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談納蘭性德悼亡詞的凄婉感傷

潘虹

納蘭性德作為清初著名的文學家、學者，在文學領域中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在納蘭性德的詞作中，悼亡詞可以占到十分之一，可見數量之多。納蘭性德的悼亡詞與前人相比，不同于元稹“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離思五首》其四）的直白，亦不同于蘇軾“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肝腸寸斷似的哀切。納蘭性德的悼亡詞如弱柳扶風，讀來真切且自然，讓讀者能身臨其境地感受其痛苦，為其愛情扼腕嘆息。在妻子盧氏死后，納蘭性德運用多種藝術手法創作了不少的悼亡詞，其中，多以景物烘托氣氛，引經據典，表達思念之情。納蘭性德的創作手法使詞作更加突出沉痛哀悼之情，感情真摯灼人，令讀者悲切感傷的同時又可以感受其精心塑造的文學意境。

一、善用字詞、景物烘托“凄婉”

納蘭性德早期中意花間派詞作，在學習與繼承中不斷地創新、融合，使其詞作不僅在形式上華美雋永，在意境上也獨具特色，讀來清麗自然，既不失文學素養又富有深刻內涵。王國維曾在《人間詞話》中評價納蘭詞“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雖然用字、用詞均是眼觀之物，但是情感細膩，善于描摹景象，不刻意追求辭藻華麗，用直白樸素的手法真切地描述出來，表達自然，感人至深。納蘭詞多以抒發感情為主，而悼亡詞又是納蘭性德的傷心之作，其洶涌的感情不加任何修飾的表達，反而更催人淚下，刻骨銘心。縱觀納蘭性德一生創作的四十多首悼亡詞，其表現手法和作品風格多種多樣，有的平鋪直敘，有的引經據典，有的直率坦誠，有的清新自然……打造出了整體的夢幻意境，令讀者深深地感受到詞人心中噴薄而出的悲痛。在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中，詞人的意境塑造分為三個方面：一是象境，即為通過某種物品、情景進行比喻，傳達思念之情；二是夢境，即為以虛入實，通過引經據典、虛實相生的手法體現悲痛傷感；三是意境，即為通過“意在言外”的表達將真實的情感表達出來，詩詞重在婉約，也是這樣婉約含蓄的表達手法，讓納蘭詞獨樹一幟。

（一）象境：以物思人

在閱讀了大量的納蘭性德的悼亡詞后，不難發現，詞人很擅長利用日常所見之物，對其進行塑造描寫，引發讀者對詞人無盡哀傷的共鳴，倍感真切。詞人能從一件很小的事物上襯托出宏大的意境，達到深刻的抒情悼亡的效果。這便是納蘭性德的悼亡詞最能觸動人心的高明之處。最洶涌、最真摯的感情通過最日常的事物不加任何修飾地表達出來，讓人讀來更是能體會到詞人哀痛不已的心情。

在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中，詞人以“釵”“鏡”“羅衫”“翠翹”“犀合”“飄帶”“庭院”“窗”“空房”“雕欄”“紅窗”等一類女子日常梳洗之物為意象，從物品本身引發對亡妻的思念。例如，《沁園春·代悼亡》中的“倀蘭膏漬粉，尚留犀合”，《南樓令·塞外重九》中的“怪涼蟾，空念衾裯”，以及《于中好·塵滿疏簾素帶飄》中的“幾回偷拭青衫淚，忽旁犀奩見翠翹”，詞人睹物思人，傷心難言，以亡妻的遺物作為媒介表達傷痛哀悼之情。另外，在一些日常生活特定的場景中，詞人觸景生情，感懷亡妻。例如，《菩薩蠻·夢回酒醒三通鼓》中的“新恨隔紅窗，羅衫淚幾行”，詞人通過對“紅窗”的描述，引入傷情離愁。《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中的“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荷葉杯·簾卷落花如雪》中的“簾卷落花如雪，煙月。誰在小紅亭”，詞人用“疏窗”“紅亭”這樣日常的生活場景之物來表達人去樓空的景象，更有清冷孤寂之意境。

