后培養了諸葛亮、龐統、向朗等大批優秀的治世之才。通過教書育人的方式來教導學生,傳播自己的政治主張,雖然沒有入朝為官,但是讓自己的學生入朝為官,傳播思想,也是這類名士的訴求。
《世說新語》成書之后廣泛傳播,說明了魏晉時期名士群體的興盛,反映出社會對名士的推崇。雖然《世說新語》對入冊人物的選擇無優劣之分,但筆者通過對歷史時期的分析,探究出魏晉名士的產生、發展的歷史原因,繼而對名士的種類加以區分,通過社會階層、歷史時期、品行優劣等歸納分析。最后對魏晉名士的訴求進行大的歸類,筆者以批判的眼光、同情的心態來衡量取舍。名士的心態經歷了由為公到為私的轉變,這也是學術界常說的“個體意識的覺醒”,而對家族、家庭成員的關注是這種轉變的過渡。帶有明顯道德意識的名士,如何晏、夏侯玄,在魏晉前期雖嘗試過以“至德”為武器對社會進行改良,但最終失敗,導致“至德”的推崇退出了魏晉名士清談的舞臺。竹林名士作為魏晉的一流名士,其雖不乏至德之士,然道德只是其作為自身修養的內化之物,再沒有范滂、李膺、顧雍這類以期通過自身道德的榜樣來提高社會道德水平的心態了。兩晉時期,對于竹林名士的效仿成為名士的主要特點,而標榜名士行為的風尚也滲透到了上至帝王將相、下至無名小卒的社會各個階層。失去了道德的支撐,個體意識也就是私欲的膨脹,使東晉名士分成了想要取代晉室而自立和沒有宏大的政治抱負的兩大類。喪失了政治理想,名士發展的重點轉到對名望、物欲的追求。因而,東晉名士的行為相較之前時期顯得更為怪異,演變為僅有政績而沒有魏晉風流的士大夫,已無法被列入名士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