（二）夢境：以虛入實

在古往今來的悼亡詞創作中，引進典故是一種常見手段，可以為作品增添更多人文歷史的厚重感，也可以借典故中的人或者事物作對比，表達相思哀悼之情。但是在用典手法上，對契合程度還是非常講究的，如果過分引用或者引用生僻的、不為世人所熟知的內容，則容易起到反效果，這就很考究詞人在創作中深厚的創作功底了。在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中，也不乏借典故表達詞人的情感。例如，《鵲橋仙·乞巧樓空》中的“親持鈿合夢中來，信天上、人間非幻”，其中的典故是以唐玄宗與楊貴妃生死愛戀為原型創作的“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陳鴻《長恨歌傳》），詞人通過他們的愛情來感懷自己對亡妻的愛戀與思念。《南鄉子·為亡婦題照》中的“泣盡風檐夜雨鈴”，“夜雨鈴”就是取自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中的“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來表達詞人對愛人離去時難以割舍的哀傷。《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中的“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也是引用典故，荀粲之妻高熱病重，荀粲脫光衣服站在大雪中，等身體冰冷時回屋給妻子降溫，可見荀粲對妻子感情之深。詞人借這個典故表達了自己對亡妻的深情。這些典故都是人們比較熟悉的。但是，納蘭性德可以將典故為己所用，推陳出新，表達自己的感情，可見其創作的高明之處和深厚的文學功底。詞人在創作時完全不會處于個人感情的糾葛中，更為詞作平添文人之氣，拔高詞作意境的美感。

（三）意境：以詞達意

悼亡詞中很多特殊的字眼有特殊的含義，在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中亦是如此，用字、用詞更加精巧自然，言在意外，含蓄高遠，味之無極。在詞作的創作中，利用富有含義的字詞拔高整篇詞作的意境也是納蘭性德常用的手法之一，一般分為四個方面，即植物、動物、自然現象、自身狀態。在植物的使用中，“梨花”“浮萍”“綠楊”“秋葉”“柳”“芭蕉”“飛絮”這些字眼會經常出現。例如，《臨江仙·寒柳》中的“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飛絮”本是柳樹所產生的，“柳”也同“留”，所以表達了詞人對亡妻的不舍之情。另外，《沁園春·代悼亡》中的“歸來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青衫濕遍·悼亡》中的“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都是對“梨花”進行特別指代，以花喻人，表達了詞人的思念與孤獨。對于一些特指兩情繾綣的動物，詞人也多有引用，如“鷓鴣”“鴛鴦”“鶼鶼”“蝶”等。在這些成雙成對的動物的對比襯托下，詞人心中的所傷所感表達更甚，悼亡的意境也更深。例如，《南鄉子·為亡婦題照》中的“午夜鶼鶼夢早醒”，《山花子·一霎燈前醉不醒》中的“又聽鷓鴣啼遍了”，都是通過成對的鳥兒表達詞人在亡妻離世后形單影只的孤寂與悲痛。在自然現象上，詞人多以“殘陽”“雪”“薄霧”“月”“雨”等形容自己的心境與對亡妻的懷念。“月”從古至今一直都是代表離別傷感，所以在悼亡詞中的使用也是甚多。在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中，“月”的描寫不僅是寄托離愁，更有清冷孤寂之意。例如，《浣溪沙·鳳髻拋殘秋草生》中的“鳳髻拋殘秋草生，高梧濕月冷無聲”，詞人通過對特殊節日中月亮的描寫提升了詞作清冷孤寂的意境。最后是對自身狀態的用詞，在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中也比較多，如“白發”“淚”“恨”“夢”“斷腸”等，這些既有人本身的狀態，也有情緒的表達，通過融入情感內涵，讓詞作讀來更加深刻。《南鄉子·為亡婦題照》中的“淚咽卻無聲”，《于中好·塵滿疏簾素帶飄》中的“幾回偷拭青衫淚”，都用“淚”來表達當時的狀態，這里的“淚”可以指代一種心聲，也可以表示當時的處境，不論何種情況，此運用都可以讓詞人的悲傷躍然紙上，悲痛不能自已，這樣的真情摯意更容易將悲傷的心理和人文的意境融為一體，使詞作有強烈的情緒感染力。

二、真情摯意，情景回憶“感傷”

“真情摯意”為納蘭詞最別具一格的核心所在。讀納蘭詞最大的感受就是，在平鋪直敘的文字之間能體會到真切的情意，也能窺探出納蘭性德至情至性、多情多思的性格。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高度評價納蘭性德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在創作方面，納蘭性德的筆墨始終以最樸素的語言表達最真摯的情感。要了解納蘭詞中的悼亡詞，就不可避免地要了解納蘭性德的一生。納蘭性德本是高門望族，達官顯貴，對于想要擁有的事物大多數都可以唾手可得；但唯一“情”字，其難能兩全，先達成所愿，后天人永隔，用盡一生緬懷。納蘭性德的第一位夫人盧氏如此，江南才女沈婉（一作沈宛）亦是如此。另外，納蘭性德寫的悼亡詞，不像其他詞人，融入家國情懷或者功利心，其只是純粹地從自己的內心出發，表達一己之感。很多詞人常用大量篇幅描述、撰寫，卻適得其反，讓人讀來只覺得文字堆砌，少有真情實感；而在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中，通常“即淺為深”，點到為止地描述，不堆砌、不繁縟，只有一腔悲傷而濃烈的感情，且多用白描的手法，側重內心，這反而能夠傳達出詞人對亡妻的熾熱情意，感人至深。例如，《青衫濕遍·悼亡》：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簿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這首詞是納蘭性德寫下的第一首悼亡詞。自此以后，每逢紀念日，如乞巧節、忌日，納蘭性德都會題詞悼念亡妻。詞中“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寫到其妻半月前病逝，病中勞作剪裁，發出的那些聲音好像還在耳邊，代入與亡妻相處的回憶，對比現在，顯得如此凄涼感懷。想到亡妻是素來膽兒小又害怕孤獨、空曠的人，如今天人相隔，躺在靈柩中，如何能放任離去？這樣的悼念真實且飽含熱淚。再加上“道書生簿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雖然是詞人的臆想，但通常來源于生活中的叨念，像人還在一樣的關心與日常，妻子突然病逝，讓詞人的生活不得不因此作出改變，正因如此，詞人更痛徹心扉。再如，《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檐夜雨鈴。

“淚”這個字眼在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中使用次數較多，表達詞人的內心狀態或者現狀，是愁思與痛苦的表現。在這首詞中，“淚咽卻無聲”“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以及“泣盡風檐夜雨鈴”都是平鋪直敘，不加任何修飾地表達了亡妻離世以后詞人的傷心和痛苦。在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中，詞人的情重已經越于紙面，但是詞人回想往事，還是悔恨自己的薄情，薄情之人并不會如此沉痛，當是重情之人往往更加苛責自己，也是回憶往昔，感慨不已，后悔沒有好好珍惜。又如，《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這首詞也是通過回憶亡妻的體貼與關心，對比當下的情景，雖然用的也是白描的手法，但是通過對“西風”“獨自”“黃葉”“殘陽”等進行比照，渲染出了孤寂的意境之美。詞人回憶亡妻的百般體貼與生活中的開心往事，而那些快樂時光，當時覺得只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現下卻物是人非，天人永隔了。“當時只道是尋常”真是字字珠璣，蘊含了多少數不盡的追悔與無奈。

“意愈淺愈深，詞愈近愈遠。”這雖是胡應麟論《古詩十九首》時所評價的，但其含義也是對納蘭詞最好的形容。納蘭性德擅用白描的手法，將真情實感進行敘述，立意深遠，再加上其文學素養超凡，使其詞作風格獨樹一幟。納蘭性德的悼亡詞雖以抒情、悼念為主，男女之情也不如家國天下的立意宏大，但是在創作中納蘭性德注入了畢生的心血與精神，其九死而不悔的深情讓多少人為之動容。